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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我走了,因为我爱你(一)
2021-05-14 17:46:18 来源: 作者:张力翔 【 】 浏览:573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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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 年9 月,杏芳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三十二岁。杏芳走后,谢岚一直沉浸在追思与悲戚中。除了《周末艺苑》上的定期约稿,他什么也没写,《垅上云》刚写了一半便撂下了,他完全没有心情去延续小说中那种甜甜腻腻的爱情描述。心,长期浸泡在悲哀里,已经变得异常苦涩、沉重。他就这样一直抑郁着,直到刘嫣教授那天的突然到访。

    刘嫣教授是谢岚和杏芳的大学老师、证婚人,毕业后和他们长期来往,有如忘年的挚友。杏芳就是个普通员工,所以举行告别仪式的场面不是很隆重,只是在由医院停尸间改装的简陋殡仪室里。亲友们围着遗体,喃喃自语地诉说着对她的思念和嘱托,默默地流了一通眼泪。哭的时候,刘嫣教授和谢岚的父亲谢从熙站在一起,抽泣得有些哽咽,不少人还以为她是谢岚的母亲,其实谢岚的母亲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去世。

    谢岚的父母都喜欢滑雪,谢从熙从纪委秘书长的岗位上退下来那年,一次初级道的滑翔降落导致谢岚的母亲突发心梗,结果没抢救过来。谢岚的母亲刚走不久,杏芳又突然离世,好端端一个家庭顷刻瓦解,如今只剩下一老一少两条光棍,此情此景,怎不令人伤心落泪?

    送走了杏芳,刘嫣教授的感伤转到了谢岚身上,她担心这个当年全系最优秀的毕业生,能否经受住中年丧妻的打击。后来她的担心果然应验了,谢岚长期沉陷在精神压抑中,已经显露出抑郁症的苗头。她十分着急,经常打电话劝慰他,甚至带着亲手做的饭菜到家里来看望他,想令他重新感受到母爱。三年以后,给谢岚介绍对象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谢岚并不感兴趣,拒绝赴约。刘嫣教授一开始是鼓励谢岚建立新家庭的,批评他不该陷在旧情里难以自拔,建议他多和新人见面。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刘教授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变化,竟主动帮助谢岚推掉了一个个约会,并在那次突然的造访时,逼着谢岚去见一个她亲自挑选的女人,说:“这个人太适合你了!听老师的话,这个约会你必须参加!”

    谢岚被逼无奈,只好去见了那个女人。他俩被安排在香山公园独处,沿着静翠湖畔一段浓荫密布的石板路,俩人闲适慵懒地散着步。这段蜿蜒的甬道被古杨的枝蔓遮盖得严严实实,树冠上那稠密的阔叶早已被秋霜染黄,金色的秋叶厚厚地落了一地,几乎把路面铺满。斜刺里明媚的阳光给满目的秋叶镀上了一层绚丽的光彩,微波荡漾的湖面上吹来阵阵凉爽的风,铺天盖地的黄叶“哗哗”地吟唱起来,灿烂地闪烁起来,让整个甬道充满了诗情画意。

    谢岚和那个女人好像是来踏秋而非谈情的,俩人都沉醉在这迷人的景色中,谁也不说话。这次见面谢岚并非情愿,本来兴致并不高,但是刚才初次见她时,印象居然良好。或许正是因此,才随她来到了湖边散步。此时此刻,怡人的景色使他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便开始偷偷地、仔细地打量起身旁这个女人。在金秋美景的衬托下,她似乎越看越耐看了:身材不高,却苗条匀称。齐耳短发衬着一张圆圆的脸,杏眼微凹,鼻梁挺俏,樱桃小嘴儿抿出一抹淡淡的笑纹。虽然没有化妆,穿着也很随意,却透出一种质朴的美,是那种小家碧玉型的女人。

    “你很美,真的,就和这景色一样。”谢岚率先打破了沉默。

    对方脸红了,摘下一片秋叶,低头抚摸着,才道:“谢谢。”

    又是一阵沉默。

    接着,轮到女方发话了:“听说,你条件挺好的,怎么会拖到现在?”

    谢岚无语,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说因为太爱自己的妻子了,还没有从怀旧和思念的情愫中解脱出来?那不显得有点自我赞美、自我标榜了吗?可事实又确是这样。他的思绪转到对方问话的另一半上:“你的条件挺好的”,他不明白,甚至有点反感,为什么所有人都那么关注他的条件而不是他这个人呢?是的,他的条件确实不错:单身一人,才三十六岁,高个子,长圆脸,浓眉大眼,长得蛮精神。虽是作家没有固定工作,但是他有讲课收入;凭着几部获奖作品,他出版新作已经可以拿到版税;另外,父亲已把自己那套大房子和谢岚那套小房子进行了置换,还将另一套房每月的租金收入交给他支配。可以说,即使按过去的说法,他都算是钻石王老五,更何况在当下那些“新潮”女人的爱情早已经异化!也许正是因为他条件好,作协麾下那些单身女作家们,朋友圈那些文学剩女们,便都一反常态地向谢岚靠拢。而他却一眼洞穿了那些女人的内心:她们爱的是他的条件而并非他这个人。看来眼前这个女人也不例外,尽管她有点自视清高,心不在焉,但也看重他的条件,并不能超然物外摆脱那种俗气。谢岚武断地给了她这么一个评价,却又不想责备她,因为他被这个女人素雅而质朴的美打动了,不忍伤害她的自尊。

   “对不起。”那个女人见他不语,便停下脚步,有些勉强地露出微笑,漠然的杏眼里略带着歉意,迟疑地对他说,“我,我想说,我不太适合你。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好的人。”

    谢岚一下子愣住了,他深感意外,怎么会是这样?原来人家根本就不想和他交往,就像他一样,这次见面纯粹是为了应景。那么刚才岂不是冤枉了她?他惭愧得有些脸红。

但接着又想,她到底是一个什么人?怎么会这样与众不同?他知道她不过是一家国有企业的基层干部,那么,为什么一个如此不起眼儿的小人物会看淡一切,表现得如此清高?

    说实话,他已经被这个美丽、清淳、质朴的女人打动了。看得出来,她对他也存有好感,可是,她为什么又要拒绝他、排斥他,要离他而去呢?谢岚被打动的心突然又变得慌乱起来:“怎么,你不想和我……你已经有男朋友了吗?”

    对方低下眼睛,转身缓缓迈着步子,并没有理会他的提问,而是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你不仅条件好,有才华,而且沉稳、诚恳、有素养,女人们都会喜欢你的,包括我。但是……”

    “但是什么?为什么?”谢岚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侧过身子,隐藏着自己的惶急,尽量平静地问。

    她迎着他的目光,迟疑了一下,突然问:“听说你爱人得的也是脑瘤?”感觉有些语失,忙又补充,“对不起,又勾起了你那些伤心的往事。”

    谢岚沉默片刻,低声说:“是的,神经胶质瘤,没能走下手术台。”说完,躲开有些酸湿的眼睛。

    对方却仍直视着他,渐渐地泪水充盈,接着潸然泪下:“我的男友得的也是脑瘤,也面临着手术。不知他能不能、能不能走下手术台。”她哽咽着,声音发颤,“家里人都劝我离开他,所以才安排了今天的见面。

    可是,我们,交往了十多年,此时此刻,我,我不能离开他……”她哭出了声音,接着,发疯一般朝前跑去。

    谢岚恍然大悟,像是在沙漠中发现了一汪清泉,他惊呆了,被她深深地感动了,急忙追到她的身前,激动地说:“别难过,真的!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于婉晴。”

    那次约会,给了谢岚一次沉重的打击。他本来是以应景的心态去敷衍的,没想到却真的遇到了心仪之人。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令他怦然心动的女人竟然也是来应景的,不但不为他的条件所动,还因为钟情于她生病的男友,将他这个钻石王老五绝情地抛弃在香山。整个过程,让他的情感起伏动荡得就像经历了一次过山车。他明白,于婉晴再好,也已经是名花有主,跟他有缘无分了。但尽管如此,这个女人已经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想忘也忘不掉了。

    冬天来临了,谢岚全身心地投入到《垅上云》的创作中,故事中男主已由挚爱转为失恋。或许因为感同身受,这一段内容谢岚写得十分投入,十分感人。喟然搁笔时,不禁又想起于婉晴,心中涌起一股酸楚。

    一阵手机铃声将他牵出怅惘,接着耳旁传来美美那总是略带奚落的声音:“嗨,又爬格子哪?群里聚餐,你来不来?”

    谢岚迟疑着,他已经很久没有和群友聚餐了,说实话,他对这个文学群正逐渐失去兴趣。刚建群时感觉还不错,群主组织过几次作品讨论,还搞过两次新诗朗诵会。可是后来他发现,群的性质渐渐有点儿变味儿,文学色彩已经越来越淡,简直变成了交友群、跳舞群。为此,他和这个群便渐渐疏远了。

    “你可晾我们好几回了啊!”美美嗔怨道,“我们还等着蹭你的车呢!”他知道,美美和戏梦娇是不能怠慢的,只好回应说:“好吧,老地方。”

    美美和戏梦娇不仅是谢岚的群友,还是“万仞堂”的常客。父亲已经将他那套二百多平方米的大平层换给了谢岚。杏芳在单位为了提职晋升,一直不要孩子,两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本来就显得空旷,杏芳走后,这套房子就更显得瘆人了。于是谢岚便从《文赋》“心游万仞”四字中取了后两个字,把他家客厅命名为“万仞堂”。在这里,他每周拿出两天时间,当面指导五六个学生进行文学创作。美美和戏梦娇也是他的学生,虽然在文学创作上并无天赋,却能活跃课堂气氛,还自愿做广告,帮助谢岚在网上招揽学员。

    谢岚明白,戏梦娇帮他,只因她是美美的朋友,美美常称她是自己的跟屁虫。而美美帮他,除了出于对作家的崇拜和对文学的钟爱,似乎还对他这个人“心怀不轨”。谢岚并不喜欢她这样放荡不羁的女人,但是为了招揽学员、为了“万仞堂”的活跃,却又不能点破说穿,只好处处小心,一边耐心敷衍一边暗中提防着她。

    谢岚接上美美和戏梦娇,到聚餐的“鲜鱼村饭庄”已经过了钟点儿。散座大厅里,五六桌群友正在吆三喝四、大呼小叫地撞杯敬酒。见谢岚领着俩美女进来,像掀浪似的,“呼啦啦”依次站起来,群主湿蚊大声喊着:“嘿!总算把你们这仨主角儿给等来了!”

    话音未落,近桌的几位男士已经坏笑着张开手臂,作出接人状。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戏梦娇一个助跑便飞身跃起,正好落在众人的臂窝里,顿时引起满堂喝彩,一片叫好。美美依然故作矜持,傲慢地抬起头,款款地走过去,把手背伸给每一个男人,接了一串潮湿欲滴的吻。

    新到的三人在群里都是星级人物。谢岚是群里唯一的作家,还获过奖;美美是民营企业家的女儿,有钱,人长得漂亮,因而冷艳高傲得像一朵难采的刺梅;戏梦娇虽是个居无定所的自由职业者,却是全群最年轻最风骚的美女。三人的出现,给这次聚餐增添了不少光彩,于是人们更加疯狂了,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席间不乏打情骂俏、借酒撒泼的场面。饭局将散时,湿蚊乘兴宣布:“下午都去大铜寺跳舞啊,一个也不能少!”

    谢岚不太会喝酒,也不喜欢这种嘈杂混乱的场面,早待得有些不耐烦了,席散时便跟美美说:“我回去还有点儿事,跳舞就不去了。”

    “哎——”美美瞪起眼睛,“我俩是坐你的车来的,你不会扔下我们不管吧?”

    “我送你们到舞厅。”上车后,谢岚感慨道:“这哪还叫‘文学群’,干脆叫‘吃喝玩乐群’得了。”

    美美揶揄道:“嘿,你还别喷!现在发稿子不给稿费,还得倒贴版面费,那谁还写东西?”

    “就是,吃喝玩乐,倒图个痛快!”戏梦娇接过话茬。

    谢岚无语。

    “大铜寺舞厅”到了。这个舞厅是由一座办公楼的旧礼堂改造的,为了出入方便,业主在舞厅所在的二楼墙山外单修了一座连接地面的栈桥。栈桥外侧是一块狭长的没有硬化的空场,正好作为停车场。谢岚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寻找着车位,忽见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从停好的车里走出来。骤然间,谢岚一惊,下意识地踩了脚刹车。车里人措手不及,身子猛地向前一拥,随后发出一阵尖叫和埋怨。谢岚顾不上道歉,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年轻女人。没想到,那个面无表情和他隔窗错过的女人,竟是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的于婉晴!

    回到“万仞堂”,谢岚一脸困惑地发着呆,想接着写《垅上云》,却发现满脑子都是于婉晴,一个字也敲不出来。她去舞厅干什么?那个男人是谁?想得脑袋发疼,也想不出来个所以然来。他就这样愣着神,晚饭也没吃,就早早洗洗睡了。

    又过了几天,谢岚心情转好,便接着写作。打开电脑时,突然发现QQ 群里有个图标在闪烁。点开一看,原来是保尔金给他发来的一封信。保尔金是个瘫卧在床的病人,也是他的学生,因为身体原因,保尔金和几个外地学生通过网上授课的方式向他学习写作。

    谢岚开始阅读那封信:“谢老师,您好!前几天那几章习作经您修改指点后收获颇丰,但仍有一些疑问想向您请教。比如,小说也能够像现代诗歌那样体现陌生化吗?小说中的陌生化体现在哪些方面?您能给举些例子吗?望您不吝赐教,盼复。”

    谢岚立即敲起键盘给对方回信,可是敲着敲着又停下来,他觉得这个问题挺复杂,几句话是讲不清楚的。于是回复道:“保尔金,学习半年时间了,也没见过你的面。这样吧,你把你家的地址发给我,我有时间去看看你,并结合你的习作当面回答你的问题,你看可以吗?”

    没过几分钟便收到对方的回应:“太感谢您了,谢老师,只是我家住在厂区宿舍,平房,不太好找。”

    “没关系,我找得到,把地址发过来吧。”过了会儿,保尔金终于发来了地址。谢岚琢磨下午也没什么事,索性这就过去吧。于是打电话通知了对方,保尔金竟激动得有些结巴:“好,好,您,您慢点开,晚上陪您喝酒!”

    谢岚的手机一直同保尔金保持着联系。他驾车先来到四道口,顺着东边的一条小道进入娘娘庙胡同,都快到护城河边了,才找到那家国企的职工宿舍。这是几排简陋的平房,房前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残雪仍存,泥泞不堪,布满了湿滑的脚印。一只瘦小的京巴儿不知是欢迎还是示威,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冲他汪汪地狂吠着,惊起一群鸽子带着哨音,翻转着飞过灰旧库房高高的檐脊。

    谢岚把车停在胡同口,拎着一袋水果,按照门牌号码找到保尔金家。一推门,便发现一个英俊的脸上汗迹未干的男人坐在轮椅上,像期待已久似的,兴奋地和他打着招呼:“谢老师吧?总算把您盼来了!您换上鞋,请里边坐!”

    谢岚笑应着,放下水果,换上拖鞋,趁着保尔金旋着轮椅去沏茶倒水的工夫,随意打量起室内的陈设。这是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明间,方砖铺地,四面白墙,双人床安在西北侧,床南边的空隙处放着几只箱子,靠北墙摆放着一套老式桌椅,厨房则安在屋外私搭的小棚里。新世纪已经过去了五年,这样简陋的房屋和装饰已经不多见了。

    “你们一直就住在这里?”谢岚问,他故意使用了“你们”这个称谓以作试探,因为他知道,保尔金不可能独住。

    “噢,我们在城里还有套楼房。”保尔金把茶递给客人,淡淡道。

    “那,为什么还住在这里?”

    保尔金笑笑:“这边距离她上班的地方近,呶,旁边就是我们公司。她白天上班,早晚还要照顾我。”

    谢岚恍然,心里很敬佩那位不辞辛苦的妻子,接着俩人转入对小说陌生化的探讨。谢岚结合保尔金的那篇习作,从俄国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论,讲到陌生化在诗歌小说中的运用,举了许多具体的例子。保尔金听得很认真,不停吃力地在笔记本上记着,额上的汗滴刚刚晾干,很快又沁出新的一层,却顾不得擦,他仰起脸兴奋道:“太好了!陌生化真是别具一格,别开生面,这对我太有帮助了!”

    见他那么认真和兴奋,谢岚有些不解:“写作对你就这么重要?”保尔金也不说话,笑嘻嘻地望了一眼谢岚,似乎陶醉在一种幸福的感受中。谢岚笑了笑,抚着对方的轮椅,像是在自言自语:“保尔金,保尔·柯察金,你是要像保尔·柯察金那样,用创作来证明自己人生的价值。”

    保尔金默默地沉思着,轻轻摇摇头:“那不是最重要的。”

    谢岚疑惑地望着他,他却移开目光,埋下头,继续记他的笔记。

    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见天色渐暗,谢岚便想起身告辞。刚站起来,就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保尔金欣喜道:“我爱人下班了。”说着把轮椅摇到门前,将一双米色棉拖鞋端端正正地摆在门口。门“吱”的一声打开了,果真有一个女人走进来,手里拎着一兜蔬菜和熟食,目光晃晃地朝屋里张望,像是猜到有客人到访。见到谢岚,刚想打招呼,却蓦然愣住了:“你是——”

    “于婉晴?”

    瞬间,谢岚和那个女人同时认出了对方,两双眼睛惊讶地对视着,目光像是凝固了。谢岚万万没有想到,保尔金的妻子就是他念念不忘的那个于婉晴。他还记得,初次见面时她说她的男友也患了脑瘤,正准备手术,难道俩人后来真的结了婚?手术后,保尔金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谢岚被眼前这个显然已经被验证的事实惊得目瞪口呆。

    “你们认识?”保尔金似乎看出些端倪,也感到有些惊讶。替妻子换好拖鞋后,他正在笨拙地擦拭她那双沾了泥污的皮鞋,额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淌下来。

    谢岚含笑点点头:“我和你爱人早就认识,但只是一面之交。”转眼看着于婉晴,“前两天我也见过你。”

    于婉晴笑道:“在哪儿?”

    谢岚忽然有些迟疑,说在舞厅门口,她身边还有一个男人?那会不会造成什么误解?于是改口说:“噢,在大铜寺附近。”于婉晴抿嘴一笑:“大铜寺舞厅吧?我陪着我们经理去收租金,你看见了?”

    保尔金说:“大铜寺舞厅的房产是我们公司的,租给别人经营,婉晴是公司的财务科长。”

    谢岚明白了:“我也是顺脚送人过去,那歌厅挺火。”

    “唉!”于婉晴择着菜,轻轻叹了口气,

    “火是火,可那地方挺乱的。”忽然抬头望着谢岚,“今晚就在我家吃吧,我还特意请了俩人陪你们喝酒。”

    于婉晴出现前,虽然保尔金事先打过招呼,可谢岚并没有真的打算在这儿吃饭。本来嘛,初次登门拜访,就吃人家喝人家的,老北京没这规矩。可是不知为什么,此时什么礼数、规矩全都被他抛到了一边。他竟然身子发沉不想动窝了,于是尴尬地笑笑,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正说着话,门外进来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手里拎着一瓶二锅头,粗声大嗓地朝谢岚嚷着:“来了您?老师!”

    谢岚赶紧伸过手去,刚握住对方,便“哎哟”一声歪了身子。一边甩着被捏疼的手,一边笑道:“好家伙,这么大劲儿!”

    “哈哈哈,我还没用劲儿呢。”来人笑道,“老师,您先坐着,我是来帮厨的。”说着撂下酒瓶,从桌上抄起择好的菜进了厨房。男人刚走,门口又出现一个女人,一手拎着个砂锅,一手端着个饭盒,难为情地抿嘴儿笑着,冲谢岚点了下头,也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便开饭了。于婉晴介绍了两个帮厨的邻居,男的叫牛子,公司基建科的,炒得一手好菜;女的叫秦敏,是个喜欢文学的普通职工,听说来了个作家,便想一块儿来凑个热闹。为了省俩凳子,于婉晴把方桌搬到床边上,谢岚和牛子被请到上席,坐在床上。于婉晴把保尔金的轮椅推到桌边,自己拿个凳子,挨着秦敏坐在保尔金身旁。桌上摆的都是家常菜,除了现炒了几个热的,其他都是在外边买的凉菜和熟食。

    牛子作为主陪,也就摆出一副主人的样子,不客气地道了开场白:“谢老师,今儿我特别高兴。跟您这么大的作家一块吃饭,真是三生有幸!来,谢老师,干了这杯!”

    谢岚望着手中八钱儿杯里五十六度的二锅头,犯了难。他不大会喝酒,一顿饭只喝一两小杯低度的还凑合,便抿了一口。刚要放下,就被牛子的大手挡住:“这可不行!谢老师!”牛子把自己的酒杯亮了个底儿朝天,瞪大眼珠子说:“酒桌上我可不把您当作家,看得起咱这当工人的,就干了,干了!”

    听了这话,谢岚不再犹豫了,一扬脖儿把杯中酒全干了。顿觉喉咙被一种烧灼感锁住,噎得他连呼吸都快停止了。接着一股热辣之气从胃底潮水般翻卷上来,烧红了他的脖子,烧红了他的脸,烧得他咳声不迭,鼻涕眼泪一起淌下来。

    牛子哈哈哈乐得前仰后合,于婉晴和秦敏一边笑着,一边赶紧给谢岚捶背递水。谢岚咳喘了一阵,终于缓过劲儿来,浑身清爽了许多,竟发现出了一头汗,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在这个几家职工随便拼凑的家宴上,在牛子粗声粗气地劝酒、女人们无拘无束的谈笑声中,谢岚感受到一种质朴的邻里情谊和浓重的家庭气氛。他熟悉这种气氛,喜欢这种气氛,他虽出身于干部家庭,但却娶了一个工人的女儿。每次他随着杏芳回娘家,都要和她那些一水儿工人身份的兄弟姐妹们吃饭聊天。看惯了光着膀子酗酒、骂骂咧咧侃大山的场景,和这些人在一起,他觉得活得很踏实,活得很自在。现在,他又重新找回了这种感觉。

    或许是在轮椅里坐久了,保尔金显得有些疲惫,忽然身体有些僵直,瞳孔开始扩散,嘴角吐出些许白沫。于婉晴慌了,一把将丈夫揽在怀里,扯开他的上衣扣,一边掏他嘴里的食物,一边指引着秦敏去药箱拿药。吃完药,牛子把保尔金从轮椅里抱到床上躺下。好一会儿,保尔金才缓过气来,难为情地看着大伙。

    谢岚知道,脑瘤手术致瘫后,癫痫是一种并发症。看见保尔金刚才难受的样子,想到他身体这么不好还那么顽强地学习写作,心里很是感动。

    “知道我金哥为什么要写小说吗?”牛子接着喝他的酒,撂下酒杯问。

    “保尔金的真名叫金垒。”秦敏插话说,“病退前,金哥是我们公司的副总。”谢岚瞅着金垒,佩服地点点头,接着把目光重新投向牛子。

    “人家就是要把我嫂子的事迹给写出来,用这个来报恩!”牛子加重语气说。

    “别瞎说!”于婉晴想阻止牛子。“本来嘛!”牛子瞪起眼睛,“这个恩要是不报,我们大伙都饶不了他!”

    秦敏说:“谢老师,您不知道,没有我于姐,就没有我金哥的今天。”

    接着秦敏讲了金垒出院以后的事情。金垒瘫痪后,婉晴几乎将工作之余的全部时间都用在了照顾卧床不起的金垒身上。好在宿舍就在单位旁边,婉晴既没有请假也没有请人,每天喂吃喂喝,接屎接尿自不必说。为了不让他得褥疮,一天还至少要给他翻三次身。瘫痪病人翻身时头部必须和身子同时转动,否则颈椎就会出问题。于是,每次翻身,她都和他并排躺在一起,脑袋顶脑袋,身子顶身子,大腿顶大腿。翻过来后赶紧拿被子和枕头将他固定住,接着用热毛巾给他擦身,再给他全身都打上爽身粉。擦把汗后,又开始给他做全身按摩。前几个月让他躺着按摩,重点是按大腿和两臂;半年以后让他坐着按摩,婉晴坐在他对面,和他膝盖顶着膝盖双手托在他的腋下,用力往高举,直到将他的身子抬起来。一次、两次、三次,同样的动作不断重复着,直举得他疼痛难忍,失声落泪;直举得自己筋疲力尽,大汗淋漓。遇到金垒癫痫发作就更麻烦了,她一个人弄不动,便大声喊叫。这简易房有一点好处,就是基本不隔音,只要听到她喊叫,隔壁的牛子、宋敏就赶紧跑过来帮忙。把金垒平放在床上,扳头的扳头,摁腿的摁腿。婉晴则掐着他的人中,不停地抹去他嘴角的白沫,直至他恢复过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一年下来,婉晴累得瘦了一圈儿,金垒却从床上坐进了轮椅。

    秦敏的一席话说得所有人鼻子都有些发酸,金垒则被往事触动,簌簌地掉着眼泪。

    “知道于姐家是什么条件吗?”牛子又㨄了一杯酒,“人家父母可都是大学……”

    “牛子!”于婉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人家谢老师是来教金垒写作的,说那么多不相干的话干吗!”

    牛子一听也是,和秦敏俩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父母都是大学老师?”谢岚却感到好奇,执拗地问。

    婉晴低下头说:“我父亲已经去世了,母亲也到了退休年龄,只是还在继续教书。”谢岚不便再问。

    这次拜访,谢岚了解了许多于婉晴和她的家庭情况,说实话,他的内心真是五味杂陈,显得很沉重。告别主人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发表于《参花》2021年5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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