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巴就是一个蒙古族牧民,他是我和孟三到矿上后认识的。那是我和孟三在矿上待的第一个冬天,有天晚上,我们已经睡下了, 黑子却突然狂吠了起来。我们判断,这个时间不会有贼,有可能是狼或者别的野兽。我们迅速穿好衣服,出门后,看到几米外直愣愣地站着一个人。
我和孟三朝他迎了过去,那人冻得浑身哆嗦,似乎有些神志不清。我和孟三把他带回屋里,他一屁股坐在炉子跟前,恨不得把炉子抱在怀里。我给他倒了杯开水,他也顾不得烫,接过杯子就咕嘟咕嘟连喝了几大口。缓了一阵,他终于开口了,这个人就是老巴。“巴”并不是他的姓,而是他名字的第一个字。他说,你们就叫我老巴好了。
老巴家里养着几十峰骆驼,还有一大群羊。以前,他老婆和他一起在马鬃山放牧, 随着季节变化迁徙。后来,孩子要上学,就在肃北县城买了房子,他老婆带着孩子住在县城,他则一个人留在马鬃山。家里养的牲畜多,老巴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就雇了一个武威人。老巴放骆驼,武威人放羊。
那天格外冷,老巴把骆驼赶出去后,就回到了住处。恰巧来了几个朋友,他们就喝起了酒。太阳落山前,骆驼们自己回来了, 老巴清点骆驼,发现少了三峰。他怀疑自己眼睛花了,又叫武威人数了一遍,还是少三峰。一峰骆驼八九千块钱,三峰骆驼就是小三万,老巴的酒顿时醒了一大半。他开上皮卡车,满戈壁滩地四处找骆驼,结果骆驼没找到,车里的油却烧没了。
老巴心里着急,就把皮卡车扔在戈壁滩上,甩开两条腿朝前走。老巴在这一带放牧多年,熟悉这里的环境。可那晚太冷,连星星都冻得藏起来了。老巴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远远地看到了我们这里的灯光,就朝着光走来了。
老巴在我们的宿舍一直待到天亮,他的酒也完全醒了。武威人打来电话,说三峰骆驼自己回去了。老巴开心得像一个孩子,在我们房子里打起了转转,嘴里不无欣喜地说: “这群骆驼,还跟我玩捉迷藏。”
我和孟三也被老巴的开心感染,替他高兴。我们一起吃完早餐,到库房里提了半桶汽油,跟着老巴去戈壁滩找他的皮卡车。老巴只记得大概方位,好在戈壁滩视野开阔, 没用多长时间就找到了他的车。把汽油加到油箱,老巴发动着车子,把我和孟三送回住处, 就开上车走了。临走前,老巴握着我和孟三的手,一再说:“谢谢你们,我的好兄弟。”
过了两天,老巴专门来看我们。他给我们带了一只羊。老巴来的时候,我和孟三刚好把饭做熟,我们邀请他一起吃饭。老巴没有推辞,坐了下来。我们那天做的是肉揪片子。老巴吃了一碗饭,但只吃到了几片肉。他说: “你们这也叫吃肉?这是尝腥气呢!”我和孟三说,我们吃肉饭都是这样,能尝到肉味就行了。老巴搓着肥大的手掌说:“这样吃肉太不过瘾了,跟没吃有啥两样。”
老巴送来的那只羊,我们吃了半个冬天。
有一天,老巴打来电话,约我和孟三去他的住处吃肉。打完电话没几分钟,老巴就开着皮卡车来了。我和孟三坐上他的车,十来分钟就到了老巴的蒙古包。蒙古包里架着炉子,羊粪火把包里烧得暖烘烘的,炉子上搭着一口锅,锅里煮着一锅羊肉。
两个孩子放寒假后,老巴的老婆带着孩子们来看他。老巴老婆的娘家在张掖农村, 她在马鬃山镇上的饭馆里打工时认识了老巴, 老巴常到饭馆里吃饭喝酒,一来二去就对上了眼,她觉得这个蒙古小伙子朴实厚道、靠得住,就嫁给了他。
老巴打开一坛酒,给我和孟三一人倒了一碗。“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是我们的习惯。”老巴说着话,从锅里捞出几块羊腿骨, 拿刀子片下几大片肉,叫我和孟三吃。
我和孟三抓起肉,咬了一口,感觉没煮烂。老巴说他们平时都吃开锅肉,知道我们吃不惯,特意多煮了一阵子。可我们还是吃不惯。老巴的老婆说,她刚开始也吃不惯,现在早都适应了,她也爱上了吃肉,一顿不吃肉, 就感觉嘴里没味儿。
我和孟三架不住老巴的热情招呼,也像他那样,吃一口肉,喝一口酒。老巴看到我们大口吃肉,顿时就开心了,说:“男人, 就该是这样子,不要那么秀气。”
吃过羊肉,老巴的老婆又用羊肉汤下了一锅揪片子。老巴那天格外高兴,酒喝得有些多,走路脚下都打摆子,但冬天的戈壁滩上没车,最后还是他老婆开车把我们送回去的。
从那时候起,老巴就经常约我们吃肉喝酒。在老巴的影响下,我和孟三也慢慢喜欢上了吃开锅羊肉,肥嫩鲜香,有嚼劲。
车子到马鬃山镇卫生院后,值班医生简单检查了一下,询问了病情,又给孟三打了一针止疼针。我们问医生孟三得的是啥病。医生判断说,十有八九是急性阑尾炎,得做手术。可主治医生在酒泉学习,叫我们赶紧去瓜州县医院,一刻也不要耽搁,那是离马鬃山镇最近的医院。
车子出了马鬃山镇后,驶上了高速公路, 老巴开得更快了。这条路上行驶的多是拉矿石和煤的大货车,幸好那天晚上的车不多, 老巴一路把油门踩到底,以最快的速度赶路, 感觉车子像是在路上飘。夜太黑,只能看到前面十几米远的地方,我的心一直悬着,担心他一不留神会出事。我几次提醒老巴注意安全,老巴两眼紧紧瞪着前方说:“你就放心吧,没超速,我十几年的老司机了。”
孟三打了针,肚子疼得没那么剧烈了, 他叫我给他老婆打电话。可出了马鬃山镇, 手机就没信号了。我拿着手机,一直盯着屏幕, 看到手机终于有了信号,赶紧拨通了孟三老婆的电话。
孟三老婆正在睡梦中,肯定被吓得不轻。她接起电话后,问我出啥事了。我说也没啥大事,就是孟三病了,我们正在去瓜州的路上。孟三老婆问我,孟三得了啥病。我说有可能是阑尾炎,得做手术。她要跟孟三说话。孟三斜躺在汽车座位上,身子软塌塌的没精神, 我把手机贴在孟三耳朵上。孟三跟他老婆说: “你天亮了就坐车到瓜州来。”孟三老婆说: “你身上有钱吗?”孟三说:“你记得把银行卡带上。”我和孟三待在山上没处花钱, 我们每个月发了工资,留一点零花钱,其余的都打在各自老婆的卡上。
车子终于驶出无人区,远远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灯光,让人的心里一下子亮堂多了, 也温暖多了。我和老巴对瓜州县城不是很熟, 出高速时,特意问了收费站的人医院的方向, 得到了一个大概的位置。车子进了瓜州县城, 拐了几道弯,就到了瓜州县医院。老巴一停下车,就一蹦子跳下去,冲进了门诊大楼, 边跑边喊:“医生,护士——”
我扶孟三下了车,刚走到门口,老巴就和护士推着手术车跑出来了。我和老巴把孟三放倒在手术车上,护士推孟三去检查,老巴让我跟着,他要去窗口办手续。老巴的钱都在微信上,他替孟三交了住院费。
孟三从检查室出来,就被推进了手术室。医生说,孟三的阑尾已经穿孔,再晚就会有生命危险。
我和老巴等在手术室外。老巴实在太困了,他一坐下来,头靠在椅子背上就响起了呼噜声。
孟三老婆给我打来电话:“老杨,你们到医院了吗?”我说:“到了,孟三得的是阑尾炎,正在做手术,你不要太担心。”她说她叫了邻居的车,正往酒泉城里赶,争取坐第一趟到瓜州的班车。
孟三做完手术后,被推进了病房。我和老巴跟进病房,孟三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 表情也舒展开了。他从被子里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我和老巴的手,嘴唇动了动,话没说出口,眼泪却先下来了。“男子汉,哭啥, 这不好好的吗?”老巴嗔怪道。孟三咬了咬嘴唇,感慨道:“关键时候,还是朋友靠得住, 今天要不是你们两个,我恐怕就没命了。”
孟三躺在病床上打着吊针,外面的天快亮了。老巴说肚子饿了,拉我去街上吃早餐。我们来到一家早起营业的牛肉面馆,一人吃了一碗牛肉面,老巴一口气吃了三个茶叶蛋。
街上冷风嗖嗖,上班的人们也陆续出门了。
我们路过一家超市,进去给孟三买了一些营养品。老巴说他得回去了,家里的羊和骆驼不能没有人管。给老巴放牧的武威人, 家里的老人病了,前两天刚好回家去了。我说我也得回去,矿上也不能没有人。
我给孟三老婆打电话,问她坐上车没有。她说快到玉门了,我在电话里给她交代了几句。我和老巴回到病房,告诉孟三,他老婆快到玉门了,最多两个小时就能赶到医院, 我们要回马鬃山去。孟三说:“你们赶快回去吧,我没事。”
离开医院,老巴开上皮卡车就往马鬃山赶。此时,我才发觉很困,闭上眼睛就睡着了。正睡着,突然听到了一声惊叫:“我的天呐, 这是怎么了?”我睁开眼睛,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车子已经停在了老巴的住处,老巴家看场子的两条大黑狗都死了,一峰半大骆驼也平展展地躺在地上。我们下了车,空气里有一股很浓的血腥味。老巴弯下腰,摸了摸死骆驼,还有热气,我看到死骆驼的皮毛上有血,身上有多处被咬过的痕迹。再看那两条狗, 身上都有几处撕裂伤,一条狗断了一条前腿, 肚子上有个洞,另一条狗的耳朵被撕豁,脖子血肉模糊,断腿的骨头茬子都出来了。不难想象,它们在临死前经历了怎样的打斗场面。
“狼,肯定是狼。可恶的狼,看样子来了不止一只。”看着被狼咬死的骆驼和狗, 老巴心里肯定很难受。他皱起了眉头,咬牙切齿道:“下次被我撞上,非活剥了它们不可。”
老巴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朝羊圈走过去,我也紧跟了过去。圈里的羊看到我们, 吓得呼啦一下挤成了一团。我们看到,地上有六只死羊。显然,是狼跳到羊圈里给咬死的。
“太欺负人啦!”老巴气愤地骂道。
我心里也很难受,想安慰老巴,却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好。要不是孟三得病, 我就不会给老巴打电话,他就不会半夜三更离开家,狼也就不会轻易得逞。
我说:“都怪我和孟三,要不然……”
老巴不等我把话说完,就打断我说:“狼吃我的羊和骆驼是天意,怨不得你们。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我帮你们是应该的。”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我的全身。
我好想抱一抱眼前这个高大健壮的蒙古族汉子,他真是我们的好兄弟。
(发表于《参花》2023年4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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