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伏天,是蝉的世界。
从人民医院体检中心出来,面前即是贯穿我们这座城市的一条河。行走在河边,蓝的天,白的云,绿的枫杨,碧的水,在水中摇曳荡漾的风,岸上匆匆的行人,铺天盖地的蝉鸣,一切都是那么凉爽、清朗。
我想在河边坐坐。寻一张胶木双人椅,面对河水,独自坐下。空着的那端,几只大个头的黑蚂蚁,立马慌乱地一纵一纵地快速爬行,方向不定,走投无路的逃生模样,不知是惊讶于我这个不速之客,还是也让蝉声躁的。
听不出河两岸有多少只蝉在叫。是许多只在大合唱。头顶的歇了, 不远处的又响了,随后,头顶的又应和起来。看不见蝉。如果不知道世上有蝉,也许我会误以为是大树在叫,这一株高大的枫杨叫了,那一株枝叶如冠的枫杨也叫了。枫杨的花或种子,一串一串的,垂着,像风铃; 串起的单体,两瓣,半透明状,上端衔接,下端半展,又像极了一枚枚玉质的蝉的双翼——是那些玉蝉在鸣唱吗?鸣唱的,若果真是亡者的“玉含”,那该是一位位先人不死的精神在回响吧。树上不时落下一两片叶子,不甘心似的,在空中纡徐盘旋,像在为蝉鸣伴舞。只不过,它们的歌声和舞姿,都是拙劣的。
河边,不远处,一位穿橙色马甲的环卫工人,像我平常读书一样, 不急不慌,在一行一行地清扫人行道,除了她和我,附近不再有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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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会只身坐下?仅仅是贪恋炎炎夏日河边的一丝清凉吗?是,也不完全是。我坐下,是因为这个河边曾无数次徜徉过、静坐过一位著名的诗人;我坐下,还因为我已经到了不喜欢热闹,偏爱安静的年龄。
满世界的蝉鸣,静吗?早有古人描述过这样的意境:“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安静和热闹,向来是相对的,我的安静,或许就是我的热闹;别人的热闹,或许,在我眼里,不如安静。倒是诗的最后两句,令人费解:“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人的一生,到底“游”了什么,要“归”于何处? 曾在这条河畔驻足了二十八年的诗人,后来去了省城定居,他算是“归”了吗?那么, 他的“悲”又在哪里呢?
天上,白云悠悠,向东飘游;水上,那漂浮的金黄的落叶,也是悠然的,像一叶叶扁舟,顺流而行,向西游走。我呢,我向哪里游走,我的方向在哪里?
我想起了诗人在如诗的散文里描写过的细节。他每日在这条河道的四座桥上游走—— 散步,也是游走的一种极常见形式吧,他“沿河这岸,向前,过桥,到河那岸;再向前, 再过桥,又转到河这岸”,弯弯曲曲,走出了一个又一个“弓”字。我甚至能背诵出诗人这篇题为《隔河柳》的散文的开头段落:“小城有河,河边有柳,柳外有人家,人家屋顶上也有我家的烟霞。”河,即是我眼前的河, 诗人参与开挖过。诗人寄居的寓所,紧临河南岸。他家的那段河两岸,至今“绿柳成荫, 间有杂树生花”,“五九、六九,隔河看柳”。那细细长长的柳条,恰是蝉喜欢依附的嘉木, 到了夏季,清风拂过,鸣声不断,该是一根根怎样悦耳动听的琴弦啊。
可惜,小城没有留住诗人,这条河没有留住诗人,“隔河柳”也没有留住诗人,虽然他爱这座小城的一切。岁月也没有留住诗人,诗人还是走了,永远地走了。我读过能搜集到的诗人的所有文字,书房的墙壁上悬挂着诗人的字画,与诗人却无一面之缘。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时光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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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谈论诗人,闲说蝉,也许是不敬、不当的,会引来争议。我看过法布尔的科普散文《蝉》,知道蝉要想在这个火热夏季站在高枝上,昂扬地发出听似单调却很嘹亮的声音,幼虫至少要在地底下,在黑暗中经过约四年的努力,多则七八年、十几年,而所有成年蝉的生命周期,也不过五个星期左右, 加之天敌伤害等意外,这就是说,并不是每一只蝉都有“引清风以长啸,抱纤柯而永叹” 的骄傲的。
这多么像许多年前我为自己这个“笨人” 总结过的人生经验:人家比我聪明,一天能学会十个动作,一年能学会无数动作,而我, 十天才能学会一个动作,三年五载也未必能精通一门技艺,那么,一辈子,我就不顾单调、枯燥,反反复复训练这一个动作,把这一个动作练到炉火纯青——十年磨一剑,最终,别人也许有所建树,要么技多而无特长, 我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却也能以一技之长, 立足于社会,有益于他人。
我说的是自己的写作。
身边一位从事书画工作的朋友,不止一次跟我感慨:小城市平台太小,发展空间有限!他憧憬他的未来:退休后,去省城乃至北京,购一处房,开一个画室,搞几次画展…… 现在,他已经退休,不知他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没有。年轻时,没准我也有过类似的想法, 年岁渐长,经历了一些人与事,我总觉得, 一个对艺术真正有追求的人,“平台”的大小和高低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我们追求的是艺术本身,而不是所谓的“平台”。不要说大大小小、或高或低、名目繁多的“平台”,包括各种斗大虚名,如今在我眼里, 都是身外之物。
某个阶段,某样具体的事,平台可能很重要,长远地看,辩证地看,平台并不是成功的必然条件。对于大多数人,先有了成功, 才有了平台,而非相反。许多时候,平台不足, 只不过是渴望成功者不敢正视失败、羞于解剖自我的托词而已。
我早已没有不切实际的欲望。人过中年, 我屡屡思考的是,我们是不是到了应该修修补补的年龄,身体需要修补了——单位安排的这次体检,我担心报告单上会又多出几个“↑”或“↓”;家庭,事业,个人梦想,等等, 许多方面需要修修补补,力求完善了。我不会去奢求得到更多,不再有更高或更远的追求,也没有了凭借什么、必须做成什么的梦想, 更不会为了得到什么,向不该低头的人卑躬屈膝,为不该忍让的事放弃原则。相比于多得到什么,我更加在意的,是我坚持了什么, 自身拥有什么。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自己, 即使做不成声音洪亮、喧嚣一时的蝉,哪怕做一只普通的小虫子,像夏天之后秋天的蛐蛐儿,在草木丛中,能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声音即可。那是我自己的声音,独一无二。
我对自己的评价一向清醒而理性:我没有雄才大略,没有远大的抱负,不管登上什么样的平台,爬上多高的大树,有多猛烈的“秋风”可借,我还是我,骨子里,我不可能享有生命中的更多。我从来不敢高调、张扬。
自古以来,对蝉毁誉各半。毁之者,因其不能振翅高飞,鸣声不能千回百转,入秋更显凄切,还因为它与学鸠一起嘲笑过成功人士——“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的大鹏:“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总之,蝉胸无大志,目光短浅,晚景凄凉。誉之者,则主要因其“忽神蜕而灵变兮, 奋轻翼之浮征”“虫之清洁,可贵惟蝉”“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此品格,可入诗,亦可入画——古往今来,因擅长画蝉而被誉为“第一人”的比比皆是。蝉的一生, 原来也如人生,众口铄金,褒贬不一,那么, 我们又何必孜孜以求,觊觎生命中过多的完美呢。
一只小虫子,鸣唱并不真的优美,却能传入那么多古典诗文、妙手丹青,穿越时空, 经久不衰,也算一种奇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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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时代读庄子的《佝偻承蜩》,蜩即蝉,我有点搞不清楚,古人练就这一特殊技能, 到底有什么实际作用?后来,我知道了,蝉可食。在食物尚不充足、物流更不发达的古代,大概,蝉算得上是一种营养丰富的美味吧。为满足口腹之欲,“用志不分,乃凝于神” 是值得的,有意义的,尤其对于一位谋求自食其力的“佝偻丈人”。
比成年蝉更美味的,其实是尚在地底下“修炼”的蝉的幼虫。春天的大树下、草坪上, 一只只步态安详、神情专注的戴胜鸟,用它们长长的喙不时啄向地面,地面上那一个个一元硬币大小的孔,正是蝉幼虫的藏身之所, 只是不知道,那些黑魆魆的深洞里,它们是否躲过了戴胜这样身怀利器的天敌的搜索、捕食。最终能“潜蜕弃秽”,成功飞上树梢, “声皦皦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的,极可能是幸运的少数。
小时候,我们这些乡村长大的孩子,也免不了捕过蝉,持长竹竿,顶端绑一个大小适宜的柳条圈,柳条圈上像羽毛球拍一样从屋檐下粘满蛛网,然后轻手轻脚循声上前—— 这样小心谨慎,大多时候毫无必要,因为在我们心目中,蝉不折不扣是一个聋子,敲锣打鼓也惊吓不着它,而从树的另一侧迂回过去,则十分必要,原因是蝉有五只眼睛,其中有两只像苍蝇一样的复眼,虽然不及苍蝇复眼灵敏,也非常了不起。尽管这样,我们突然偷袭,快速用蛛网“拍子”罩上去,一只栖在大树上正在鸣唱的蝉,十有八九在劫难逃,在蛛网上扑腾几下,越挣扎薄翼被黏黏的蛛网缠得越紧,很快成为我们的猎物。我们只是好玩,希望蝉在我们小手心继续鸣叫,从来不吃,也不知道这种小东西能吃。它若叫,我们掌心能麻麻地感觉到它整个身子都在颤动,可见,它每一次发声,都是竭尽全力的。在我们印象中,蝉像极了那种家蝇, 只是放大版的而已,却比家蝇可爱、干净许多。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蝉,是在四十岁以后。单位我分管部门的一个小伙子,苏北丰县人,他回了一趟老家,用塑料保鲜盒带来了一份加工好的蝉,应该是炸酱的做法, 裹了面,下过油锅,微甜。本来我是不敢吃也不想吃的,但那时正值年轻体壮,天不怕地不怕,怀有尝遍天下美食的宏伟梦想,他带到大办公室又递到我面前的这种地方小众化美味,在其热情鼓动下,岂容错过。同办公室的大多人有所顾忌,浅尝辄止,只敢品尝一两只,我一口气吃下三只。下午上班时间吃的,三四个小时后,腹中有异物作梗, 汹涌难忍,快要下班,我终于抑制不住,冲着废纸篓,哇——哇——哇——,连老本都吐出来了,好一阵子,胃里翻江倒海。而同时品尝的其余人,却平安无事。自此,我明白一个道理:天下美食虽多,并非每一种都适合我!
后来,又进一步明白:不适合自己的东西,不是自己的东西,即使得到了,也守不住,留不得,勉强占有,反而可能深受其害。得到不该得到的,常常要用其他方面来补偿, 而因补偿失去的,往往更加不是我们想失去的;人生在世,选择一样适合自己并值得追求的目标,太需要理智了。
蝉,馋,贪,这次贪吃引起的不适,因此给我的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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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的西侧,有乐器声传来,是竹笛吧, 是那排紫藤架下几位老有所乐的老人在练习, 不知是他们技艺尚不熟练,还是被风吹碎的, 他们吹奏的曲调远不及满耳的蝉鸣响亮、有氛围,时断时续,七零八落。我想听得完整一点,完美一点,让我感受一下音乐的美好, 却不能够。想必,那些老人们,也渴望顺畅地艺术地展示自己,他们如何料到,自己竭尽全力吹奏出的,竟是这样的效果。
朝着心中的目标不懈努力,在内因、外因的双重作用下,结果却不一定尽如人意。
河畔听蝉,我发现,我快要变成一只蝉了。“蝉声似诉心间事,愁无梦,到君旁”, 蝉无形中感化着我,我又主动亲近蝉,观照蝉。
我写作,我们许多人写作,岂不如同蝉鸣, 写了许多年,写了一辈子,其实只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调,却未必有自知之明,也未必受人待见,常常只是在一个小圈子里获得一时的热闹,如同夏日的另一位歌唱家——青蛙, 在一个小池塘里煞有介事,闹腾得欢。尽管这么说,我还是不能忘记许多年前我写过的一首叫《蝉》的小诗的结尾几行:
那些俗世的芸芸众生
如何分得出
单调与执着
知其可为而为之
是功利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是信念
换一个角度想,我们都是蝉。我们又都是蝉一样的芸芸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