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稿电话:0431-81686158

TOP

河堤上的老少年
2024-03-21 09:24:22 来源: 作者:李欣泽 【 】 浏览:54次 评论:0
12.5K

   少年时的舅舅怎么也不会想到,如今天命之年的他,还能坐在这熟悉的河堤上,看牛群呼呼啦啦走过小桥,去对岸吃草。

   他有时还会忍不住想,这桥这么小,真的能承受住三五头牛的重量吗?这个疑问从他五岁时便有了,四十多年的光景过去了,小桥已经用实力证明,它禁得住牛蹄子的考验。

   舅舅小时候,就是在这里放牛的。但他没有牛群,家里只有一头已到中年的老母牛,走起路来慢慢吞吞,从家里到草甸不过两里路,赶着这头牛非要走上半小时不可。家中大人忙着地里的活,谁也腾不出这宝贵的半小时,于是放牛的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在了舅舅身上。他才读小学二年级,没什么课业,且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大家都是以劳动为“第一要务”,只要家里的活忙不过来,就可以向学校请假。

   但姥姥是十分看重教育的,哪怕家中经济并不宽裕,也没有让任何一个孩子失去念书的机会。彼时大姨已经在县城读师范,妈妈在镇上读初中,舅舅将来也必然要走读书的路。所以只要学校里开课,她就让舅舅扔下田间地头的事,只顾把课上好。可在舅舅心里,却不愿意与书本打交道,于是常常谎称学校放假。他更喜欢放牛,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天空高远而广阔,微风有时钻进他的薄汗衫里,好像调皮的小手搔他的痒。他走着走着就“咯咯”地笑起来,不知道是对老母牛笑,还是对自己笑,任谁见了都要嗔怪一声:“这傻孩子,不知道笑个啥嘞?”

   他每天都要经过河堤,那时候的河水还很清澈,里面徘徊的几尾鱼总能吸引孩子的目光。所以舅舅时常在河堤上驻足,看到鱼聚在一起,他就丢一块小石子,吓得它们四散而去。这样无聊且无用的恶作剧,却让舅舅乐此不疲,每天都要玩三四次才作罢。接下来就是牵着牛走过小桥,这是舅舅最害怕的环节。因为他不知听谁说过,这桥是有户人家盖房子,剩下的边角料搭成的,故而肯定不结实。还好牵牛的绳子够长,所以他每次都是自己先跑过小桥,站在对岸牵着绳,看那牛慢吞吞地走过来。他不肯和牛同时站在桥上,生怕被这又笨又重的大家伙“拖下了水”。

   牛在进食的时候,舅舅在这一边的河堤闲玩。鱼群是散了,但还有闲游的野鸭子、点水的蜻蜓、擅长滑行的“水上漂”(学名水黾),以及各种浮在河面上的水生植物,和长在泥土里的植物大有不同,样子一个比一个新奇。

   舅舅就这样看着,玩着,逛着,不知不觉度过了许多个冬夏。那头牛更老了,不大中用了,终于姥姥决定把牛卖了,舅舅放牛的差事也告一段落。

   老母牛被带走的那天,舅舅没有出门去看。他坐在炕桌前面认认真真地摆弄着“布口袋”和“嘎拉哈”。“嘎拉哈”是动物后腿膝关节处的骨头,这几块就是上次邻居家宰羊,送给他当玩具的。舅舅有些难过,尽管自己家那头老母牛长得丑,走路慢,实在无趣得很——可想到它也会变成“嘎拉哈”,他还是有些难以承受。

   老母牛是舅舅童年里最好的朋友,如今朋友不在了,而舅舅的童年也要结束了。

 

 

   舅舅小学毕业了,按照原本的规划,他应该像我大姨和妈妈一样,去镇上读初中。可恰巧那个暑假,我的姨姥姥全家搬到县城,便问舅舅想不想进城读书。舅舅不置可否,姥姥却是非常高兴,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舅舅被落在了姨姥姥的户口上,从“农村娃”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可他毕竟不是货真价实的“城里人”,在农村待了十几年,他有一股抹不去的“乡气”,在新学校里格格不入,没什么朋友。舅舅本来就内向,从那时起更加不爱说话了。进城之前,姥姥曾经三番五次地叮嘱,在城里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一定要格外珍惜,读出个名堂来。舅舅也确实很努力,不是因为他多么热爱学习,而是除了读书,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除了放牛没别的特长,学校里的体育和文艺活动都无法参与,又怕被同学笑话,只得用“刻苦学习”当幌子。

   这段经历对舅舅的影响极深,以至于他有了自己的女儿之后,节衣缩食也要送女儿去学钢琴和画画。女儿贪玩不肯好好练琴,他怒气冲冲地训斥、打手板,女儿又怕又痛大哭起来。他叹了口气,把戒尺往地上一扔,跑到阳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去了。

   他怎么能忘得了呢?他初中时成绩在年级能排前五,每次放假回家,乡里乡亲没有一个不夸他“有出息”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光鲜的成绩背后堆叠着多少孤独和自卑,孤独的校园生活早已成了他的梦魇。他时常在晚饭之后,跑到曾经放牛的河堤,一个人呆坐着。许是隔了一整个学期的缘故,河水似乎不像从前那样清洌,他往水里丢了颗小石子,也没见到四散的鱼群。天快黑了,大抵它们都歇了吧。

 

 

   自打我记事起,舅舅就在汽修厂上班,负责出入人员登记、管理监控设备以及接收快递信件。虽然每天上班十个小时,但是大多数时间都是闲着,看看报纸,望望天空,工资待遇还比较让他满意。

   不,应该说是让现在的他满意。因为在二十年前,他以为自己是要赚大钱的。舅舅中考成绩很不错,本想读县城中专的财税专业,将来做个会计。但就在报志愿前几天,电子厂办的技校开始招生了,专门培养计算机人才,毕业可以分配到厂里当工程师。

   在那个年代,计算机可是新奇玩意儿,一般人家的孩子见都没见过,要是能当上工程师,那是怎样的体面!而且技校只招收县城户口的学生,舅舅刚好符合要求。于是全家一商量,舅舅就成了技校计算机专业的学生。

   技校的学费比中专贵一倍,大姨拿出一部分工资来支援,读大学的妈妈勤工俭学,尽量不向家里要钱。舅舅感激全家人托举他的恩情,学得相当认真。奈何计算机并不是靠刻苦就能学会的,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铁家伙,他常常手足无措。明明是按照教材上写的,先点这里,再点那里,结果出来的画面偏不是书里那样。

   虽然没学会什么,倒也懵懵懂懂混到了毕业。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毕业一个月之后,舅舅没有如愿等来电子厂的入职通知,反而等来了电子厂倒闭的消息。技校是电子厂办的,也随之关门了,他是技校的第一届学生,也成了最后一届。

   听妈妈说,那个暑假是全家人最煎熬的两个月。其中最痛苦的是姥姥,她后悔不该送舅舅去城里读书,如果他没有城市户口,就上不了技校;如果不上技校,也不会落到连工作都找不到的下场。

   姥姥的眼病就是在那时落下的根,只要一哭就会刺痛红肿,做了多次手术,也不知道能不能治疗彻底。

 

 

   舅舅在汽修厂的收发室里,一干就是三十年。这三十年的工作看似千篇一律,只有舅舅自己知道,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人,要跟上这瞬息万变的时代,到底要付出多少努力。

   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十年前,汽修厂开始全面推行智能化办公,收发快递信件都要使用“取件码系统”,还配备了扫描枪、人脸识别仪、读卡器等设备,光是说明书都有好几本。

   “那说明书上的字啊,小得跟芝麻粒一样,我拿着放大镜看了一宿,愣是没看出啥名堂。”舅舅这样跟我形容他“学习之路”的艰难。当年在技校没学到真本事,年龄渐长眼睛也花了,在汹涌澎湃的互联网浪潮里,舅舅感到茫然和挫败。

   没想到的是,一次舅舅的女儿去收发室找他,无意翻看起那几本说明书,三下两下就研究明白了。于是小姑娘成了小老师,每天放学都去收发室里“授课”,手把手教了一星期,舅舅总算“出徒”了。在阔别计算机十余年之后,他这才又和自己的“专业”打上交道。

   每次有人来取快递,他在键盘上敲下取件码的时候,总有种莫名的踏实感。仿佛这份与计算机沾边的工作,给了年少时的自己一个交代,那些埋头苦学的日子有了回响。完成一天的工作之后,舅舅喜欢骑着自行车,绕到公园转一圈再回家。公园里有条河,他喜欢站在河边望着对岸的草坡,偶尔也捡两颗石子“打个水漂”。河里游着许多人工养殖的锦鲤,却不会像他儿时遇见的那些鱼一样,被石子吓得四散而去。相反,它们习惯了被游客投喂鱼食,看到河边有人,连忙巴巴地凑过来。

   “这河上,少了座桥啊。”舅舅喃喃自语,“没有桥,牛怎么过河呢?”

   我知道舅舅对那头老母牛的想念,从来没停止过。因为舅舅孩提时的烂漫与烦恼,只有它知道。

 

 

   几年前舅舅退休了,女儿也上了大学。听说舅舅的女儿高考成绩很理想,可以选择的学校和专业都很多,有老工友向舅舅建议,让孩子学计算机专业。

   “现在这个互联网和大数据什么的,发展多快啊!学计算机,一准儿有前途!”舅舅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置可否。他知道时代的发展,信息技术功不可没,可他不愿意用时代需求来裹挟女儿的人生。从前他把半辈子的积蓄都扔在女儿的学业上,对女儿格外严厉,就怕她没机会做选择。如今他对女儿却甚是宽容,任由她选择自己想要的。因为被推着走,却又走不动的感觉,舅舅太明白了。

   他最终没有把工友的建议告诉女儿,只是默默地打包着要带回乡下的行李,把抽屉里那两本《office 基础操作指南》放进了行李箱最深处。是的,他决定和舅妈回乡下养老,因为姥姥的眼病越来越严重,需要人照顾。更因为那片土地有着神奇的吸引力,让舅舅每每想起,总有种踏实感。

 

 

   我已许多年不见舅舅了。去年国庆节前,舅舅打来电话,请我们去参加他小外孙的周岁宴。一大家子人,在姥姥家的院子里摆了两桌酒,大盆的鸡肉炖粉条,整条的大鲇鱼,还有托人从大连买来的基围虾,竟然比过年还要热闹。姥姥做了白内障手术,又配了一副眼镜,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连小娃娃脸上的酒窝也能看得清楚。

   每个人的眸子里,都透着希望的光芒,就像舅舅被计算机专业录取那天一样,不,比那一天还要高兴。舅舅喝了很多酒,话逐渐多起来。他讲起在汽修厂日复一日的工作,讲起在技校里学计算机的艰辛,讲起自己在县城读书的孤独,最后,才讲起那座小桥和那头母牛。

   “你说那桥啊,那么小,那么一大群牛在上面踩过去,愣是没给踩塌!哈哈哈哈哈哈……”舅舅醉了,自顾自地讲着,不在乎别人到底听没听他说话,抑或只把那些话当成醉话。

   但我知道,他想念那个河堤旁的小少年了。

   说着说着,舅舅忽然放下了酒杯,“腾”地站起来,走到姥姥的旧缝纫机前。他拉开抽屉里摩挲了一阵,终于找到几个小玩意儿,如获至宝般塞在小外孙的手里。我仔细一看,是从前舅舅哄我玩过的“嘎拉哈”。小外孙“咯咯”笑着,小小的娃娃,看不懂舅舅眼里闪烁的泪花。我不知道这几块“嘎拉哈”是否来自那头老母牛,但我知道的是,舅舅心中关于那座桥的疑问,大抵是解开了。

   那座桥会用尽全身的力量,托举每一头信任它的小牛和老牛。

   那是它的责任,也是它的念想,更是它生命的意义。

   河堤旁的少年长大了,他的生命与那座桥合二为一,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您看到此篇文章时的感受是:
Tags: 责任编辑:shenhuagxx
】【打印繁体】【投稿】【收藏】 【推荐】【举报】【评论】 【关闭】 【返回顶部
上一篇双城记 下一篇独弦操

评论

帐  号: 密码: (新用户注册)
验 证 码:
表  情:
内  容:

相关栏目

最新文章

图片主题

热门文章

推荐文章

相关文章

广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