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杰回家后就昏睡过去。半夜里哭过一次。浑厚男中音放出的悲声,在深夜里如同山谷中的狼嚎。一家人心惊肉跳。一个不眠的灾难之夜。
第二天早上,徐杰从昏睡中醒来,发现一家人都在床前。妹妹劝开了,说你是学校的办公室主任,她何苦在面子上与你过不去? 可你一动真格,她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父亲握着烟管的手直发抖,说:我心里就一直不踏实,天上掉馅饼,哪有这等好事!我问你,可有保媒的?徐杰说没。父亲又问, 给过彩礼了?徐杰又说没。父亲再问,登门向她父母求过亲吗?徐杰还是答没。父亲气得脸色发紫,吼道,这不是瞎胡闹,哎 !
徐杰两眼直直的,一会儿又哭着说,可我和她是真心相爱的呀!
父亲对这句说辞更加恼火,几年来,爱情被儿子一直挂在嘴上,他就一直认为这是在胡闹,便大声斥责儿子:还在发迂!什么爱情?我多次告诫你那东西靠不住!要正儿八经找对象,就得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该清醒了!爱情爱情,买好了车票不来, 说准的事落空,这就是你那爱情!眼下该如何收场?如何收场?全村人都知道徐家要讨媳妇,一副热心肠来帮忙,可媳妇在哪?在哪?你有本事把她交出来呀!连祖宗都跟着你丢脸啊!
徐杰哑口无言。母亲一直在一旁流着泪, 这对徐杰的刺激更大。父母用刨土坷垃得来的收入供他读书,自己能偿还的就是让双亲开开心心地度过时光。尤其是娘,为了这个家庭,总是逆来顺受,苦多乐少。徐杰的心开始流血。昨夜里,他把与周小娟交往的整个过程过了一遍,实在找不出一点欺骗的迹象,她爱他是不会有错的……当然,疑点也多, 如不让他去西安见父母,又不时流出令人费解的泪水……她心中一定有说不出的苦衷。可是,有苦衷也不该对他隐瞒,更不能欺骗他!
母亲见儿子魂儿出窍般呆坐着,便把杌凳挪到床前。做娘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无路可走,应该帮儿子渡过难关。她理着儿子的乱发,颤声道:杰啊,邻村有一位人见人爱的姑娘,娘一直给你挂着钩的,你见了一准喜欢。要不……先见个面?徐杰怔怔坐着, 看着父亲一烟窝一烟窝地猛吸着,看着妹妹手足无措、神情凄惶,想起村中男女老少为他的亲事忙得热火朝天,眼下真是无法收场了。徐杰终于趴在娘的怀里哭了。哭了一会,他抬起头来,抹去一把眼泪后说,妈,我—— 答应你。
六
这姑娘便是现在的新婚妻子吴小芳。
徐杰还记得携妻进校时,接电话的门卫告诉他,周小娟这趟西安之行好像出了点事, 大年初一就来校了,眼睛又红又肿,不定哭了多少回呢。徐杰嗯了一声。
同事们吵着要吃喜糖,徐杰让小芳去准备。
现在,徐杰内心平复了些。或者说,大脑皮层麻木了些。在家乡的日子里,他学会了饮酒。酒的妙处使他惊喜。不过要恰到好处,似醉未醉最为适宜,一躺下就酣然入梦。梦里乾坤大,那情景总让他流连忘返。他能随心所欲,而且无所不能。就说那火车吧, 提它如提一条蛇;车厢再多,人再稠密,他观若掌纹。小娟躲在行李架上还是被他找出来了。可她只拿眼睛看他,就是不肯跟他走。他去拉时,她学会了飞。他一急也就跟着飞了起来。可她还学会了变,一忽而化成了一只小鸟钻到云层里去了。自己就因变的本领还没掌握,被她逃脱了。他急得直跺脚,又大喊大嚷。直到小芳在推他唤他,又用毛巾擦他的满头大汗时,才怏怏回到现实中来。在现实中,他对周小娟是有气也有恨。
回学校后,他照例饮酒。梦中的天地变了,他的本领也高强了。阅览室人多不便动作,可桂花坛僻静。小娟就坐在那石上看着书。他偷偷从背后绕过去,果然成功!他终于一把抱住了她,兴奋得大叫:看你再飞, 看你再变!他全身热血沸腾,感情的潮水放纵奔流。他疯狂地拥抱她,想把她挤进自己的身体里去。直到小芳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挣脱时,他才被迫回到现实中来。在现实中, 他又恢复了对周小娟的气和恨。
可这种气和恨,仅仅是感情中的一个小插曲,还是他刻意用理智酿制出来的,根本阻挡不了灵魂深处涌出的那股洪流。他的眼睛就不听指挥,老往桂花坛睃;他的腿脚也背叛了,有事没事老往阅览室遛。他无奈, 他叹气。男人啊,就是没骨气!
倒是周小娟骨气硬,无论是桂花坛还是阅览室,都能让她自己的身影消失。当然, 她还在这所学校。徐杰在百般无奈中,又产生了退而求其次的念头:可以不作为妻子的, 只要她不离开这儿;也可以不让见面的,只要她还在自己身边生活着。
这是精神的寄托,是灵魂的停泊点,倘若再行剥夺,就未免太残酷了。不幸的是, 生活很快又向他张开了无情的一面——外语组转来了周小娟写给他的信。徐杰一时百感交集,手哆嗦一阵后,身心也跟着颤抖起来。他笨拙地拆开,纸是崭新的,折痕还不怎么服帖,上面的文字却被点点滴滴的水渍洇得模糊一片:
杰——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
如果我还在这儿继续生活,是不会写这封信来陈述这一切的;当你读到它时,我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
你二十五号走后,那几天我也做了些准备,买了些给伯父伯母及你妹妹的礼物。想了想,又买了十几斤糖果,还用小喜袋进行了分装,准备成亲时发给亲朋好友和邻里乡亲的。我读中学时,父亲就抛弃了我们母女;读大学时,相依为命的母亲又因病去世。西安那边,已无牵挂。你和你的一家,就是我唯一的依靠。
二十八号中午,我上了开往徽州的火车。同坐的是一位老奶奶,途中发了高烧。列车员是位热心的大姐,下车时一再叮嘱我照顾好老人家。我也不忍心弃她于不顾。老人家有一个大包裹,本人又神志不清;我也有行李,挪一步都很艰难。多亏了车站工作人员, 帮衬着进了休息室。我向车站工作人员要来开水,服侍老人用完药后,才想起你还在外面等着。可是,等我出站时,广场上是一片迷眼的风雪,我已经找不到你了。
那几天,我一直在车站候着,直到大年初一才回了学校。
你的突然成婚一定是因为我的突然失约。爱之深,痛之绝,当用心灵筑建的大厦轰然坍塌时,绝望中的人们会有反常的举动,对痴情者更是如此。这种突然的变故虽出乎我的意料,但我没理由怨你。我福分浅薄,命中注定享受不了你的那份挚爱。母亲的遭遇就是来自命运的安排,作为她的女儿,也逃脱不了,只是内容与形式不同罢了。为什么会出现一个患病的老人,并因此与你失之交臂?只有这种解释。我在努力说服自己,不能成夫妻就做挚友吧,有你在身边,我不会孤单。这些日子,除了上课外,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在躲避着。我怕见到你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心儿无时不刻在惦记着你。今天,教研组长找上门来,送来了你俩的喜糖。我又一次昏厥后才清醒过来,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了。我已经无意中伤害了你,我还能有意再对你及你的家人造成伤害吗?
杰,我唯有离开你,别无选择!让我们彼此都用微笑与祝福来道别,我不哭!
别了,桂花坛!我知道你是希望我留下, 沐浴你四季桂又香又醇的芬芳。可是……应该怎样去爱一个人呢?只要心爱的人儿能平安幸福,我宁愿自己成一只断线的风筝!
别了,阅览室!你这位智慧的使者呀, 我知道你在敦促我离去。可是,你知道吗? 他太痴情,又太固执,很难受人相劝。我…… 实在是放心不下,实在是割舍不了……这真是作孽啊!
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在经历一番颠簸坎坷后,都会回归理性。唯有中了爱情蛊毒的人,明知是镜花水月,仍然为着曾经的情感倾心。我的情感世界,已经定格在那个一去不复还的夏天和秋天,挣脱不了,也不想挣脱。
唉,留下难,离去也难。曾有的幸运成了天边的浮云,一阵风全刮走了,而带来的痛苦,成了横亘在面前的大山,无法移动。我没有直面的勇气。可是,只要生命还在体内延续,我又必须承受。杰,你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吗?有时我甚至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这段日子的挣扎告诉我,生命和痛苦,是一对孪生姊妹。
你曾说过,这样的爱,一生只有一次。我唯有这么想:在这儿,我曾沉浸在这样的爱里过,整整一个夏天,又整整一个秋天…… 我应该知足了!
杰,你说我该不该知足了呢?
我不哭,杰!
徐杰匆匆赶去周小娟住过的房间,早已是人去房空,只有她买的那大包糖果,孤寂寂地卧在床上,把这份甜蜜永久地留在了这里。徐杰捧起,紧紧搂在怀里。糖果在挤压中呻吟着,恰如周小娟发出的爱的唏嘘。徐杰没有掉泪,脸部反而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样子,两腮硬邦邦鼓起几道肉棱,有些狰狞。突然,咔嘣一声,迟牙碎了,腮帮一阵痉挛。牙碎处,一个声音蹦了出来:苍天,我要戳你个窟窿!
七
夫妻分手还能发生一场情感炽热的拥抱, 那必定是悲壮动人的。徐杰和吴小芳就做了这样的拥抱。这是两人从认识到成婚到分手的第一次拥抱,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都说新婚初的日子叫蜜月,小芳却没享受到这种甜蜜。丈夫并未与她卿卿我我,白日里整天跟村里的闲汉杀棋,夜里入房后不是闷头吸烟,就是倒头酣睡。更可怕的是在睡梦中,不是胡言乱语,就是舞手踹脚的一些过激行为,像着了魔。小芳没尝到夫妻间的亲昵与情爱,反而饱受一番惊悸之苦。
小芳对陪丈夫来庐州兴趣不大。可婆婆说:去吧,一起待的时间长了,感情就有了。要说丈夫不关爱自己,那也是昧了良心。比方说,一路上,行李都是他抢着提,火车上只得到一个位子,他硬是让她坐。他就像仆人一样,在她身边站到庐州。到校后,他更是敬她如宾客,衣不让她洗,饭不累她做; 即使拖地板,也说我来我来,你坐。她想挑明这些家庭内部杂务本该由一个妻子来做, 可还未张口,他的自责就来了,骂自己犯浑, 没有起码的道德感和责任心;又说无法请求她的原谅,他犯下的错是难以饶恕的。从他的言情举止,可看出歉意愧疚是从心底冒出来的,小芳只能由着他。至于夫妻间的那种事, 也不是说没有。可那数着手指点得过来的几次,她觉察出他是在应付,准确说,是在照顾她的情绪。这哪像一起过日子的新婚夫妇呢?
这种情感饥荒,小芳暂且还能忍受,可明白是来自另一个女人时,就无法忍受了。他在梦中叫她“小娟”,这个女人在哪?她也留意过,可并没发现丈夫与别的女人有不正当接触。小芳确信这个女人是存在的,却又发现不了这个女人的藏身之所。小芳的怨气怒气找不到发泄对象,只能向丈夫讨公道。丈夫是教书的,能说会道,自己需要做一番准备。趁丈夫上课时,她偷偷上街,去了趟律师事务所。一位两鬓斑白的资深律师听了她的哭诉后,说:这种现象眼下很普遍,生活水准高了,饱暖思淫欲,属移情别恋,是一种对家庭不负责任的不道德的行为。至于解决的办法,无非两种:一是丈夫能迷途知返,二是补偿性离婚。不过,在这期间,你要善于保护自己。男人一旦有了外遇,一般都会虐待妻子,要避免一些恶性事件的发生。小芳前半截听得怒气横生,后半截又听得心惊胆战。花了五十元咨询费,小芳买回了一种说法:移情别恋!
再就是寻找契机了。可找到这种契机也不容易。就说丈夫吧,除了睡梦中胡闹,清醒时从未有过怠慢冲撞之举,与律师的虐待之说对不上号……但恋上了别的女人,还会真心实意对待她?翻来倒去想了老半天,小芳终于找到了由头:来校后,他从未与自己同桌共餐过,这不是嫌弃吗?嫌弃就是虐待, 更带侮辱性!
确实,来庐州后,她想自己烧饭,他不肯,说是有食堂。他一人在食堂吃,然后买份餐点带回房间给她。丈夫买回的早餐是鸡蛋, 牛奶和面包;中餐除了素菜,有红烧肉和清炖甲鱼;晚餐是肉片炒香菇,葱蒜腰花小炒, 虾米蛋花汤。自己原先还以为太奢侈了,是男人不会过日子。现在算是明白了,他是在变相撵她走!她也想知道丈夫在饭厅里吃得咋样。
上午第四节课后,小芳溜进了食堂。餐厅里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小芳看到学生是开桌的,八人一桌,四菜一汤。老师是自买。墙壁四周摆了不少盛饭的桶,桶边摆个不锈钢盆,里面有酸腌菜。饭和这种菜是可以随便要的。学生们熙熙攘攘,小芳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学生时代,郁闷放飞了许多。老师们大多聚在小餐厅里,吃得丰盛也热闹,只是没见着丈夫。小芳重回大厅,在闹哄哄的学生中转来转去,终于发现了丈夫。其时,他正孤寂寂坐在墙脚旮旯处的一张搁餐具的长条桌旁用餐。她没有走近,隔着两张学生桌站定,心却突然间沉了下去——丈夫低头扒着饭,条桌上摆着的仅有一碟酸腌菜。小芳默然无语,两眼傻傻地望着。丈夫偶尔间也停下筷子,愣愣地出神,然后又低头飞快地往嘴里扒着饭。一切都明白了!小芳鼻根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丈夫扒完饭又去挤那高档菜窗口,小芳的心碎了一地!对这样一个人,她没法讨公道。当然她也意识到,这种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夜里,徐杰去给学生上辅导课。小芳发现桌上摆着两封信,一封是徐杰给她的,一封是别人写给徐杰的。徐杰在信中说:分手吧,一切的错都在我。你是无辜的。无论你提出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做到的,都答应你。而不分手,我怕辜负了你,因为我无法给你一个丈夫对妻子的那种爱。我已经给一个女人造成了不幸,我不能再让这种不幸延续到你身上。你或许已经发现,这些天来,我活得异常艰难,欲哭无泪,彻夜难眠。我无法这样继续下去了……
信上都是一些实实在在的话,没任何隐瞒。当看了周小娟写给徐杰的信后,小芳痛哭起来。
徐杰下自习课回来,小芳不由自主地迎上去,下意识紧紧地拥抱着他。徐杰也紧紧地回抱她。两人的眼泪都出来了,就这样相拥而立,脸贴着脸,泪涟着泪,像一对患难兄妹。这是两人婚后一次真正的情感交流。还是小芳先松开手,帮他擦着泪,安慰他: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是男人就应该有责任心。她是个很重情义的姑娘,命运不该这般捉弄她……你不能置她于不顾,不能!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吴小芳就离开了徐杰所在的学校,没提任何补偿要求。
两天后,徐杰也向学校递了辞呈,在众人大惑不解中踽踽走了。
就像几只小鸟,在这片林子里叽喳栖息一阵后,又都飞走了。吴小芳回到了自己的医院。徐杰和周小娟,在这个大千世界的茫茫人海中消失了。
八
岁月蹉跎,一晃就是三年。
这些年,徐杰的家乡——徽州市,旅游业发展很快,名目繁多的旅游服务机构,像雨后春笋,突突冒了出来 。
这天,彩凤旅游公司招聘导游*的活动正在进行,其时进来一位风姿绰约的二十七八岁的姑娘。坐在候聘的长条椅上, 她不像其他姑娘那样焦灼渴盼,倒显得神情恍惚、心不在焉。来的姑娘都很美,可就没她那双眼睛迷人。这就是周小娟。虽说在师大读了四年英语,可应聘导游对她来说还是一种挑战,教学用语和通俗用语不是一回事, 徽州的风土人情及景致特色又知之甚少。关键是,她来徽州没一点思想准备,更谈不上去做一些针对性的准备。她在广州深圳溜了一圈,觉得可以离开了,就去了火车站。售票员问:去哪儿?她脱口而出:徽州。拿到票后才又吃惊起来,去徽州干啥呢?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潜意识吧,毕竟,她来过此地, 在这儿熬过了苦涩难挨的几天。在感情上, 虽说她焚毁了一次,死亡了一次,但离开庐州后,只在西安老家待了些许日子,失衡的心态驱使她又来了庐州。命运喜欢捉弄那些长情的人,情丝缕缕、剪不断理还乱的女人多半没救。她十分清楚,再割舍不下徐杰, 她也没救。她曾多次含悲忍痛,向那个被她放逐的身影挥手道:去吧,去吧,去吧…… 今生同船渡,来世共枕眠。可是,那身影魔力无边,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总是那么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折磨得她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她终于明白,这种孽债,只有在始发地才有可能了结。她收魂般走在当初来时的路,也住应聘时的旅店,还去了趟逍遥津, 在那株古柏的浓荫里坐了半天。又觉得这些地方都难当其责,要根除情孽,唯有桂花坛! 她拟定了一个计划:兜里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从逍遥津出来后两人在照相馆照的合影, 一张是校领导班子与外语组的合影,就去桂花坛,像举行一场葬礼那样,焚毁照片,薄奠一番后,再向灰烬做最后的诀别,把曾经有过的情与意,统统从心灵中抹去,不留一点痕迹地抹去。可就在动身时,却又游移不定了。对她来说,桂花坛有着生命的刻度, 说抹去就能抹去吗?颤颤翻看照片时,徐杰的目光又如当初投向桂花坛一样,那样清澈, 那样深情,就更是犹豫不决了。踌躇有顷, 又忽然意识到,这样做只能适得其反,不可取。又有念头冒出,不必拘泥于形式,再说照片留着,自己心恨时可向他发泄,烧了呢,也就失去了发泄对象,不是太便宜他了吗?其实法子多的是,比方说痛骂一顿,再痛哭一场, 也能了却情孽的。还是这法子好,先痛骂—— 不,最好是诅咒,言辞要狠,要绝,像挨千刀的就非常解气解恨。在旅店房间里,对着那照片,周小娟真就骂了一句“挨千刀的”。她不知何时有了眼泪,泪眼模糊中,果真看到了千把万把的刀迎面而来。然而,突然间, 那纷飞的刀儿,不分青红皂白地捅向了她, 自己居然躲避不了也抗拒不了,疼痛感让她近乎窒息。她后悔得心儿碎了一地,呵呵, 这法子断然使不得!
但她终于选定了情感与理智都能接受的方式——两人缘起于电话,那么就让电话来承担缘灭的义务——给他办公室挂个电话。他兴许又会说,“真是你吗?”那时,自己要么不理睬、冷落他,让他自讨没趣;要么义愤填膺地回一句“我不认识你”,再愤然挂机。此后就是路人,纵然相逢也不相识。
她对徐杰的作息了如指掌。下午时分, 她拨通了徐杰办公室的电话。很快,话筒里传出了“喂喂”的询问,周小娟刚涌出眼眶的泪又收了回去,这不是他的声气,不是的!
像在证实,话筒里又递出一句:“请问您找谁?”周小娟绝望地挂了机,悲凉在胸膈间弥漫,离开才十来天,竟然物是人非,眼泪又上了睫毛。周小娟也闹不清自己为何要这样,是想念还是断念?人有两种想念,不在身边的和永不回身边的,大多数人只对前者辗转反侧,而后者,人们只能以“忘记”来了却。对徐杰,她不知是前者还是后者。
离开庐州时,周小娟不得不一再告诫自己,无论情愿还是不情愿,心中都不能有徐杰, 如果觉得空怅得受不了,就让美好的徽州存留心中。徽州毕竟是个地名,掀不起风浪的; 徐杰是个活生生的人,就会应付不了。但周小娟没料到徽州是徐杰的家乡,人与自然的一点灵犀,也会不老实,时不时跳出来添乱。这两年去了温州上海等地,当人们问起家乡在何处时,它就跳出来答道:徽州!这不, 在深圳购车票时,它又跳出来了。
口袋里的钱已在提醒她,得找份工作。她读了报上的广告,便来这儿应聘。
彩凤旅游公司是一个湖北人投资注册的。老总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姓王名刚, 人称王总。公司名取彩色凤凰之意。就在周小娟应试结结巴巴时,也属缘分,王刚来到了现场。他注视了一会就说:这位*本公司聘了。
这位王总就有湖北人的机敏,极善窥视潜在,捕捉商机。他说:聘用人员贵在审视受聘者本身的价值,那些景区景点、风土人情之类的信息,三两天就能记得滚瓜烂熟, 有啥大不了的。周小娟擦了擦鼻尖的汗珠, 算是嘘出一口气。报上招聘的行业多,她也不是骑驴再找马,看上导游是冥冥中的灵感闪现。导游比拘囿在一个小天地里强,能接触南来北往的人群,能忽东忽西跑一些地方。她本来是一个喜静不喜动的人,天知道性子怎么就变了。也许是生活的颠簸,也许是心中的莫名冀盼?总之是,每到一处,她的心都静不下来,眼珠子骨碌碌地满世界转,尤其是私立学校,都要去访问一番,可又不愿受聘。在一个单位,她最多待半年。离开庐州前,她一时心血来潮,又与那个办公室通了一次电话。由于不是徐杰本人,也就多聊了几句。不料得到一个令她震惊的消息:徐杰已经辞职离校了——也就是说,她离校不多天,他也离开了。更让她震惊的是,同事说,徐杰的婚姻关系解除了。周小娟着实呆愣了半天,在那所学校里,徐杰有着很好的发展前景,为什么要离开呢?还有,新婚宴尔的,咋就闹分手了呢?周小娟认定这一切与她给的那封信有关!他会不会去陕西她老家找她?如果去了陕西,那不就错开了吗? 周小娟马不停蹄地赶回西安,帮她照看家园的隔壁蔡妈说,没人找过她。也许,徐杰是回了自己老家……唉,整整一个夏天和秋天的缠绵,居然没问及他家乡的地址!
周小娟此时明白,她仍深深爱着徐杰。她也不会心灰,爱本就是人海中彼此不放弃的找寻,就大海捞针吧,只要带上爱的强力“磁石”,就一定能吸回那漂泊的小针。
对双方来说,也许缺席的爱会让爱意更浓。
……
(发表于《参花》2022年7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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