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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蹚不过的马家河(十二)
2022-07-22 14:46:19 来源: 作者:马举 【 】 浏览:256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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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从此,我四奶一颗心算是放到肚里了,有我二大爷栓绊着,焕如也算是稳定下来,过过正常的日子了。我四奶看那焕如对我二大爷那是爱见得厉害了,看眉看眼的喜欢,挖饭尽给我二大爷挖稠的。我二大爷爱吃的,在碗里给堆得冒尖尖。有一次吃面,焕如给我二大爷碗底卧两个荷包蛋,吃到最后我二大爷才发现。金锁儿看见我二大爷碗底的鸡蛋,就哭着闹整开了,金锁儿说他妈偏亲他二叔,偏心眼。我二大爷就夹了鸡蛋放到金锁儿碗里。焕如说:“你这娃娃不懂事,你二叔受累哩,你做啥了?整天吃得饱饱的瞎胡害。”

    一天,我四奶和焕如说:“焕啊,妈给你五个银元。”

    焕如说:“我要那做啥?您保管上哇。”

    我四奶说:“焕啊,你听妈说,这是传辈数的东西,你拿着,真金白银,多会儿也是那好东西。”

    焕如说:“我不要,您赶紧放起来。”

    我四奶说:“焕啊,你听妈说,你也不小了,花无百日红,咱女人们的好日子是数得过来的。趁着还能,你跟二娃把亲办了,再给二娃也生一个。或女儿或小子的,我帮伴着拉扯。”

    焕如说:“您不知道说啥了?”说着把脸别到了一边。

    我四奶笑着说:“这有个啥了?咱多会也是那一家家,不显山不露水的,金锁儿娃也受不了制。只要你们好好过,咱落不到人后。等金锁儿再大些,咱也盖他一处瓦房院,给金锁儿娶个媳妇儿。”

    自那以后,焕如和我二大爷就不避着我四奶了,我四奶也不用再放席篾子了。我四奶每天晚上叫金锁儿和她做伴儿,金锁儿不想和她睡,说我四奶一身老人味,熏得他出不上来气。我四奶就解下裤腰里那个一拃多长的钥匙,捅进那个大洋箱的锁眼儿里,咯嘣、咯嘣转几圈,探身给金锁儿从柜子底下往出掏好吃的。有时候是几块饼干,有时候是几块冰糖或者几个红枣。只要有好吃的,金锁儿就不嫌我四奶的老人味了。我二大爷和焕如的事情慢慢地村里人也传谝开了。街门外闲谝打的女人们问金锁儿这会儿和谁睡,金锁儿说我和我奶奶睡。女人们又问:“你妈和谁睡?”金锁儿看见她们鬼眉溜眼、嘁嘁喳喳的没安好心,就把平常不怎么说的难听话端出来骂开了。金锁儿说:“你管我和谁睡?你倒是管管你自己以后和谁睡哇!”

    金锁儿骂的越难听,那些个女人们越发笑得前仰后合了,金锁儿气不过,掬起一掬土往人堆里一扬,然后跑开了。

    我四奶恰好从墙背后路过,听这伙女人们逗金锁儿,就停下脚步贴墙根听着。对金锁儿的举动,我四奶是满意的,她感到很得劲,她心说到底也是这小子们顶事。那天中午,我四奶奖励金锁儿两个红皮煮鸡蛋,我四奶嘱咐金锁儿说:“俺娃给奶记着,谁再说你妈长短,给奶拿那石头飞他,打破头叫他来找奶来。”

    金锁儿童言无忌说:“奶奶,那要是打死了咋办呀?”

    四奶笑着说:“打死了奶奶顶命。”

    二大爷说:“妈,您不知道给娃教调的些啥?紧管教还管教不过来哩,您还教他发灰!”

四奶说:“二娃,你还不信,都说这世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那死鬼老子一辈子仁义,仁义能做个啥?啥苦重紧着他,哪里危险紧着他,还不是把命也搭上了!”

    二大爷不说话了,我二大爷和我四爷一样,永远说不过我四奶,说不过去就赶紧刹车。四奶“教导”完金锁儿,就开始给二大爷上课了,把焕如和二大爷捏合到一起只是她宏图大计的第一步。下一步,无论如何得让焕如给我二大爷生个娃娃。

    四奶说:“二娃,你得多个心眼儿,可不敢就图红火,咋不咋得让焕如给你生个娃娃。男女人之间,娃娃是个拴绊。再说了,焕如有了金锁儿,你有啥?那侄子和儿子能比吗?到底也隔着一层!”我四奶是个遣词造句的高手,对于二大爷和焕如的关系,她巧妙地给取了个新叫法,不叫两口子,不叫老婆汉子,而是叫作“男女人”!

    二大爷说,妈您就别操心了,顺其自然哇。四奶还想说什么,二大爷就捩转身走出去了。四奶望着二大爷的背影,倚着门框长长地打了一个“嗨”声。

 

十四

    焕如到底也没给我二大爷生下个一男半女。头几年焕如怕有了儿子不亲侄子,后几年焕如岁数也确实不小了。至于焕如是怎么节制的,据说是焕如的主腰子里常年缝着一包麝香,正好对着小肚子。麝香寒气大,不利于受孕。或许也有我二大爷的因素,谁知道呢?反正二大爷一辈子没有自己的骨血,四奶眼看焕如生不下,就开始四处物色给二大爷抱养一个孩子。

    秀儿是二大爷拾回来的。

    那年夏天,二大爷割草,隐约听见有娃娃的哭声,就停下了镰刀,站起身来屏住气、仄着耳朵听,那哭声很微弱,哑声哑气的,显然是哭不动了。二大爷顺着哭声,在一个地埂下发现一个捆扎着的花布包裹。包裹里的小孩已经哭得小脸发紫了,二大爷揭开那块烂花布,那孩子就不哭了。二大爷端详着这娃娃的小胳膊小腿,被屎尿腌得红孜孜的,小小的头上覆着一层细细软软的胎毛。二大爷不知如何是好,他站起身来,四下里张望,希望看到个谁,但大野地里除了正在拔节的庄禾,绿海漫漫,连个人影也没有。就在犹豫的工夫,这娃娃就又哭开了,嘴张得很大,舌头一颤一颤的,一声比一声哭得凄惨。二

    大爷说:“你这娃娃,还讹上我了?”说完那孩子居然不哭了。紧接着又说:“你个小人芽芽,我抱回去给你吃啥喝啥?”最终,二大爷是被这孩子的哭声给闹住了,到底也没忍心丢下这孩子不管,而是把割了一前晌山大的一堆草丢到了地里。他很小心地把那个包裹平展展地端了回去,一路上都是那么伸着胳膊,弯都没敢弯一下。

    虽说四奶已经放出话要给我二大爷门下抱个顶门垫户的娃娃,但那话是说给焕如听的。当真给抱回个小猫一样的肉团团来,一点准备也没有,她老人家还是大吃了一惊。二大爷说:“我后晌就出去问打看谁要哩。我要不抱回来,这个娃娃没活头……大野地里晒上一晌午,准定活不出来……”

    四奶说:“已然抱回来了,我先给娃洗洗,换块干净布包着。”我四奶边洗边叹气:“可怜的娃娃啊,狠心的当家人,娃那小命哎!”洗干净后,四奶又给这个娃娃泡了一碗甜草苗水。在筷子头上绑一圪嘟新棉花,蘸着甜草苗水往孩子嘴里挤。这孩子逮住这个棉花圪嘟没命地吸。吸饱了水,就睡着了。炕上忽然多了个娃娃,首先是焕如不高兴了,嘴上没说啥,脸却是拉长了。焕如一拉下脸来,谁都没话了。金锁儿那时也十二三了,金锁儿说:“二叔,咱家不要这个臭板女儿。”说话间,把一碗饭也推倒了,加了山药圪棒儿白菜叶子的豆面拌汤连稠带稀漫下一炕席。四奶说:“你个挨刀娃娃灰的!紧惯慢惯,惯成个判官了,越来越没情由了。”焕如借题发挥,提起个笤帚圪嘟就是个打金锁儿。那金锁儿从小有我四奶护着,他妈一张罗着打他,就杀猪似地嚎开了。二大爷从焕如手里夺下笤帚扔到了一边。焕如恨掣掣地一撩门帘回了自己住的东正窑。

    那几天,焕如就不理我二大爷了。二大爷出去给拾回来的娃娃找人家,四奶就抱着娃娃讨告着正在喂奶的女人们,给娃娃讨得吃两口。恰恰我妈刚刚生了我,四奶就抱着娃娃来我家蹭奶。蹭的回数多了,我奶奶就发话了:“老四家,不是我小气,男娃们奶肚儿大,俺娃也不够吃。再说了,这也不是个长久办法。”我是我爷爷这一门上的长孙,用我奶奶的话说,就是十亩地里的一苗谷子,是个十足的“稀罕宝贝”,我的口粮是不允许别人分享的。

    四奶听出了我奶奶的牙音,就不再抱着娃娃蹭奶了。街上有奶的女人们看见我四奶过来,要不转身走了,要不就赶紧把自己的娃娃拉过来,不管吃不吃,撩起衣襟就把娃娃按到了衣服里。

    二大爷打问了一圈儿也没人要这个娃娃,他甚至都到外村问过了,也没给娃娃问下个主儿。我四奶抱着这个娃娃讨奶吃,抱着抱着就放不下了。四奶最不缺的就是主意,四奶主意捉成铁钵钵儿了,四奶心说:这个娃娃我养定了,就给二娃养着!

    焕如那几天始终没个好头脸,二大爷也不去招惹她。晚上,二大爷踅摸着亲近焕如,焕如脸朝墙给我二大爷个脊背,任二大爷咋扳都不往过翻身。二大爷说:“我也不想要,可是给不出去呀!咱要没看见,狼吃狗啃也与咱能没相干。咱不是看见了嘛,看见不管就是见死不救。救下了不管,再扔出去,那娃要是那啥了,咱就是杀人凶手。”

    焕如用盖窝埋着头,始终不吭声。焕如是把二大爷当个宝似的,越是珍爱,越是攥心攥胆的。小队出工,哪个女人和我二大爷多说一句话,她心里不舒服老半天,谁和二大爷开个玩笑,她也放在了心上。二大爷手巧,女人们做营生的作仗不顺手了,叫二大爷给调理一下,她也不放心。邻家海桃子老叫二大爷给磨剪子,焕如就对海桃说:“她婶子,男人们磨剪子费女人哩,你以后不要让俺他二叔磨剪子了。”那海桃也不是善茬,没好气地说:“找二娃修个剪子与你有啥相干?闲得你没事找事是吧!”

    焕如越是霸着二大爷,那女人们越是加了劲儿撩涮我二大爷。二大爷在村里男人女人堆里混出来了,戳光磨明了,也不是当年那个人们一说就脸红的腼腆书生了。只要有谁起个头,二大爷就能没完没了地跟人聊上一天。二大爷和人们说说笑笑的,焕如却老是拉着个脸,那脸阴森森、冷冰冰的快赶上四奶黑脸了。


(发表于《参花》2021年12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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