一
柳絮是艾叶滩最漂亮的姑娘,柳絮十六七岁时就活脱脱出落成了一个大美人儿,艾叶滩的人说:柳絮是艾叶滩最美的风景,柳絮在艾叶滩一转,风也会柔和,河水也会变清,连村前几棵大黄角树上的鸟儿也叫得欢,不光惹得年轻小伙们眼睛盯在她身上就离不开,就连别的姑娘新媳妇也拿眼睛看她。
柳絮出生时,惊蛰刚过,正是麻鞭水响时节,河岸那沉睡了一冬的柳林,再也沉不住气了,在湿润的空气里,柳枝就开始吐芽了。那天,柳絮父亲正拖着犁铧,赶着耕牛在河边犁地,柳絮的爹也上过几年私塾,肚子里也有些墨水,见河堤上柳絮纷飞,宛如飞雪,触景生情,就给刚出生的闺女取名柳絮。
艾叶滩长三十里,旭水河从中间划过,旭水河像个斜躺着的葫芦。上游狭窄,河岸坡陡路小,山穷水恶;下游宽敞,河滩坡平路宽,生长着一片一片的好庄稼。因河滩长满艾叶,故名曰艾叶滩。柳絮家住在旭水河下游艾叶滩河口。
村子叫艾叶村,沿着旭水河下行十里就是古井镇——全县最大的货物集散地。柳絮到镇上赶过集,认识了杂货铺一个小伙计,叫乖聋巴,比她大两岁,河南口音。据说是那年黄河泛滥,淹了他的家乡,随父母逃饥荒来这里的,爹在路上染了风寒,病死了,娘和他相依为命,一路乞讨过来。一日天近晌午,树上的蝉儿在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嘶鸣着,母子俩又饥又渴,来到古井镇老街,街上寂寥无人,见前面一处门市边有一株梨树,就走过去歇脚。娘见地上掉了好多被风吹落还带着花蒂的小梨儿,便弯腰去捡给他吃。可刚弯下腰去便眼前一黑,晕倒在地。他被吓坏了,只知道呜呜地哭。哭声惊动了店内正在做饭的人,门“吱嘎”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穿着破旧对襟蓝褂,满头蓬松像半年都没剃过头的男人。男人从地上扶起娘,帮她掐了一会儿人中,娘慢慢苏醒过来。男人走进店内里,用碗滔了两碗浮着几粒米花、清澈见底的稀粥,端给门外的娘俩。她三下五下就喝完了稀粥,一双眼睛透过依店门站立的男人,向店里望去;灶台上的锅里正冒着热气,她咂了几下嘴巴,想:锅里肯定是梦中常喝的美味粥!恍惚间,他觉得这好像是自己的家。
老街上的人听说杂货铺里来了一个二三十岁的逃荒女人,还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大家都跑过来看热闹。不一会儿,院子里就挤满了人。当场就有人撮合要饭的女人跟杂货铺的许三搭伙过日子。许三爹娘死得早,只剩下许三一个人,如今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靠开杂货铺度日。女人为了儿子与自己活命,见许三也是一个人过日子,当场就同意了。
女人也是命苦,过了两三个月就生病死了,许三没办法,只得依旧带着女人留下的孩子,让他帮着照顾杂货铺,孩子乖巧,只是不爱说话,像个哑巴,许三就叫他“乖聋巴”。久而久之,乖聋巴到底姓甚名谁也没有人记得了。
乖聋巴不爱说话,常常遭许三责骂,并以要赶他走来要挟他,乖聋巴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与客人打交道,时间一长,也变成了一张油嘴,很是逗前来买东西的姑娘媳妇们喜欢。
柳絮每次赶集,都要到杂货铺走一回。杂货铺也卖妇女用的花衣线呀,各色颜料呀,扣子别针呀,总之,与妇女打交道的机会很多。柳絮每次去都要买几撮花花衣线,或买几包桃红颜料,总要和那乖聋巴搭牙撂嘴说上几句话。时间长了,两人竟有了一点意思。
一个要娶一个为妻,一个要嫁一个为夫。这事不期被村里人发现了,于是就有那些长舌婆娘把这事告诉了柳絮的爹。一天晚上,柳絮爹坐在堂屋的方桌前,把柳絮叫到跟前,他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一边压低声音带着威严的口气问:“柳絮,有人说你跟古井镇杂货铺那个小伙计眉来眼去,可曾有此事?”
柳絮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忽然被爹问起,一时愣了神,随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一点头的动作自然表示承认有这种事情,爹“啪”地在方桌上拍了一巴掌:“胡闹!咱一个大家闺秀,岂能嫁给一个没底没岸的河南小子!”
“爹,那小伙儿有底有岸,是古井镇杂货店的相公娃,可有本事哩……”
“住嘴!有屁本事,有拈花惹草的本事。”爹从水烟袋里拔出烟哨子,“刺”地吹了一口,语气又转和地说,“实话给你说,上咱家门来求婚的人排起了长队,几乎把门槛能踢断。可你爹得给你挑选一个合适的啊,既要有钱,又要有势,嫁过去你得有吃有穿,一辈子不受穷才对。”
“可我就喜欢杂货铺那个乖聋巴。”柳絮使着小性儿进了她的闺房。这柳絮的爹也算是艾叶滩有名望的人物,上过几年私塾,整日满口之乎者也,自认为是个有学问的人,要面子得很,他当然不会同意自己的独生女儿嫁给一个杂货铺的小伙计。在他的心目中,柳絮应该配一个殷实人家的子弟,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嫁一个当官的,他这老子就能跟着享清福了。所以,柳絮执意要嫁给乖聋巴的举动,让他很是着慌。于是他决定赶快给柳絮找个婆家嫁过去,免得夜长梦多。
二
旭水河上头有个村子叫梨树坳,梨树坳有个富户,掌柜的叫李富财。
一座青砖黑瓦建造的四合院,显示了李家的富有。砖雕的门楼,精雕细刻,龙呀凤呀的形象逼真,只要你在门口一站,就知道这是一个大户人家,听说是清嘉庆年间李家出了个八府巡按,留下的产业。往里走,宽房大屋四进子,前房左右两侧是客房,中院一方天井,后边是古朴典雅的厅房,四根红油漆柱子支撑着青瓦覆盖的七檩六椽古式建筑,六扇雕花格子装饰了门脸。厅房正中央一道屏风前面置一张八仙桌,四只明清式的楠木椅子摆放在两边,这就是李家掌柜的接见客人的地方。屏风背后一道月牙门,穿过去就是对檐的四间厦房,这自然就是闺女和媳妇们的卧室了。再向后,就是李家的上房。
一边留作厨房,一边用樟木板隔了,给老掌柜的扎出两间寝室和书房。到李富财这一代,虽然不再重视读书识字,但封建礼教仍然是李家人追崇的法则,李掌柜的虽然不识几个字,开口还是之乎者也的,故意摆出大户人家的架势。
李富财两代单传,他父亲生了他一个,他又生了一个独苗儿。这独苗儿从小就百病缠身,既矮又瘦,李家人怕他寿命不长,就起了个贱名叫狗拴。狗拴长到十四岁,仍然体弱多病,掌柜的就听管家的建议,给孩子赶快娶媳妇,冲冲喜,或许就可以从此健康地成长。李家掌柜的把附近十里八乡齐齐搜了一遍,最后把目标定在了艾叶滩柳絮身上。李掌柜托管家老冯去艾叶滩提媒。管家老冯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小帽,手提一包什锦杂糖,包袱里塞了一方阴丹士林洋布,屁颠屁颠地去了艾叶滩,一声咳嗽就进了柳絮的家。
这天柳絮不在家,她爹接待了媒人老冯。一提起女儿的婚姻大事,当爹的自然十分高兴。这不正中下怀吗?刚说要把柳絮嫁出去,梨树坳就有人来提亲了,而且是梨树坳最富有的一家。柳絮的爹忙拿了水烟袋递给老冯,两人面对面交谈起来。柳絮的爹对梨树坳十分了解,多年来就羡慕人家那宽房大屋。再说,李家就那一个独苗苗,把女儿嫁过去岂不等于得了李家一份家当吗?他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媒人老冯临走时,柳絮爹一再提醒:“我说你这个大月老啊,回去可得抓紧时间,夜长梦多,你……”
老冯揉一揉瓜皮帽下边那一对布满眼屎的眼睛,在柳絮爹肩上拍拍:“放心,有我老冯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儿。”老冯前脚刚走,柳絮后脚就从古井镇回家了。她正要把乖聋巴托人上门提亲一事告诉爹,爹却板着脸说:“迟了,刚好迟了一步。我已经答应梨树坳李家了……”
“你了解李家不?”柳絮猛地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椅子里,沮丧地说,“为什么我看中的人就不行,非要你包办?”
“我太了解李家了,李家是梨树坳最富裕的一家。”柳絮的爹顿了顿说,“爹还不是替你着想吗?那个乖聋巴……唉,我总不能眼睁睁地把你往火坑里送啊!”
“李家就不是火坑?” 柳絮站起来,扑到爹跟前,“我就认准了乖聋巴。人家长得眉目清秀,能卖货,能打算盘,出口成章,能文能武,哪一样不好?再说,他老家被水淹了,有家不能归,父母又不在了,我跟他结了婚,他迟早还不是咱家一口人吗?你看我一个弱女子,势单力薄,有他上咱家门,你老人家也有个帮手……”
还没等柳絮说完,爹就把水烟袋在桌上一蹾,怒目圆睁:“够了,你个死妹子还来教训我了?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我不知道啥?告诉你,以后永远不准提那个乖聋巴,再提,我打断你的腿!”
柳絮斗不过爹,就一甩袖子扑进小房,趴到床上一纵一纵地哭起来。柳絮毕竟是爹的独生女儿,他舍不得让女儿哭,就又来到小房,语气柔柔地说:“柳絮,我已经答应李家了。再说,李家宽房大屋的,谁不羡慕?
雇长工,请短工,账房先生用了两三个。李家那小子也是独苗苗,他爹爱如掌上明珠,你嫁过去必然受到器重,我敢保证,你永远不会下地干活的,再过两年,你就是她家的掌柜的,全家大小由你指派……”
在爹的威逼下,柳絮没能遂了个人心愿。腊月初八,是艾叶滩人认为最喜庆的日子,这天,两串鞭炮一顶花轿,后边跟着十几名吹鼓手,不需一顿饭工夫,柳絮就被迎亲的队伍抬到梨树坳去了。从此,她成了梨树坳李家狗拴的新媳妇。
三
十四岁的狗拴,还不知道娶媳妇是干什么,加上体弱多病,新婚之夜的冲喜根本没有进行,只是在柳絮身旁乖乖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李家掌柜的老两口看到儿子狗拴笑嘻嘻的,还以为儿子把事儿办了,碰了美人胚子柳絮的身子把喜冲了,从此就会平安无事长命百岁,自然对柳絮大献殷勤,百般讨好。然而,在柳絮的眼里,这个小丈夫简直是个窝囊废,看见那一张瘦如黄表纸的长条脸,就发恶心,不由得发呕,想吐。
柳絮把狗拴和古井镇杂货铺那个乖聋巴比较了一下,觉得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乖聋巴长得英俊帅气,白净的面皮,不高不矮的个儿,胖瘦刚合适,而且有本事,能打会算;狗拴呢?猪嘴猴相,头上留一绺黄不几的乱发,活像马儿的鬃毛,脖子上戴一条红缰绳,俨然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再说那又黄又瘦的长驴脸,配上一张尖尖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怎能嫁如此污浊的小男人呢?她决定要摆脱他,嫁一个可心可意的人儿,就像乖聋巴那样的帅小伙,可是,她一时又想不出摆脱的办法,心里乱糟糟的,像猫抓一样。
按照艾叶滩的习俗,第二天该回门了。就是由柳絮领着狗拴,拿了李家准备下的礼物,一块儿去柳絮的娘家,出了嫁的女子辞谢娘家的烟火,新女婿拜见老丈人、老丈母娘。李家老掌柜的李富财自然命令一名小伙计牵了一匹大枣红马,送柳絮回娘家。柳絮一家人急忙摆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招呼新女婿。
饭后,小伙计拉了大枣红马回梨树坳,柳絮和小丈夫狗拴留下来在艾叶滩住一夜。这个晚上,没了李家人的监督,柳絮自然把狗拴安排到厢房去睡,她却叫来了堂嫂翠花,人称翠辣子。这翠辣子大柳絮四五岁,嫁了柳絮堂哥五六个年头,还没开怀,肚子总不见胀起来。她有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当晚陪柳絮睡,首先说了狗拴长得如何难看,还说那小丈夫病秧子肯定命不长,等等。柳絮就在堂嫂跟前讨教:“嫂子,你说咋办?我绝对不想嫁给那个窝囊废,赶快给我出个主意吧。”
翠辣子叹了口气说:“我也没办法,裁定的衣,配定的妻,石壁上雕花没改移,唯一办法就是盼李家小子早点一命呜呼,然后,你想跟谁就跟谁……”
“嫂子,我虽然不喜欢狗拴,但我不能咒他死,他毕竟还小。”柳絮幽幽地说。
“那就只能一辈子跟他了。”翠辣子感叹道。
“嫂子,我真的想和乖聋巴在一起,你帮我想想办法嘛,好嫂子,我求你了。”柳絮央求着。
“那你只能同乖聋巴私奔了,远走他乡。”
“那我爹娘咋办?”
“有我们呢!”
“嫂子,明天你就去古井镇,把消息告诉乖聋巴,你就说,我虽然嫁到梨树坳李家,但我的心在他身上,请他别忘了我……”
“那你在李家不动声色,表面上要对你那个废物小老公好,不要让李家有半点怀疑。”
第二天古井镇逢集,一大早翠辣子就穿戴整齐搽脂抹粉,扭呀扭呀地去了街北头的杂货铺。为了遮掩杂货铺老板的耳目,翠辣子装作买各色丝线,低着声儿把柳絮和她商量的办法告诉了乖聋巴。乖聋巴双眉一皱,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听明白了翠辣子的意思。交代完后,翠辣子故意大声说了句:“钱我付过了,走了!”眼见她扭呀扭呀地走出了杂货铺。
翠辣子回到艾叶滩,把她和乖聋巴见面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柳絮听。柳絮在心里构造了一个与乖聋巴私奔的长远打算,当天太阳落山的时候,领了狗拴一边悠悠地走着一边说着笑着回到了梨树坳的李家。公公李富财见小两口手拉手走进大门,就不无抱怨地说:“呀呀,你也招呼一声嘛!从艾叶滩到梨树坳,十几里山路,多不好走。咱家有的是大枣红马,骑马回来多舒服的,何必走路?
再说,几个小伙计都在家闲着,让他们接一接又何妨?”
柳絮装出一副笑脸:“爹,我两个说着笑着就回来了,越走劲儿越大,那就……不用麻烦大伙儿……”
李富财见柳絮对狗拴如此热情,打心眼里高兴,就夸着柳絮说:“哎哎,到底是大家闺秀嘛,多懂事理,多会爱怜男人!我们家狗拴娶了你这个好媳妇,真是前世里烧高香了。”
这一个晚上,天刚黑,柳絮就到厨房去,烧了半锅热水,说是要给狗拴洗澡。高兴得李富财和老婆捂着嘴发笑。当柳絮把一桶热水倒进木盆里,关了小房门,给狗拴脱了衣服,催他坐进木盆,亲自替他洗了澡,拉他上床。
她也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狗拴虽然不太懂男女之事,但这几天管家老冯也教了他不少,他一把就搂了柳絮,在她身上乱摸,柳絮哪禁得住狗拴这一番摸,惹得性起,于是就同狗拴来了一回那种事。狗拴累得大汗淋漓稀松软瘫,再也叫不醒了。柳絮睡不着,暗暗骂自己不该一时冲动,把身子交给狗拴,又悔又恨,又觉得狗拴可怜,又觉得有些内疚,在床上一夜辗转反侧未眠。
李富财老两口发现新媳妇柳絮越来越善待他的儿子,打心眼里高兴,逢人就说,他给儿子办了一件大好事,他家的日子会因柳絮而兴旺发达。于是他再也不对柳絮存任何戒心了,至少不操心柳絮跟她儿子会离婚。
柳絮没有忘记堂嫂翠辣子给她出的主意,但面对狗拴又觉得有些愧疚。
(发表于《参花》2022年8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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