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一个队伍近前,听到录音机在播放:“读不完的书/ 解不完的题/ 少壮不努力/ 挥霍了光阴/ 走不完的路/……/ 也许要经历悲喜/ 只要我们不放弃/ 天涯到头一条路/ 洒脱找寻真自我/ 短暂的年华莫辜负/ 简简单单是归宿……”(司徒兰芳《人生天涯路》)她觉得这歌词每一句都完美戳中了自己,于是接在了队尾,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 跟着大叔大娘们一起跳了起来。
她在想,自己的命运是否注定如此?从二十七岁硕士毕业,她的工作一直处于不稳定状态。之前都是一门心思想往国企、大学这类的单位钻。虽然她确实能得到领导一定的认可,但最终还是没能通过正式聘用。
那么,只有自主创业这一条路了?
她尝试过摆摊卖自己的手工绒花。这个摆摊的机会还是她参加的一个以大学生为主力的本地汉服社团帮她找的。现在,这个汉服社的群聊成了脱离社会生活很久的贾晓楠的唯一社交渠道。即便如此,贾晓楠还是习惯性地屏蔽了群聊。摆摊的地点在城市环郊, 不指望能有什么客流量,重在“体验”。原本是周末两天的摆摊时间,他们联系的负责人却要求她周五下午提前到半天,不然有罚款。然而,她在现场问了其他的摆摊人,都是在网上预约的,没有任何“押金”和“罚款”。转天,这个“负责人”更坐到她对面的展台, 生怕她“迟到早退”。绒花本就不便宜,客户也多是汉服爱好者。她从白天九点坐摊到晚上九点,早已腰酸背痛。原来看摊和坐班是一样辛苦的,毕竟都是要久坐的。而对于她辛辛苦苦铺满店面的这些绒花,她觉得在这里能卖出去一枝就很不错了。
她遛弯回到家已经快九点了,父母都已习惯她这样的作息,早早睡下了。她打开了一袋牛奶,倒入了杯子里,喝完,把杯子泡上, 然后等自己把这件事想起来。
其实,早在她去英国读硕士时,就发现泡碗筷这件事完全是一个谎言。
她当时住在学校提供的宿舍。宿舍每人一间独立卫浴的卧室,一个单元共用一个厨房。一开始,她做饭就要费很长时间,因为买菜、做菜、洗碗这些流程,她从未与其他室友分工过。当时在留学生圈子里流行一句话:“做饭两小时,吃饭五分钟”。等她吃完饭, 整个人都累得不行,只得先把用过的餐具泡上,先去忙别的。洗碗的时间可以推迟到下一次用餐。但是不久,她就在留学生的一些帖子上,看到有人愤怒地吐槽:“真不理解, 那些把碗放在池子里不刷的人是怎么想的。” 她顿时感到非常尴尬,仿佛发帖人就是她的舍友。从那以后,再也不敢在这件事上拖延了。
妈妈曾说,“洗碗”的功劳是理所当然被无视的。贾晓楠记得,她表哥的第一任妻子,和她姑姑的第一次“冲突”,就是因为“洗碗”。具体情况贾晓楠并不知道,但在她印象里,她的姑姑待小辈都非常好,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第一时间分享给他们。这一点, 当时的那位嫂子却认为是婆婆强势的表现。后来的几次聚会,嫂子明里暗里地表示:“她在通过强迫别人接受她的好意,来训练小辈的服从性。”不过,这位嫂子离婚的原因, 并不是因为“洗碗”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洗碗”其实也曾是贾晓楠的心理阴影。她初中的时候在一所一般的区重点,在班里是中上的成绩,部分科目拿过全区第一的成绩。对于一直保持上进的她,老师们也是非常看重的。升学之际,老师还和她父亲谈话, 说留校的各种好处。然而,她还是选择以借读生的身份去市里最好的高中读书。她本身的中考成绩也能去全市排名前几的学校了, 但因为这所最好的高中可以接纳一定分数范围内的借读生到正式班里来,她又一直非常向往这所学校,于是就选择了这条令她后悔不已的路:她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刻苦读书, 在这里的成绩永远是垫底的。而她高一时的同桌,却可以做到上课睡觉,考试第一。时间久了,她觉得自己无法忍受这样的刺激, 于是和老师提出了换座。但贾晓楠没料到, 这个行为伤了这位同学的面子,并使她怀恨在心。
事情发生在文理分班后。她的这位前同桌也被分到这个文科班。当时,她所在组的一位女生原先的搭档提前回去了,找来她的搭档一起洗碗,然而她们并没有告诉贾晓楠。结果轮到贾晓楠时,她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洗碗,就有些愤愤不平,在宿舍里抱怨道: “凭什么变成我一个人干?”这话马上被同宿舍的女生传给其他宿舍的同组人了。于是, 在她执勤的那天,大家并没有选择澄清误会, 而是选择一起“治”她。
开饭的口哨一吹,好戏就开始了。只见同组的其他女生们客客气气地把饭分给贾晓楠,说:“够吗?”贾晓楠没见过这个阵仗, 愣住了。接下来,她们并没有继续吃饭,而是到处分饭,清空盘子,开始洗碗了。她原先的同桌也在这个组里,本来想在这天中午吃顿好的,结果顺势参与这件事。她把饭分到了她和贾晓楠原来班的同学那里。随后, 原来的同学举着盛满饭的盘子对远处的贾晓楠说着什么……
回到宿舍后,她的前同桌和其他人聚在一起吐槽贾晓楠:“当时觉得她不对劲,于是我去和我们班主任提了换座位。”这个话在后来快毕业的时候,被同班其他女生传到了她这儿。
贾晓楠感到越来越茫然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个集体里自处。渐渐地,她的信心基本完全丧失掉,其他事情也做不好,并开始暴饮暴食。不出意外地,她从原来清秀的外形变得肥胖油腻,做任何事都一败涂地, 也开始被动接受各方面的“习得性无助”……
情况到了大学似乎有所好转:上课的座位不再由老师安排——前排由学霸们占座, 后排则是随缘了;住宿也不是完全强制的—— 她是本地人,可以选择住在家里。她在大学四年,都是这么独来独往过来的。因为不会再有人盯着她窃窃私语了,她也放松了下来, 体型逐渐恢复了正常。
对于她来说,“洗碗”,只有在离开父母的集体生活环境里,是个问题。
她洗漱完毕,回到卧室,坐在妈妈身边。
她的妈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听书,仿佛要把自己与世隔绝。而贾晓楠记得,自己在高中时期的非上课时间也是用耳机保护自己的。可在那不久后, 她就开始出现严重的耳鸣,不得不到医院治疗。当时妈妈看到那么粗一管药推入贾晓楠的手背,非常地心疼和害怕。而贾晓楠在学校是个什么情况,他们并不知晓。
贾晓楠以为妈妈睡着了,因此试图偷偷摘下她的耳机。
妈妈突然哭着坐起来:“我怕你融不进社会……”
贾晓楠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妈妈见她愣住了,连忙说:“没关系, 没关系,我只是更年期又犯了……”然而, 妈妈的涟涟泪水出卖了她。
可是,现在的她应该无路可走了吧。
她已经尝试了所有能尝试的路,而且自己已经到了三十岁的关卡,没有任何试错的资本了。
她打开一直被她屏蔽的汉服群的群聊, 平时这个群里还接一些环郊的有偿走秀,还有看表演的票的福利。她刷到了一家知名的寺庙举办活动的提示。该活动时长一周,不收取任何费用,包吃包住,只要求人员年龄在十八到三十岁。活动的内容主要是让这些对于佛学感兴趣的年轻人体验修行生活。
“今年不去,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她喃喃道,于是立刻报了名。
转天,她跟家人说了这件事。家里并不反对她去寺庙体验。但二老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决定亲自开车送她去。
路上,二老嘱咐:“如果有什么不对, 立刻打电话,赶紧出来!”
贾晓楠只得一个劲地劝他们放心,这个寺庙很有名气。接下来的每一天,她都在朋友圈记录当天都学了什么、做了什么。
这里的宿舍被称为“寮房”。陈设和大学宿舍相比,除了不是上床下桌外,没有其他区别了。每个寮房有六个寮友,两个寮一个组,一起活动。寺庙中无论男女,都被称为“师兄”。贾晓楠理所当然地成了寮房的“大师兄”。大家虽然来自五湖四海,背景各异, 但都是以礼相待的。虽然都是陌生人,贾晓楠却丝毫没有体会到上学期间的紧张感。
每天四点一刻,三声板响之前,他们这些学员就要起床洗漱,然后赶去上五点钟的早课。神奇的是,这几天没有任何迟到事件的发生。六点是早斋,十一点一刻是午斋, 下午五点半的叫“药石”,品类都非常丰盛, 味道也非常可口,不存在吃不饱的情况。负责行堂的义工师兄都是人高马大的大小伙子, 每个人不是端来一篮篮馒头,就是提着装满菜、粥的铁桶。之后,学员们回到宿舍稍做休息,八点的时候就开始一天的课程了。每一天的活动都持续到晚上九点半左右。
贾晓楠怕与寮友在洗漱问题上有冲突, 总是想办法与大家错开。比如她和另外一位寮友尽量把洗漱安排在药石后到晚课之间的一小时之内。
此外就是值日了。尽管他们不是义工, 寺庙还是给每组分配了两次值日,让他们体会义工的辛苦。女师兄们的任务就是负责洗碗的工作。行斋过后,每位学员都把碗集中过来,放到第一个装满水的大铁盆里。每个碗、每副筷子都在经过“三道水”并擦干净之后,才会进行高温消毒。每个洗碗的人, 都没有挑活,看哪里有空缺的位,就马上顶上。没有一个人逃班,没有一个人抱怨,没有任何起争执的缘由。贾晓楠感觉,这里所有的人在洗碗的时候,内心都是清净愉悦的,就像过了第三道水之后的碗。她之前所经历的种种,仿佛也随着这三道水,都清洗干净了。她还让寮友帮她拍了一张大家一起洗碗的大合照,照片中的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她甚至还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在值日后回去的路上,她甚至听到有的人说,自己放下了洗碗的芥蒂。
回到家,她报名了下一次GRE 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