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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故事
2021-12-28 11:13:52 来源: 作者:席可 【 】 浏览:281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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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决定搬出去?其实早点起来,赶车去上班是来得及的……”

    母亲的声音宛若旧被褥里一片牵着一片洇着淡淡苦味的灰褐色棉花,看似裂开成许多小块,细细观察发现还是千钩万连的。

    “嗯……”男人的低沉回复像压在这座小城上空的一阵雷,闷闷地砸开,沉沉地弥散,总让人生出一种恐惧来——不知道这雷声后会泛起多大的余响。

    “兰兰就先托给您照顾,我那边安顿好了再回来接她。”男人看着在一旁默默收拾的老母亲,想了想,又加了这么一句。此时,母亲手上正拈着一件短袖,熟练地对折、掖好边角,形成一张薄薄的方饼,她提溜着往一旁用各色“方饼”砌成的“方柱”上一拍——这件短袖还是他女儿刚刚学会网购时在网上给他买的。记得那是一个傍晚,夕阳泛出柔波似的橘,把一切事物都拉出长长的影儿,让人觉得生命和时光就像这一条一条的长影,悠游地浮动在这间房子里、这座小城中、这个世界上,安稳而绵长。间或一阵风来,吹的影子摇曳生姿,复而又平静。可惜,谁都没有想到,这影子纤得一掐就断,风一吹就飘,柔软脆弱得似蒲公英的絮——谁又会在温馨的氛围里想到这样感伤的一面呢?迁客骚人也许能,但是男人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周旋于工作与家庭之间已然令他目不暇接,偶尔见到女儿给自己在网上买衣服时兴奋得鼻尖翕动,妻子站在她的斜后方笑得无奈又温柔,手里还叠着男人的裤子,老母亲在厨房忙碌,虽不知沙沙索索地干些什么,却能闻得一阵浓郁的砂锅鲫鱼豆腐汤的绵柔香气……沉溺于此,男人永远不会注意到这长长影儿背后虚软的一面。

    永远不会。

    “不急,兰兰长大了,你一个男人不方便,我带着她好些。”母亲听到男人浓得化不开的嗓音,轻叹似的回了一句,幽幽的,感慨一般,消弭在空气中的尾音里蓄着深深的安抚。

    一阵黯淡的沉默,一如窗外浓稠的夜色,幕样地包裹着沉浸在橘色灯光里的两个人,他们的影子投在白白的墙上,长长的两片。

    “看兰兰吧,看她……”男人有点悲戚地回道,眼睛灰扑扑的。他摸了摸外套口袋,神色有些疲惫,又机械地掏了掏裤子口袋,悉索了很久,才慢慢攥出一包被压瘪的烟,烟盒扭曲得像只红白相间的废弃纸团。男人又摸了摸衣服左上方的口袋,抽出一支打火机就向窗台走去。风从半开的窗子里灌进来,呼啦啦得像流水,母亲那声有些尖锐的“别抽烟啦”瞬间被这波流水冲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男人稍稍用力按动打火机,咔嚓了几下都没出火。不知怎的,他有些窘迫,于是换了个手,右手挡在烟一侧,左手擎着打火机,“咔嚓——噗——”小小的火苗鲜活得像个调皮的孩子,一下子就飞似的蹿出来,挥舞着小手。男人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欣慰,刚刚那抹躁郁的紧张像是被淋了些水,变得有些湿润滑溜了,不再那么粗粝地磨着心口。

    “呼——”又一阵风灌来,这朵腾蹿的光明刹那被吹散。男人愣怔了几秒,有些恼火地频繁按动着打火机,却再没有火出来,仅腾起一绺刺鼻的气味。

    巨大的失落和受挫感化为冰冷的潮水,一下下地拍打着男人的心脏,灌进他的咽喉中、鼻腔里,不禁呛出了眼泪。

    他把烟盒揉得更皱巴,随手甩在一旁,空叼着烟不知在想些什么。无言了一会儿,男人弯腰去够那被他抛弃的盒团,就在离指间不远处,他一用力,烟盒旋即弹了出去,滚进柜底。

    “哎……”所有的躁郁都灰溜溜地飞走,他妥协了。

    男人的名字叫方刚,父母可能是想让他一生血气方刚、充满活力,也可能不是。方刚从不去想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如此大众甚至平庸,他没这个心思,也没这个精力。只是他女儿总抱怨方兰这个名字太落俗套,就像“张华”“李明”一样,不像名字反而像代称。女儿亮晶晶的瞳仁里布满鲜明的情绪,她赌气地朝方刚说:“我们一个方刚一个方兰,一听还以为是兄妹!”方刚听到这话后又好气又好笑,想说她两句却不知如何开口,况且细细一琢磨倒真觉得像兄妹。

    他妻子的名字是很好听的,叫宋淮声。方刚带着一家四口的照片搬到他租的一个天台小院里。他父亲走得早,小时候方刚望着别家的孩子坐在自己爸爸凤凰自行车的后座上那股神气又悠哉的劲儿,总是艳羡。羡慕车座上的风太轻柔,撩起孩子的刘海后还体贴地将它们放下,不像他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头发被吹得像鸟窝,乱蓬蓬的一团,狼狈不堪。

    那时的他总是把这一切归咎于风的“势利眼”,偏爱那些已被宠爱包围的孩子,孤立他这瑟瑟蜷缩于角落的身影——“谁都不爱我”,方刚愤愤气郁的情绪下弥漫着幼稚的失落,只是当时谁都没有发现。

    这个地方原是个矮楼的天台,后来被人修缮一翻,塔了几间房子,不大却敞亮,租金很优惠。房东是个胖胖的女人,笑起来牙不见眼,神气又和善,虽透着精明,但不尖锐。方刚才来,与租客们不太熟悉,有的打过几次照面。他左边住着一家三口,孩子刚会走,咿咿呀呀地扭着屁股颠来颠去,夫妻两人分工明确,丈夫上班,妻子料理家事。他们家的一切都很井井有条,甚至可以说这对小夫妻每天都充满仪式感地努力而认真地生活。

    年轻的妇人勤快得像只旋转在花丛的蜜蜂,可能是有孩子,也可能是单纯的热情,她每顿必烧,早餐煮牛奶或豆浆,蒸包子或花卷,煎蛋熬粥,样样亲自动手,决不像现在大多数年轻人那样随便搪塞两个烧卖就匆匆完事。

    小妇人做饭极认真,甚至可以说是执着。清晨的阳光搅拌着他家食物的香气,舀起一大口都是幸福和充足的感觉。他家的午饭较简单,大多是面,或是饺子。面是这年轻媳妇亲手擀的,饺子皮和馅都是现做的。房东大妈常在傍晚闲话时分夸这个小妇人能干又少话:“她那手指啊,看着细细的不招活儿,但包起饺子来可太利索了,两个指头拈着皮儿一转就把皮子铺在手上了,再一只手牵着筷子一推一排,挑起一块饱鼓鼓的馅往皮子上这么一抹,两手端平扯住半边饺子皮这么一层叠上一层,哎!那饺子可包得太灵了!”

    晚上她丈夫回到家,一开门或浓油酱醋或鲜香绵长,属于食物的香气摩肩接踵地轰跑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天台。这时,对面出来收衣服的妇人就笑着喊:“要我说,吃肉不如喝汤,喝汤不如闻香!”语毕,总有些许笑声应和,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仪式。

    方刚见过这个小媳妇带着孩子出来晒被子,那被子裹着很好看的碎花被套,粉白的底上铺满了嫩黄的小花,干净明亮得宛如女孩子挤在一起笑闹的面孔,流淌着生命的活力。小家伙绕着小妇人跑,一会儿拽拽被子,一会儿拽拽妈妈,小妇人也不恼,只是在小家伙快撞倒或快跌下的时候半怒半嗔地拉住他,小家伙见状就消停一会儿,不多久,就又闹来闹去。方刚望着他们,说不羡慕是假的。

    每每见到这一家人,男人的心底就会泛出莫名的熟悉和亲切,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包裹着向往的糖衣,里面埋着苦涩的怀念。

    他不知道这种情绪的源头,也不知道它消失的方向,男人总是会迷惘,过后又变得无动于衷。

    方刚右边住着一个年轻姑娘,好像还在上学,听说成绩还不错,也是个胖胖的女孩,叫何秋芸,是个很讨喜的小孩儿,嘴勤爱笑,见人就叔啊婶啊地喊,天台上的人都唤她芸芸,颇有几分“天台闺女”的感觉。方刚搬来的第一天,房东就领着芸芸和那对年轻小夫妻来串门,还带了吃食,酱的卤的一大袋,听说都是房东和小妇人自己做的,芸芸送了盆小白兰,白白的花映着天蓝的盆,怎么看都透着股岁月静好的味道。方刚把这盆兰花放在窗台上,又将那些吃食开封,买了菜,留他们吃晚饭,还和隔壁的年轻男人喝了点酒。

    饭饱微醺,方刚将桌上的残羹收拾干净,借着酒意在窗台边抽烟。他很喜欢这份欢娱后的寂静,看着天上的星子忽明忽暗,衬着他指间明明灭灭的烟,对话似的你来我往。大概三四十岁的男人都习惯孤独甚至享受孤独,仿佛这才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和胸腔里平静的激动共振,与思绪中涌动的情浪共鸣,交织铺排,演绎出一场盛大却沉默且私密的狂欢。方刚放任自己浮沉于情思飘摇的无尽之海里,随着波涛起起落落。他想起母亲做的砂锅鲫鱼汤,醇白浓厚的汤上流动着琥珀色的黄油,嫩滑的豆腐鲜香的笋,嬉闹的葱花明黄的姜,一切都那么妥帖而安稳。他还想起了妻子给他盛的饭,洁白晶莹,一颗颗米粒腆着肚子伏在一起,憨态十足。他甚至想起了女儿买的那件短袖,已经被洗得有些掉色……

    无形的网逐渐收紧,缓缓撤离海面,方刚就是这网里的一条鱼,慢慢脱离水波的爱抚,他觉得有些窒息,也有些干渴,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这就是人和鱼最大的不同,鱼离了水会死,人从幻想进入现实会适应、会随波逐流、会妥协。

    方刚收回思绪,蓦地瞥见窗台上那盆开得柔软明净的小白兰,略略顿了一会儿,他摸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送出去:“爸爸今天得了盆好看的花,你来不来看?”光点被拈灭后余烟细细袅袅地升起,映着静静躺在一旁的手机上亮着的“方兰”两个字。

    今天方刚在外面喝了酒,不算多也不算少,醺醺然的程度,听着同事老张絮絮叨叨地嘚啵着中年危机、家庭重担、儿子叛逆……

    老张像个豌豆射手,“啵啵啵”地吐出一串串豆子,而他则是那个被打的僵尸,呆呆地一晃一摇。酒桌文化很奇妙,明明只是点头之交,仅通过一顿酒就能在当下变成无话不谈的亲密朋友。酒精的催化使人的神经膨胀松软却又格外敏感波动,真有趣。

    就在老张说出自己那疑神疑鬼的小心思时,方刚蓬松的神经霎时绷紧,他觉得话题应该就此打住——“老张……老张!改天……

    改天我们再一醉……一醉方休!”男人从不让自己触摸人性的最隐秘处,那片深黑汪肆的海,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也许是因为恐惧,也许不是。

    方刚半真半假的醉语唬住了老张朋友,老张全然没有被“贸然”打断的不悦,反而在听到以后继续约酒尽兴的“承诺”后显露出独特的高昂神气,亮晶晶的小眼睛里汲着浑浊的水光,迎着灯光倒添了几分明亮,“好……好……就这么……这么说定了!”

    酒过三巡,人不免有些虚飘。在上天台的最后一个楼梯拐弯口,男人迟钝的神思突然捕捉到一缕忽远又忽近的抽泣声:“我……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我的脑子里长了这么个玩意儿……”细细的音裹挟着绝望与悲戚,在消弭于风中的最后一刻溜进了方刚的耳朵。

    他陡然清醒,等反应过来自己应该赶快回避的那一瞬间,女孩惊惶的目光已扫落在方刚身上——湿漉漉的、慌张无措的、极力掩饰的。电光石火间,方刚本能地装醉,一如方才应付老张那样,“小芸……是小芸吧……不早了在这干什么呢?叽叽咕咕的……快来拉叔一把呀,傻……傻站着……”小姑娘像条受惊的鱼,猛的激灵了一下,旋即颤抖着声音顺势支吾地回道:“哎……叔,叔你咋喝这么多酒,当……当心!”何秋芸循声走到高男人一级的台阶上,穿过楼道窗户的橘黄色灯光朦朦胧胧,将女孩的身影裁成一片黑色。方刚突然感到十分沮丧,觉得人生真是好没意思,世间的疾苦千千万万,他既无法拯救他人又自顾不暇,竟还分心去想着保护一些旁的东西。

    可人的本能是最诚实的,往往先思维一步控制这副沉重的躯干,方刚无法理解人类隐藏在潜意识里的善良和柔软,有时甚至懊恼这份本能的纯善——他已有太多的麻烦,不想再去探听人间的秘密。

    听说人在紧张时会不自觉地“飙出”方言,原来是真的。男人点了一根烟,倚在窗台边,静静地想到。

    手边,一盆小白兰幽幽地绽放。再次见到何秋芸是几天后了。清晨的阳光依旧伴随着包子和面的香气,隔壁的年轻丈夫特地送了一屉蒸饺过来,方刚道了谢,回赠了母亲之前送来的酱黄瓜,然后就着用开水泡软的隔夜饭稀里呼噜地把蒸饺吸进肚。

    那饺子包得极漂亮,洁白而匀称,一只挨着一只卧在一起。这对年轻夫妻都是实在人,送来了整整一屉,装得满满当当。可爱的蒸饺好似娇俏的少女,粉嫩的脸庞常常凑在一起说着花季特有心事和秘密,有些害羞又有些无畏,矛盾却和谐。方刚把没吃完的蒸饺放入一次性透明饭盒内,待其稍凉些再放进冰箱。他稍微收拾一下,准备下楼扔垃圾。

    刚到楼下,方刚就碰到了转身往回走的何秋芸,一种羞赧的情绪袭上他的心头。顿时,方刚觉得自己莫名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不远处的何秋芸更是为难,一时不知是走近打招呼好还是装作没看见转身逃离,愣神之际不免有些踟蹰。方刚察觉到小姑娘的尴尬,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芸芸啊,之前我喝多了,多亏了上楼有你搀着,叔老啦……没吓着你吧?”男人的声音里带着笑和羞涩,很好地安抚了张皇失措的年轻女孩。“没……没有,叔,你下次当心点哦!”小姑娘像只惊魂未定的百灵鸟,急忙脆生生地回应道。

    果然是小年轻,讲话还用语气词。方刚心里感慨:“我有个女儿,年纪比你小不了多少,改天她来,介绍你们认识!”他淡淡地笑着,眼神温和,像是陷入某种不可名状的回忆,“不过她脾气有点冲,怕唐突你。”

    “哦,对了,她叫方兰,兰花的兰……”方刚低低的嗓音若飞鸟压过树梢,只一瞬便没了影儿,唯留下一抹掠过的残迹。

    那天以后,方刚不再说“你脑子里长草啦”诸如此类的言语,也许他未察觉到,这也是本能驱使。这个世界上脑子里真长出些什么的人日子已经够苦了。

    ——方刚向人的本能妥协了,一如他向现实妥协那般。

    男人点燃一支烟,半倚在窗台上,烟头明明灭灭,像黑夜的星光。

    又像不敢企求的奇迹与希望。

    “嘟——嘟——”

    “喂,妈,是我,兰兰这周周末来吗?我有些想她……”

    那张和亡妻越来越像的脸,男人终于愿意鼓起勇气好好见见了。

    远方,一颗星子坠落。


(发表于《参花》2021年9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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