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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云秋叶交替时
2022-11-30 18:53:39 来源: 作者:郝壮壮 【 】 浏览:204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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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季节行至夏末秋初,迎目望去的一切,实在十分动人。夏时看那如同棉花一样的云,依旧在为白日所映照的每一个时刻,徐徐幻化出难以名状的形象,而飘扬在阳光下耀目的七彩叶片,则是秋天行进的旗帜。

    清晨与夜晚时节,空气皆极温柔。微风摇荡,夏虫独特的气味和秋果烂熟的香味混糅在一起,给人的身心都带来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愉悦。一切在成熟,在预备结束一个夏天,和预备开始一个秋天……

 

云天收夏色

 

    夏季时节,天气大多酷热难抵,阳光炙在人的肩膀,往往具有相当的分量。我居住的房子并未安装空调,白日里屋内各处角隅皆被一种黏稠的暑热所充斥,十分不适。于是白天的时间便凭靠风扇与周公消耗, 至黄昏来临,空气中的暑热尽散,从正午时分睡至此刻,精神也已完全恢复过来,便拎个凳子,坐在屋外的某一棵树下,看天空被夕阳烘成桃花色的薄云。

    许是气温的缘由,此刻这天际桃花色的夏云可爱得让人心头微微颤动。这夏云的桃花色像什么呢?有人说像十六岁少女的唇彩,有人说像池塘里盛开的荷花花瓣。我觉得都像,却又都不像。若是用初生小猫的小鼻子的颜色来比拟此刻之夏云,那才真是合宜!这时间的小孩子也分外多,他们皆只穿个短裤,裸赤着上半身,吵着叫着,跑来跑去,小鸡般展着翅膀。他们稚嫩而又有力的黝黑肩膀为夕阳镀了色,不可辨其细节,只余个金黄轮廓于人眼中,在微尘飘浮的夏日傍晚, 美得不可思议。金黄轮廓的小人们天真如春风,快乐如小猫,他们白日里必是在父母的逼迫下作了长长的睡眠,因此,此刻在夕阳下活力四射,如激流清溪里的鱼群。

    提及小猫,夏日黄昏时节的小猫也确实不少。整个天空的云,为苍青赭赤所浸透, 呈现幻异炫彩的景致时,总有一两只云白色的小猫,在苍青赭赤间的一条微微的小道上走,低头,又抬头,看一看天,又看一看路。云过来,它行在影里,云过去,它亮了。蒲公英或其他夏草的絮子沾在它衣领上,它带它们去更远的远方。偶尔一只鸟出现在它视野里,它便立住,目光炯炯,凝视着那只鸟, 有时会微微弓起腰,作出要扑的模样,鸟扑腾扑腾飞走了,它旋即坐下来,望着越来越高的鸟,整个黄昏云彩与夕霞的变幻,在它仰望的一瞬,皆留在它的脸上,于是天空, 便显得亘古不变。有时它行至一处栅栏,会突然停下来,像打量一个什么奇怪东西一样, 打量眼前根根矗立的黑色铁栅栏,踱来踱去。忽然,它弓起腰,作出先前扑鸟时的姿态, 不待你反应,便如一道穿过命运的白色闪电般,穿过了身前黑色的铁栅栏。

    再看天空,苍青赭赤的各色夏云,颜色愈来愈深,也愈来愈少,不多时,便全呈蔚蓝, 再转作淡紫。入夜了,黑色清清楚楚地向背倚的这棵树倾斜过来,猫不知行去哪里,已看不见了,不远处的黑色栅栏,停止成一条条细线,又一会,细线也看不见了,黄昏时节黄色的花变成白色了,红色的花变成黑色了。前时如溪鱼般活跃的小孩子们,现已十分困乏,依在妈妈或奶奶的怀里,沉沉地睡了。

    夏云仿佛消失了,白、黄、红、紫皆不见了。月亮升起来了,升至最高处时,便明亮得如白日一般,夏云又出现了,几颗星星枕着它。星星是吃到了夏阳敷在夏云上的盐渍吗?似乎很咸,还有点苦,我看得见星星打了个寒噤。

    夏季也不总是在一种身心难以忍受的酷热中,偶尔也会有极为温柔或凉爽的时间。这样的时间多是在清晨。天空或是极为蔚蓝, 仰面即可视见蓝得要滴下来的天,或是为一种似叶若鳞的夏云整个地覆遮,若不是天空中央还有少许蓝色斑点,真会让人误以为这天本就是白色的。

    晨时五六点钟,太阳便半掩着脸,捉迷藏似的从东方山顶探出头,仿佛一个小孩子在偷看你会不会看他。橘子色的微风伴着阳光从窗口溜进来,桌上未吃完的苹果被涂了一半的金。鸟儿们早已起床,在叶丛间啭个不息,叶枝下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各处是光亮,各处是声音,一切景致具有一种节日的欢乐情调。

    最叫人欢喜的还是天上的云。蛋黄一般的朝阳还未转变为白日,光线便也不若正午时分锋锐,刺痛人眼眸,于是便一个人安闲地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看朝阳如何一点一点往上移,看淡紫色的夏云,如何被这清晨的光染成赤橘色,再由赤橘色,染成棉白色。当云彻底地成为棉白色时,天空也变作了一片蓝,蓝得像染得一样。眼睛呆呆地望着这蓝天,耳朵听着屋内亲人沉沉的鼾声,嘴巴紧闭着一句话不说,心中充满了莫可言说的幸福。

    有时觉得站阳台上看不过瘾,便于前一日夜里做好计划,在月光还未盈满大地,便脱了鞋洗了脚上床睡去,翌日则在星光还未尽散之时便起床,继而草草洗漱,然后拎一只苹果一瓶清水,朝山走去。一路伴着露水一般晶莹的鸟鸣和鸟鸣一般清澈的草露,纵一口气行至山顶,也不觉得腿脚疲倦。待走到了先前预计好的地方,便寻一棵宽厚的大树,快快爬上去,找到最适合歇憩的枝杈躺下, 枕着繁密的叶片,静待日出来临。

    不一会,东方天际愈来愈亮,各种瑰丽的,如火一般的颜色从天空内部渗出,将一切浸染。作为山顶与天空的联结的夏云此时丹朱明黄,耀人眼目,眺望但见一片光明, 摘下眼镜去看,则棱角不分,唯余一些颜色摇曳于多彩的东方天际,山风吹过,恰如一丛丛火焰。太阳跳出山峦那一刻,熠熠烁闪的金光将天空变作粼粼涟漪的秋水一般的风致,大小夏云则在粼粼涟漪间翻飞,赤黄橘橙杂彩相间,如旗纛,如羽葆,如彩叶。坐起身来极目远望,则见朝霞如浪,千山草黄, 夏末时节的某一清晨,却俨然一派盛秋景象。

    一片宽厚的叶子从头顶翩落下来,夏云将它染成了木叶模样。

 

木叶动秋声

 

    暮夏的某一日午后,从图书馆内走出, 照例抬手遮面,使脸颊不被锋锐炽热的阳光所刺痛,而后熟稔地撑开遮阳伞,向外行去。突然,一片赤碧交杂的枫叶映入眼帘,它大小若七八岁小孩的手掌,行动仍是轻敏异常, 立于枝稍翻飞似一彩蝶,有风吹过,则飞之愈甚,仿佛迎风招展的旗帜。我立住脚步, 望着这面自然打造的精美彩旗,心悦之余却惊异发现这图书馆前后十几株老枫木树,叶子已被几个白昼的阳光和风雨镀上一层黄, 一层红,一层紫。枫树上上下下到处是这种彩色斑驳,如旗帜一般的美丽叶片。

    从这些斑驳的叶片里,我忽然发现现在就已是秋天。这可一点没错,此刻的世界写满一个字。我收拢遮阳伞,让阳光径直洒在脸上,却并不炙人。偶有秋风拂过, 带来微微凉爽,身体煦暖如小春。我脑里已想好了哪里盛开一捧山花,哪里结出繁密如天上星辰的山果,想好了跟着谁一起,在哪个地方,掐山花摘山果,摇晃着身姿在土坡上掀起一片烟。

    我忆起了几个童年的玩伴,忆起了我们曾展着翅膀地跑叫着的夏天。吃过晚饭,便聚在一处疯玩,每个人都赤着肩膀,把汗水连同鼻涕揩在对方臂腕,再从对方的嘴里获取自己应得的那一份责骂。于裤兜里掏出各自父亲制作的风车,呼号着迎风奔跑,以风车的转速为准,争显本色,最终赢得风车比赛的人便可获得一片旗帜般的彩色叶子,作为少年时的荣光。

    前些日子返归故乡,看望均已年过八旬的爷爷和奶奶。夜晚,三个人围席而坐,喝水,聊天,畅笑。爷爷的耳朵已被岁月收回了它曾经的敏锐,即使我一句话多次重复, 他也常常听不清晰,故而并不说什么,只是慢慢地喝水,微笑。奶奶听闻几天后堂弟堂妹也要回来,便溜下床去,在屋内走来走去, 翻寻她不知何年塞进某个抽屉的糖果,仿佛只有捧着糖果的双手才能消化这幸福。

    他们提及了很多我幼年的事情,有顽劣, 亦有怯懦,也提及了很多我幼年的玩伴,一些依旧熟悉,一些已然陌生。偶然提起我一个姓王的同窗,他是我在老家上学时期的最后一个同桌,我还明晰地记得他欠有我两片彩叶未曾兑换,便问爷爷奶奶他现在是否还在念书,在哪个城市。他们顿了顿,说他得了绝症,已去世一年多。屋内三人都沉默了。继续喝水,但不再说话,也不笑。老式钟表挂在墙上,指针铮铮铮地走,凉白开水滚下青春或衰老的喉咙,咕噜”“咕噜 好大声音。时间充满了房间,我却觉出无比的空。

    “喵——”

    突然一声稚嫩的猫音传入耳廓,循声而望,是一只汽水瓶大小的小猫。小猫通体作黑色,无一杂毛,眼睛光光的如同两粒水晶球。神气中有点害羞,有点不自在,似乎也有点不可言说的淘气与爱娇。奶奶说这是她不久前从村口一个婆婆家抱来的猫咪,因为屋里常有老鼠,一来做个陪伴,二来也除一下鼠患。许是自出生起便一直由人喂养的缘故,它并不惧人,虽初次见我,也毫不畏恐地卧我腿上。

    抚着这只仅比手掌稍大一点的“黑玉” 做成的生灵,我心中异常柔和,又生出点隐痛, 勉强笑着。

    在我还不曾知晓上学为何物前,我整个的生活,全在这个黄土院子里。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玩伴是一只通体白云色,无一丝杂毛的猫,我唤它为小白。小白的两粒眼睛也亮亮的如同水晶球。不知是哪一个夏末上午, 我刚从山头看完日出返还家中,便听奶奶说村口一个婆婆家的猫咪生了许多小猫,我顾不及身体的疲累,急急摇着奶奶的手臂央求去看。一共是六只小猫,五只皆为两色或三色交杂,仅一只通体云白,这仿佛是用白玉, 奶酥,果子同香花,调和削筑成就的生灵。我一眼钟情,便抱着不放手,那位婆婆人本淳善,又无力育养如此多的小猫,即将它赠予我。

    与小白一起共度的欢愉时日,早已掩埋在记忆深处,细节模糊,棱角不辨。现在还能回想起的,唯余我剪去了一个窗格的窗纸, 替换为白布,作为小白出入的门帘。它不悦走门,但欢喜跳窗出入,身手异常敏捷,恍若白色闪电。它也欢喜去外面游耍,时常午时跳窗而去,巳时方归,一至夏秋交替光景, 它的肩背便常常沾着几片彩旗般的叶片。

    家乡的山里多野兔,土石长草间,常常隐有墨色的捕兔铁夹。小白的生命,就消逝于这铁夹中。这道白色的闪电,没有穿过它的命运,没有穿过黑色的兽夹。

    聊了一会,爷爷奶奶便都觉精神疲乏, 上床歇憩了。我独自行至屋外,寻到童年常靠的那棵树坐下。 空气极为沁爽,虽没有月亮,但几颗星星嵌入墨色天空,也显得十分宁静。叶林草丛间的小虫们依旧啼鸣不息, 声密如雨,一阵风吹过,几片宽大的叶子摇落下来,掉在地上,而未被风摇落的叶,还与季节做着抗争,弄出沙沙的声响。

    叶,树,房屋,云彩,皆生在这土地上, 靠土地喂养,在这季节交替中复入于土,新生的长成,亦自土中茁起。只是夏云与秋叶, 面对一些别离或相逢时,更能感觉季节的交替。


(发表于《参花》2022年,11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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