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政所
我对于邮政所身份的认识,是从人们飘忽而遥远的来信开始的。彼时,还未有普及的电子通讯工具,村人通过一封封来信,遥知远方亲人和朋友的境况。信使,不仅仅是身着邮政制服,跳下绿色自行车的邮递员,去好地办事的普通村民主动承担了这并非义务的任务,捎来信函, 于门口、麦场或屋后呼号:有你家来信。于是一次又一次询问大人,才知道邮政所的奥妙,它的另一端连接着远方。
六七岁时在舅舅家,总要跟着挑担子的货郎,去看外面丰富多彩的世界,妗子开玩笑,言说要将我送于他,让我从此承受和父母离别的孤单。我所能模拟出的反抗,是熟练地背诵了家里的通信地址和邮编。
好地,曾蓬勃一时,后来消失于行政区划的变动。于是,一夜之间, 我就从好地乡人变成了安伏镇人,这细微的变化虽不影响人们的生活, 却也有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之感,毕竟这是一次身份的转换。
当年,好地是有邮政所的。小学三年级,一本叫《学生天地》的杂志成了我的文学启蒙。邻村的同学霞霞,机缘巧合写了一封感谢信, 情真意切,发表在杂志上,让幼年的我流下澄澈的泪珠,隐约觉得,作文真是可以征服人的好东西啊。我也试图发表一篇作文,但因年月既久, 作文题目已轻易地消失于岁月中,让我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留下来的,是对好地邮政所最初的印象。
当年心怀投稿的秘密,于是我非得跟着母亲去好地赶集。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天气偏冷,我跟着赶集的队伍,迫切地走在当时看来极其漫长的道路上。到了好地,我找借口偷偷开溜。墨绿色的小小邮政所,在一道小土坡底端,走过坚硬的水泥廊檐, 进去,房屋冷冷清清,光线昏暗。高高的柜台将邮政所一分为二,里面坐着一个神情倦怠的女工作人员,她身后的墙壁上,绿色口袋里插着分类的信函。我递了一块钱,要到一枚80 分的邮票和一只信封。拿起面糨糊里斜插的筷子,封住信封,再贴上邮票,端正地写下了信封上所有的信息,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将信投到邮筒里。
回家的路上,冬阳收尽余温,天色渐暗, 空气凛冽,我心里却装着温暖,想象的触角不自觉地伸向省城,关于稿子热腾腾的结果和荣耀的细节逐渐呈现,那个冬天的晚上, 从许多个晚上脱壳而出。然而,当新春的浅绿再次从日子里冒出来,时间销蚀幻想,使我从绵密的期盼中抽离。我寄去的作文,最终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几年之后,在魏峰上初中,尽管做一个好学生的愿望一直压在心上,但懵懂少年特有的情绪仍会时常光顾,会烦腻于黯淡无光、尘土飞扬的校园生活,曾试图突破周围地理环境。我开始利用那小小的绿色邮政所勾连远方。十一二岁,有两腿力气。从魏峰到好地, 二十多里,步行而至。建红是我这项行动的忠实参与者。夏天的午后,尖角山林木葱郁, 绿色翻涌,光线穿过枝杈,光影斑驳。我们要用一下午的时间,沿着青草和山花镶嵌的道路前进,大团的白云在空中飘浮,建红指着远处的一片云,告诉我,云的下面就是好地梁。当我第一次站在好地梁上,高高俯瞰那成片的村庄,以及乡政府大院和藏匿在小坑里的邮政所时,我感到一种独自远行的震惊。
邮政所的柜台后面,依旧是那个面目熟悉的女人。从她手中接过魏峰中学所有的信函。我和建红,第一次充当了信使。如果追溯所有的第一次,加以领会,它总是那么意味深长,我一直觉得,这些第一次是我和未知世界互动的入口,初极狭,才通人;复行, 风景繁复。正是这许多第一次,生命和成长才其味无穷。
踏出邮政所,在商店和摊位琳琅的街道上,我们迫不及待地翻阅信封上的内容,入神的我们,不知不觉,并头扎入行人怀里, 在异样的眼神和呵责中,继续完成未尽的阅读。
厚厚的信函中,引起我格外注意的一份, 来自遥远的首都。通过信封上的字眼,我似乎进一步触摸到了北京的气息。小学课本在我幼年的心田上栽下关于北京的最初苗木。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课本,插图上的天坛、故宫、天安门、亚运村还历历在目。由此我知道了“北京是我国的首都,是一座现代化的城市”。而现在,有一个我非常熟悉的人,正在遥远的地方无意间吸引了我的意念。我们曾经在一个学校,走过同一段路, 他带到北京的,一定有从我脚印上粘去的尘土。
收信人是大家一致认为品学兼优,样子好看的女生。我和建红将信封高高举起,让尽可能多的光通过,折叠的模糊字迹在光的照射下,一时明白起来。我们在猜测中获得少男少女的小秘密,面面相觑。男生试图用遥远的距离缩短和女生的心灵距离。
有一次,从好地回魏峰的路上,遇到了“班车”。班车是十九座的那种中巴,红白相间的车身在鲜有汽车的山梁上,会令人眼前一亮。班车早出晚归,一端连着秦安县城,一端连着魏峰梁,而秦安县城是靠双腿很难抵达的地方。当我无数次傍晚时坐在魏峰中学的操场上,百无聊赖准备散学时,无意间抬头, 眼皮一撩,总看到班车从梁顶跑过,我把对远方的一些幻想,寄托给这辆班车。
我们招手,班车在驶过一段距离后,像是遗忘了一些什么,遽然刹车,在飞扬的尘土中停了下来。我和建红钻进拥挤的班车,被一路捎回了魏峰。山路回转时,透过车窗俯瞰,操场上的另一些身影,正在抬头仰望, 和我有着相同的样子。
我的乡居岁月曾如此局囿受限,总使我喜欢喋喋不休地诉说远方。只是,此时的我以为:有些远方,不是在双足的步履上,也不是在空间的距离上,我们写信跨马,乘车或搭船,或徒步而去的,都是在试图努力靠近, 别居于人生的另一些辽远。
校服
他裹着一股“高级”气息而来,这气息中, 不仅有超越一个初中生的气定神闲,还有他考上高中后引而不发的骄傲。黑白相间的校服,靠左胸的地方,赫然印着一个绿色的图标, 周围是一圈同样颜色的楷书字体,那一圈楷书字体是让我最着迷的地方。尽管校服看起来有些单薄,一阵凉风很轻易地穿透了它, 使思暾打了几个冷战,但这件校服依旧是当天弥漫于廊檐下最大的魅力,引来其他同学热辣辣的目光。
他穿着县中的校服,在校园里逗留了一个下午,临近放学,忽然想起要去拜访他原来的班主任。当他和班主任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个平日里严厉的老头目含欣喜和慈爱,这是时间和成长,或者就是校服本身所发挥的作用。
像离巢的鸟,那些从魏峰中学飞出去的学生,当他们羽翼丰满地再次回到校园,注定会将从外衔回的种子撒在一些人的心田上。这一次,我站在思暾的旁边,多少有些狐假虎威的虚荣。
我们对于某一事物的认识,最初往往来自一些符号,它们浮在本质和真相的表面, 让我们为之着迷,撩拨我们的想象,为此, 我们卑怯又孤勇,孱弱又坚毅。我们之所能怀抱热情在冬天的凌晨爬上山梁,穿过呼啸的寒风和黎明前的黑障,一起成为到校最早的人,县中的校服一定给了我们巨大的能量。就这样,为了能和比我高一个年级的他走在一起,我绕道而行,在他初三的那一年,大多数时候,我们相约一起上学和放学,从冬天走到了夏天。
记得一个下过雪的傍晚,空气凛冽,四野白茫茫一片,我们一起走在放学的路上。我给他展示我的试卷,我们将试卷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手被冻得通红,不断呵气取暖。在我的试卷上,有一道题竟然未被老师批阅评分,这是遗憾也是惊喜。这道题目使我的名次和分数靠后了一些,我们俩对此耿耿于怀,按照往年的分数线,加上这道被忽略的题目的成绩,我才可能顺利升学。我们最后一致同意去找老师,要回分数。第二天上学, 我怯生生地站在老师办公室的门口,缺乏勇气地敲开语文老师办公室的门,那次沟通的结果已被时间流水般冲刷,变得面目不详, 但我记得我最后还是敲开了语文老师的门。学校为这个外地老师安排了一间很大的办公室,他们一家人挤在里面。我进去时,他们全家人抬起头来,在炉火的热气下,我想, 我的脸一定是红透了,这是带着努力的虚荣。
夏天的黄昏特别适合谈论理想,原本分属两个不同的村子的我们,有时候走到梁头的岔路口,仍感到意犹未尽。路边的短草成为我们天然的坐垫,我们屈膝坐在上面,峡谷对面的西天,瑰丽的火烧云正变换着不同的姿态,新建的叶莲公路像一条镶嵌在峡谷中的带子,它清新飘逸,其中一端连接着通往县城的路。叶莲公路上,不时有大卡车的鸣笛声从峡谷的豁口处传来,嘹亮、干脆, 打破黄昏的寂静。那些时间里,梁头已非原来的梁头,包括我和他,在理想的指引下, 也不再是灰扑扑的初中小少年,我们身披霞光,闪灿又热烈。
暑假到了,我陪着他去魏峰大商店的公用电话上查成绩,拨通查询号码,我的心跟着突突地跳起来,他脸上的表情一路攀升, 攀升到最后,才松懈下来,一个不错的成绩, 他当场叫出声来。我也感到无比兴奋。接着, 他邀请我去他家,将所有的辅导资料和试卷一样一样都留给我,直到当天晚上,我们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睡觉的时候,我们将炕上的被子铺到了他家廊檐下,晴朗的夜空, 繁星满天,我们望着星空,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当我抱着那一摞复习资料,独自从湾村回家时,内心感到无比踏实,大片收割的麦田,让各处的山头看起来像刚才理过发一般,一切都是新的,我也要从头开始了。
接下来,初三开学前的暑假,我便提前投入到sin30°和cos45°的推导和记忆中,开始埋头研究化合价及二次函数。我一手提着一根细长的树枝,一手抱着思暾给我的秘籍般的辅导资料。在放羊的树林里和原野上, 埋头于书本,其实更多的时候,我并不能做到全神贯注,但我享受那种看起来很励志的样子,并以旁人的目光欣赏自己。不知为何, 那时候的心情竟会那么饱满、阳光。不放羊的时候,我还会在菜园旁背诵,黄瓜顶着小花吊在架上,或者卧在地上,正默默膨大, 西红柿红透了脸,一条条豆角正在伸长下垂, 它们一边忙于生长,一边陪伴我,听我背书。等暑气渐渐消退,晚风吹面,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氧含量高极了,直到夜幕降临,我还会陶然在菜园中很久很久。
偶像的力量无可置疑,初三的岁月,在我为自己独自设置的闹铃中开始了。延续了思暾在时的作息习惯,天不亮,我便从炕上爬起来,当终于背诵完《岳阳楼记》或《小石潭记》时,黎明仍旧未渗透夜色,天黑蒙蒙的,我冒风驰寒,走到学校时,天色才见一些曙光。我笃定地认为,只有这种努力, 才配得上那身校服。
思暾的弟弟每周都要将一袋馍捎到进县城的班车上,作为他一周的口粮。正是利用那个捎馍的红色袋子,思暾寄给我一些信函, 阅读和回复的过程,是我继续坚韧的秘密。他在信中为我准备好了可以安放一张床的位置,希望我能按时和他共享小屋的阳光、空气和夜读的灯光。
漫长、艰苦又充满渴望的初三生活结束了,一台电视被床单结结实实包在里面, 绑在了木棍的中间,摇摇晃晃抬进了教室。家境殷实的班长贡献出自家的彩色电视机和VCD,为大家举办毕业典礼。教室的桌子被圈成一个“口”字,电视机放在前面,桌子上摆满从大商店买回的瓜子和水果糖,围在桌子上的同学脸红扑扑的,观看班上那几个平日里上蹿下跳的同学演唱,他们扭动着尚显单薄的身躯,将长发一下一下甩到脑后。声情并茂,演唱成年人的爱情歌曲。气氛里弥漫着欢乐,轻松和分别的依依不舍。那次“低配”版的卡拉OK 之后,很多人便再也未曾谋面。班主任也一改平日的态度,变得宽容、和蔼并为每个同学送上祝福。
七月份,思暾在县中门口为我查询了成绩。
我独自坐在山梁,身披霞光,极度渴望走出群山围拢的愿望达成。我坐着班车,沿着叶莲公路,一路经过大大小小的村庄,经过十号大桥,经过神仙塔,经过五里铺,奔向那身校服和思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