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久前,他在客厅里扮过螃蟹,蹬马步,手伸长,横来横去,逗孩子玩。那是场成功的演绎,小女儿当即在姐姐的指导下挥笔写出《我的螃蟹爸爸》,曰:“他在家像螃蟹一样横行霸道,但我们能深深地体会到他是最爱这个家的。”
现在楼下的他,像真丢了只随身携带的螃蟹——它口衔门禁卡,从口袋里爬出满地横行。没了卡,也没了螃蟹,他一进不了楼, 二失去了指导言行举止的标杆,到最后,整个人恍惚不知所措,但仍不服气,妄想硬凭一己之力回家。他说他是加班,没喝酒,怕刚才拿手机时,把卡甩出去老远,才得看清每个角落。我回屋,又抓了把瓜子出来,见他腰弯得更厉害了些,像我正坐他脊背上, 三十度四十五度六十度……每吃粒瓜子,发声清响,就增一点重量,让他向直角逼近靠拢。
看他可怜,我想去给他开门,但他运气不济,小女儿出来了。我问孩子是不是被吵醒了,她说压根没睡着,又问爸爸是不是在楼下。我给她讲来龙去脉。她很是兴奋,眼睛大一圈,忙问他是否回不了家。接着,她攀住和自己等高的阳台栏杆,探头去看。我拉她下来,一时不想让她盯着弓着腰的爸爸, 像她一来,他背上又多块儿重,再这样下去, 会以头抢地。
恰恰相反,他最终仰面瘫坐在河边椅子上,四肢舒展,头搭靠椅背上,如一滩融透的雪糕,刚从路灯这根串起他的杆子上坠下。他说他累,我知道,一个个人压下来,把他逼成这样。他说他热,我知道,万户光火将他炙烤。他说他不找了,我叫孩子去开大门。
“不开他就上不来!”
“你和你爸什么深仇大怨?”我摸摸小姑娘的头,听到下面传来“宁蓝你别闹”的呼声,又听大女儿屋子那边的窗户钝钝地滑过去,再撞了框——我心慌失神,指导宁蓝写爸爸最爱这个家的人,是她。我即刻让小蓝去按键开门,再快回屋里,躺好,关灯闭眼, 假装睡死。孩子很是配合,在我给她爸开门的一瞬间,她打起了呼噜,三声扬三声抑, 有节奏有规律。
屋里将有四对耳朵听我和他对话。
宁泉进屋,换鞋。我嗅了嗅,没酒气。他勉强笑着说,明天才有饭局,今天加班, 饿得慌。他和我一同进厨房,把推拉门关上, 但我不信这防得了声音散出去。我把白菜猪肉饺取出,他说老板有意派他去分公司当二把手。那是好事啊,我就是二把手夫人,还有二把手大千金和二*——我嘴上说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心里明白一人升迁,四分五裂。
他让我听他讲完,分公司离家这边两三百公里,高铁通了,但不能天天跑,不过这不是事情的关键。我接话道,事情的关键是还有第二个人和他争。他好奇我听谁说的。我随口猜的,若不猜竞争对手,就猜有人爆黑料拉他下马。我说他要是饿得等不及了, 可以先拿个速冻饺子直接吃,降温败火。他问我发什么脾气,又没决定马上搬。我懒得理他,烧热水,又拐出门去上厕所。
“妈。”大女儿宁涟站房门口叫住我,“下周五校园开放日,有时间去吗?”
“去,去吧。”我习惯在第一时间答应她所有要求。她爸估计已拒绝过一次,现在这节骨眼,我比他更好请假。我去完厕所后, 她还在门口停留,轻声问我周五是否确定能来。我说放心。她点点头后,关上门回屋。
这将是我第一次单独参加宁涟学校的活动。不过,我并不认为因为上次她爸那句“你就不像这个家的人”,她会不叫上他,他俩芥蒂向来消得快。
宁蓝假睡变真睡,沉沉的呼吸声令人舒气安心。我给她盖好薄被,手拍她的后肩, 轻吻她的面颊,刻意在她屋里多作停留。听到外边再生动静,我不舍地关好宁蓝房间门, 走出来时,宁泉在餐桌边呼呼地吃饺子,攒一头汗。他继续念叨这事儿没定,必须从长计议,又说我升职、他升迁,双喜临门,但他今后会永远把家摆首位。一套一套的套话, 二把手有模有样。我问下周五小涟学校开放日,他是不是去不成。他说是,但下下周就好了,又逢我俩结婚十周年,可以全家出去庆祝。他与前妻分开,是在结婚第十年,现在想搬出这个家,也是第十年,逃不掉的诅咒——可我最终平静地说,看得出他绝对把家放第一位。他做作地把筷子往碗上一搁, 双眼锁我脸上,突变的神情让我担忧他又要蹦出句“你就不像这个家的人”。我握紧拳头, 想着他苛责宁涟那日,人更狰狞。当时,宁涟沉默不还嘴,由着我数落她爸。她慢咽饭菜,等眼泪包不住,淌出来时,第一个安慰她的人是我。她躲进房,我跟上,然后在床上抱住她。宁涟鼻涕眼泪挂我家居衣上,我手有时轻点她的背,有时穿过她的散发而下, 理清末梢的结。我说咱迟早合力把他赶出去, 那时他岂止不像,简直不是我们家的人!
没料到无需我动手,还真有这么一天。此刻,宁泉冲着我吵嚷,我没怎么听进去。这次他只是急,没说伤人的话,先前的教训他该吃全乎了。这样一看,从前和家里每个人联系最紧的人是他,有亲女儿亲老婆,他当然最像这个家里的人。然而,今后他每退一步,纽带就向我移一点。他要全身而退, 那便是我最大的机会。前些日子我升职加薪, 如今孩子又能和我亲近,这是我一人的双喜临门。
“行了,你别念叨了。大家都冷静会儿, 消化消化。”
“消化什么?”宁涟突然走出来。
“你爸,塞了一堆饺子下肚,噎不死他。”
宁涟平时叫我“妈”,叫亲生母亲“妈妈”。对此,我只能是惭愧,毕竟自己也好几次在亲友面前谈起“宁泉那个女儿”。宁泉问我怎么知道宁涟没提过“我爸爸后来娶的老婆”?
不过今天,周五家长会现场,我有信心母女二人都不会说漏嘴。
早上安排的是家长旁听课,旁观课间操, 然后到礼堂听重要讲话。坐我隔壁的妈妈说这不合理,为将就领导累坏孩子。家长倒不累, 但会热。宣传单起伏扑打的声响哗哗如流水, 翻转的页面滚滚如波浪。大人们或焦躁地坐着,或立于教室后部和走廊间的空地处。我也许比他们热,但没扇扇子,因为我忘了领宣传单这一茬,资格都不具备。初入校门时, 我意识到自己相对年轻,还侥幸窃喜,但真被压缩到同一空间中时,原形毕露,慌乱无章。我逐渐明白,四周夹挟着我的并非惊涛骇浪, 而是催旺焰气的人造风,被热气压逼的所有人都烦躁不安。
宁涟坐靠窗那三列位置的正中间。她不会是特起眼的那类学生,也不是特起眼的家庭成员。可我私下看得到她滑窗撞框时迸溅的火花,虽然这只是少数时候的事。数学课连上两节,部分家长在课间冲上讲台,围住老师问长问短。我知道这不是宁涟希望的。我与她远远挥手,她笑着反挥回来。这一挥, 将茫然的我挥到了女厕所。排队前后的家长都是面生的人,我一反常态,没同她们搭话。我没第三只眼,不知教室现在是什么情形。也许守口如瓶很难,一句“刚才那个是不是你妈妈”,就可以套出“不是,是继母”。然而宁涟可能没那么多话,她就摇几下头, 任旁人猜那是阿姨是表姐还是外面雇的临时工。不重要,重要的是家长会来了人,且此人对她成绩不敢过问,更不敢批评。
听宁泉说,宁涟成绩中等,坐在教室后方看,她确实也能满足人们对中等生的刻板印象:腰部缺点力道,脖梗差点韧性,坐中间位置,既没有超越前方同学的高度,又挡不住后面的视线。她写习题时,手扭得不快不慢,速度不匀,还会停笔片刻,即使完成,也不抬头傲视群生。课间操,她不会像最聪明或最懒散的那部分人一般敷衍,也不会如最老实勤力的学生一样精神。混入众生之中,没有任何压迫感,这并不算是我最熟悉的宁涟的一面。
并非所有中等生都是如此。礼堂吊顶灯落下,砸中十个家长,得有八个是广义的中等生父母。宁涟的班级被安排在靠后的位置, 大家随意坐下,没多少人全程听讲座。孩子都不在身边,全凭口述,我似乎也少了些做继母的劣势,开始与周遭人畅谈。我很快把握住窍门,明白自己不像附近几家人,孩子在初中甚至小学便相识,因此也能做他们力所不能及的事。其实,要自夸亲生孩子没劲, 只有从我的角度出发,可捧哏逗哏集于一身。我的口述,将亲子关系如放风筝一般,放远收近——远,结婚前我听她爸说宁涟文静少言,不好沟通,近,第一次吃饭我就对她印象特好;远,最开始她爸抱怨孩子成绩跟不上, 近,我没料到她转校后还能升好班——在家长的碎碎念和台上喇叭轰炸中,我暗下决心, 抓住每个参加宁涟家长会的机会,广结四方家属,熟悉全套流程。等宁蓝上高中,一切水到渠成。
到最后,几个家长聊着天,一起走出来, 我虽算不上话题中心人物,但阴差阳错下, 被拥在中间。没到台阶最后一步,我就看到宁涟站在一片展示板前。太阳把她晒蔫了, 校服不合尺码,她撑不起,整个人软趴趴。我周围人散了,各找自家孩子,没人注意到她。我走近看她,在烈日下心事重重。她不会立马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只告诉她咱去校外开开荤腥,以弥补一二。宁涟和宁蓝这几天都有充足理由不高兴,我们都是。宁涟常会回家吃晚饭,再去上自习。昨晚她在家, 宁蓝又提起她爸一整周没回来吃饭的事。不止如此,她们多少会听见宁泉半夜回屋,甚至与我在卧室关门争吵的声音。我没告知真实的缘由,怕影响她们学习;说太少,又怕她们胡思乱想,尤其是宁涟,经历过家庭破裂的内向孩子。她明事理,也爱藏心事,像现在这样把不悦写表面上,已属露骨行为。
我们吃西餐,宁涟在切牛排,从块到丁, 丁到片,片到丝。她不在意味道,听不到我说天气热了,别学得太辛苦,大家对她评价都很高——也只有最后那句让她手停顿一下。其余时间她在专注使刀,将牛肉横截面越来越多地暴露出来。这样也没错,助消化,不担心噎着。
“宁涟,不要操心我和你爸的事。”
“我没担心这个。”
轮到我惊讶了,立马灌自己一口甜到发苦的冻柠茶。宁涟说她只是觉得天热,学习又辛苦。这至少说明,除了“大家对你评价都很高”以外,旁的话她都听进去了。接着, 她笑着说牛排好吃,没什么是一顿饭不能解决的。我也回以微笑,说妈一直相信你。
然而这是个不信任她,还满嘴跑大话的继母。
下午,大人们在教室里开班级家长会, 孩子们去排练节目。我坐宁涟座位上,偷瞄俩同桌的名字,左边洪舒怡,听闻过;右边王晨,提得少。老师上来就噼里啪啦讲,我几乎没听。洪妈坐得端正,两眼放光;王妈跷着二郎腿,气定神闲。那么我?我显然不是大家刻板印象中的中等学生家长,听不明白分数段数据,不知道资料从何看起,还时不时把头冒出来,又埋入人群中。偌大教室, 上百只来回游走的眼,定有人从背后看见了我——倘若宁涟就坐我早上的座位,她一定是恨铁不成钢——心不在焉、缺乏专业度、格格不入的中等学生的末流家长,根本不关心成绩和发展,只会瞎打望。不过,她也许会突然想起我在家的表现,其实是有进步的, 也全靠她爸的衬托。今时不同往日,找继母来参加,会比找夜夜晚归、大吵大闹、对成绩斤斤计较的亲爸好。
我希望她还能观察到,她爸不是那个半夜要被叫醒的倒霉蛋子,更不是那个费尽心思哄女儿的操劳人物。
班级里,我继续扮演走神的末等家长, 老师演讲没过半,我思绪完全飘离教室,梳理起本周的点滴:星期一,是我最怀念的一天,十点未到,凉风微送,月影隐现,中年男子与独守空闺的妻子遥相挥手,心有灵犀。大门为他开启,他上来后坦言又是加班,但工作顺利如愿。次日的阳台守望就失了灵, 不透彻的夜雨下来,闷热难驱,地面湿气蒸腾而上,笼着我们,压着胸口。他说十点归来, 未归,我就再等他十分钟。雨倾泼,河涨水急, 我希望它漫得高点,或者我头伸出去一些, 照见这张幽怨妇人脸,看她是否符合千年传统,眉头微蹙、泪眼婆娑、咽噎抽气,还要云袖半遮面?倘若真要面对这样的自己,我会像漏气皮球般,憋不住,放声笑出来。不过这水留给我最后一丝念想:宁泉,你要是回不来,那就变成只螃蟹,借水力冲进水管, 再从水龙头流进家中厨房,照样横行霸道! 这一天,他又喝了些酒,回家后拍打我背, 说这次升迁有戏,绝对有戏!他已经在打电话给中介找房子了。我说好,他又给我背重力一拍,说有没有戏,最终由我来决定。
呵。
“你就不像这个家的人!你就不是这个家的人!”星期三,我们在电话里争执,具体内容不记得了,但我厉声呵斥出的这句话还留在脑海。最终,我从床上慢慢撑起身子, 拖曳着脚步出去。我一一细数:宁泉,他拼命跳槽,找新屋,摆脱限制,自立门户,十多年前成功了,现在梅开二度。
“今天没喝酒,是加班!快让我进屋, 真的累了。”他是真的累了,声音的底气虚软下去。门开了,我挂上电话,快速躺回床上。我用被子捂住头部,很快意识到这是错误做法。头脑发热,就是问题。我该站在空调下, 加大风速,把自己吹清醒些。宁泉进屋,我们又吵,但那晚我忽然希望熄火停战。最糟糕的事,莫过于我把他想成个宿醉、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而他认为我毫无逻辑、缺乏同理心、自私自利。
周四晚饭桌上,宁蓝用筷子敲桌,问我和爸爸能不能好好说话。她是看得透彻的, 我不该是断人前程、蛮不讲理的妻子,因为没对家庭和他工作变动适应,而开始攻击他的行为。反过来,他待我也一样。然而我找不到机会和他坐下来,好好说话。
假如此刻,宁涟要坐在教室后面,她又会看到我什么?
她不在,她在排练节目。班级家长会结束后,我们便去礼堂观看汇报演出。表演谢幕, 我与宁涟遵照午饭时约定,去礼堂外展示板附近等她。我们先是碰了个头,然后她去班里拿书包。趁这个空隙,我在展示区,看到了那幅画:
作者:常蕊
一等奖作品:《星月河》
这些日子里,不单我一人站在阳台,往下看。
宁涟
没有人会不喜欢莫佳荟,这是我爸说的。
莫佳荟,在一群家长的簇拥中说笑着走下台阶,在回家路上问我是否认识谁谁谁, 他们怎么样。我说都不太熟,好像成绩中等。显然,她在短时间内与不少家长打成一片。
周五的晚饭,没爸爸在场。吃着吃着, 莫佳荟又提到一个新的名字,常蕊。我不想听这名字,可她怎会连常蕊都认识呢?小蓝说,常蕊是个讨厌的人。莫佳荟问她怎么知道。小蓝说,见我皱眉头,说明姐姐不喜欢她。莫佳荟用筷子假意敲她的手,但她及时缩回去。莫佳荟应该是信她的话的,因而转过头来观察我。我埋头吃饭,不流露多余的表情。
“她是我隔壁班的人。我同桌的表妹。”
“哪个同桌?洪舒怡还是王晨?”
我猛吸口气,莫佳荟究竟认识多少人呢? 我说洪舒怡。然后我补充,常蕊好像就住我们这栋楼。我点醒自己,莫佳荟很有可能在等我时,看到了常蕊的《星月河》。到现在, 莫佳荟一定都还认为我午饭时不开心,是因为她家长会上表现令我不满,或者我被他们夫妻的争吵影响到了。都不是,真实原因在于常蕊,在于这幅画。现在莫佳荟应该也反应过来,画中有我们一家四口:幼稚小孩, 不高兴女孩,脾气暴躁的怨妇,以及酒鬼。融入深蓝底色的那个酒鬼,单手握着瓶子, 瓶里洒出的酒流进了小区小河里。河很长, 小孩、女孩以及女人的脸清晰地映在上面。我把画照下来,在手机上放大。我、莫佳荟和小蓝趴在同一阳台上。我撇嘴,是小豆豆眼,扎马尾。莫佳荟是波浪卷发型,眼睛浑圆, 嘴张得大。还有蓝蓝,常蕊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她看上去特别小,手伸出来,指向楼下男人的方位,抬头看着妈妈。画纸下方是常蕊的信息,还有照片。她留着波波头,被刘海遮住一半的眼睛,脸色惨白,没表情。她是在冷眼旁观,还是在感叹我们的不幸?
从学校回来后,我在自己房里,推窗看流动的水,没我们的倒影。之前我爸在下面吵嚷是事实,莫佳荟、我和小蓝在阳台上看他也是事实,但绝不像她描绘的那样。我记得最早那天,我爸和莫佳荟还有说有笑。我当日真正烦心的,是要不要找莫佳荟参加家长会。
“哦,她离我们这么近的?”莫佳荟转了转眼,“你们有什么来往吗?”
“没,和她不熟。”我说的是事实。小蓝开始补充,她认识的许多人都住我们小区。有同学跟她一起上绘画课,后来停了,只有小蓝坚持下来。宁蓝确实有些绘画天赋,老师公开表扬她对色彩搭配有良好感觉,手法也比较稳,坚持下来有大作为。不过小蓝说, 她想做律师,替人申冤。莫佳荟提醒她,律师倒不完全是为人申冤,但她口齿伶俐,适合干这行。一家子能言善辩,所以我尤其不像这个家的人。又因为能说会道,他们吵架都比别家来得更声势迅猛,去得也快。像是相同容量的枪支在这里连环爆射,火力势均力敌,迅速消耗殆尽。这和我爸妈当年不同, 他们打的是太极和冷战,很久才可解开。我知道,这轮已克制了一些,但争执也更连绵。每天晚上,我都不想听见任何声音,把头捂进被子,打开手机,插耳机放音乐,有时摘下来,试探外界信号。
今晚这次更不同。吵架如期而至,我钻入被窝解锁手机,没来得及戴好耳机,只看见面前被误点开的《星月河》在发亮。夜晚原本很静,但我听到水在流在动,其上的大人小孩被恒久刻印下来,留在我被窝的黑暗中。酒鬼的酒源源输送,他醉得很彻底,张口咆哮。楼上波浪卷女人青筋暴露,嘶喊着让他干脆别回来。最小的姑娘从自己房间冲到现场,难过地喊停。妈妈安慰她后,才有暂时性停战。我没急着关手机,看了看画中对应的我,瘪着嘴,但双眼似乎是撑得更大了些。我在看眼前一片残局,在听此起彼落的对峙声。常蕊呢,她又在哪里窥视好戏?
常蕊。据洪舒怡说,常蕊父母离婚多年, 现和奶奶住一起。她们俩就躲在这幅画某个黄色亮点背后。哪怕这幅画被挂在校园,当一等奖展出,她们也不会被人注意。路人不会知道,常蕊家境并不差,但她爸曾用玻璃瓶砸破她妈妈的脑袋,曾把常蕊忘家里两天没饭吃。奶奶接手抚养她之后,情况才好转。在洪舒怡眼中,常蕊孤僻得要命,完全无法相处。我平时话不多,也有父母离异经历, 原本我会同情她,可她却作了这幅画。它始终是被暴露在阳光下,也许还会有人通过它, 联想到这几晚在小区里听见的争执。
周六早八点,我起床,打开房门就见莫佳荟穿着围裙,在门口温和地笑着。她张开臂膀,抱住我,说对不起。我在她肩上点头, 她未松开我。之前我曾靠着她痛哭流涕,她也揽住我、安慰我,我们贴得很近。今天, 我甚至想去对她说点慰藉的话,可我双手仍垂在身体两侧,半晌,一句都没有。我能感觉她身子轻轻颤动,但我像根木桩子,没做出及时回应。
吃完饭,我带小蓝出门,送她去学绘画。电梯里,我要面对我的冤家。常蕊,和她贴在画下的照片一致,一张缺乏血色的脸,过长的厚刘海。她低头进电梯,没看我俩,躲进左方角落。我拉住蓝蓝往右下角靠,争取保持最远距离。常蕊穿着黑色短袖,牛仔及膝裙,带污垢的纯白运动鞋。我穿淡黄色亚麻连衣裙,小蓝是小碎花泡泡袖长裙。至少从衣着上看,我们过得更好。想起以前,我们也在电梯撞见过她,四口之家占据大部分空间,三张不休的名嘴谈着股票,谈着时装, 还有之后要去看的电影,剩余一双眼睛观察着缩在边上的她。
常蕊,自然见过我们说笑的样子,但她画的,却是《星月河》。
一楼到了,门开了,小蓝就要扑出去, 被我硬拉住。等常蕊走远些,我们才出发。不出我所料,我们途经同一段路,要过同一条河。当她听见流水声和我们姐妹二人的脚步时,会有一丁点心虚么?这天有太阳,气候宜人,可惜莫佳荟并未上阳台,和我们招手,叫我们小心。通常小蓝都会大声回应她, 我会微笑点头。为什么这样的场景不能入画? 成为《日光河》?再作为一等奖向过路人展出?
常蕊不与我们乘同一辆公交车。在车上, 我问蓝蓝,对之前电梯里那姐姐有没有印象。她摇头,长又浓的睫毛像尖尖的爪子,试图揪住我。我终于摸索出手机,打开图片给她看。这个人,是我同桌的亲戚,也会画画。小蓝伸手要去够我的手机,我也给了她。
“我长大也能画,现在就可以!这个河, 和这几个人,都不难!”她把图像忽然放大又缩小,左手像她文艺汇演时做的小星星一样扑闪,煞是可爱。没有人,会不喜欢莫佳荟的亲生女儿。
突然间,她凑近,扭过头,露出几颗还没换掉的牙,对我笑:“姐姐,她画的是四个人, 像不像我们家?”
“你爸爸是不是酒鬼?你妈妈是不是成天愁眉苦脸的?”
“不是!”她斩钉截铁地给出答案,同时笑容消失。再下一秒,她的脸杵上屏幕, 急着做最终确认。然后她转向我,说这不是我们。我说那就当它不是吧,再拿回手机, 提醒她到站。我们下了车,在分开的那个路口,小蓝一脸严肃地对我喊了句话。路过的车在鸣笛,我往书城方向走,只听到句“画画,不能随便乱画”。她说得没错。我开始有些后悔向蓝蓝抱怨画的事。在绘画课结束后,回家的路上,我怎么劝她,她都不开心, 沉默不语。
终于捱到家,我们一进屋,空气清爽, 客厅开了空调。风一晃过,桌上菜品热气被吹斜吹散。他俩各系一条围裙,小炒黄牛肉、莲藕排骨汤、水煮牛肉和凉拌三丝是他们合力之作。四个人坐下来,莫佳荟说把之前不愉快的事忘了吧,开启新篇章。爸爸目光柔和, 说以后他们会好好沟通。接下来,正常的氛围逐渐恢复。莫佳荟讲了几个准备好的笑话, 爸插几句嘴,再教育我们姐妹二人努力学习。小蓝乐不可支,谈她在绘画班里的见闻,做几个鬼脸。
常蕊应该来看一看这个情形。
只是看完,她就得走了。因为饭后,我爸独自离开了,他要去加班。莫佳荟来我房间,锁上门。她不是来安慰我的。一个笑口常开的人,这时候抿着嘴,眼睛不太敢对望, 仿佛是我房间的侵略者——接着,她来控诉另一个侵略者,我爸。我在想,有什么事是家里大孩子听得,小朋友要塞住耳朵的?莫佳荟说,我爸可能会被调到另一个地方,以后只有周末节假日才回来。
所以我们不会跟去?所以我爸不在家会是一种常态?我坐在书桌前,莫佳荟坐床上, 面对我,很近。她手伸过来,想捋我头发, 我没缓过神,愣在那里。她指甲挠挠我前额和鬓角,说一起过去不实际,频繁换学校没益处。
或者我跟着他跑,你和小蓝留下?我差一点就说出口。分家,第一步是分人,可不能这样。我沉默了,莫佳荟必然发觉我表情凝重。我握着扶手的手在颤抖,而她轻拍我脸颊。她说,知道我不好受,一开始她也是, 但今早他俩坐下来谈了很多,所有事会安排妥当。她握住我的手,掌心有汗。我想起我爸再婚时,她对我说过,你以后就多一个家了——家,一个两个三个,多多益善。我看莫佳荟的手,小指指甲很长,手掌黑瘦,手背青筋明显。在早期动画里,后妈的手就是这样的,而后妈的狠毒表现,和主角父亲的离去是配套的。莫佳荟不是这样的人。我悄悄抬头,发觉现在的她也不够释然。
在离开我房间前,她让我专心学习。可我学不了,效率极低。后来,我走出房间去客厅接水时,见蓝蓝一切如常,全神贯注地看电视,偶尔发出几声尖叫。晚饭时间,蓝蓝虽会抱怨几下爸爸不在,但莫佳荟和她打趣儿,也什么事都没了。八点左右,小蓝敲开我房门,叫我吃橘子。我接过果盘,当着她面吃了一瓣,酸得我脸庞扭曲,她就仰面大笑。我想起早上她炯炯的目光,这一刻, 她对常蕊的愤怒控诉似乎消失了。一个快乐的小孩子,烦恼来得快去得快。
我忘不掉。大家都睡下,夜悄静,爸爸迟迟未归。大雨落下来,我去关窗。窗外, 即使被雨模糊,眼睛也能捕捉小河里的灯影水彩。哪一户,最可能是常蕊?多日前,她可能就看明白了,房里房外,楼上楼下,已经隔开。我,被划给了三母女的虚影里。她今天又看到了什么?坑洼不平的水面上,倒映着和亲生父母分居三地,即将迎来与继母同居生活的高中女生,她在搜寻作画人的身影。
我回到床上,雨声催眠。梦醒之间,我似乎在封闭的电梯里发现了常蕊的背影,而她被忽然涌入的一家再次挤到角落。听到三个人的叽叽喳喳,她缓缓转身,看到沉默的第四人,离她不远,年纪相仿。她握住对方的手,双目和蔼,像长辈,像过来人。
她说:“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我被她逗乐了。我,有什么想问的?她, 能告诉我什么?
可她对着我面不改色,严肃认真。
终于,我咽下口唾沫,扣住她的手,握紧: “常蕊,你最后一次见你亲生父亲,是什么时候?”
宁泉
没有人不喜欢莫佳荟,这是我说的。
因此她能平步青云,我不行。
这下半个月,我白忙活了,莫佳荟的架也白吵了,宁涟白哭了。只剩蒙在鼓里的宁蓝最快乐。
星期六,莫佳荟给宁涟说过,我可能会被调走。星期天下午,宁涟就跑我这儿来哭一场。佳荟和宁蓝出门了,她在我午睡前走进主卧,在床边质问我以后是不是一周回来一次?我说当然不是,这事儿没定下来。
现在定下来了,担心是多余的,她爸压根不是二把手的料。当时宁涟不怎么想得通。我如何宽慰她,她都不听。她哪儿听得进去? 我让她坐床边,挨我近点。她噘着个嘴,不看我,尽嘟囔。
我记得她流出眼泪前,最后说的话是: “我不知道怎么和我妈独处。”
“你们处得不挺好吗?”我话好像说快了,宁涟眼泪汩汩流,吓我一跳。
她头甩过来,冲着我,情绪更激动,声音在颤抖:“不单是这个!你不在,妈妈不在……我,我小时候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和正常人一样……但现在只能和陌生女人处一起!”
“我和她结婚要十年了,接你过来也好些年了。佳荟她对你们一视同仁,你这么说她?”可能就是嘴快和冲动毁掉了我的前程。宁涟被我气跑出去,把自己锁进房间,我敲门道歉。没用,大门不开。我坐回客厅,面对电视黑屏发愣发呆。宁涟是个稳重孩子, 有些早熟,她有这反应是真急了。我的错, 要接受亲生父母不在身边需要时间,这和莫佳荟对她到底怎样关系不大。假如莫佳荟和我都与宁涟有血缘关系,大家公平竞争,我俩之间真要走一个,这孩子大概宁愿是我。莫佳荟从来讨人喜欢,但碰上后妈身份,遇到宁涟这样的性格,也没辙。
当天,夕阳柔和的傍晚,莫佳荟叩开了宁涟的门。睡前,我问莫佳荟和宁涟谈了什么。她说进去时,宁涟眼睛肿了,但显然哭完了,情绪比较稳定。我问她觉得她俩关系有新进展了吗?佳荟笑笑,说宁涟还是话少, 心里藏事,不过倒是能感觉到,她俩正从相处几年后的“瓶颈期”走出,一切都拜我所赐。转折啊,就发生在我最早吵哭宁涟时,再加上家长会,以及我搬走的可能性。种种总结起来,我就是她们母女关系最强的助推者。
可我们独独没讨论过,我没去成的话, 要怎么安排。
一切照旧。是吗?
接到最终的通知那天,我在办公室留到很晚,错过家中晚餐。夜色中回家,我停在小河边,水面上有我的倒影,还有身后的楼屋。
《星月河》——也是那个周六,佳荟给我看她手机拍下的画。神情各异的女人、小孩, 倒映在楼下醉鬼手中淌出的酒水里,背景是黑暗和一点光亮。我说这有啥,这不可能是我们!我不是醉汉,佳荟不是怨妇。就像这晚, 我滴酒未沾,清醒得很。再看我的倒影,年轻, 比真实年纪小个十岁没问题。我摸一下裤兜, 门禁卡补上了,贴身携带,没人能够刁难我。
我转身对居民楼,阳台上没人。我那时候忽然就不想要这卡,准备把它扔水里,能冲多远冲多远——看好了,《星月河》,描绘的不仅是我那天的窘境,现在还可能是我这失败者的新故事。它多好,未卜先知。这人, 就是没升得上去,不想进家门。如果画有后续发展,便是听闻他溜走不了,女人小孩儿欢呼雀跃,走向开始狂欢,朝他抛洒瓜子。他今夜为数不多的成功,就是成功地避开了每一颗、每一粒。
几经思想斗争后,我上楼进屋。母女三人围桌边喝冰镇小汤圆,我打不断她们的快乐。很好,她们依照着“爸爸离家后的幸福生活模式”演练着。
我边说,边走进厕所:“这次选的人不是我,我留原地,不用搬了。”
我听到门外面嗡嗡声,应该是莫佳荟在做解释。我开大水龙头,洗把脸冷静冷静。失败的竞争者,不该再去当失败的丈夫和父亲。我非但不能打破她们的其乐融融,还要让她们多点不必骨肉分离的喜悦。于是我带着笑意,出了厕所门。莫佳荟旋即盛上碗汤圆, 我说谢谢。
我在宁涟对面坐下:“我不走了,你高兴吧?”
“一般般高兴。”她可能想笑,嘴唇抽了两下。
“和我也不说实话了?”就这件事上, 她可能更希望与莫佳荟说实话。就是她爸一点点将她和莫佳荟推得越来越近。能有机会推回去吗?鬼知道。
宁涟把汤圆快速吞下肚,抬头时,脸比白纸还干净:“爸,如果你升迁,我衷心祝福你。如果你有什么不顺心的,我不会落井下石。”
我想去到她身旁,和她凑近些,但她径直走去洗碗了。
入睡前,莫佳荟也来劝导我。我敷衍, 极不耐烦,她没责怪。我问她,明天下午是不是要去和宁涟班主任谈话。她说我记错了, 不是宁涟是宁蓝,明天下午四点,老师家长一对一。
宁蓝的我也去,反正我人休息,也是闲着。
莫佳荟看上去很困惑,说我最好调整下。我说不用,我想为家做点事情,等不及下次了, 快把具体地点告诉我。
第二天,我去了。宁蓝班主任同时也是她语文老师。好嘛,这下她能目睹“螃蟹爸爸” 的风采了,看这位爸爸是否如螃蟹般横行霸道,用锋利的大钳子伤及无辜。猜她没料到, 我实际上是只冻在冰箱里,捆手绑脚的螃蟹, 离过婚,刚遭遇工作滑铁卢。
老师姓黄,有十来年班主任经验,阅家长无数,其中绝对有比我更糟的。她端正地坐桌后,同我面对面,先跟我谈宁蓝成绩, 说这孩子聪明,表现好,又有礼貌又热情合群, 讨人喜欢。
我高兴不起来,听她语气,很快必有转折。
“但是,以我的经验啊,要超越表象, 看更深的东西。比如说她家庭教育方面,我希望多点了解。因为她写过篇关于您的作文, 后面在美术课上,又展示了她亲手画的连环画。”
作文是蛮不讲理的螃蟹爸爸,画肯定好不到哪里去。黄老师取出几张A4 纸给我看, 画作者就是宁蓝。第一张,某个夜晚,爸爸回小区。第二张,爸爸上楼,妈妈开门。第三,门上了锁,门边是几个表示杂音的符号。第四,姐姐和她在电梯里,面对另一个姑娘。五,宁蓝在埋头画画。六,最后,一家笑嘻嘻, 照全家福。
无论是画风、故事,都比我想象中好不少。我粗看一两遍,几个细节印象较深。譬如, 我不是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我顶着精神的寸头,穿干净衬衫,整个一体面人。图一图二, 我有点黑眼圈,是个挣钱养家的勤快人。再如图六,我站中间位置,灿烂笑容和其余家人一样,每双眼睛都弯成细线。这张中,妈妈与姐姐基本没年龄差,皮肤光滑,双眸明亮, 主要靠卷发和马尾区分。这形象我非常认同, 因为莫佳荟本就显年轻,宁涟又早熟,两人性格迥异,年龄上的代沟却很小,我比不了。另外,卧室门外扩散开的连续声响符号,是表示争吵吗?还有电梯那张,和宁涟差不多大的女孩是谁?两个女孩都在撇嘴,但好的是, 宁涟的表情在最末的全家福中被补救回来。
你说这样的画是出了什么问题?这样的家庭是出了什么问题?
“宁先生,在这儿我就直言不讳了。据我所知,您女儿作业里,多次提及您和她妈妈争吵的事件,我希望您正视问题。孩子把事情摆到台面上来谈,说明她真在乎,心里总记挂着。”
“对,您分析得对,但现在已经解决了。” 我忍不住咳了两声,“之前我要被调走。不过现在调不走了,解决了。”
黄老师显露出受挫的神情:“是,可能是解决了,但给孩子内心带来的伤痕呢?如果又遇到类似问题呢?”
“黄老师,不会了。我以后应该再不会被调走。没机会了,我在家陪孩子。”
她肯定没料到是这种答复。对,没下次了。虽然昨天老板画饼,晚上佳荟宽慰,连黄老师也算是在为我展望未来,但本人先行放弃。我想以后,也无需宁蓝多费笔墨,留句“爸爸是深深爱着这个家的”,以及一张全家福就足矣。
黄老师以为我讲的是气话。她说不是这意思那意思,又絮叨好一阵。我听着,不接话,只管点头和“哼哧”。后来她手机震动, 电话那头的意思是下一个家长来了。我看表, 时间差不多。再见,老师,谢谢您的关心。黄老师意犹未尽,但这横着走的螃蟹用大钳子夹断对话。我承诺一切会好,黄老师说下次还得找孩子妈妈再谈。
我出去接宁蓝。她在教室里,已收好书包, 脸上神情略拘谨,手脚不麻利。难道她以为她爸又要说“你不像这家里人”之类的胡烂鬼话?如此情形不会发生。
我首先要教会她的,是别的中华名句, 即“家丑不可外扬”。我相信宁涟对此参悟通透,不会轻易对外人揭伤疤。上车后,宁蓝坐后排,我把画交给她,告知她谈话经过。
“你写东西、讲故事,别把负面的讲太多, 搞得老师以为家里人处不好。”
“我没有,老师误会了!而且,而且最后都是好的!”
“对,我相信你,你想先抑后扬。咱家前段时间啊,确实出点儿状况,但你前面抑得太多,别人要误会。”
“我是想把真相说出来!姐姐说,另外有个姐姐乱画咱们家!”
宁蓝什么都知道。
她还知道她爸不知道的。
车停好,我们下车后,走到小区小河边。太阳很烈,河面上反射的光无比刺眼。路上没人,我想“另外那个姐姐”大概还没放学, 她对夜晚熟悉很多。她肯定看不到,此时这位父亲,再次从小女儿手中接过这组画。他在想,如果连环画就到第一幅为止,那老师们看出的,也只有小女孩对父亲深厚的爱了。宁蓝版的《星月河》有点粗糙,没法和高中组一等奖比。可如果像我现在这样,把画放平, 让下午五点多的太阳斜射在上面,再站在取景地的角度品读,这就是天真小孩对下班后欢乐自在的父亲最真实的情感流露。
进电梯时,我正翻到第四幅画。我问宁蓝,认不认识另外那位姐姐。她摇头,踮脚, 按下关门按钮。她从宁涟那儿听说这人很坏, 看不惯我家好,因为这人爸妈分开了,长期没人管她。
我睁大眼,脑子一空,手捏不紧东西,夹在中间的两幅画溜到地上。
宁蓝俯身去捡,递给我的第一张就是她埋头作画的情景。我再看,她很认真,眉头和眼睛贴得近,是在创作这组“揭露真相” 的画。她的打假对象让她愤懑,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宁蓝,在这家里,可能没有潇洒自在的父亲。他工作失意,惹你班主任不痛快,与大女儿渐行渐远,不断伤害妻子, 还要你撤下对家中乱象的写实描绘。他霸道无礼,热衷争吵,就不可能是全家福站中间位置,同大家一起,真心笑得最欢的人。
实际上,比起认识宁蓝口中那个姐姐, 我更想认识她父亲。我想知道这小区的房子是不是他的,他有没有真住过这里,是否也曾攥着个酒瓶,在河边不清醒地找过东西? 他不该找房卡,而该找个盖子,来堵住源头。他也可能庸庸碌碌,没任何发现,一怒之下砸掉酒瓶,玻璃碴子流光似箭,划得画作七零八碎。恶臭气味铺天盖地,无处可藏,无处可躲,被画出来的、没被画出来的人都瞪大双眼,凝息屏气——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会是他或她的绝路。
“小蓝,除了你们美术老师还有班主任, 你给多少人看过这个?”
“全班同学!”
我们走出电梯,宁蓝没回头看见我表情。她说美术展示课上,小组成员一致推选她拿着画上台演讲。
到门口,我半天掏不出钥匙,是宁蓝自己开的门。
“那你给我说说,你,你怎么讲这故事的?”
宁蓝
我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一天,爸爸回家晚了,找不到房卡进大门。我去给他开门,他就很开心地回家了。爸爸妈妈像平时一样说笑,可是他们后来也有争吵的时候, 吵好几天,我都听到了。大家不开心,但我们家十分幸福美满。后来,我和姐姐在电梯里碰到了另一个姐姐。她很坏,嫉妒我家过得好,就乱画画,说我家不好。我姐姐再后来让我原谅她,我就很大方地原谅了。今天我还是想大声告诉大家真相:我们一家很快乐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美术老师也让我把画交给他,再回座位坐下。他十分认真地看我的画,有时会抬头看我。
所有人都夸我画得好,还有人说我们组绝对拿第一,只有一个特别讨厌的男同学非说我不行。
评选结果下周才会出来。美术老师说, 他先收起我的画,以后再给我。
我美术成绩一直不错,这次我是讲真的故事,不是乱画的,所以老师肯定会更喜欢。
我的画受到了很多赞赏,老师和同学们也知道了真相——“一举两得”这个成语,说的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