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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一面
2023-07-07 11:11:20 来源: 作者:唐秀宁 【 】 浏览:380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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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从磨槽里被挤出来,不情愿似的,犹犹豫豫往磨道上走。面有些舍不得和粮食的外皮分别,没有这件外衣,面也许还是浆状的存在, 还不能称其为面粉。磨是粮食成熟后必走的辛苦路,面在磨道里完成涅槃。面对磨既爱又恨,因此面在磨道里行动迟缓,瞻前顾后,直到无数粮食中包裹的面来到一起,面才下决心离开磨道,走进人的生活。

   面来到主妇的案板上,起初是散面一盘,主妇有办法让面团结一体,紧密结合,同时还能让面团在变成面片和面条之前得到短暂的休息。主妇们说这就是醒面。这是人先入为主的惯性思维,应该说是面自己在“醒”,也许更准确一些。事实如此,人将面团和好就把它搁那儿了, 人并未继续对面团有所作为,怎么能说人在醒面呢。

   不过半小时的时间,面在水的浸润下,满心柔软回味自己在粮食壳中度过的那段光阴。晨起的鸟鸣,夜晚的星空,阳光中感受的温暖, 风雨中接受的锤炼,逐一在面的记忆中重现。面才知道起初走上磨道时复杂的情绪中,有自己感念一株小麦的情意,感念一粒粮食的深情。面心里充满柔软甜蜜的情愫,爱意满满,面开始完全放松,宽怀、隐忍、慈悲,这些人类崇尚的美德,面一直都有。

   擀面的主妇凭经验知道,面在醒过半小时后会比之前黏合性更好, 也更耐揉搓,要不了三下两下,一团面就会在主妇手里变得绸缎一样光滑,并散发迷人的麦香。忙于烹饪的主妇根本没想到,面已经在怀旧中醒悟。面打开自己,准备接纳命运赐予的一切。擀面杖、切面刀、煮面锅、调面料……看上去像是一道道的折磨,面却因此而升华,并有可能成为盛宴上的压轴。

   对喜爱吃面食的人来说,一碗面带给人的愉悦感,胜过许多美味佳肴。面给人传递的是一种踏实感,如果给一个饥肠辘辘的人面前摆上一碗面和各种精美的点心菜肴,相信这个饥饿的人一定会先将面吃掉, 然后再品尝其他。只有面食的填充才能迅速缓解饥饿带来的虚弱和恐慌。

   至于宴席最后呈上的面碗,小巧、精致、唯美, 盛着三两口就能吃完的一点面,那是酒足饭饱后的锦上添花。

   从小吃面食长大的我们,面在胃的记忆中根深蒂固。早点来一碗牛肉面,是很多人的日常。虽然我自己并不会以牛肉面作为早点,但我每天都能看到很多人在街边的面馆里排队领饭。几家生意不错的面馆,早七点到八点半之间,便是一天中第一波吃面的热潮。我家楼下的牛肉面馆,一般都是清晨六点左右煮牛肉臊子,即便我的房间门窗紧闭, 依然能闻到一股牛肉汤的鲜香。这让我省了用闹钟,可以凭嗅觉猜到起床的时间。

   人就像知道面的豁达通透,人尽情地在面身上展现自己的奇妙技巧,丝毫不顾及面的感受。手擀面算是厚道朴实的一种,可是人总是喜爱变花样。搓鱼面、拉条面、棒棒面、揪片子、饺子、馒头、油条、烙饼、煎饼、馓子、馕饼、疙瘩汤、油糕……人尽其所能, 将面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面在人手的操作下,经历煎炒烹炸,最终成就为一道道美食, 供人享用。

   面即使磨得再细,依然是颗粒状的存在。如果可以说一粒面,我们知道,一粒面在人的生活中,起不到任何作用。人会经常忽略一粒面,因此人给面安排的最常见量词是“袋”。有一袋面和没有一袋面的区别是相当大的。

   母亲说她小时候有过一次难忘的磨面经历。秋天的一个午后,母亲跟上小脚的外祖母,轮换背着借来的三十斤小麦,徒步去青泥河上游的水磨坊磨面。那是方圆十几里地唯一的水磨,好不容易搭上磨,第一遍磨下来, 粮食粒才刚刚碎裂,还没有一丝面粉的痕迹, 忽然磨轮不转了。磨坊主人说:“上游关了水闸。”

   没有水动力,面也就磨不成了。外祖母十分心疼地给磨坊主人说:“磨轮下还压着我一些粮食呢,可怎么办?”主人说:“你把磨轮抬起来,扫回去!”抬字和扫字说得格外用力,磨坊主斩钉截铁的语气,表示自己并不稀罕那些被压住的粮食。可是,小脚的外祖母领着年幼的我母亲,哪一个是能抬得起磨轮的人!

   明知道被欺负,外祖母也无法,仔细收拾了那些刚磨了一道的碎粮食颗粒,领上我母亲去找寻更远处的磨坊。母亲说,后来才知道,那家水磨坊上游的水闸,是由磨坊主操控的,他们用这种黑心的手段,利用磨轮的盘压,公然偷取来磨面人家的粮食。然而, 那个磨坊也并没有开长久,人们上他家的当也仅此一回而已,如此一传十十传百,慢慢地他们的磨坊就没有人光顾了。母亲说,天下哪里就有人一直是傻瓜呢,那自以为聪明的人,才是世界上头号大傻瓜。

   面不知道,人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机和手段。面只管填饱人的肠胃,无论偷来的面, 还是辛苦劳作得来的面,在充饥的功能上没有区别。而我家乡人有这样的说法,偷来的东西有贼腥味。倘若面知道自己会被黑心的磨坊主玷污,面也许委顿在那个说停就停的磨轮下,死也不肯再出来。曾经在麦穗上被毫无保留的阳光照耀过,面的前半生绝对坦荡磊落,人一旦对面做了手脚,人尚未有愧, 面早已羞死。

   我们小时候喜欢唱一首歌谣:

打锣锣,喂面面

阿家来了做啥饭

擀白面,舍不得

擀黑面,笑话哩

杀公鸡,打鸣哩

杀母鸡,下蛋哩

杀鸭子,嘎嘎嘎

一起跳到花院里

气得阿家乱骂哩

   阿家是陇南方言,指女孩子的婆婆。歌谣第一句即以面起兴,接着说到擀面,面又有黑白之分,原以为会一直绕着面唱下去, 不知怎的就闹得个鸡飞鸭跳人骂人,加上打锣的响动,面提溜起一串动人的活泼热闹。

没有透明胶的生活中,糊墙糊顶棚都需要用面来打,即手工制作糨糊。面中加冷水搅稀面汤糊,架火上烧热,面极好的吸附性会把一大部分水吸干,最后变成黏稠的。做糨糊必须用小麦面,杂粮面黏稠度不够。老人们说,别看糨子是个糊涂东西,用起面来一点不糊涂,啥面好吃就得用啥面。

   四十年过去,当初大家一致认为好吃的小麦面,尤其是越白越让人喜欢的小麦面, 让人意想不到地掉了身价。杂粮面登堂入室, 以不可挡之势强力占领国人的饭桌。高血糖、高血脂、高血压人群渐多,医生建议“三高” 人群多吃杂粮,有益健康。当年人人珍惜的雪白的小麦面,如今不及杂粮面一半的价格。人吃面不再讲究面的白,而更倾向于它的黑。为了多进食粗纤维,人恨不得将麸皮都吃掉。

   我们小时候常说八零面、七五面和二面, 如今说出来,很多人不知道那些数字代表的是面粉和麸皮的百分比。一百斤粮食磨八十斤面,二十斤麸皮,就叫八零面。麸皮越多, 面越白也越少,反之亦然。二面则是掺和了麸皮的面粉,粗糙发黑,二应该是指的等级。那时候绝大多数人家舍不得吃太白的面,能多磨一点面粉比啥都好。物资匮乏,数量当然比质量更重要。

   常见的杂粮面中,荞面相对更引人注目。荞麦有控制血糖的功效,因此荞面的价格一路飙升,我前一阵子在武家巷买的荞面,一斤八元,比麦面的价格贵了两倍不止。即便价钱高,却也不一定是真货,据说卖面的人会往荞面里掺杂小麦面。事实上纯荞面并不太容易做成可口的饭食,擀面吧,它缺少黏性和韧性,做搅团还得和点麦面才有好口感, 只有摊煎饼,荞面既易熟又软和。

   由于小麦品种的不同,麦面的性格也有了区分。有的麦子磨的面粉,韧性筋道不足, 做面条容易断,但蒸馒头格外暄软。爱吃面条的陇南人喜欢种植名为“潘林”的一种冬小麦,磨出来的面韧性非常好,无论做拉面还是手擀面,面条光滑柔韧,入口有嚼头, 当地人称赞这样的面条“筋丝好”。

   本地流传有一个巧媳妇擀面待客的民谣: 巧媳妇擀面薄如纸,巧媳妇切面一根线,下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赛牡丹,客人吃, 客人看,一下吃了两三碗,走了七个州,过了八个县,嘴巴子香味还没散。说的应该就是潘林麦磨的面。

   陇南人在夏收之后有尝熟的风俗,家家磨来新麦面,蒸一蒲篮麦面馍,由家中男主人用背篼背起送左邻右舍,送亲戚朋友。相互馈赠中,既增进了亲戚好友之间的感情, 又见识了各家主妇们的蒸馍技术。面在发酵之后,历经沸水与烈火的淬炼,以蒸馍的形象, 以礼品的方式呈现,面的灵魂中有了更多深情厚谊。

   从前小孩子满月,外婆家一定要给孩子烙许多面饼,饼上用染膏点几朵红绿相间的小花,我们称之为“花馍馍”。新生命从花馍馍中取得一份喜庆和祝福,面对一个人终生的陪伴也由此开始。

   人走完尘世的辛苦路,口合眼闭告别世界,许多地方的风俗是给人脸上蒙一张白纸, 以示尊重。陇南人习惯擀一张厚厚的面饼敷在逝者脸上。较之于白纸,面饼柔软熨帖, 带着擀面人手掌心的纹路,有一丝丝仅存的温暖。

   古老的丧葬礼仪中,用面粉和酵母发一大盆酵面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下葬之前, 这一盆酵面由主事先生极其郑重地撒入墓室的不同方位,然后才允许棺椁入墓。这里取的是酵面中“发”的吉祥含义,给祖宗最后一次供奉以发面,祖宗则保佑后人兴旺发达。

   面参与了人从生到死的一切礼仪和排场, 面养活了人一辈子。人怀着对面的敬意和感恩,将人脸称之为面,从此脸面成为人最看重的东西,成为人的社会声誉的代表。因此人又说:人活脸面树活皮。人的尊严和良知又关联到一张薄面上了。



(发表于《参花》2023年,7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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