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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井
2022-07-22 14:09:21 来源: 作者:陈建明 【 】 浏览:570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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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井坐落在村子正中央,山脚之下。

    从家到古井要穿过几条古老幽深的巷弄,和一些高低错落、飞檐耸立的屋角。井坡上是一座学校。从古井上去要爬一百多级蜿蜒石梯。儿时,我不停在这条路上徘徊往复,也曾日日经过古井。当我长到大概一担水的高度时,便开始扛着水桶去井里挑水。别人是挑,我因为个子太小,只能努力踮起脚尖扛,以免扁担从肩头滑落。水桶也不能打得太满,半桶水在桶里晃荡晃荡。最尴尬的是,那些古老的弄堂和屋檐之间都有着高高的门槛,每次挑着水跨过门槛都成了一个高难度的技术活,有几次踉跄着差点要连人带桶跌入旁边的天井里去。

    尽管如此,古井还是承载了我们多少的欢乐呵!

    古井一共有三个井眼,其中最里面的是饮用水,总是清澈见底,如蓝宝石般荡漾着幽幽波光。其余从高到低依次是洗菜和洗衣井。井与井之间有一条青石凹槽相连,从第一口井流出来的清清井水次第欢快地往下流淌,经过低下的两口井然后汇入水渠。一条深深的水渠从井畔经过,正好将流淌的井水给接住,汇入河塘,灌溉远处一望无际的稻田。从古井里流出来的水,先是饮用,其次是日用,最后才是灌溉农田。勤劳智慧的村民们总是物尽其用,从来不肯浪费每一滴大自然的馈赠。

    古井四周都用青条石铺设得既宽阔又齐整。人们常常在光滑平整的条石上洗菜捶衣。小孩子们则在一旁跑来跑去玩耍嬉戏。有时,一不小心将手里的桶子给掉到井里去了,急得团团转。每当这个时候,便只有趴在井沿之上,用钩子试探着去钩那稳稳当当沉没在水底的桶子,总要试好一阵才能成功将桶子给钩上来。有时累了渴了,趴在那里咕咚咕咚喝水,喝一口就深深咂一下。哇!好甜!入口冷冽甘甜,沁人心脾。有时又久钩不上桶子来,索性垂头丧气地趴在那儿,对着幽幽古井发呆,甚至想入非非,想象是不是只要如童话故事里一般,敲一敲井壁,便会有一个美丽的仙女出来,送给诚实的人一个纯金打造的桶子。

    童话终究是童话,不过属于古井的古老传说并不少。传说每一口老井里都住着一个井龙王。在古井一侧的山壁之上有一个黑黝黝的洞窟。这个洞窟并不大,洞内怪石嶙峋、曲折蜿蜒,狭窄的通道很快就隐没在山石的罅隙里,内里不知多深,似乎通往不可知的地底深处。总之,似乎从我记事起从未有人敢去探索过。只要一下雨,尤其是春夏之交,一连下了数日暴雨,这石洞就变成了一个吞吐着巨浪的龙口,滔滔浊浪从地底滚滚而出,把平日里干涸的水渠变成一条浑浊的河流。这些澎湃的激流不知来自某条地底深处的暗河,带着一股激愤的力量汹涌而出,又有如断流的隐秘黄河,忽然之间得到充盈的补给,奋不顾身地涌出地面,奔向小河,奔向江河湖海。

    幸好溶洞虽与古井紧紧相依,它开口的方向却在古井一侧的石壁之上,天工造物是如此神奇,那滔天浊浪并不会直接倾泻入古井,污染井水。洪水来时,古井也被地底满溢的水给充盈了,满涨了,但却仍然保持着温柔与沉静,仍然清澈见底,仍然担负着哺育整个村庄的重任。一脉相连之侧,洞口浊浪滚滚,古井微澜不惊,蔚为奇观。

    每当这时,村里的老人们总是说,这是要化龙了呀!大山深处的小蛇一朝修炼成龙,得遇雷雨便借势而去,游入大海。而每当这时也必是雷电交加,山洪爆发。小时候我们一直以为这洞中也藏着一条巨龙,时时刻刻在黑暗处窥伺着外边的动静,一旦雷电交加,便伺机而动,呼风唤雨,借着水势腾飞入海。只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它是否已经成功飞升。好在雨势渐小,洞口的水又渐渐消失不见,古井也回复了往日的安宁,如一颗明珠,散发着清澈碧蓝的幽光,镶嵌在村庄之上,仰望着亘古的蓝天白云。

    到了枯水季节,古井也仿佛沉寂下来,怏怏地保持着一个低水位,不再往外流淌。三眼井之间断流了。然而古井却从来不会枯竭,哪怕长年天干地旱,它总是保持着那一汪幽泉。从记事起,村里的人们就一直在这里耕种劳作、挑水洗衣,从未有过水源枯竭之忧。古井就像小村的生命源泉,一年四季,慷慨而又大方地滋养着这方水土。

    小村坐落在大山峡谷之中,而古井则正倚着山壁而生。山坡之上便是村里唯一的学校。从古井畔的小路爬过一百多个阶梯,便可直达校门口。村里人信风水,古井背倚大山,面朝田野,护佑着田园与村庄,被称之为最好的风水,也孕育出一方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的水土。坐落在古井上方的学校并不大,却寄托着全村人的希望。这里的孩子们自小喝着古井水,秉承着勤劳质朴与耕读传家的优良家风,一个个长大成才,奔赴四方。从这里走出去的人们每逢相互问起,都会骄傲地说:哦,老乡啊,我们都是喝陈家边井水长大的孩子。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提起小村,提起古井,便立刻亲如一家人。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家乡人,这一俗话在人们身上得到最好的诠释。

    儿时,我也曾随父母走亲戚,去过很多村庄,却从未见过像这般的古井。长大以后,也曾去过很多古镇,参观过许多幽幽古井,然而心里却固执地认为,再也不会有一个地方如故乡的古井那般如诗如画,深深镌刻在记忆里。

    山村多河流,多古井。儿时常路过一些乡野田间,走得渴了,第一时间是去寻找一方幽幽冷泉。且不管是老村口,还是大山之下,亦或是古道边,找到的井清则清矣,太浅太小,也有幽深如碧者,总觉得不如故乡的古井,大概只能称之为泉眼。

    我的外婆家在几十公里外的山村,门口有一条小溪,溪流之畔也有一口小小的井。然而小井坐落在田野之中,简单的两方井眼相连,流出之水汇入一条小小的河流。井的上方并不依山傍水,也无溶洞,一年四季,静静地蛰伏在荒野之中,有如一个山野丫头,似乎缺少了一点沉静大气。

    从外婆家沿小溪的另一条河汊再往上走几公里,有一座幽幽水库。水库的下方突兀而出的石缝里有一口古井。这口井其实是一个天然的溶洞,紧紧贴于山石之上,外边露出一方小小的洞口。人们从洞口扔下桶子去就可以舀到水。平日里这水幽幽深深,望不到底,有如一口深藏在石缝中的碧潭。一旦暴雨侵袭之时,这方岩井就会咆哮着如巨龙般喷涌而出,直直地跌入下方的小石潭与浅溪之中。这口别致的不规则洞井像什么呢?照我看就像一个深藏在山野之中的野孩子,既不规整也全无章法和秀美可言,哪里能比得上我们村里那口古井般的端庄与凝重呢?

    故乡的井有上百年历史。族人们据说祖上还是明清年间自江西搬迁至此。村里至今尚留存着许多黛瓦白墙的明清花屋。而自打村庄有历史起,便有了这口古井。也不知是古井成就了古村,还是古村成就了古井。

    见过最不像古井的井是在离外婆家十几公里外的山上。儿时没有通车路,从我家去外婆家需要翻山越岭,爬过好几座大山。在大山之中有一个小小的山村,山村坐落在高高的山巅之上,零零星星的几处屋舍散落在树丛之中。大概是因为地势太高,山上除了一座水库之外,并无好水。一次,我和姐姐沿着蜿蜒崎岖的山路爬上山坡,累得气喘吁吁。忽然之间便急,极目四望,房屋还有很远,一些喧嚣的鸡犬之声隐隐传来。我来不及找厕所,便瞄准路旁一块凹地钻了进去。还莫说,这处土窝深深地凹进去,像一口锅,不大不小,正好可以隐身于其间。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凹地之底有一汪清水,仿佛是一个废弃的小山塘。我来不及细想,便蹲在凹地底部的干燥处方便。还没拉完,便听见水桶叮当作响。抬头一看,一个怒气冲冲的大婶挑着水桶站在凹地边沿破口大骂:“你这个哪里来的狗崽子,怎么在我们井里拉屎!这可是我们要喝的水呀!你个天杀的!”话还没完,我便吓得提起裤子抱头鼠窜。回到大路上,我尴尬不已,姐姐则在旁边笑破了肚皮。天知道,这一洼浅水竟然是山里人们赖以为生的水井呢!这一方小小浅水塘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之为水井呀!而我究竟干了什么好事。尴尬之余,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又是无比地庆幸,庆幸我们村里能够拥有一方干净整齐清幽的古井,能轻而易举地喝到一口甘冽的井水。

    在我心底,固执地认为,这些我所见过的水井怎么能跟我们的古井相提并论呢?

    是呵,只有故乡的古井,才会如此地幽深、古朴、端庄,又是如此地慷慨而无私,一年四季都充满着活力与灵气。

    春日里,古井是欢快而灵动的。轻柔而温润的井水潺潺地从井口流淌而出,仔细听,好似还哼着细碎幽咽的小曲。它一路流淌而下,流经小渠,流入小河,流进千万丘稻田。井水流到哪,哪里就送去了春的讯息。井沿之上,小渠两侧,河岸周围,一望无际的稻田里,到处开始萌动着柔柔软软的绿意。有了水,农人们开始驱牛扛犁,冒着尚未褪去的春寒下田翻耕土地,播种希望。蛰伏了一冬的人们也开始纷纷走出家门,一路叮咚叮咚响的是挑水的大队,提着桶儿,背着篮儿,嬉笑着的是洗衣摘菜大军。调皮的孩子们也脱下了厚厚的冬装,毫不畏惧地在料峭的春寒里一路笑闹着,追逐着,哼着歌儿打从井畔经过,奔向井上的学校。古井上方那条长长的山坡,足足有一百多级石梯。孩子们爬呀爬呀,爬着爬着就坐进了宽敞明亮的教室,爬着爬着就长大成人,走出村子,走向四方。

    偶尔也会一连数日,春雨连绵。春水泛滥之时,古井一边竭力抑制着要同岩洞里的地下河一股儿倾泻而出的地心之力,一边小心翼翼地泛出柔波,将平坦的井沿之上都变成了一片浅浅的泽国。小孩子们放学归来,穿着套靴在浅浅的井沿之上踩水抓鱼,玩得不亦乐乎。春天,总是那么令人欢欣喜悦,充满希望。

    夏季来临的时候,古井也在绿树浓阴里变得寂静无声。很久没下雨了,井与井之间早已经断流,井内却仍然波澜不惊。水底的青青水草倒映着蓝天白云,仿佛是村庄明亮的眼睛,又仿佛是三颗不同底色的明珠,碧幽、澄蓝、浅绿。尽管蝉躁鸟鸣,烈日如火,但古井依然心静如水,保持着它一贯的低调与深沉,也保持着难得的冰凉与充盈。此时,路过的人儿总是忍不住匍匐在井口之上,低下头去掬饮一口清冽的井水,然后抹一把脸。顿时,暑热全消,直凉到心底。

    夏日炎炎,古井在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一望无际的绿野开始着色,大山开始着色,村庄开始着色,为一副五彩斑斓的山村秋色图埋下伏笔。而村庄在酷暑里懒洋洋地打着盹,古井也无声无息地保持着它固有的水位线。不论晴雨,它总是不多不少,正好满足着村庄里人们的用水需求。

    偶尔,会从井边的地里跳出一只不自知的青蛙,但它很快就被清凉透骨的井水和井边往来的人们给惊吓到,又畏畏缩缩地退回到田地里。古井一年四季都是清澈的,除了偶尔飘落的一两片黄叶和水底柔波里摇曳的青青水草,从来不会有孑孓蚊虫之类滋生。就连青苔也小心翼翼地生长,并没有放肆蔓延之态。蓝天白云清澈地倒映在水底,水草漂浮于云间。偶尔一只蜻蜓错把水草当做枝头,在蓝天白云之上稍作停留,下一瞬间便急急掠过水面飞走。

    岁月沉静,古井幽幽。这片沉静而慵懒的田园风光,不禁让人想起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诗句:“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秋天的古井最是低沉又最是欣慰。庄稼开始收割,田野里都是黄金,四下人声鼎沸,人们身上都披上了金子。而山林却又是五彩斑斓,村庄也掩映在一片秋色里。大自然仿佛给村庄和大地披上了一件色调饱满的油画外衣。在经过一个春夏秋冬四季轮回的漫长等待,古井终于迎来了大地丰收的季节。古井自然是欣慰着的,这里面也包含着它多少的功劳呵!一年四季,村庄和田野从无缺水之忧。

   而此时,古井也迎来了它的最低水位。在丰收的季节里,它将心低到了尘埃里,不喧哗,不奔涌,哪怕是一片偶尔掉落在水面之上的黄叶,也静静地绝不惊扰。偶尔有调皮的孩子下学了来到古井边嬉戏玩耍,它也只默默地注视着。每当这时,住在井上方山坡的老大爷总是充当着古井的守护使者,几十年如一日,细心地呵护着古井。而古井在秋风里轻轻荡漾起一丝丝波纹,抖一抖风尘,继续安静地守护着村庄。那些放学归来的孩子们呢?收获了一学期优异的成绩后,在老大爷的劝阻之下,结束了对古井的危险探索,捧着奖状急急忙忙地跑回家报喜去。

    严寒的冬天终于来临了!村庄和原野都披上了皑皑白雪。古井边却成了最热闹的地方。古井冬暖夏凉,天越冷,它便越暖和。那些来自神秘的地底深处的温水散发着热气,从井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水面上一片热气腾腾,有如一个温泉世界。地面上寒风呼啸,雪花飘舞,可古井却是温暖的,澄碧的,天上的雪花飘落在水面上顷刻就融化掉了。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滴水成冰,可人们都愿意到井边来,就着热气腾腾的井水浣衣洗菜。只见井边一片热闹的景象:氤氲如白雾般的水汽当中,人们笑呵呵地搓着冻得红萝卜似的双手干着活,歇一会儿便将手放进温暖的水里去捂一捂。稍瞬,人们抬起头来,互相看着对方冻得通红的鼻子和落满雪花的头发眉毛,不禁哈哈大笑。

    古井是如此地敦厚迷人而又慷慨无私。一年四季,它总保持着充沛的水源,和虚怀若谷之心,尽己所能地哺育着山村。它倾其所有,毫无保留地奉献给这片土地,奉献给这里的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不疲倦。

    人们常说好山出好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除了那些百年老屋,这古井可能是村庄最古老的古董了。明清时代,祖上自遥远的江西搬迁至此,便秉承着耕读传家的传统,教育后人以耕种读书济世救国为己任。那些古老的老屋里至今还留存着祖上“门对千枝竹,家藏万卷书”的家训。抗战期间,村里的一位叔公参加抗战,远征缅甸,官至团长,最后为国壮烈捐躯。解放后,村里也出了不少人才。住在井上的老大爷就曾是抗美援朝志愿军,战火里浴血归来,荣获过六枚军功勋章。

    这方水土人杰地灵,而我最佩服的却是我的小学班主任,村里的跃飞老师。老师自从高中毕业起,便在小学校里教书育人,如同古井一般从未挪动过身子。几十年过去了,古井依然年轻,而老师却由青葱女子变成了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忽忽数十年里,她如古井一般,悉心哺育着孩子们,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而自己却深深扎根在这小山村里,从华发到皓首。

    忽有一天,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炸裂了小村,就在井沿之上的志愿军老大爷家里出了村里第一个重点大学的研究生。老大爷的孙子大概是得天独厚,吸取了这方水土的灵气,从小就聪明伶俐,成绩一直在学校里名列前茅。小小少年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考上了重点大学,即便在大学里也出类拔萃,这不,又考取了研究生。人们都说许是他家的风水好,又或许是古井的功劳。古井日日夜夜地滋养着村庄,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小村后代们,就如村里的老教师一般,深情地目送着他们从这里成长,又从这里走向四面八方。

    儿时,我常常趴在井边遐想,叩叩井壁,会有一个好心的仙女从井里走出来,赠予我一个金桶。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原来这个金桶就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只有勤奋的,刻苦的,努力的人,才会得到命运的馈赠。童话并没有撒谎。儿时,我们只感念古井给我们的源源不断的供养,长大之后离开家乡,才仿佛咀嚼到那一股故乡古井之水的甘甜,它不仅仅是故乡的回韵,更是一种生生不息的奋发有为,努力向上的精神,让我们反复品尝到生活的甜。

    离开故乡之后,二十多年间,我没有再踏足那条儿时曾踉跄挑水的曲折之路,也没有再去过古井。到后来,听闻老家也家家户户都安装了自来水。我想,古井之如故乡,估计也只是一个古董的存在,一个符号的象征了。


(发表于《参花》2022年,5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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