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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
2023-04-28 10:04:48 来源: 作者:李世伟 【 】 浏览:285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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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谅我写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出来,也希望那人不要看到。

   二十一年前,约早上七点半,世界上多了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没错,他们同时诞生了。请注意,我说的是父亲和儿子同时诞生,而不是两个人同时出生,我们只从社会关系的角度去看比较好。

   我满二十一岁的那个冬天,家里打算装修新房。为我结婚做准备, 着实是早了些。说是新房,其实也是一个老房子。多年前,村屋拆了, 改成了社区,上下三间,带一个小院。房子修在河的另一边,原址成了耕地。新房建成已有七年,却不得消停。最近,门口墙脚下的砖又被扒开了,说是要种点花,搞搞绿化。按我推测,花八成是留不住的,还是要被种上菜。农民是见不得让养活自己的地闲着的,由此,我们才能生产生活几千年。

   我站在门前,那的的确确是一个旧房子的模样,铁门多年未动, 已与周遭的一切渐渐相融。开门的时候,它叫得多少有点虚张声势,像被无故踢了一脚的流浪狗,尖锐刺耳,可除了落了点铁锈,无半点伤病。刚开一条缝,便有细长草叶探出,院子里,野草由砖缝钻出,同枯草一起,顺着长方形缝隙生长,相当的有秩序。西墙边,有一棵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桑树,树干约和我同高,树冠已没过墙,它拱开地面,拨开地砖,伸出肢体来,弯腰驼背,鹤发童颜,似一老仙。

   若不是做结婚用,有客人要来,我倒蛮喜欢这院子的,有生机, 通灵气。脚刚迈进,还未落地,便惊醒了一众精灵,张牙舞爪、腾空而起,还有的稳坐军帐、八风不动。脚落地,草叶伸进裤管,顺便带进去一股凉意。

   进屋,它果然不再新,如白内障的眼球, 蒙着一层翳,黑的发白,白的发黑,踩上去便留下一块干净的脚印。靠着地板的白色墙皮,因受潮翘起,如壁虎,稍一碰,便迅速闪身, 摇曳着落下,嫩白的腹下露出混着砂石的混凝土,瓷砖的缝隙也因蒙一层浮土而变黑, 愈发明显了,之前看不出的小裂隙也出现了。门窗的玻璃带着一种粗糙感,像用砂纸过了一遍,食指肚划过,留下一道顺畅柔软的弧线。

   屋里清冷,有一股霉味儿,这是人留下的味道,祖父母在这儿住过。他们说,睡了一辈子炕了,不睡炕可不行,受不了,村里人都盘了。于是在花甲之年,依旧大兴土木, 盘了锅台和炕。盘是盘了,可是他俩没睡多长时间就离开了,那时候,俩人还种着几亩地, 嫌弃院子太小,打下来的粮食没处放,也实在是过不惯扛着锄头上楼房的生活,便搬到了有大院子的平房,一直住到现在。平房里没有炕,俩人也不愿意再盘,也睡到了现在, 没有半点不适应。我的父亲经常拿这件事对着他的父母说,不睡炕不行,五六年了,不睡炕也行了。他们现在不但离了炕,离了灶火, 也离了地。人老了,种不动了,在院子里养几只羊,圈一块篱笆,种几畦菜,也算实现了某种融合。

   今年,父亲开始说,他俩已经老糊涂了。

   我提议把家里养的羊牵过来,把草吃掉。却遭到了父亲的柔软反对,他说羊粪会是一个大问题。也对,有些事还是要自己去做, 替代不得。

   树倒下来,叶子唰唰响,在直射的阳光里发出下雨的声音。我没注意到他们已经把树锯断,直到地面传来震动,惊吓之余,猛一回头去探个究竟,我的脸便擦过一片树叶, 那恰巧是初生的厚实叶子,我能感受到上面的细小绒毛,很密、很软,像婴儿的耳垂。祖父训斥父亲为什么不喊我避开,父亲责怪我为什么听不到他的喊声,像一块木头一样戳在那里。他们的说法是矛盾的,最多只有一个人说得正确。在除草过程中,铁锹与砖面的摩擦声让我沉浸其中,那噪音让我没有注意到他的喊声,而我有节奏的摩擦声也和他们锯树的拍子恰好吻合。其实,刚开始, 两种声音还是不同的节奏,慢慢地便对应上了,就像鼓掌一样,如果有人事先说好要鼓掌, 那么有九成的概率,在十几秒钟之后,鼓掌声会落在一个重音上面,而且节奏会越来越快。

   这样看来,凭我对他的了解,应该是父亲对了,他的说法是合理的。那这么说的话, 是祖父错了,那句训斥完全毫无根据。父亲一直觉得他的父亲在没理由地挑他的毛病, 我知道他的父亲是想和他说几句话,但是这种方法,确实有点让人不舒服。

   我放弃了从那种极其直白宏伟的角度去看待父子关系,我试过,一无所获。毕竟我的生活不是戏剧,没有那么多的起伏。艺术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可要是想把生活写出来,恐怕还没人做得到。人们把生活简单化、传奇化之后,变成书面语言,铺在纸上,同时, 故事也变得像纸张一样,平面展开,从侧面看,那只不过是一条线,展现不出什么东西来, 也少了三次元带来的真实感。

   他没有去理会。

   他早就习惯了。

   我直起身来,做了一个深呼吸,这时候, 我感觉到肺泡里都是木屑和叶绿素的味道。我也才感受到院子似乎比之前更加杂乱了, 暂时还不能被称之为收拾。

   祖父拿斧头把细小枝条砍下来,捆成一捆,放在三轮车车斗里面,再把我铲下来的草抱成一捆,也放进去,一拧钥匙,车作响, 他便回家去了。这些东西终究还是逃脱不了被羊吃的命运。我继续铲草,父亲掀开几块砖,拿起镐头,开始刨树根。刨几下,粗糙的树皮开始变嫩起来,可他却开始有点气喘吁吁了。我对父亲说,我来吧,你歇歇。他这次答应了,但是他只允许了我帮他刨树根, 却没有允许自己去歇歇,他接过了我的铁锹, 开始铲草,噪音又响了起来。

   土铲得差不多了,我蹲下,拿起斧子, 一下下地给除草声打着拍子。一斧子下去, 能把咖喱色的根茎砍断半截,流出乳白色的汁水,碰破的嫩皮还会露出一点点紫色。原来深埋在土里的根这么鲜艳,比露出来的鲜艳多了。根扎得很深,没办法全部拔出来。我看差不多之后,就把那些纠缠的根斩断, 剩下的就留在土里。我还建议撒一点农药, 或者火碱,防止它再拱出地面。祖父说,没必要。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他又拿过斧子,把砍倒的树上大一点的树杈劈下来, 并排好放在车斗里,树根也放进去,俩人又合力把树干抬上去,绑好,拉回家去。树干要拿回去插篱笆用,他有插不完的篱笆,把院子一块一块分开。我们三人从上到下,把这棵树所带来的工作完成了。

   我又想回去除草,父亲却说他要干完了, 我腰肌劳损,歇着就好。腰肌劳损是事实, 可他也并不是多么健康。去年刚进冬天,就因为脑血栓住院了,他才四十七岁。幸亏因为他才四十七岁,与处在这个病症多发年龄的人相比,恢复能力高出不少,但是,身体却大不如前。我明显感觉我的膀子已经比他宽了,背也比他直。当我不经意搭上他的肩膀时,他往后退了一步,那是向后摔倒的应激反应,不知道是他感到突然袭来的不适应所致,还是我的力气有点大。我看他站在那儿, 已经有向内萎缩的迹象,眼神之中带着一种羡慕望向我。我不确定我是否对父亲有过那所谓的崇拜、厌恶、可怜三个阶段,但是每种感情在我与他的来来回回中,都曾出现过。我不敢和他对视,每当目光相撞,便迅速低头掏出手机,随手乱翻,然后冷酷地制止了我的感情继续发展。

   多年前,他的父亲和我的父亲的身高体重、肩宽腰围一模一样,只不过父亲白一点, 皮肤也没有那么多褶皱。现在再看,他的父亲已经比他小了两号,是一个干瘦老头儿了。稍稍干点活,就气喘吁吁,嗓子里面一直沾满了痰,随着他的一呼一吸发出撕扯气管的声音。他现在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了,而且开始的时间更早,萎缩的速度更快。

   读过一本书,主人公在回忆母亲打他的时候大哭,并说:我妈已经打不疼我了。 

   铲下来的草,在那里堆成一个不怎么尖的圆锥。等祖父来把那团草抱走,他的任务便结束了。我和父亲要收拾那片被翘起的土地,填土、夯实,接着就开始铺砖。那块没有砖的区域已经变形了,不再刚刚好能放下原来的那几块砖。要么两块砖互相支棱着翘起,得站上去狠踩两脚;要么两块砖之间留了有一两指宽的缝隙,需要用土去填上。这是一个费力气的拼图游戏。

   人一闲,就爱瞎想。便想到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玩拼图,五块钱一板,他经常从一个黑塑料袋里面掏出来给我。家里已经攒了二三十板,他却从未买重过,每一次都是新花样,并保证都是我喜欢的动画片。有一次, 我带一个同学来家玩,由于那时候还没有手机、电脑之类的,我们把能找到的拼图全都拼完了,向父亲展示时,他停下手里的工作, 又去洗了洗手,一个一个地翻看,好像是第一次见到。等那个同学走后,他提来了一个黑塑料袋,从里面又掏出两板未撕开保护膜的拼图。高兴的同时,我在心里又有些许对父亲自私的埋怨。当我也慢慢地变得自私之后,才感受到他在这方面对待我的自私又无私。他总是喜欢把东西放在黑塑料袋里面慢慢拿出来,眼睛的亮度也会随着他对我表情的观察产生变化。

   我很久没有主动和他聊过小时候的事了,他不是没提起过,只是我总是以忘了为借口而闭口不谈,因为我感到那时候做的事很傻, 尤其是被别人提起的时候会很羞耻。我明白这就是虚荣心在作祟,怎么会不记得六七岁时发生的事情,倒像是故意忘了。我和他蹲在那儿铺砖的时候,依然没有主动挑起这个话题,我想和他聊聊天,聊聊我小的时候, 可我还是闭嘴了。假如我对他说我忽然把那些事情记起来了,倒显得我之前很傻。

   差不多可以结束了,凌乱的草不再藏在秩序之中,墙边再也不会有在夕阳之下被拉长的树影,那块地也一改往日的破碎,鼻腔里也逐渐没了味道,那些盘了锅台的人家开始升起炊烟,但这个院子不会再升起,我们也该回去了。太阳由金黄转变成绯红,院子不再清晰,光中的一切都显得辉煌又垂垂老矣。

   写到这里,突然发现,或许是由于某种不知来源的疏离感,我对于父亲这个称呼, 使用了来指代,对祖父也是一样。我深知这是一种不尊重,但总是由着自己随手写出,我会尽量克制自己的思想,不过我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无从得知。

   等我下次再随他一起去的时候,便是检修房子里面的电路。这中间隔了许多天,院子也干净了不少。这次,我看出了父亲的无奈、无助,他一次次地问我关于电路的某些知识, 也许他觉得我上了大学,懂得多,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要我看一看。自从我考上大学之后, 他也流露出了对于学习的热情。先是买了一个书架,一年就摆满了。我说他不服老,他说他不老,说你们坐在火车、高铁、飞机上, 他就蹬着三轮车赶火车,越落越远不要紧, 你往北,我往南,我不理你的北,你也学不会我的南。

   关于检修电路的过程,我什么都没记住, 我所做的只是站在梯子下面看着他拧灯泡。他的脖子和手臂高抬着,身子也有些向后仰, 他颈下的皱纹舒展开来,和长时间裸露在外的皮肤相比,年轻了不少。手里攥着刚拧下来的白炽灯泡,这些只是为了防止灯口生锈而拧上去的灯泡,可能已经不会再亮了。我很怕旋转螺丝口带来的摩擦声,冰冷、尖锐, 两种金属碰撞摩擦,总是能让我汗毛竖立。我只管扶着梯子,思维难免就会发散,自冰冷, 到火热;自金属,到热血,随之便莫名其妙地跑到了毛血旺上面去。这道有热血、有温度的菜,我好久没吃了,家里人都吃不了辣, 但是清淡了又不下饭,所以菜都是重油重盐的,我想,父亲患有脑血栓,可能和这有关。

   兜兜转转,思绪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电线和我的思路一样,顺延四散而杂乱无章,暗暗蛰伏在墙体里面。一旦接受刺激, 金属中的杂乱电子便会做定向移动,推出一股力量。如果把电扇扇叶拨动,就成了发电机, 电子就会反向流动,产生和原来方向相反的电流,力量的方向发生逆转,主动和从动发生关系的便会对调。我感觉这个过程就像我和父亲,虽然他依然承担着发电机的身份, 但是我已经开始自发地转动了,两股力量必定会产生冲突抵消,导致我们之间的联系变淡,当我的力量足够强大的时候,我可能就会以压倒性的优势变成发电机,开始为他提供力量。

   我试探性地问他关于脑血栓的事,之前他对我只字不提,我还是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的,说的时候,她落泪了。某天晚上,我做梦梦到他病了,这是委婉的说法,事实上是梦到他去世了。我没理由地给他打去一通电话,他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说我没事, 给你打电话就是因为我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 问问家里的情况。他告诉我一切都好,第二天, 他就住进了医院,而我是在寒假回家才知道这件事的。我越来越烦他,我觉得他总是逞强, 在嘴上占尽了便宜,实际吃亏不少。他给我的回答还是如我记忆和预测的他一样强硬,我没事

   他还是不让我上去帮他,我知道他的胳膊抬久了会很累,他的关节就像那道铁门一样,因为时间而逐渐封固。我的骨头长在一起了。这话是他说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应该会很累。我看过他身上拔罐儿后留下的紫色圆印,像是胎记一样牢牢吸在关节处,从未变淡,这些圆印有规律地排出一个人的形状,一个伤病的形状,就像星辰勾勒出夜晚的天空一样。

   我开始了与自己的战争。我过于自负, 他根本没到需要我去怜悯的时候,我也把自己放得很高,以至于我一直在俯视父亲的生活。我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却理所应当地享受他给我带来的生活,这恰恰为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那些听上去旷达睿智的话铺垫好了基础,如果我现在真的是在充当一个发电机的角色,我的所做绝对不可能如我所说的那样轻松。可是如果我这样想,是不是就算默认了父亲的付出与得来的伤痛都是自讨苦吃?这显然不对,应该有某种东西让我们双方的一切行为和想法都变得合理。

   拧上一个新的灯泡后,他下来了,坐在地上的一个纸壳子上,又扬起头,看着开关和灯口之间。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应该是在想里面的电路走向,嘴里小声地说着红色、蓝色、绿色火线、零线、总闸、开关、双控什么的,最后说,哦,原来是这样。

   接线,合闸,开灯,所得到的结论还是错的。他又开始自言自语了,这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应该是这样啊,该是这样啊。 

   “你说怎么回事?他突然转头问我。

   “我啊?我不会。 

   “大学没学这个?我还以为你上了大学, 什么都会了。 

   “要是上大学之前,我可能会。 

   初入大学,还在用高中那一套,却始终使不上劲儿。书念的吃力,便愈发偷懒,什么问题都一知半解,皆能言,又皆无言。一到考试,卷子上铺一层四六不靠的字,末了却得了一个不错的成绩,便入了此道。随后他同我讲了一个故事,别吐槽情节老套,中国父子的交流方式无非三种,下棋、喝酒、讲故事,非要算的话,剑拔弩张到打一架也不乏存在。我与父亲关系融洽,酒喝过,棋下过,故事也讲过,不过架是没有打过的。

   故事很简单,又短,是一个本地轶事, 口口相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让我对这个小地方一下提起了兴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点,黑色的,自这个点起,一条线突然拉长,把我衬得很小。我和父亲,父亲和他的父亲,紧挨着,重叠着,就在那儿, 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他是站在梯子上讲完这个故事的,期间, 他的手臂一直扬着,讲完才放下来,随后, 灯泡能亮了。我看着他正在一步步从梯子上下来,兜里揣着的工具随他一阶阶迈下,也一阵阵碰撞,自后脑勺产生的一道冰冷的电流,使我的汗毛又炸了起来。等他踩到最低一阶,我撒开了手,防止我们之间发生什么碰撞摩擦。我们把梯子搬到了一个露头处, 他又爬上去,想把线头包起来。他用力地扯着电工胶带,黑色的胶带随着拉长已经发白, 却没扯断。角力的双方都已经没有了力气, 父亲低头冲我尴尬地笑一笑,不情愿地背过头去用牙齿咬断,他赢了。


(发表于《参花》2023年,4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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