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稿电话:0431-81686158

TOP

雨花伞(下)
2023-12-21 08:55:41 来源: 作者:崔喜军 【 】 浏览:80次 评论:0
12.5K

 

   艳艳觉得,妈妈这辈人对土地有一种超乎常人的热爱。等艳艳为人妻母,曾经年轻漂亮的妈妈也成了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这时的妈妈不打麻将、不跳舞,不爱串门、不闲聊,就喜欢蹲在地里,用小铲子抠土。艳艳儿子两三岁的时候,最爱干的事也是拿把小铲子在院子里抠土。艳艳忽然知道儿子随谁了。

   妈妈在别人家地头上开垦了一小块地种菜。这块小地背靠一小片杨树林,树林里是村人养的鸡鸭鹅,每天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妈妈的菜园。村人养鸡一般都是围上一圈栅栏,每天扔点玉米菜叶,其他的各安天命,能刨到虫子就算意外加餐,刨不到虫子的,苗条得让艳艳妒忌。

   所以妈妈的小菜地就是鸡鸭眼中的满汉全席,它们每天隔着篱笆对着老太太的菜地流着花式翻新的哈喇子,而妈妈也经常对它们白眼相向,各种警告,有没有效果暂且不知,总之,这是一块地头的荒地,妈妈用了几个月,把它整理平坦,变成了自己的后花园。

   妈妈经常邀请艳艳去参观她的花园,而且每次去,她都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艳艳,艳艳觉得她要是有根小尾巴,一定会摇来摇去。所以艳艳不忍拂了她的期盼,就会搜肠刮肚地把肚子里仅存的赞美词狂轰滥炸般倒在她身上,好像妈妈拥有的是一整座花果山。妈妈听完,笑眯眯的,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十分受用,就好像饥饿的人扎扎实实地吃了几个肉丸大包子。

   前些天不下雨,妈妈的地硬得像块砖头,她实在刨不动,于是一个电话把艳艳拘了去,扔给艳艳一把锄头,然后恶狠狠地站在旁边监工。等艳艳刨完地,妈妈才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你喜欢花,我给你种花,你到时候来看就好了。

   艳艳问妈妈:“你地里打算种什么花?”

   妈妈很认真地回答:“我打算种花生、红薯、丝瓜、南瓜、豆角!”

   “咦?花在哪里?”

   妈妈扎扎实实地赏了艳艳一个白眼,她问:“这里面什么不开花,你到时候来看就好了!”

   接下来,妈妈异想天开地对艳艳说,想回老家把转包给别人的两亩地要回来种花生。艳艳说,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你种两亩花生,这是对我什么仇来什么怨?我现在身子骨儿已经懒得像桃酥一样掉渣儿了,你还想让汗水泡泡我不成?于是艳艳各种威逼利诱,各种阻挠,妈妈的意愿终于没有达成。

   已经成了老太太的妈妈,对艳艳进行了恶狠狠的报复,她最终说出了那句让艳艳心痛到无法释怀的话。她说:“儿子永远比女儿好,我生不出儿子,连说话声音都比别人小!”艳艳在心里对自己妈妈说了一句很恶毒的话,“你生不出儿子,真的是活该!”这可能很大逆不道,但是艳艳真的很痛苦。这么多年,无论做女儿的多么孝顺,多么听话,多么地去做牺牲,妈妈心里还是觉得比不上有儿子好。太气人了!

   妈妈很固执,艳艳小时候很害怕生病,因为无论是感冒还是拉肚子,或者来了大姨妈,只要敢略微表示出一点身体不舒服,妈妈就会端出一种黄色的粉末。艳艳想,这种粉末一定是从铁拐李的葫芦里流落凡间的仙药,包治百病。假如艳艳敢提出一点异议,就仿佛触发了妈妈身上的什么开关一样,她威逼利诱、口若悬河,偶尔大刑伺候,直到艳艳肯咽下去为止。等艳艳大了才知道,这种粉末是工业硫黄,一般用来熏草制品或者制作农药。艳艳想自己还能活着,平安长大,真得佩服老天爷的宽厚仁慈。

   艳艳听妈妈讲过她当初离婚的原因,结婚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夫妻吵嘴,男人打了她一巴掌,她也不吱声,等早上五点多,穿戴整齐,照着熟睡中的男人就是一耳光,在男人迷迷糊糊中,她一骑自行车在红尘中绝尘而去,就这么简单地离了婚。那时在婚姻中,她绝不肯吃一点委屈。

   妈妈越老越固执,认准的事就非干不可。家门外有棵龙爪槐,继父讲风水,常说,门口有棵槐,不请钱自来。这棵龙爪槐越长越大,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妈妈不喜欢,经常说要大修大剪才行,继父坚决不同意。但是等继父出门,再回家就看到一棵光秃秃的龙爪槐,于是,两个人就在家里闹得不可开交。

   继父要面子,妈妈就偏偏要打脸子,继父出去打麻将夜不归宿,妈妈跑去掀桌子。继父对妈妈越来越没有好脸子,妈妈就偏要去触他的讳头。艳艳觉得,妈妈是*身子丫头命,继父是人强命不强,他们俩像是豪猪群中两只落单的,面对生活的严酷不得不靠近彼此互相取暖,却又害怕被伤害,不肯低下防御的长刺。

   后来,继父终于命强了一点,买了一处大房子,但是他们却很快分居了。协商离婚,未果,继续分居。艳艳换了三居室后,特意给了妈妈一个房间,但是她住了两年,开始看艳艳不顺眼起来。艳艳上班回来,还要听她论证女儿的各种不是,艳艳某一句话说得她不爽了,她憋着,瞅准了机会,一定找补回来,否则她就认为是吃了亏的。终于,妈妈提出不和艳艳同住了。艳艳咬牙帮妈妈买了一套房子,实现了她的心愿,不用跟任何人住在一起了,终于实现了彻底的孤独和自由。

   “他让我滚,好,我就滚了,我滚了二十年了,让他自己住大房子去吧!”妈妈说了好多次,耿耿于怀,艳艳偶尔会觉得这也许还是一场冷战,妈妈用一生冷战,跟世人、跟生父、跟继父、跟女儿、跟她自己。

   艳艳想,大部分人都选择向阳而行,把生活中的阴影抛诸脑后,让阳光照在脸上,暖在心里。可是妈妈不,她躲在孤独的背后,一遍一遍舔着自己的伤口,一边舔,一边细细品尝着自己的不幸,一边沉浸其中,一边把现在活成了过去。

   两个头发斑白、面容沧桑、年过六旬的老人准备要离婚,因为有些事情需要咨询,艳艳有机会重新走进了民政局婚姻登记处。讲真话,艳艳自从十几年前跟老公走进民政局,照了一张傻乎乎、油光满面的红底双人照以后,就再没有进过这个婚姻登记处。在大厅,有个咨询处。艳艳站在旁边观察了一下,那真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门庭若市。两名工作人员效率很高,但是窗口依旧围了很多人。

   艳艳很奇怪。难道大部分人当初不是因为喜欢,因为相爱才走到一起的吗?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当时的初衷?曾经的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不知不觉变成了相看两生厌,最好永不见。等闲变却故人心,变的到底是那个人,还是那颗心?

   艳艳相信世事的因果,也相信缘分的捉弄。可是到底是什么,使美好的情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艳艳想到的答案是时光。初相遇的时候,一切都是美好的,即便有些小瑕疵,也各自拼尽全力地隐藏。即便被无意间发现,也会被有意识地忽视。所有的时光,是快乐美好的。那些小小的不如意,也因为抱着希望和憧憬而甘之如饴。所有的困难,都是微不足道的。恋人们对婚姻的想象只停止在婚礼当天戴上戒指的那一刻。

   结婚后围绕的不过是茶米油盐、吃喝拉撒,椰菜花、西兰花,就是少了玫瑰花。当初的小瑕疵经过时光的放大镜变得触目惊心,小小的不如意变成了大大的失意。曾经想共度一生的人,终于沦为决绝的陌生人,缘分变成了怨忿。

   妈妈苦了一辈子,感情上也不顺利。艳艳自认是个幸福的女人,老公非常呵护她。艳艳结婚后,妈妈说,别看现在你和你老公好得蜜里调油,等你老公变心,看你怎么办。还不如现在就看淡一点,少付出一点,以后也就不会伤心,她说着,拿艳艳的姥姥举起了例子。

   姥姥也嫁过两个男人,第二个特别有个性,自己的后闺女、后老婆吃一口都心疼得要命,却对外人大方无比。最大的爱好是让姥姥做一桌好吃的,然后叫外人来喝酒吹牛,喝醉了,哭他妈,哭累了,打姥姥醒酒。最典型的一次就是,姥姥在灶台上炸鱼,姥姥说,不行了,怎么这一阵阵的头晕呢!姥爷就说,啊,头晕啊,快干,干完了歇着!

   姥姥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勤劳朴实且任劳任怨。姥爷是个上过班,吃过公家饭的老头儿,在村里一帮土里刨食的农村老头儿当中,自然如鹤立鸡群一般醒目。他基本没有给自己做过饭,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负责吃饭,然后指出姥姥饭菜当中的不足之处——他的味觉和嗅觉都很发达,他很乐意指出饭菜当中的细微不足以示鞭策。除此以外,在姥爷身上找不出什么特别值得自豪的事情了,如果必须还要找一个,那么姥爷肯定为自己是个男人而自豪。

   在家里,姥姥负责烧菜做饭、打扫卫生、买菜、洗衣服等所有家务。姥爷负责睡觉喝茶看戏,在胡同口下象棋,跟若干年纪相仿的老头儿讨论国家大事。剩下的时间用来指出姥姥工作中的不足之处,以示鞭策。因为姥姥太能干,所以姥爷的毛巾扔在盆里,姥姥就给他洗干净挂起来,洗脚的时候,他一伸腿,姥姥就给他洗脚。

   姥爷有一大癖好,就是护食儿。当年有什么好吃的,姥姥都不吃,留给他当酒肴。后来日子好过了,食物充足,他也要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端到自己跟前。姥姥都让着他,他喜欢吃的,别人就吃得很少。姥爷不吃剩菜,倘若第二顿热的还是这些菜,就归老婆孩子们了。

   艳艳妈当时是小孩子不懂事,姥爷爱吃的倘若她也爱吃,她就吃,后来忽然发现,她一伸筷子,姥爷就赏她一白眼,这一筷子附赠一白眼,一顿饭吃得她如坐针毡。在家包饺子,都是姥姥调馅。包饺子不管是口味重了,还是口味轻了,或者肉多菜少了,或者菜多肉少,或者包多了,都要被姥爷挑剔一番。

   每次饺子一上桌,姥爷还来不及说啥,姥姥就马上自我反思——今天饺子有点淡哈,哎哟,我再多放点盐就好了,或者,今天口头重了,下次我注意哈。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姥姥检讨一番,姥爷也就无话可说了。艳艳觉得,姥姥有自己的小狡猾,十分可爱,别人还没动手,自己就先趴下了,拳头打棉花,好像没啥意思。再说了,别人都趴地上了,难道还能打到地下室去吗?所以姥爷也就意兴阑珊了。

   艳艳还记得小的时候,全家只有一间房,外加一间偏厦。偏厦夏能遮雨,冬不挡风,冬天的西北风很厉害,姥姥常说,针尖大的窟窿,牛头大的风。艳艳那时只有三四岁,还记得早晨姥姥叫她起床,她在炕上赖着,伸长了脖子监督姥姥给她烤棉裤。每次都要看很久。姥姥总是耐心地把她的小棉裤前后里外都烤过,然后问她暖和了吗?问过好几遍,她才肯穿。然后看姥姥敲开水缸上面的一层薄冰烧洗脸水,在室内,水缸上面都会结一层薄冰。

   如今姥姥已经离开二十多年了,艳艳也从一个黄毛小丫头奔向了为人妻为人母,世间依旧纷纷扰扰、熙熙攘攘。坐在电脑前的那一刻,艳艳忽然想对姥姥说:您在那边还好吗?我想告诉您,我已经住进有地暖的房子里了,还有,我一个小时候买不起雨伞的女孩子,找到了能给我打一辈子雨伞的男人,我收获到了世间最美好的温柔对待……

 

 

   艳艳觉得老公是上天赐给她的宝,遇见他,是自己最大的幸福。

   老公长得不好看,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相亲的时候,他坐在灯影里,艳艳当时为了漂亮,没戴眼镜,于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地跟他胡聊海侃了一番,感觉这小子似乎还不错。等走的时候,他站起来,艳艳才发现他离着自己的理想身高还差了半截,但艳艳是非理性动物,于是又跟他约会了一次,她很奇怪,为啥以后约会就忘记注意他的身高了呢?后来艳艳突然明白,其实最关键的,是第二次约会时,他给艳艳买的那把粉红色的雨花伞,这让她下决心嫁给他。

   那天,他和她约定在县城见面,艳艳坐上公交车,天上飘着小雨,一路上,雨越下越大,透过车窗玻璃,能看到沿途村庄、树木、庄稼、天空、大地都在雨幕中。公交车前窗的雨刷不停地晃动,把玻璃上的雨水擦下去,但仍看不清前方的路,只能那么走走停停、缓缓而行,几十里的路,竟然开了一个多小时。

   车开到县城汽车站,艳艳淋着雨跑进候车室,找了半天,居然找不见那个要约会的家伙。刚开始约会,他居然敢比我来得晚,居然敢爽约!那一刻,艳艳就下决心跟他分手了。但外面的雨一直下,她只能在候车室里避雨。

   艳艳那时仍是一个买不起雨伞的女人,她又像小时候一样,望着外面的雨,心里发着愁闷。望着雨水打到候车室的窗玻璃上,哗啦哗啦地响,然后顺着玻璃淌下来,她的眼泪也禁不住顺着脸颊淌下来。

   正在这时,候车室的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一阵风雨裹挟着他闯进来,他头上打着一把黑油伞,手里还拿着一把雨花伞,半边身子被雨淋湿了,看见艳艳,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艳艳,你等急了吧!对不起!”

   艳艳心里本来郁积着火气,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他满脸歉意,继续说:“我早就过来了,临出门我只带了一把黑油伞,看雨下大了,怕两个人遮不住,也怕你用不惯,就又出去给你买了一把雨花伞,你看喜不喜欢?”

   他说着,把手里那把雨花伞递过来。这是一把木柄的尼龙伞,撑开金属龙骨,粉红色伞面上印着好多黄色的菊花、紫色的牵牛花,花间点缀着几只彩色的蝴蝶在飞舞。艳艳用手摸一下那尼龙布伞面,感觉它宛如丝绸一样柔和顺滑,心里也如丝绸一样熨帖舒畅了,幸福的眼泪禁不住奔涌出来。从那一天起,艳艳终于成了一个拥有漂亮雨花伞的女人。

   就是因为这把雨花伞,她很快答应他的求婚,当了幸福的新娘。艳艳跟老公成亲的时候,两家都很穷,只能在县城一个比较偏僻的小区买个小破老的二手房作为他们的新房,即使这样,还拉了一屁股饥荒。买房子时,婆婆家出了三分之一的钱,剩下的,老公借了他同事,还有大姑姐的。大姑姐那时候也挺穷,但还是努力借给了他们一万块钱。当她知道艳艳把五千块彩礼拿出来填补其中,顿时赏了艳艳一个白眼——从此艳艳在她心里变成了一个傻瓜。她认为,女人结婚以后应该留点私房钱傍身,彩礼钱就应该自己留着。

   婆婆虽然是农村家庭妇女,但是很有远见,在金子不足百元一克的时候就给她未来的儿媳妇买好了三金。款式非常庸俗,但艳艳表示很喜欢,后来有机会,又拼命把婆婆表扬了一番,于是婆婆对艳艳这种傻乎乎的儿媳妇表示了满意。

   婆家只给了五千彩礼,还有一些印花的床单被面什么的,艳艳脑子不好,都忘记具体还有啥了,反正就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总之,艳艳第一次结婚,啥也不懂。艳艳的父母又塞给艳艳一万块钱,在一个晴朗的夏日,艳艳就这么嫁了出去。

   结婚那天什么样,艳艳都忘得差不多了,记忆最深刻的就是老公笑得傻乎乎的,他那个时候头发挺浓密的,结婚以后,艳艳还趁他午睡时给他梳过一个朝天揪。不过当时艳艳看见他笑的那个傻样,还有点后悔结婚了,不会一不小心嫁给了一个傻子吧!

   说起老公真是感慨万千,艳艳当时觉得个子矮一点也没有关系,毕竟也一米七了。结婚后,艳艳问他到底多高,他说一米七二,艳艳说最多一米七一。老公愤愤不平,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强拉着艳艳去了县城称体重量身高的,当然,得给五毛钱。艳艳心疼银子,但是最后证明这个小子还是骗了艳艳,他把自己抻得像条干鱼,最后也只有一米七一点五。本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况且他们是新婚,艳艳总不好意思为了这零点五跟他打仗,她就这么吃了婚后的第一个哑巴亏。

   当然最近艳艳发现其实她一直很吃亏,因为老公头发减少的速度越来越快,她想以后有机会拍一个他后脑勺的照片保存一下,毕竟头发还会越来越少。那时候,艳艳和老公收入都不多,婚后发明了很多省钱的办法,她建了一本账册,用来记录收入支出。他们没有舍得买洗衣机,到了冬天,艳艳后悔得想抽自己,所以衣服大部分都是老公在洗。他有时候会愤愤地说:“媳妇媳妇洗衣服!”以此表达对艳艳的控诉,但是当她去洗衣服的时候,他大部分时候会抢过去。

   二人世界真的很幸福。艳艳对吃没有特别的要求,他们有一屁股饥荒,自然是能省就省。可是每次艳艳打算克扣生活费的时候,都会被老公严厉制止,所以,结婚以后,艳艳开始胖了。

   买房子借的钱总是要还的,为了省钱,第二年冬天,他们没开暖气。反正家里就他们两个年轻人,白天都外出干活儿,晚上回家只是吃饭睡觉。

   不开暖气的冬天真的很冷,屋里接近零度,没有空调,唯一的热源就是电热毯。早上起来穿衣服都是对意志力的考验。分窝睡极有可能半夜冻死,不分窝睡,后果也是很严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不用暖气省钱的另外一个副作用就是,第二年儿子出生了,艳艳愤愤然当了妈。很久以后她想起来,是不是当时中了老公的诡计,正所谓草蛇灰线,伏脉于千里之外。

   儿子就这样呱呱落地,当他皱着小鼻子,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的时候,艳艳觉得很幸福。人生就是一个轮回,从自己做别人的孩子,到有了自己的孩子,艳艳感觉到自己一路向黄脸婆的未来狂奔。

   儿子的节奏就是每天吃了睡,睡完拉,拉完吃,吃完睡……周而复始。儿子身体健康、哭声嘹亮、精神头充沛、行为专注,平均每天夜里要醒五六次,每次醒来都只干一件事,从来不会把吃奶和拉屎合并完成。

   艳艳对他的行为极度鄙视,对他进行过几次思想教育工作,收效为零,要不是他的屁股还没有艳艳的巴掌大,艳艳当时那脾气上来,也不介意动用武力。但是那句话怎么说的,自己生的孩子,哭着也得养大。那个时候,艳艳也想躺在床上跟艳艳儿子一样咧着大嘴号哭一场。她觉得自己快疯了,快抑郁了。

   老公的下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因为他白天要上班,晚上还要和艳艳一起照顾儿子。从此验证了老人所说的人贫志短,马瘦毛长这句名言真理。因为变瘦了,他脸上的胡子真的长得更快了。这是个什么原理,难道是因为瘦了,脸皮变薄了,所以胡子受到的阻力就小了吗?艳艳不懂。艳艳想,按照这个速度,要是再生一个,他就可以用下嘴巴子拧螺丝了。

   有一天老公下班,发现艳艳抱着儿子坐在床边哭,艳艳哭得梨花带雨,儿子在艳艳怀里哭得雨打梨花。至于因为什么哭,艳艳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估计那个时候艳艳多少还是有点产后忧郁症吧。但是当时哭的那个景象刺激了老公,他束手无策之下只好求助艳艳那英明神武的大姑姐。

   大姑姐不愧是属鸡的,喙尖嘴利、行动果决,当天晚上便收拾行囊,跟艳艳姐夫搬到艳艳家里来了。艳艳觉得,论行为方式,大姑姐,当之无愧奇人也!

   艳艳家空间逼仄,设备老旧,然而大姑姐跟姐夫为了帮艳艳,丝毫没有挑剔。白天他们都上班,晚上家里人仰马翻。老公跟姐夫合并了同类项,大姑姐晚上帮艳艳带孩子。

   艳艳还记得大姑姐给艳艳儿子洗澡的情景,小小一个脸盆,她把儿子的头攥在左手里,儿子的小腿就浪荡在她的手臂上。她一边跟艳艳说着闲话,一边就给儿子把澡洗完了,手法娴熟得就像一只花猫玩一个毛线团,左手、右手,倒过来、翻过去,不一会儿,儿子就香喷喷的了。

   当时艳艳总觉得大姑姐有故意显摆的意思,还挺担心她会不会洗着洗着就把儿子扔个高,然后像耍杂技那样用一根手指顶住篮球旋转起来。然而并没有这种情况出现。艳艳老公很能干,所以结婚以后,艳艳越来越懒。

   “老公,水管堵了,我不会疏通。”

   “老公,给鱼缸换滤布,我害怕里面有小虫子。”

   “老公,我没劲儿,你给我拧开这个罐头盖。”

   “老公,没水了,你下去换大桶水吧!”

   某日,艳艳躺在床上,支使老公给端一杯水,艳艳问他:“你老婆这样懒,你有没有意见?”

   老公无比惆怅地说:“我有什么办法,你懒得跟块桃酥一样,要是没有我,你可咋办?”

   桃酥——桃酥,你还别说,有些时候,艳艳觉得自己还真已经懒得掉渣儿了。她想使唤这样的老公,那真是使唤一天就赚一天。艳艳年轻的时候那真是肤白貌美,皮肤水灵灵,白里透着红,怎么看都那么美,真的美。但是,现在,唉,她啥也不说了!所以每当春天,艳艳憋了一冬天后,依稀能在脸上找出半点当年的样子。为了能保住这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一点白,她总是下定决心,今年一定要帽子、口罩子、墨镜子全副武装,务必不能让秋天的自己变成黑炭球。

   前几天,艳艳戴上一款带纱的口罩,对镜自怜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掐起兰花指,朝老公抛了一个媚眼问道:“老公,老公,告诉我,我是不是这个家里最美的女人?”老公抽搐了一下,嘴撇得像是个切了一刀的葫芦,半天才有气无力地回答:“老婆,咱家就你一个女人好吧!”

   嘴甜一点能死吗?这个家伙越来越不解风情。

   有一天白天,艳艳跟老公吵架了。晚上还没有和好。睡觉时,艳艳还生着气,但是他那边已经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彼时,他们作为结婚十多年的老年夫妻,早已经同床分窝了。艳艳在她的半壁江山里辗转反侧,越想越气,老公还沉迷在梦里水乡,晚霞吻着夕阳。艳艳终于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翻身骑在他的被子上。

   “啪”,艳艳摁着老公的脸打了一巴掌。

   “咋了?”他蒙眬中问。

   “生气!”

   “那现在气消了?”

   “嗯!”

   “那能睡着了?”

   “能!”

   “那睡吧!”

   “好!”

   于是心满意足地睡觉,彼此约会着自己的周公,第二天和好如初艳艳也曾问他,半夜挨了一巴掌,怎么

   不还手?

   老公很淡然地说:“你打我,咱们都能睡着,我打你,还不鸡飞狗跳。再说,你又不禁打。”

   成为谦谦君子,只动口不动手了。如今,连动口的激情也没有了,生活就是上言加餐饭,下言冷加衣。虽然不写信,却也如写信般平淡了。

   十几年了,他们的婚姻早就痒完了。人到中年,早就从指间相碰浑身触电,混到了她拉着他的手,就像左手拉右手,感觉早就不会心跳加速了,爱情演变成了亲情,剩下的只有牵手的温暖,和并肩度过岁月的从容。

   从此,她不嫌他秃,他不嫌她胖。

   艳艳想,或许再过几十年,他们更加老去,眼也花了,耳也聋了,也许已经老得鹤发鸡皮,也许已经牙齿脱落,狗窦大开,论颜值,兴许还比不上一只青春貌美的沙皮狗。但那时,最爱的父母已经挂在了墙上,子女也许远行,他们的笑容只会出现在手机里的时候,就会发现,陪伴时间最长的还是枕边人。是他陪你立黄昏,是她问你粥可温,一粥一饭中孕育着这些平凡人的烟火爱情。艳艳觉得,也许到那时,就在温暖的午后,他们并肩坐在南墙根下,她帮他捉虱子,他帮她抓跳蚤,或者她帮他捏捏肩,他帮她抓抓痒,一辈子就差不多了。

   很久以前,艳艳还是一个文艺少妇的时候,曾问老公:“你爱我不?”

   老公瞪着一副白痴眼看了艳艳一眼,冥思苦想半天问道:“咋的?”

   “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说!”

   “等咱俩都活到寿命了,你要死在我后面。”

   “噢!”

   老公从来不说我爱你,艳艳曾各种威逼利诱,但是他有铁打的意志、坚强的心。无论他是否能做到,艳艳觉得这一声“噢”都是他说过的最美的情话。

   艳艳记得看过一篇古文: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艳艳心生感悟,在生活中,人不要太能干,差不多就行,所谓勤为拙奴,太聪明、太能干的人就要给懒人笨人当奴隶。艳艳觉得,老公是聪明人、勤快人、巧人;自己是笨人、懒人、拙人,所谓好汉无好妻,泥胎住瓦屋,于是自己嫁给了老公。

   老天爷真是公平的,而且难得的是老公也满意,并不嫌弃艳艳。作为一个中年妇女,已经过了追星的年纪。当然艳艳也可以说实话,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不照我。但是她觉得,余生有老公相伴,足矣!

   当然,这样的平淡之中,偶尔也有几丝波澜。老公转到了外地一家企业工作,一个月才回家待三天。适逢庚子年关,老公过完年初三就回去上班了,离开以后,都快两个月了,还没有回过家。

   艳艳在微信上问老公,什么时候回家。他还是很无奈地说,再等几天。这句话,艳艳每次问他都要听他说。他从雪花盛开的季节回答到桃花都开了,她也从满怀期待到等得花儿也谢了。所以艳艳听了有点不高兴,勒令他跟她吵一架,她觉得大吵一架,可以通耳,可以明目,可以开嗓,可以增加肺活量,可以锻炼反应能力,可以在唇枪舌剑中达到思想的统一。这头艳艳跟他在电话里约架,谁知,老公在电话那头稳如泰山,拈花一笑,他问艳艳:“吵什么呢?找不到个理由,你先开个头!”

   他们已经人到中年,结婚也十几年了,很多年轻夫妻还有激情吵架,还能体会吵架和好那一刻的甜蜜,但是中年夫妻连吵架的兴趣都没有了。艳艳想到上一次跟老公吵架已经是两年前了,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的感情有了什么问题。

   中年夫妻,最怕的就是下班后满身疲惫,一个摊在沙发上玩手机,另外一个禁锢在厨房,勉强着锅碗瓢盆。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井水不犯河水。

   艳艳害怕这种日子,所以,她会想尽办法打破。即便生活已经寡淡无味,还是要在里面撒泼打滚,过出一点热闹的烟火气。就算不在一个被窝里蜜里调油,也要在两个被窝里手握着手。当然,睡前手握手,睡着了,怎么舒服怎么放,握啥手,握手有自己睡舒服吗?就是睡前这几分钟的手握手,关灯后的几句聊天,可以让婚姻变得更牢固。

   今天上午八点,老公打来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艳艳忽然福至心灵,她问他:“你要回家了吗?”

   他很震惊,问艳艳:“你咋知道?”

   艳艳不知道,她又不是神仙,她就是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结果她猜对了。艳艳的脸上以每秒十毫米的速度绽开一个得意的微笑,但是,在五毫米处,老公说:“我上午回去审个驾驶证,要不过期了,再上路就要扣分了。中午在妈妈家吃饭,下午就返回,这边很多工作都没干完。”

   咔嚓,艳艳脸上得意的微笑碎成了玻璃碴,扑簌簌掉了一地。但是没有办法,这就是人生。艳艳只好跑到婆婆家跟婆婆一起准备午饭。老公要回家,婆婆很快活,正在厨房里忙活。案板上摆着几样菜肉海鲜。艳艳和婆婆在厨房里忙活一上午,饭菜上桌,很丰盛,蒸螃蟹、红烧鱼、炖牛肉、韭菜猪肉馅饺子,琳琅满目。一家人大吃大喝,艳艳忽然觉得好幸福。

   老公临走的时候,艳艳趁四下无人,用脖子在他的脖子上来回蹭了几下,几乎能感觉到他颈动脉的跳动了。老公甚是诧异,他问艳艳干啥。艳艳非常理直气壮地回道:“留个气味,做个标记,你是我的。”

   老公露出他的招牌表情,拈花一笑,表示他懂,然后滚了。

   外面下起了雨,艳艳拿了那把雨花伞,到楼道口默默相送,忽然感觉人生就是征程,她和老公就是人生路上并肩战斗的战友。老公的车徐徐开动,她跟在后面走了很远,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视野里。

   艳艳打着那把雨花伞,在雨里慢慢悠悠地走。不再瘦小的她,举着这把有粉色图案的伞,听雨水滴答打在她的花伞上,她觉得非常满足。

   偶尔,她会伸出手去,接一些清凉的小水滴。


(发表于《参花》2023年11期中) 

想看更多作品,可订购当期或订阅《参花》 

咨询电话0431-81686158,咨询QQ2201137863

 

 

 

您看到此篇文章时的感受是:
Tags: 责任编辑:shenhuagxx
】【打印繁体】【投稿】【收藏】 【推荐】【举报】【评论】 【关闭】 【返回顶部
上一篇十字街头(一) 下一篇喊寨人

评论

帐  号: 密码: (新用户注册)
验 证 码:
表  情:
内  容:

相关栏目

最新文章

图片主题

热门文章

推荐文章

相关文章

广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