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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水秋千
2021-07-16 14:40:45 来源: 作者:徐颇 【 】 浏览:312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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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牤牛河再往北,沙土路颠簸半小时的车程,就是一个叫建设的小地方。这地方一半是农民,一半是保密厂的工人和家属。保密厂的家属区里,三五成群的小孩子只要见着特定的四个人中的一个,就会喊出大人编排的顺口溜。

    这四个人里的前三个,都出过不大不小的新闻,事实确凿盖棺定论。有出过安全事故的,有为了生儿子官都不当的,有借出去钱打水漂的。唯独老闷儿窝囊。鸟飞有个影,老闷儿留这个影被无限放大,描上眉画上眼,真实的情况怕是永远弄不清了。这种事你不能解释,越解释越招来死缠烂打。再说老娘们儿爱扯老婆舌,老爷们儿爱逗闷子,都愿意把这故事编排得越花哨越好,添枝加叶才有挤眉弄眼的余地。

    那年老闷儿四十多了,他的傻儿子也快二十了。这傻儿子可把老闷儿坑苦了。

    自从发现这孩子是个傻子,老闷儿的生活开始犯难,到处求医找偏方借了不少钱。孩子到了六七岁,总不能天天待在屋里,出去吧,他又找不到家。老闷儿的媳妇整天皱眉,忽然有一天,她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邻居说这女人应该不会去死,许是和一个山东盲流跑了。因为他们看到那个盲流子和她说过几次话,进屋讨过水,还帮她找过孩子。老闷儿媳妇不见的那天,那个山东盲流也不见了,工地上的人说他受不了东北的冷,回山东家了。媳妇这一跑,老闷儿没几天头发就白了一半。可他是保密厂的工人,班还得上,日子还得照样过。别的工友下班做饭的做饭,聊天的聊天,下棋的下棋;老闷儿不行,他得先满世界地找孩子。怕猫挠着、狗咬着,怕火燎着、水呛着,怕车碰着、马踢着,怕讨厌的小孩子打着,怕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毒着。老闷儿这二十年吃过的苦,别人一辈子也吃不到一角子。就算这样,孩子二十岁的时候还是走丢了。这次找遍了附近大村小屯,前山后岭,还是没找着。老闷儿报了派出所,派出所也不能天天帮着找啊,这事就这么放下了。只是老闷儿心里难受,因为孩子是三九天走丢的。傻儿子走丢之后,老闷儿的头发全白了,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像五十岁。傻儿子丢了,邻居反而替他高兴,他们说:这回老闷儿说不定因祸得福,可以张罗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了。这话也不无道理,有这个傻儿子在,哪个女人肯嫁给他呢?

    老闷儿下班再也不用到处找孩子了,吃完饭,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和别人一样,可以出去聊聊天,看看象棋。头年冬天还干硬的柳树条泛青了,不知道哪来的风,一吹,它就扭起来。柳树芽尖尖的,被这一扭就扭破了,毛毛狗钻出来,越长越大,挂满了树枝。

    赵工的女人喊:“天黑了,回家睡觉。”那个戴着厚眼镜片的赵工手里捏着棋子儿就像没听见。过了一会儿,他的女人穿着睡衣,拧着屁股就腾腾地走过来。这女人的奶子忽闪忽闪像怀里揣了两只兔子,一把揪住赵工的耳朵,就给揪回去了。旁边的人嬉笑着帮衬:“回去吧,兄弟媳妇一个人睡不着。”老闷儿望着赵工媳妇柳条一样扭动的后腰,忽然就想起了一件事——女人。女人这个事从老闷儿的脑袋里消失是多久之前了?五年?十年?十五年?好像还不止。有女人的家是个什么样,老闷儿已经记不得了,能记起的都是让他伤心的片段。他曾经觉得没有女人也不错,少了家长里短,每天上班只要大锤抡起来,在震耳朵的工房里,他觉得很安静。

    说起老闷儿抡捶,那可绝对不是力气活那么简单。他是铆工,在工房里负责下料成形。抡捶是铆工的基本功,老闷儿的锤头功夫是整个车间都认可的,来了新学员,都要被告知一句:“学锤头上的功夫,别人不用看,就和老闷儿师傅学。”一样的铁板,老闷儿一气大锤下去就能弯出想要的弧线,那锤头带着风,讲究个稳准狠,下去要杀活儿,就像铁板上有一颗钉子,一锤就钉进去。老闷儿抡小锤也有一绝,遇到空间小,扬不起来的时候,他锤头从鼻子前横着走,划个弧绕到脑后,猛一发力,准准地打在活儿上,这缠头裹脑的功夫几乎是在表演,让懂行的人叫绝。老闷儿的锤头出了名,老闷儿的腱子肉也是整个保密厂数得着的漂亮。市里曾经来过一群画油画的,专请老闷儿做模特,说他骨骼好,肌肉也好。当时是在子弟学校的教室里画的,老闷儿坐在地中央,裸着上身,他偷眼瞧,窗外趴着几个人,都是女老师。

    毛毛狗快落了,柳絮还没在大街上打滚。老闷儿蹲在树下看沈壮下棋,沈壮忽然问他:“听说你锤打得好,这些年不抡锤,功夫还比得上当年吗?”老闷儿摇摇头:“不打锤,谁给咱开工资呀?”沈壮往他裆下努努嘴:“我说的是下面那个锤。”老闷儿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看,扎脚了一样站起来,苦笑着,笑得挺复杂。

    蓝姐说她有个农村的妹妹来串门,三十好几的人还没嫁,这姑娘一直想找一个吃红粮本的,一直等。老闷儿这些年没存下钱,饥荒是没了,可家里出个傻儿子又跑个媳妇,总觉得低人一等。凭他的相貌和三十多平方米的一居室,找个离婚的工人基本没戏。那年月怪,投河、跳井、上吊、吃药的不新鲜,女工人离婚却极难发现,打着闹着也都是个过。再说离婚的都带着孩子,羊肉咋也贴不到狗身上;蓝妹妹不管咋说还是个大姑娘,利手利脚,合适。这话放在去年,老闷儿感谢一番也就蔫溜了,可今年不一样,那妹子来串门的时机也恰好,四月尾,树木青草都发着芽。老闷儿琢磨着,蓝姐长得周正,她妹妹估计也差不了。老闷儿敲开蓝姐的门,就看见那妹子坐在床上,眼睛叽里咕噜上下打量老闷儿,手里的旱烟也没掐掉。蓝姐从她手里拽过烟笸箩,瞪了她一眼,把半截旱烟和烟灰缸也没收了。这姑娘一身的大骨架,脸瘦得找不到多少肉,这使她的眼睛格外突出,眼珠稍微动一下就瞒不了人。三个人坐下,那姑娘还挺爱说话的,问老闷儿工资多少,家里的电视机是九寸还是十四寸之类的话。蓝姐显然是很不自在,用膝盖不停地碰她,她好像没发觉,笑的时候紫色的牙床更加显眼。

    老闷儿回到家,在床上骨碌了半宿。这妹子长相虽然没让他动心,可人家是黄花大闺女。这屋子冷清多少年没个女人味,也该变变样了。蓝姐送出来的时候说,除了对九寸的电视机有微词,那女子对自己还算满意。

    老闷儿知道自己的斤两,能娶这样一个也可以了——不瞎不瘸,不傻,女人。老闷儿想象着蓝妹妹的大骨架在搓板上来回推拉,柜子里的衣服规规整整地摆齐,想到厨房里叮叮当当飘进来饭菜香味,睁开眼,被邻居做早饭的声音吵醒了。

    这姑娘在蓝姐家住到半个月的时候,已经开始和老闷儿谈论婚嫁的具体事项。老闷把九寸的电视卖了,咬牙买了个十四寸的,兴冲冲地领着她去登记。人家看完手续,问他:“你的离婚证呢?”老闷儿顿时傻了眼。“你户口本显示是已婚,没有离婚证明或者死亡证明办不了。”老闷儿像是被刀子扎到软肋,一下子瘪了。媳妇跑了十几年,他上哪找回来办离婚啊?要是能找回来,还办离婚干吗呢?蓝姐在一旁也做了蜡,看着哇哇哭的妹妹不知道咋办是好。第二天,这女子就坐火车回家了。

    说话间,就进了五月,可老闷儿觉得屋里比先前还冷,下了班也不愿意进这屋子。前几年他在山坡上开了一小片地,往常这个时候应该翻地背垄,种上一垄香菜、两垄小白菜啥的,嫩黄的菜苗冒出头看着喜兴。今年那片地还荒着。一大早,老闷儿就围着家属区晃,不知道谁在树上挂了一架秋千,他坐上去悠了几下。这秋千悠上去再下来,悠上去再下来,上去的时候挺得劲儿,下来的时候,老闷儿的肠子肚子都顶到嗓子眼儿,一时还归不了位。他看见几个老娘们儿领着孩子朝这边溜达,赶紧下来,往下棋的方向走。听见背后嘻嘻哈哈地笑,卢嫂喊他:“老闷儿你是彪啊?一大早哪有下棋的?昨晚的露水都不擦,坐一屁股,赶上尿裤子了。”

    老闷儿没回头,伸手摸一下屁股,才觉出凉。今年这是咋了?自从牤牛河开化到现在,总觉得哪儿不对,就像在秋千上悠着,够不着地了。十四寸的电视机比九寸的敞亮,频道却没多出一个,没有老闷儿想看的节目。

    他忽然想去市里看场电影。电影散场的时候天就麻黑了。回去要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黑灯瞎火地再做饭怕影响邻居睡觉,老闷儿决定找个小饭店吃一口,管他呢,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进门的时候,门口蹲着一个人,没看清。等老闷儿出来,这人忽地站起来,吓了他一跳。这人进门就直冲老闷儿吃饭的桌子,看到桌上没剩下啥,转身就往外走。饭店老板撵着:“出去出去!

    不是告诉你上对面饭店看看去吗。”借着开门的灯亮,老闷儿看出这是一个女人,他心里有点酸,就回到屋里:“再给上俩馒头,一盘青椒炒鸡蛋。”推开门,对着女人说:“你进去吃吧,钱我交完了。”

    老闷儿骑上车,并没有朝建设走。天还早,等一会儿月亮高了看路能更清楚,他往市里转。市里真好,就算这城市边缘的小街道,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路边散步,卖水果的把摊子支到路边,点着电石灯,摊子照得通亮。卖茶叶蛋的拿着勺子轻轻敲锅里的蛋,锅边一蹿一蹿的火苗把香味送到过客的鼻子里。老闷儿没吃过茶叶蛋,鸡蛋一毛钱一个,放点茶叶煮熟了就卖两毛,太不划算了。今天他是闲,就停下来买上两个准备带回去,他倒要尝尝这多出的一毛钱是啥味儿。摊主挑蛋的时候,他问:“市里咋有要饭的?这些人是咋回事,家里没饭吃?”摊主说:“捡饭底儿的啥人都有,有遭灾的,没儿没女的,没爹没妈的,也有懒人、馋人不爱干活儿的。”“咋还有女的?”“那不是傻就是苶,再就是……反正各有各的难处。要饭的都是真饿了,没地方吃饭。要钱的可别给,那些人我见过,都是骗钱的。”老闷儿思忖着,市里真是花花,看看月亮起高了,他骑上车原路返回。这时候,两边的路灯亮了。几个穿喇叭裤头发挺长的年轻人,围着一个打扮很野的女孩打闹,有些粗话扎耳朵。路灯虽好,老闷儿可高兴不起来,这路灯只能照他一小段,再往前,还得靠月亮地儿。

    反正也不着急,老闷儿骑得不快,快到刚才吃饭的小饭店的时候,看见路上站着一个人,往这边瞅呢。借着路灯,能看出就是刚才捡饭底儿的那个女人。中等个儿头,有点瘦,三四十岁的样子,因为路灯从侧面照过来,看不太真切,但她手里拿着一个馒头能看清。她几乎就是存心拦着老闷儿的车,把路堵着,虽说也能绕过去,老闷儿还是停下了。“你咋没吃馒头?”“吃了,这个留着明天吃。”“吃菜了吗?”“……不用菜。”“老板没给你上菜?”“不是……上了……吃了。”

    老闷儿觉得这女人说话吞吐,估计是老板没给菜,给俩馒头把她撵出来了。他下车走过去看饭店门关了,上了闸板,就对着门踢了一脚。

    “你找个地方睡觉去吧,我得回走了。”老闷儿骑上车,隐约听到那女人在背后小声说:“好人。”

    不知怎的,老闷儿就对自己刚才说的话后悔了。她能去哪睡觉呢?她肯定没有睡觉的地方。天黑下来几个钟头就开始凉了,偶尔有路边的柳条刮到老闷儿手臂,开始下露水了。那女人穿得挺薄的。这念头在老闷儿脑子里转,转了一路。躺在床上,那女人的脸就现出来,牙齿白白的,说话像个受气包,不敢大声。她衣服太薄,这个季节,晚上她可咋办呢?从说话的声音能听出来,她年龄不大,三十多岁的样子。她怯生生的,和本地口音差不多,但肯定不是本地人,有些字脚不一样,声音还是挺好听。她的衣服很脏了,一定是没有换的,也没法洗。从她举动和说话,不是傻子苶子,不是瞎子瘸子。她怕自己和老板吵架,硬是说吃到菜了。……她肯定没吃到菜。她……老闷儿心里乱起来了。

    第二天,老闷儿在车间打锤,把自己左手打了一个大紫泡。他摘下手套活动活动,确定骨头没事,只是皮外伤。老闷儿的锤打到自己手,传出去那一定是小新闻,很多逗闷子的话就会跟上来:“想啥呢?昨晚有情况吧?”“哎呀!可别让你徒弟看见。哈哈哈。”

    铆工打锤要是打到自己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只要别人没看见,都不会张扬,何况老闷儿的锤几年也打不到自己一次。

    下了班,他骑上自行车就朝市里跑,饭也没吃,这时候手也不疼了。到了昨天吃饭的小饭店,天还大亮着,门口一个人也没有,他心里一沉。左右看看,把车子支好,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干吗,索性进了饭店。老板招呼:“吃点啥?”老闷儿晃晃脑袋“嗯”了一声,又出去了。电影院还放着昨天的片子,老闷儿推着车子走开;水果摊怕是躲着城管还没出来,卖茶叶蛋的倒是早。老闷儿过去买了两个茶叶蛋,聊起来:“你说这要饭的没有坏人吧?”“那哪说得清。反正啥人堆里都有坏人和好人,专门讨钱的好人少。”

    老闷儿就这么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他自己也知道心不在这。“你说他们晚上都睡哪呢?晚上这么冷。”“随便找地方呗!最早都睡火车站,后来多了,火车站开始撵。后来就啥地方都睡,水泥管子、过江蒸汽的阀门室,哪都有。”“男人好办,那要是女的……”“女的就不知道了,他们脏乎乎的也不好分男女。”“要是在火车站不走呢?”老闷儿靠向自行车,他已经准备去火车站了。“不走?敢啊!人家可以叫警察,把他们送到收容所。”

    老闷儿不想聊下去了,他知会一声骑上车,漫无目的地兜了两圈。再有半小时天就麻黑了,肚子也饿了,他要回去,回到那个小饭店胡乱吃一口,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在昨天被拦住的地方停下,站了一会儿。走进小饭店之前往台阶旁边看一眼,那女人昨天就坐在这,现在只剩下水泥台子。吃完饭出来,老闷儿简直不敢相信,那女人就守在自己的自行车边,手里拿着一个馒头。衣服像是洗过,又洗得不彻底。脸和头发肯定是洗过的,滴着水,比昨天干净得多。

    “这是昨晚那个馒头?你咋没吃?”那女人只是轻轻点头,没说话。“进屋吧,吃饭了。”女人这次跟着他进屋,老板也没撵,菜上来她先吃昨天的馒头,把上桌的新馒头包起来。老闷儿头一次仔细端详这个女人,白净的脸,眉眼纤细匀称,两条细眉毛之间总是有些东西藏在下面,看不着,但真真儿的有。身后进来顾客她会不自觉地往起站,像一只惊慌的小猫。

    他们出门,老闷儿推上车子,这女人就跟在后面两米远的地方。老闷儿说:“你回吧。”可是心里想:她回哪呢?那女人也不说话,还是跟着。天已经黑了,老闷儿看出她的衣服和头发都没干透,一定冷了,就脱下衣服给她,她摇摇头。老闷儿几次想上车,可她一直跟着。“你要跟我去?”那女人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你不怕我是坏人?

    我可是男的。”女人低着头说:“你是好人。”还是跟着。老闷儿心开始跳了,他能感觉出太阳穴在蹦。“我家还挺远,骑车得五十分钟,那你上车吧。”女人抱着怀里的馒头,紧走两步上了车。老闷儿在车上叮嘱她:“我们那住的都是一个单位的人,都很熟,咱们回去要轻点,别惹出别人没用的话。要是有人问,我就说你是我姨家的妹妹。”那女人点头:“嗯。”

    他们蹑手蹑脚进了屋,打开灯,老闷儿才发现那女人脸冻得刷白了。他赶紧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可是女人不穿,躲着说:“咋生火?烧一盆水我洗洗。”老闷儿打开煤气烧水,那女人就在一旁看,看得很仔细。卫生间的门玻璃差不多有肩膀高,里面被热水的雾气盖住,老闷儿能看到她模糊的脸和脖子。电视机开着,演的啥节目老闷儿不知道,他觉得自己也像坐在热水里,被逐渐加热。

    女人穿着老闷儿干净的工作服出来了,脸已经红润起来,头发盘在头顶,显得脖子修长。宽大的工作服里,那个苗条的身子更加动人。“你真好看。”老闷儿说这句话是真心的。女人对着镜子前后照照,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开心地冲老闷儿笑笑,白牙露出来,亮晶晶的。

    忽然,她的脸色变了,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恶魔从镜子里冲过来,她吓得蹲在地上,努力往墙角靠,双手抱着脑袋,哭腔地说:“你别打我,我把你裤子弄脏了。”老闷儿一头雾水:“干吗打你?裤子好好的。”女人还是抱着头不撒手,哭着说:“来那个了。”

    老闷儿这才明白是咋回事,说:“不怕,你等一会儿,我出去一趟买纸。”老闷儿抱着一个大包回来,女人还缩在墙角。看到老闷儿回来,她本能地抱住脑袋。老闷儿很纳闷儿:“你咋不起来?地下多凉?”“别打我,我不是故意的。”“为什么打你?我从来没打过人,别说女人了。”“你别骗我,咋能不打呢?”老闷儿有点明白了,这女人也许是被打怕了,吓破胆了。老闷儿也坐到地下,伸手摸着她胳膊:“这怕啥,裤子脏了有空就洗洗,多大的事也不能打人啊。”女人抱住老闷儿的胳膊,这只胳膊是软的,没有攥拳头,她开始相信了,哭得更厉害。老闷儿的胳膊在女人怀里,这样他很知足了:“起来换条裤子,炉子上我煮了姜汤,热着呢。”他们就这样坐在沙发上,女人抱着他的胳膊,依偎着聊天,一直到屏幕上飘满雪花,没有别的。

    老闷儿的地种上了,香菜已经一寸高,白菜也伸出两片叶子,他还种了十几棵面瓜,准备下雪之后放到菜窖里。他下班就钻屋里不出来,胡子刮得勤,好像年轻了。徒弟说他工作服缺的扣子都补齐了,人也比以前和善,犯啥错都不带急眼的。

    杨淑云每天起得早,蒸一锅馒头再煮两碗粥,老闷儿吃完饭乐滋滋地上班走,临出门嘱咐她:“少和邻居打涟涟。”杨淑云趴着窗户往外看,都是退休的老头儿老太太,有的领着孩子,有的围坐在大树底下或者楼头影子里。他们走得不急不慌,没有面相凶恶的。过了一周,她在屋里实在没意思,看看外面,连狗都没有,哪有吃人兽呢?她照照镜子,一身干净的工作服,和这个家属区很搭,就出去了。她没敢找人说话,沿着楼群走,就看到了柳树下那个秋千。呀!工人可真闲,谁还拴个秋千。她想起土台子村,那里没有秋千,每个人都在找活儿干,如果看到一个大人打秋千,不得笑话死。她远远地看,直到打秋千的人都走远了,秋千空下来。她小心地坐上去,一悠,人就腾空了。

    脚不沾地,她脑子也空了。在土台子村这些年的委屈好像都留在地上,秋千上她只能想起老闷儿和老闷儿的家。她甚至不觉得那是老闷儿一个人的家,还有她。恍恍惚惚中,就感到老闷儿的手伸进来,勾住她的手。是,他就这样,勾着她的手试探。他不会刺溜一下钻进她的被窝,他等着回应。他才是真正的老爷们儿,他把胡子刮得很干净,他会久久地看她,把她看得暖呼呼的……如果一直不下来,一直和老闷儿过日子,一直荡着秋千,那多好啊!

    “这是谁家来的客啊?”卢嫂和蓝姐领着外孙子过来搭讪。杨淑云像是惊着了,一下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她睁开眼,停下秋千,打算赶快离开。“呦!长得真标致。”说话的是白白胖胖的蓝姐,杨淑云头一次看见这么福相的人,这样的人看着就觉得亲近,说话也好听。“妹子这是来谁家的?”杨淑云要走,可是磨不开情面,人家喊她妹子呢。

    没过几天,家属区就传开说老闷儿家来了一个表妹,模样挺俊的。

    蓝姐嘀嘀咕咕,说那女人不像是老闷儿的两姨妹妹,倒像是媳妇,谁家表妹住表哥家那么长时间?老闷儿似乎成了保密厂家属区的头条,三个两个凑一起,要是不提老闷儿,就显得落伍了。街道小吴来走访过一次,看看屋里屋外,看看厨房,是个过日子的样,干干净净的。小吴看看总是往老闷儿身后躲的杨淑云,临走趴在老闷儿耳朵说:“人挺好的,少出门,尤其是一些老娘们儿,嘴不好。”

    从那天起,老闷儿再也没让杨淑云出去荡秋千,杨淑云问他:“我要是去了,你会打我吗?”老闷儿说:“还是别去了,你不知道这的人。”“会打我吗?”“那不能。还是别去。”没过几天,秋千绳子就断了好几截,木板也不知去向。蓝姐到处嘀咕,说肯定是老闷儿做的,他那个表妹来路不明。她套过杨淑云的话,这女人说话吞吞吐吐,也不是个伶俐的主,三套两套就漏兜了。她家在南边,她丈夫喝大酒,往死里打她,她是跑出来的。

    这些话不知道啥时候传到派出所,有一天老闷儿家来了两个警察,大盖帽一进屋,杨淑云就吓傻了,蹲在地上,捂着脑袋说:别打我,别打我。老闷儿端上茶水,可人家不喝,只录笔录。杨淑云最终没熬过盘问,说出了自己老家在磐石县(今磐石市)土台子村,老闷儿在旁边急得直搓手,也是真没办法。警察要带她走,说派车给送回原籍,这样老闷儿可以从轻发落,以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名头交二百治安罚款了事。杨淑云哭得和杀猪一样,她说回去也是个打死,还没到派出所,趁警察不防备冲向一棵大柳树。要不是沙土道滑了摔倒,那真能撞死。

    老闷儿认识片警,央求着说明天送吧,他们露水夫妻一场,咋也得买个念物,吃一顿团圆饭。警察心虚了,怕真要是出人命不好交代,当着杨淑云的面嘱咐老闷儿道:“你回去开导开导她,明天来派出所。要是她跑了,你老闷儿就按嫖娼处理,蹲拘留所,工作也得开除。”

    回到家,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抱在一起。老闷儿问她:“你怎么那么爱打秋千,那是为啥呢?”杨淑云说:“和你过,我就像打着秋千,就像自己会飞,不想下来。今天要是能撞到树上就好了,这辈子已经值了。”她擦一下眼泪:“我回去要是死了,你得去土台子看我。坟地在北坡上,你在那给我拴一架秋千。”老闷儿憋了半天,说:“咱不死,不死。”

    天已经黑了,老闷儿找来绳子和木板,这木板大,能坐两个人。柳树上又出现了一架秋千,老闷儿和杨淑云就在秋千上荡着,抱着。下露水了,他们俩抱得更紧。天快亮的时候,老闷儿说:“咱走。”他开了自行车锁,交给杨淑云:“你跑吧,远远地跑。”

    杨淑云愣愣地看着老闷儿,她没想到蔫了吧唧的老闷儿能来这一手:“我没看错你,杨淑云这辈子都是你的人。我不要别的,把你那套工作服给我,就我进你门穿的那套。”她骑上自行车,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早晨九点,派出所捎话来,让老闷儿去一趟。老闷儿把家里的电闸拉下来,水龙头下面的阀门关死,反锁了门来到派出所。片警笑着说:“你胆子可真够大,让杨淑云自己骑自行车来。她要是半道跑了,你可咋整?”“她骑车来这了?”“是啊,警车刚送她回土台子。”

    老闷儿深一脚浅一脚地推着车子往回走,就像整个人踩在秋千上,他知道,他这辈子也下不来了。


(发表于《参花》2021年5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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