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稿电话:0431-81686158

TOP

莲花土(三)
2023-07-28 10:50:46 来源: 作者:葛中山 【 】 浏览:188次 评论:0
12.5K

   十几亩红薯长势良好,有的秧苗已经岔出两到三个头,开始顺着沟垄蔓延,个别旺的秧头已经越过沟底,爬到邻沟,和别的秧子缠在一起。

   小暑前的一个下午,云锋来到红薯地转悠,他发现,田里红薯叶子萎蔫,秧头疲惫, 秧子少气无力的趴在地上,十多天没下雨红薯出现旱象。过了两天,云锋又来到红薯地, 旱情更严重,红薯秧子瘫软在地上,叶子像火烤一样枯萎,秧子的后部叶子开始发黄, 根部的叶子已经脱落。云锋的心皱巴巴的, 他出红薯地径直朝坟走去。

   羊群在深处啃草,爷爷正靠着老祖爷坟丘旁边的一棵老柏树打盹。

   老柏树相传三百多年,两个人抱不住, 树高十几米,茂密苍翠。云锋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听见脚步声,老人用粗糙的手面抹了抹惺忪的眼,见是云锋,他仰身坐起。

   “爷,可别睡着,小心蛇虫叮咬。

   “没事儿,我身上烟味重,啥虫都得躲着我。咋找到这儿了?

   “我从红薯地过来,红薯旱得不轻,要不要浇一水?

   “不用,莲花土不像别的淤土。老话说, 掏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这时旱正合莲花土的秉性。马上就进入六月,雨季快来了,别急。学生快放学了,一会儿娃们过去了咱去田里看看。爷爷真是走的桥比他走的路都长,云锋佩服爷爷。

   靳家湾的学生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路过这里,孩子们每逢走到这里就害怕,几年前夏天一个学生走到这里,突然从坟里爬出一条大蛇,吓得孩子掉进路沟里,小腿骨折。从此, 只要赶到学生放学,不管天气好坏,老人都会赶着羊群,守在路边。

   远处,一个中年男子骑着自行车慌里慌张从村子方向过来,近了看出是一个小组会计,样子很急,云锋问他,他说草苫奶奶不行了,去东庄请了先生。云锋问什么时候不行的, 那人说不准,接着又说,邻居中午就听见厚汉在屋里哭,以为又是犯傻就没在意,到了下午厚汉哭声不止,邻居感觉不妙就来到他家,推门进屋一看,草苫奶奶不知道啥时已经咽了气,穿着寿衣躺在床上。爷爷听罢一惊, 身子晃了一下,云锋伸手揽住了他的腰。

   爷爷催促云锋快去草苫奶奶家,这里有他。

   草苫奶奶家院里已经来了好多人,一群妇女聚在院子中央议论,怪不得前几天草苫奶奶拄着拐杖吃力地挨家挨户串门,每到一家都诉说草苫的好处,夸赞这些都是她当年精心编的,都是没经过雨水的好叶好皮,冬天坐上能暖身子。大家伙儿看她不容易,就拿出些钱和物给她,她谢绝不要,她说她不图啥,是送给街坊们个念想儿,如果以后大冷天厚汉走到他家门前坐地上了,就拿出来给他垫下,顺便给他端碗热饭…… 原来奶奶知道她要辞世啊,唉,临死还惦念着儿子的日后。兴许当娘的都这样吧,临死,心也在儿女身上。

   几个男人在清理院里杂物,为出殡腾地方。草苫奶奶的遗体抬到灵榻上,屋里就一        人在声嘶力竭地哭嚎,是傻儿子厚汉,他黑黢黢的胡茬,乱得像河滩上的茅草。泪水和鼻涕混到一处把裤子打湿了一片,拽住灵榻扯着嗓子哭喊。这个傻汉,他一定知道他再也没有娘了,再也没有人给他缝衣做饭,在场的人无不落泪。

   埋葬这天,一清早,云锋爷爷就赶着羊群进了坟场,把它们轰到深处,自己转到大柏树下,倚住树身,瞅着凌空的枝叶,默默不语。中午时分,他浑浑噩噩竟然睡着了。

   一九四九年的一天,靳家湾东面的几个镇子非常热闹。正街上扯着一道道横幅,处处红旗飘扬,路旁的树上墙上贴满标语,街道上涌满了成群的男女老少,耍猴的在街两边摆摊,这些都是中心乡为庆祝特意请来的娱乐班子,整个镇子如过大年。

   街上最欢快的是穿得花红柳绿的少男少女,成群结队,沿街欢闹。一群姑娘和一群小伙儿迎面相逢,两群人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穿梭而过,突然,群里一姑娘屈身蹲下,不停地用袖子抹着鞋帮,她的一只脚被迎面的一个毛头小伙踩住,绣鞋上沾了一大块泥巴, 鲜艳的绣花被玷污。她小嘴噘着嘟囔,丹凤眼扑闪着想哭。走过去的男孩子群里一个小伙儿扭身拐了回来,是他毛头毛脑不小心踩到了姑娘的脚,见姑娘蹲下来,他赶忙过来探究竟,姑娘正用袖子擦,他也赶忙蹲下用自己的袖子抹,可越擦污疤越大,最后抹得一塌糊涂。小伙儿灵机一动挺起身,说声等着, 转身消失在街的尽头。

   出了镇子,小伙子往西朝靳家湾的方向跑去。一里之外就是双洎河,河里流水清澈。小伙儿跃上河堤下到河滩,蹚着膝盖深的水来到河边,把粗布白褂脱掉,把两只袖子从容按进水里,等湿透,捞出来托住就往镇子飞奔。

   “来啦来啦,小伙儿喊着飞奔过来, 姑娘还愣站在原地,见此她明白过来,赶忙蹲下。小伙用手拧着两只袖子,河水落到绣鞋上,姑娘用手快速地揉搓,泥巴被水冲掉, 清凌的河水变成浑黄的浊水流到地上,鲜艳的绣花露了出来,姑娘绽露笑靥。小伙子又加劲拧,一股清流又淌到鞋帮,姑娘正要接着搓揉,突然偷笑,还指着小伙的手说:你是六杵杵

   原来,小伙子右手大拇指上长着一个小大拇指。姑娘是稀奇并非奚落,可此言伤了小伙子的自尊,他脸一红霍然站起,愤愤说: 六杵杵怎么了?揍人我也能多划他一道! 说完,悻悻地转身离去。自己说话无意呀, 看见把人家气走了,姑娘冲着小伙背影喊,哥哥,我不是那意思啊!

   姑娘叫彩红,是镇子东边一个村上的, 十六岁,姑娘长得俊俏。这次邂逅,她暗下看中了小伙儿,撵上问清小伙子住家后,又自报了家门。从此,每逢镇上集会或唱大戏, 二人便秘密相约惜惜相别。 后来,除了相约镇子,悠悠的河滩、漫漫的青纱帐、静谧的树林包括死寂的坟场,都成了他们的去处,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为保密二人约定,小伙子把冬穿绛色小袄、夏穿绛色单褂的姑娘称绛妹子,姑娘唤小伙儿杵杵哥,从此, 他们成了惺惺相惜的恋人。

   一九五一年春,杵杵哥第一个报名参军, 接兵的发现他是六指儿,正犹豫,杵杵哥对着带兵的慷慨发誓:要是我大拇指被炸掉,俺就用小大拇指把敌人掐死!带兵的笑了,望着小伙子高大的身躯,爽快答应了。

   登程的头天晚上,绛妹子瞒着家人偷偷来送杵杵哥,两个人相约在大坟里,在一棵老柏树下,二人相拥。杵杵哥问绛妹子,来这大坟里怕不怕,绛妹子说,只要能见杵杵哥, 别说来这儿,就是钻死人堆她也不怕。她倚在他怀里,拉着他的手千叮万咛,嘱咐他打仗不能光勇敢也要小心。最后她拽住杵杵哥的手祝延:六杵杵自古就命大,老天会保你无事,我等你回来!说着捧住六杵杵那只手,把大拇指小大拇指捂在脸颊挪到唇边, 眼泪汪汪吻住不放……

   杵杵哥不认识字,三年没和家里通信。绛妹子日思夜盼终日担惊受怕,她常常去中心乡和学校里,悄悄站在一旁听干部和老师们交谈,巴望能听到一些关于战场的消息。当听说打了几次大仗,志愿军牺牲了很多, 她躲进墙角合掌默语,祈祷老天保佑杵杵哥。每日夜里,她都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整夜整夜地想,想到万一杵杵哥牺牲时就泪流不止,越止越往外涌,娘缝的荞麦皮枕头常常是白天干夜里湿。她妈每早见她眼皮红肿,问她咋啦,她总是撒谎,称自己不小心把六六粉沾眼角上了,要不就谎称自己不小心被灯烟熏住了,再不就找些别的理由。年底,有小道消息传,杵杵哥死了,连个布片也没剩。绛妹子强撑着身子走到大柏树下, 哭成了泪人。转年开春,绛妹子的爹见她整天哭哭啼啼,就草草把她嫁给了她的远房姨表兄。

   一九五三年九月,杵杵哥回到家乡。他没有死,披着大红花,被村上的车把式用套着高头骡子的太平车接回村里。村小学操场上锣鼓喧天,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奔向这里, 大家载歌载舞。一队学生娃敲着腰鼓,在老师的带领下,围着两位英雄跨礼赞步。在欢迎的人群里,杵杵哥透过人缝儿惊奇地看见了绛妹子,绛妹子也吃惊地望着他,他急忙跑过去,发疯一样拽住她的手。人们惊奇地围拢过来,把他俩团团围在中间。杵杵哥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慢慢松开了手,他发现绛妹子挺着大肚子。突然杵杵哥剥开人群,快速逃离操场。

   人生最大的不情愿莫过于心上的女人成为别人的妻子。杵杵哥悲痛欲绝,两个月后, 他带着一块复员回村的战友离开了靳家湾。

   一阵乱哄哄的嘈杂声把云锋爷爷惊醒, 紧接着传来叮叮咚咚的响动,是草苫奶奶的棺材放进墓穴,掘墓人在封土。一袋烟后动静消失了,云锋爷爷站起身,缓缓向墓穴走了过去。

   一座新坟崛地而起,粗糙而又狼藉,这是掘墓人故意落下的迹象。云锋爷爷伫立在新坟前,望着坟丘喃喃道:彩红啊,你比我小一岁,料不到你走在了我前头。厚汉他不懂圆墓,就让我给你圆吧!老人围着新坟,搬着坷垃往墓丘上摆,手心手掌沾满黄土。一块瓦砾把右手大拇指划破,他忙噙住出血口子,血仍往下滴,原来大拇指上的小大拇指被划破。老人从地上抓起一把干土, 把两个大拇指摁进去一把握紧,蹲在了坟旁。他脸如萧瑟的秋田,深沉僵滞。突然,他身子颤抖,耷拉下头抽泣。

   “彩红,我靳书来这辈子没娶成你,心有不甘啊!你等着,绛妹子,杵杵哥随后就去找你!

   头天埋葬了草苫奶奶,第二天就大雨滂沱下了一天,这是典型的雨打墓。到了第三天, 雨下得更大,似乎天地颠倒,下得村里房漏墙塌,路上到处都是打落的残叶。田里,玉米东倒西歪,叶子粘在泥水里,大豆完全卧倒, 豆叶贴住地面,像摔倒的老人,似乎再也站不起来…… 村里人没有谁再去议论草苫奶奶雨打墓的事,他们开始坐不住,纷纷撑着伞跑到自己田头,望着狼藉的庄稼埋天怨地, 喋喋不休。云锋也来到包种旺松叔的那块红薯地,红薯垄里全是积水,虽然红薯比其他作物有抗力,但也不能长时间泡在水里。

   刚回家,兰贞就告诉他:“昨晚村里出事了咱也不知道,街上都传开了。”

   “啥事?”

   “梅花家。刘老大想非礼她,刚才见梅花哭哭啼啼从支书家出来。”

   云锋脸色突变,这事太缺德,把靳家湾男女老少的脸都丢尽了。云锋心里憋火,他告诉兰贞这事已经违法!他怒气冲冲要出去, 兰贞问他去哪,他说找红波。支书红波家里已经来了两位老人,梅花家族的远房叔伯。

   村支书红波已经很愤怒,三十多岁的复员军人对刘家兄弟仨在村里的行为早就意见很大,曾几次正告副支书 ,要他好好管管他的三个堂兄弟,再不收敛,就有可能被定性村霸受到专项打击!他把案情打电话报告了乡派出所,并准备亲自带梅花过去做笔录。

   原来,梅花早已和刘铁柱断了来往,她看不起他,对他的为人感到恶心。刘铁柱多次晚上在梅花家屋后墙想约她出来,梅花就是不理,在田间干活时,借庄稼掩护,猫腰溜到梅花身边骚扰恫吓,梅花也不理睬。心急火燎的刘铁柱实在无法,就打起了歪主意。昨晚,趁雨夜天黑,他提着一兜酒菜和一袋礼品,挤开梅花家院门钻了进去,声称看望“书法家”,并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梅花厉声阻止,说心脑血管病禁止饮酒,刘铁柱不顾梅花反对已把食品袋装着的牛肉和花生米解开摆到桌上,把酒倒进杯里。“书法家”患病这几年百无聊赖没沾过一滴,如今看见肉片闻到酒香,硬是拖着半身不遂的身子坐在桌前。梅花深知刘铁柱歹意,走近丈夫想夺走酒杯。“书法家”不耐烦地捏住酒杯,瞪着她, 趁梅花不留神时,麻利端起酒杯对住嘴,脖子一伸头一仰,一杯酒咕咚下肚,接着一杯两杯…… 一个小时后,“书法家”醉醺醺趴在了桌子上。扫除了障碍,刘铁柱本性毕露, 他想非礼梅花,好在没有得逞。

   “这是典型的村霸,一定得严惩!”云锋气愤地对支书说。

   梅花的远房叔伯和云锋一块从支书家走出来,街上的人都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纷纷痛骂刘铁柱。

   雨停了,泥泞的乡路上,尽是深浅不一的脚印。云锋来到自己家那块地头,仔细查看, 红薯沟里积满了雨水,但垄上的红薯秧子没被水淹,只是爬到邻垄的秧子,中间一段被沟水湮没,只要两端露在外边,泡两天也没事, 就怕太阳出来积水晒热,红薯秧会被活活烫死。看来老人言是经传,他暗自庆幸听了爷爷的话全部栽了红薯,要不然损失可就大啦。

   接近中午,云锋老远就发现红薯地里有人,又往前走走,看清了,是顶头的刘家仨兄弟,正在挖着什么。云锋加快脚步,匆匆往前赶。

   兄弟仨都光膀子穿着大裤衩,他们赤脚踩在泥里,正在田头挖沟,把他们家田里的积水往云锋这边红薯地里排。见此情景,本来正愤恨的云锋怒火中烧,快速冲过去,一把夺掉老三手里的铁锨,义正言辞质问兄弟仨。三兄弟不理会,老二又手持铁锨过来刨沟, 照样被云锋夺去,老大刘铁柱走了过来,一脸的傲慢,摆出轮他上场用武力解决的架势。论体魄,兄弟仨就他能和云锋抗衡。云锋抡铁锨把他们挖的沟一口气铲平。三兄弟哪肯服输, 老大刘铁柱和云锋对抗着,老二老三又气势汹汹地刨挖。反复挑衅激怒了云锋,他照着刘铁柱的前胸就是一拳,击得刘铁柱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噗通一声仰天倒在红薯沟里, 把淤透的红薯垄砸得陷了下去,泥水溅了老二老三满身。弟兄俩惊恐万分,没有去扶大哥, 嗷嗷叫联手扑向云锋。云锋在部队就是全连的军体拳冠军,眼前这弟兄俩岂是他的对手, 他左右两个摆拳,老二老三便被重重击倒,双双栽进泥水里。刘铁柱淋着泥水颤巍巍正要站起,云锋转身一跃凭身砸向他,骑住腰摁住头, 又重把他压在泥水里。老二老三爬起,淌着泥水又冲过来,云锋腾出一只手一把将老三抓住捺进泥水,老二这时从另一侧扑向云锋, 抱住云锋撕扯。云锋也浑身泥浆,衬衫和裤子像一张兽皮拧卷着,泥水在上面打转。四个人扭缠在一起,像水拖车一样在泥水里轮番翻滚。 红薯地里狼藉一片,秧子被拧在红薯沟里, 红薯垄压成了平地,被几个人的脊背磨得溜光。足足一个小时,四个人都精疲力竭。

   远处忽然传来警笛,是梅花带着乡派出所的警察来了。刘铁柱被戴上手铐推上警车。


(发表于《参花》2023年8期中) 

想看更多作品,可订购当期或订阅《参花》 

咨询电话0431-81686158,咨询QQ2201137863

 

 

 

您看到此篇文章时的感受是:
Tags: 责任编辑:shenhuagxx
】【打印繁体】【投稿】【收藏】 【推荐】【举报】【评论】 【关闭】 【返回顶部
上一篇莲花土(四) 下一篇土纸

评论

帐  号: 密码: (新用户注册)
验 证 码:
表  情:
内  容:

相关栏目

最新文章

图片主题

热门文章

推荐文章

相关文章

广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