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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下过(一)
2023-03-23 10:53:15 来源: 作者:李加福 【 】 浏览:260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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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笼罩着大地。

    天上飘着雪花,没有月光,周围一片漆黑。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被大雪淹没的山路上,寒风夹杂着雪花迎面扑来,摔打在我的脸上。我的手脚和脸都已经被冻得失去了知觉,但是我的耳朵还很灵敏,我能听见风在山林里呼啸,偶尔从远方传来猫头鹰的呜咽和狼的哀号。

    我是一名摄影师,因为追逐一只飞鸟,我在大山里迷失了方向, 天黑时分我才慢慢走出深山。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我又冷又饿,眉毛上结满了冰碴。在这个饥寒交迫的夜晚,我最大的希望是一盆热水和一碗热粥。但是我知道,在当前情况下,这只是一个奢侈的梦想。我向四周望去,到处荒无人烟,看不到一点给人希望的亮光。面对眼前残酷的现实,我想,最实际的做法应该是回忆一些往事,尽量让自己忘掉眼前的困境。

    也许是因为寒冷和黑夜的缘故,它们驱使着我的内心对热量和光明燃起无限渴望,我首先想起了当初我离开那个北方城市踏上茫茫征程的那个烈日炎炎的中午。当时,炙热的阳光大把大把地抛向大地,我沿着铁路漫无目的地闲逛,沿途的铁轨似乎都要被太阳烤化,我翻过生满铁锈的栏杆,挤上了一列像蒸笼一样散发着热气的绿皮火车。

    在那之前,我在那个城市的一家职业学校学习平面设计,那是我一时心血来潮的决定。我对未来没有一点规划,心里一片迷惘,这跟我的家人对我的看法一致,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一个毫无希望的混子。我出生在一个大家庭里,有一排哥哥,从父母到兄嫂,他们个个都嫌弃我,我在家里是一个多余的人。他们受够了我,我也受够了他们,终于有一天,我不想再忍受他们的眼光,毅然离开了家。

    我到那个城市学习平面设计,像一只非洲草原上的野狗找到了它的同类,学员里有许多跟我差不多的人,我在他们中间如鱼得水。有一天,我们蹲在学校门口抽烟,一位姑娘迎面走来,她让我眼前一亮。我起身向她走去,就在我思考着怎么跟她搭讪的时候, 她看见了我,赶快跑了。从那一刻起,连我自己都开始嫌弃自己,我感到深深的自卑。

    一帮兄弟在旁边哈哈大笑。怎么样?看上她了?哥哥给你介绍。这话是田勇说的, 但我对他不屑一顾。不信?给哥去买十瓶啤酒一条烟,这事包在哥哥身上。我对田勇说, 请兄弟们喝酒抽烟都不是问题,但你不要蒙我,我可不想被人看成傻子。话虽这么说, 我还是给他们买了啤酒和香烟。王兵后来的话让我相信田勇说的也许是真的,他告诉我, 那个姑娘就是田勇的妹妹。在一个私下的场合,我试探着向田勇打听。

    再等等吧,我妹妹最近生病了,等她病好了再说。田勇这样对我说。

    我满怀希望地等待,一天一天,直到我忍不住向他再次提起。

    忘了她吧,田勇说,她已经走了。

    走了?我感觉受到了欺骗,胡扯!你根本就不认识她!

    他直直地盯着我,盯了差不多有一分钟, 然后向火车站的方向努了努嘴,就在那边, 有种你就去吧。

    他没想到我真会去。

    夏日的正午,我冒着灼热的阳光往火车站那边走。当我看到那些横竖排列密密麻麻的墓碑时,似乎突然明白了田勇的话,我灼热的心里顿时弥漫着浮冰的凉意。我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但是那一刻,我的心破碎了。

    我沿着铁轨边上布满荆棘的小路往前溜达,没有任何目的,有一排铁栏杆挡住了我的路,我纵身一跃翻了过去。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没有什么能阻挡我前行的步伐。

    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我沿着铁轨一直走进了站台,一列火车鸣着汽笛正好驶了进来。当车门打开时,我在恍惚中随着人流挤进了车厢。

    虽然我很伤心,但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随着火车拉响了汽笛重新向前行驶,我把伤心丢弃在一个旧的城市,带着希望驶向了一个新的城市。

    在新的城市里,我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在那个城市里找了一份工作,但我骨子里是一个静不下来的人,后来我又连着换了好几个。我在广告公司做过设计,在影楼当过摄影师。偶尔我也会往家里打个电话,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我又立即挂掉。

    离开影楼后,我确信我迷上了摄影。我后来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城市漂泊到另一个城市,背着我的相机,用镜头捕捉途中遇见的每一个有印象的瞬间。从别人对我的评论里,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我是一位专业的摄影师。

    一切结果都是有因可查的,我想也许就是这种身份和角色把我一步步引向今夜这条被大雪淹没的山路。但也许只不过是一种偶然,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已经没有心思纠结这些了,现在我最羡慕的就是那天中午泛滥的热量和刺眼的阳光,我想,如果能把那时的阳光匀万分之一给眼前的黑夜,那么当下我就不会如此狼狈。现在我最迫切需要的是温暖的阳光。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亮光,一点像萤火一样微弱的亮光。

    我怀疑是寒冷和饥饿让我产生了幻觉。我用僵硬的左手摘下右手冰冻的手套,用麻木的手指使劲揉了揉眼睛,亮光看起来更亮了一点。我顿时来了精神,感到血脉偾张, 那一点微不足道的亮光给了我无限的希望, 我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亮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近。最后,我看到了一个隐藏在暴风雪中的小屋。透过沾满雪花的玻璃,我看到亮光发自玻璃后边,我

    想那应该是一盏灯。除却眼前的小屋,远近依然荒无人烟,我怀疑眼前所见的正是聊斋故事里描绘过的场景,这让我在激动的同时又平添了几分恐惧。但是眼下,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饥饿和寒冷架着我的胳膊,推着我走上前去叩门。

    屋里没有动静。我加重了叩门的力量。是你吗?屋里有了回响,一个声音从里面传来。与此同时,我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然后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模糊的女人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她看了我一眼,愣在那里。我能感觉到她情绪的瞬间变化,从兴奋滑向了失落。

    我能进来坐一会儿吗?我满怀祈求和渴望地问道。

    快请进来吧,她回过神来,说,外面太冷了。

    我一步跨过门槛,生怕她反悔,把身上背的摄影器材放在地上,脱下结满冰碴的手套。我一边搓着双手放在嘴边哈气,一边向她解释:我是一位摄影师,在山上迷路了, 大半夜的路过这里,真是打扰了。

    没关系的,她说,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呢?

    她的脸色看起来一片苍白,这也许是灯光的原因,但她的声音很好听,腔调里饱含着方言,听起来很亲切。

    您已经睡下了吗?我说,非常不好意思, 把您吵醒了。

    没有,我睡不着,刚才坐在那里眯了一会儿,所以您前面敲门时我听得不太真切, 但后来我就听得很清楚了。

    她说的话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但我不好说什么,我想我们之间的所有对话都应该遵循两个陌生人之间应该遵循的基本礼节, 所以,我仅向她表示了感谢:谢谢您!

    请坐吧。她说。

    谢谢!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间小屋,干净, 简陋,家具只有一张木桌、两把竹椅,窗台上有一盏灯,墙上挂着一个钟表,时针已经指向了两点。

    我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她坐在另一把靠墙的椅子上,我们俩隔着那张桌子相对而坐。我想如果她能给我一点热水和一点吃的就好了,这是我在心里得寸进尺的奢想。我思想斗争了很久,但我一直羞于开口。我是一个腼腆的人,而她也没有一点那方面的意思,这使得我怀疑我的奢想是不是不合情理。毕竟,能在风雪之夜打开方便之门,接纳一位陌生的过客进屋躲风避雪,对我来说, 这已经算是莫大的恩赐了。我看到她靠在椅子上,眯缝着双眼,我想她肯定是困了。

    您不去睡觉吗?我说,夜已经深了,天这么冷,外面还下着雪。

    我宁愿她去睡觉,如果她去睡觉,我也能眯上一会儿。

    睡不着,她睁开了眼睛,说,一到晚上我就睡不着。

    哦。

    她说完后又眯上了眼睛,而我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气氛再次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我, 这让我茫然失措,气氛一时变得尴尬而又怪异。我有些不自在,我的目光躲躲闪闪却又无处可藏,最后,我把目光投向了窗台上的那盏灯。这时我才看清,那是一盏用墨水瓶制作的简陋的油灯,因为躲在玻璃后面,它也躲过了窗外呼啸的寒风和纷飞的大雪,它的火焰正在静静地燃烧。

    我男人出门去了,没有回来,我在等他回来,所以在窗台上给他留了一盏灯。

    他去哪儿了?外面这么大的雪,他今天晚上还能回来吗?

    也许能回来,也许不,谁知道呢?

    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四年前的一个夜里。

    这个回答令我感到愕然,我没敢再接着问下去。而她的眼睛还在盯着我。我注意到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她有话要说,但她没想好应该如何开口。看着她那苍白的写满疲惫的脸,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果然,当她的嘴唇再次嚅动的时候,她说:我有一个故事,您想听吗?

    洗耳恭听。我说。


2


    在我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女人翕动着嘴唇开始向我娓娓叙述她的故事。那年夏天的天气热得反常,比以往的任何一年都热。就在那样炎热的天气里,有一天我乘坐火车从我所在的那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去。我去那个城市谋生,因为我已经年满十八周岁了。

    我在那个城市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在饭馆里洗菜、刷盘子,在商场当服务员。我在酒店当迎宾员的时候认了一个姐姐,她比我大两岁,很照顾我,她对我真的就跟亲姐姐一样。我们一起租房子,一起上下班。我们合租了一间便宜的地下室。

    我在酒店工作的时间不长,因为在我去后不久,姐姐就换了工作,跳到了红月亮。她在那里挣得很多。不久,我也尾随她去了红月亮。

    红月亮是整个城市里最有名的酒吧。我们的收入除掉工资以外还有客人给的小费, 要是遇到老外,还能收到外币。随着我们挣得越来越多,我们也从地下搬到了地上,我们后来换了一套两室一厅带阳台的房间。

    新租的房间在二十八层,站在阳台上能看到城东的大湖、城南的电视塔和城西远方若隐若现的群山,往下能看到街道和两条街以外的红月亮酒吧。住在这样的楼上,我和姐姐聊得最多的就是理想,我们感到未来无限美好。

    小妹,你的理想是什么?姐姐这样问我。

    我要攒钱开个小卖部,或者开个小茶馆也行,这样我就能赚更多的钱,有了钱我就买房子。我说。

    姐姐倚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我,她说, 小妹,你太天真了。

    姐姐,你的理想是什么?我反过来问她。

    钓一个金龟婿,她说。姐姐跟我说话一向直言不讳。她说,我的理想很简单,遇到一个有钱人,他对我一见钟情,然后把我带走。她凝视着我的眼睛,说,我们在红月亮上班, 就是要钓金龟婿的。

    姐姐有资格这么说,她是酒吧里的红人, 身边总围着一大群男人。我没有她那样的资本,我只有自知之明。

    那个诗人的出现纯属偶然。

    圣诞节那天晚上,有几个演艺界的常客包场,后来他们要玩一种游戏,人数不够, 让我们上街去拉几个人来凑数。当我踏上步行街时,那人正好迎面走来,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不错的人,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我的眼力,他的确不错。当我向他提出邀请时, 他犹豫不决,好像一直在做思想斗争。但当姐姐出现时,他立即就投降了。那天晚上的游戏很有意思,他玩得很尽兴,他说他从来没有玩得那么开心过,临走的时候还给了小费。我记得他给小费的方式很特别,出门以后又折了回来,像做贼一样握住了我的手, 趁机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我的手心。过后我发现是一百块钱,这让我感到惊讶而又惊喜, 我对他印象深刻。

    往后他成了我们酒吧里的常客。每次来时,他都带礼物,巧克力、香水或者是一朵花,而在离开时他会给我一点小费,十块或者二十。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后来我不知不觉地叫他哥哥。

    有一天,哥哥进门时手里拿着一本杂志, 脸上迸发出抑制不住的喜悦。我的诗发表啦! 他一进门就大声嚷嚷,翻开杂志指给我们看。

    就这么一点?姐姐说,还不到一百个字呢。

    诗是不看长短的,要看质量,哥哥说, 李白的《静夜思》才二十个字呢。

    写这样一首诗,你能挣到多少钱?姐姐问。

    这个,他顿了一下,有点尴尬,紧接着他说,诗是无价的。

    哥哥那天把那本杂志送给了姐姐。我也想要,但他只有一本。我早就看出来了,他对姐姐和我不一样。

    第二天上午,我和姐姐并肩倚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飞机从天上飞过。诗人在追你, 我对姐姐说。

    没兴趣,她说。她的头动也不动一下。

    人家可是诗人。

    她转过脸来,满脸嫌弃地说,他只能骗骗像你这样情窦初开又未经世面的小姑娘。说着说着她忽然警惕起来,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她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的眼睛,盯得我胸口怦怦直跳。

    瞎扯,我说,他一直对你大献殷勤,我又不是瞎子,我能看得出来。我的心里有点慌张,伸手去挠她的胳肢窝,我们两个在阳台上嬉笑着扭打起来。我不知道她是否看出了什么门道,但我真心觉得哥哥不错,他长得很帅,有文化,还是个诗人,我一向对诗人充满了敬意。姐姐看不上他,这反倒让我暗自高兴。

    姐姐不缺男人,她身边总有一群男人围绕,但她一个也没看上。在她眼里,他们都不够富有。哥哥就是那些男人之一,他经常向我打听姐姐的信息。他要请她吃饭,总被无情地拒绝,于是他就请我帮忙,让我帮他约。看在我的面子上,姐姐偶尔会答应。他非常高兴。答应是答应了,但姐姐总要带我一起去。我知道我是不该去的,但只要姐姐带我我就去,我在心里是想去的。

    我们在红月亮酒吧上班的那几年里,哥哥来得很频繁,他对姐姐献尽殷勤。姐姐对他爱理不理,不待见他,甚至讨厌他。只有我能明白他,理解他。我知道他很辛苦。看着他脸上的沮丧和绝望,我的心情很复杂, 有时同情,有时窃喜。

    在我们合租的第四年底,姐姐搬出去了。她遇到了一个名叫杰克的家伙,那个家伙用他那公鸭似的嗓子说着蹩脚的普通话,他对姐姐说:你的歌声很美,气质也不错,去香港是很有前途的啦。这是我亲耳所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个家伙也在追我姐姐。有一天我从阳台上看到他搂着姐姐从楼下的大街上走过,但我没预料到他们那么快就住到一起了,他们不过才认识两周而已。在姐姐搬离我们合租的房间时,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杰克是来自香港的星探,承诺要带她去香港发展。没过多久,我就接到了姐姐的电话, 她说她就要跟杰克结婚了。我很惊讶,他们才交往了一个多月呀,我想姐姐有可能是被杰克的花言巧语迷惑了。

    平安夜,哥哥又来了。他点了两瓶酒, 独自坐在昏暗的角落里。

    小妹,你姐姐在吗?当我看到他时,他问我。

    她今天晚上没来。

    知道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啊,我还想问你呢,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来上班了,难道不是去你那儿了吗?

    我哪有那个缘分呐?

    他说话时泪眼闪烁。那一刻,我能感受到他的悲哀与无奈,但我不知道说什么能安慰他受伤的灵魂,我只能在他对面静静坐下, 分担他的那一份失落。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沉默良久,然后开口说道:告诉你吧,她在城南的教堂里,正在举行婚礼。

    哦?我感到非常惊讶,你是说现在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没有回答我,只顾说他自己的。小妹, 帮哥一个忙。

    什么忙?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后,从怀里摸出一个包裹,一层一层地揭开折叠的手绢后,我看到那是一个碧绿的玉镯,看起来像是翡翠的。

    我母亲留给我的,她让我送给我喜欢的人,我喜欢她,可她现在正在跟别人结婚! 他发出一声凄凉的苦笑,把玉镯又层层包好, 和一百块钱一起塞到我手里。我打听清楚了, 就在城南的教堂,请你打车帮我送过去,亲手交给她,你送给她的礼物我想她不会拒绝。说完,他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出门,手里提着两个酒瓶,消失在雪花飞舞的夜里。

    我当时没有多想,但后来仔细一想,我觉得我不应该接这个烫手的山芋:我要是不帮他送过去有点不合适,但我要是帮他送过去,我觉得更不合适。我决定还是等等,等我想清楚了再说。我当时想得更多的还是哥哥,一想起他那忧郁落寞的眼神,我就能明白他心里的痛楚。我后来在电话亭里打他手机,手机关机了。我又打他呼机,呼了多遍也没有回电。一种异常的感觉从我心底涌起, 我感到害怕,当钟声敲响十二点的时候,我决定去找他。

    我去了他的宿舍,之前我和姐姐曾去拜访过,他住的那个地方有那个城市里唯一的大湖。我去的时候是平安夜的午夜,街上的橱窗挂着迎接圣诞的彩灯,偶尔有一两对情侣携着手或者拥抱着从寒风呼啸的街上走过, 雪花在路灯下的夜空里飘舞。我是坐出租车去的。他不在宿舍里,铁门紧闭,我敲了很长时间都没人开门。后来我在他宿舍附近找了个电话亭,再次拨他的手机和呼机,依然没有回音。凌晨两点,当我看到他时,他躺在湖边的石头上烂醉如泥,地上扔了一堆酒瓶和烟头。

    你为什么不回我电话?我责问他说,我给你打了好几遍。

    他指了指大湖。都扔进去了,从今往后, 手机、呼机对我都毫无用处了。他突然浑身哆嗦起来,声泪俱下地向我哭诉,我太没用了, 小妹,我太没用了。

    我被他的泪水搞得惊慌失措,一把抱住了他。哥哥,有些事是不能勉强的,你可千万不要糊涂呀。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抽泣。我能感觉到他跳动的心脏、冰冷的脸和脸上潮湿的泪水。实际上,我的心脏也怦怦直跳,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那天夜里, 事情是如何发展到后来那个地步的。我只记得后来他开始吻我,他就像疯了一样,疯狂地亲吻我,像一团暴风掠过平静的湖面。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迅速涌向我的全身,我的身躯在黑暗之中漂浮起来,慢慢地,慢慢地, 融化在无边的黑夜里……

    过了几天,当他再次见到我时,因为那天晚上的事,他向我道歉。我并不怎么在意他的道歉。后来他跟我说,他在湖边发过一个誓,谁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他就会对她一心一意。我清楚他的意思。幸福来得如此突然,我心里非常喜悦,但我嘴上什么也没说。我承认,在我心底某个秘密的角落里,一直潜伏着我对他的爱慕,无法见光,因为他爱的是别人。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别人不爱他, 他回头爱上了我,我觉得冥冥之中一切都是天意。

    很快我们就住到了一起。他要带我去旅行。我知道对他来说离开是一种解脱,因为在那个城市里,处处都留下了不堪回首的印记。

    在一个凄雨绵绵的早晨,我们携手离开了那个北方城市。在离开的路上回首往事, 我在那个城市待了五年。

    我们的旅行很少坐车。我们一直坚持步行。我们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城市走向另一个城市。一路上我们欣赏风景,遇到景色秀丽的地方,我们就停下来多待一会儿,甚至住上几天。如果景色不好, 我们就继续前行。哥哥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一路上文思泉涌,我喜欢跟他旅行的感觉。

    我们走过了海,走过了山,走过了江河、

    湖泊、沙漠、草原。我们观看日出日落、晨曦和晚霞。当我们走到这大山脚下时,又是一年春天,鲜花正在盛开。我们在崎岖的山路上漫步,看到山花烂漫,蜜蜂飞舞。我们在这里遇到了养蜂人,和养蜂人为伴。时光飞逝,春天要走的时候,养蜂人也要走了, 他们要带着蜜蜂去追赶春天。我却不想走了, 因为我感到很累,我想休息。他很体贴我, 只要我说不走,他就愿意停下来。我们买下了养蜂人的小木屋,决定在此长住。实际上我有一个秘密:我有了。但我没有告诉他。因为我想给他一个惊喜,我想在他生日那天对他说。当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时, 已经追悔莫及了。

    我们在这里住了下来。白天,我们远眺浮云在山顶飘荡。晚上,我们谛听夜莺在窗前鸣吟。仲夏的夜晚,我们仰望满天星光和银河,萤火虫在我们身边飞舞,把我们的小屋层层包围。和他在这座小屋里两厢厮守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很少有人从这里路过,但是那天下午, 邮差罕见地出现在门口。当他从邮差手里接过那封信的时候,我看见了他脸色一瞬间的变化。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也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那是一个反常的夜晚,屋外狂风暴雨, 蓝色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划破漆黑的夜空, 似乎要毁灭一切。我躺在床上感到恐惧。我没想到雨能下得那么大。我更没想到,他竟然会在那样的风雨之夜突然离开我。那夜那样的狂风暴雨都没能留住他。半夜里,他悄悄地起了床。我没睡着,但我假装睡着了。他站在床边看了我一眼,替我掖好被子,然后披上雨披,转过身去,悄无声息地走向门外, 反手带上了门……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侧耳倾听,没有我渴望的脚步声,只听到了一片风雨。午夜时分,我起床点亮了油灯,我怕他看不清回家的路,我把油灯放在窗台上。从那以后, 每到天黑,我就点亮那盏油灯,盼望着有一天, 油灯发出的光能照亮他回家的路。

    女人说到这里,我和她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那盏油灯。油灯在静静地燃烧。

    我从兜里取出一支香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我知道她的故事还没说完,我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果然,停顿了片刻后,她接着往下说道:

    我一直在这里等他回来,一天又一天。我很孤独,但我又不能去找他。我怕我去找他时他又回来了。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我想,在孩子出生之前他一定会回来的。孩子出生了,可他并没有回来。

    是一个可爱的男孩儿,长得像他爸爸。我从孩子的身上看到了他爸爸的影子。

    我叫他乐乐,因为我希望他快乐。我希望乐乐能快快乐乐地长大。乐乐是小名,不是正式的名字,正式的名字要等他爸爸回来取。他爸爸是诗人,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肯定能给他取一个世上最好的名字。

    我开始想法子挣钱,但是这个地方工作不好找。我用围巾把乐乐绑在我的背上,翻山涉水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去打零工。我帮人摘茶、炒茶,在制衣厂当小工。我用挣来的钱给乐乐买衣服、玩具和奶粉。

    乐乐一天天长大,爸爸杳无音信,但日子又慢慢恢复了甜蜜。我很想念他,但是因为有了乐乐,我也不那么孤独了。笑声是幸福的象征,我的小屋里充满了笑声,一半是我逗乐乐的声音,另一半是乐乐发出的欢乐的笑声。

    乐乐能走路了,他先学会了叫爸爸,后学会了叫妈妈。

    我太幸福了。我觉得我是整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牵着乐乐的小手。我带他去山林里捡干柴,摘野菊花,采蘑菇和野莓。有时候我们去小溪里捞虾,带回家养在脸盆里。乐乐喜欢看着那些小虾在水里

    游来游去。我们的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 有苦涩,也有甜蜜和温馨,一种淡淡的幸福, 但我已经很满足了。可是,可是,可是就在三个月前,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

    说着说着,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 她哽咽起来,眼泪夺眶而出,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洒落下来,落在屋里像冰窖一样阴冷潮湿的地面上。这把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该怎样安慰她,我感到手足无措。

    不知道为什么,女人缓了一会儿后继续说道,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就跟做梦一样,我的乐乐,有一天,我的乐乐发高烧了, 这种发烧以前也是有的。秋天的时候,我们的乐乐有点不太开心,他不像以前那样爱笑了,这让我心里很难受,非常难受,我想着法子让他开心。那天下午,阳光灿烂,我带他去山林里摘栗子。他提着小篮子走在我前面,看着他那蹦蹦跳跳的样子,我心里非常愉快。我摘栗子,装在他的小篮子里。刚开始我们都挺开心的,后来不知道怎么了,他没了笑容,还在林子里哭起来,我不知道他哪里不舒服,匆忙带他回家。他总是哭,断断续续地哭,哭得我的心都碎了。到了晚上, 我摸他的脸和身上,发着高烧,他以前也发过烧的,我用毛巾蘸着清水擦洗他的脸和身子帮他降温。夜里我太困了,我眯上了眼睛, 我想眯一会儿,等到天亮,如果他还发烧, 我就带他到镇上去看医生。但是我没想到,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睡着了,等我醒来时, 太阳已经老高了,我们的乐乐还没有醒,我一摸他的脸,冰凉,起初我还高兴,他的烧退了,但我很快就意识到不妙,赶快拍打我的乐乐,但是我——我——我——我怎么也喊不醒我的乐乐了——

    说到这里,女人号啕大哭,积攒已久的情绪在那一瞬间突然迸发,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喷涌而出。她的心破碎了。

    我的心也碎了,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寒冷。

    我把手伸进贴身的衣兜里,那个东西硬邦邦的还在,我心里安静下来。有一个故事在我心里早已酝酿多时,我很想跟她说说, 但我不是一个健谈的人,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刚才有好几次我欲言又止。她不停地向我诉说,无休无止地叙述着她的故事,没有我插嘴的余地。但我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 我想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说话了,她比我更需要诉说,所以我一直没有打断她,宁愿做一名忠实的听众,静静地听她诉说。直到后来, 在我犹豫着该不该开口、思忖着该如何开口, 向她叙述我的故事时,我发现她已经眯上了双眼,她好像已经睡着了。


(发表于《参花》2023年4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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