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魁长得人高马大,用书面语言形容就是彪悍,魁梧。少年时, 有一次听评话《水浒传》,先生说到花和尚鲁智深时,说他:“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身长八尺,腰阔十围……”我眼前一亮,嘿! 这不是说的武魁吗?
武魁和鲁智深一样,有功夫。
我们那个小镇自古以来就习武成风,是“武家拳”的发源地。我上中学时,镇内镇外的操场、田野上经常看到一队队民兵操练,队列训练,武装泅渡,实弹射击,擒拿格斗……在这种氛围的推动下,民间练武更是掀起新的热潮,练石锁的,举石担的,练飞毛腿的,练硬气功的,练轻功的……打“武家拳”的,打长拳的,打螳螂拳的,打十三路地趟拳的……练刀的,练剑的,练钢鞭的……镇上的年轻人几乎人人练武。
武魁的功夫有多高呢?坊间传闻就神了,说他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说他练成硬气功,头撞石碑胸碎大石。说他打起拳来出神入化、四两拨千斤,三五个壮汉近他不得……我似信非信,问过他, 你有这么神吗?武魁笑而不答。武魁有武德,有修养,从不标榜自己会武功,也从不在人前显摆功夫。他练功全在三更后,雄鸡唱白时已收了功夫。
据说武魁得“武家拳”真传。说起来,这“武家拳”就是老武家一位高祖首创的,老武家后人代代习武。
那时候镇上有几处年轻人习武比武的场子——中学操场,搬运站停车场,以及粮站的晒谷场。年轻人聚在一起习武就热闹了,你“鲤鱼打挺”,我“倒挂金钟”,他“旱地拔葱”; 你“站桩”,我“打坐”,他“下腰”……谁都想苦练武艺,成为武林高手。比武就更热闹了,有伙伴们相互切磋的,也有外地同道来一决高下的。比武有“武比”,有“文比”。“武比”多是拳脚往来, 比如摔跤,格斗什么的,大多点到为止。艺高者顾全对方颜面,主动比成平局,胜败双方心中自有数。但也有人争强好胜,难免手重伤人,惹下仇怨。因是切磋武艺,比武多“文比”, 比如比举重,比石锁,比刀术枪术…… 这都不伤和气,胜败一目了然。任你“文比”“武比”,比得如何热闹如何精彩,武魁心如止水, 总是退避三舍。后来听说有一次被人逼急了, 只和人掰手腕,愣是没让人看出他的身手。
武魁是我表哥, 他妈是我爸的大姐,是我的亲姑妈。武魁高我一届, 他上初二时我上初一,但论岁数他可比我大好几岁,我穿开裆裤时他嘴唇上已冒出一层细密密的绒毛了。他跟我不一样,学习不开窍,成绩一塌糊涂,老是“蹲点”留级。我们两家同住在一条巷子里,相距不远。他上哪我都跟着, 跟着他就像跟在一尊铁塔后面,觉得特有安全感,倍儿有面儿。下乡划草、钓鱼、踩藕、掏鸟窝、看露天电影……夏天罩蟋蟀逮蚂蚱抓青蛙,我全跟着他。游泳也是他教会我的。上小学时我俩形影不离,上中学后我俩还是形影不离。
初中没毕业武魁就失学了。他父亲早逝, 他老娘,就是我那位大姑妈,一人拉扯不动他兄弟俩。武魁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哥哥, 这哥哥和《水浒传》里的武大郎一样长得矮墩墩的,蔫不拉唧的,早早地就挎只柳条筐捡煤核,捡破烂,捡狗屎牛粪(积农家肥), 以补贴家用。后来,武魁进了公社农机厂, 厂里有一辆“江淮”牌卡车,他跟着师傅学开车。
我知道他去学开车羨慕不已,觉得他家祖坟上冒青烟了。那个年代开车的和打铁的、杀猪的一样,都是吃香喝辣的行当。我那时家境也窘迫,虽没失学,但学杂费得自己挣, 我就在寒暑假打短工挣钱。
有一次,武魁独自一人开车拖货,在路边遇见我,邀我上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上, 看见路边的姑娘就吹口哨打榧子,觉得风光无限。转脸看看武魁,他一声不吭端端正正地捧着方向盘,目光紧盯前方的路面。
然而,武魁很快就丢下他喜欢的方向盘离开了农机厂。我始终没弄明白他为什么不开车了,问他他也不说,这成为我心中的一个谜。
离开厂子后,他学过木工、瓦工,也跟铁匠打过铁,不知道为什么,手艺都没学成。实在没辙了,他娘让他拜师学阴阳八卦,以后穿上长衫,手执罗盘当风水先生,那也不少挣钱。武魁心里别扭,觉得那是糊弄人, 全靠卖嘴皮,他不干。后来他去了一家民营贸易公司打工,这个老板挣了不少钱。钱挣到了,但是这个老板心里却不踏实。那时候长途做生意现金交易多,大笔的资金随身带着不安全,老板就让武魁做了保镖。
这保镖行当武魁一干就干了十来年。
后来我开玩笑问过他,是不是和港台影视剧里的场景一样,保镖都是黑衣黑帽,戴着墨镜,腰里插把枪(刀),紧跟在老板身后, 打斗起来刀砍斧剁……他听了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告诉我,那是胡编的, 他经历的场面肯定没有这么血腥,但是紧张危险的场面不止一次遇到过。
他给我说过两件事。有一次,他们在大西北的某地,随身携有巨款,老板示意他携款离开,老板独自与人周旋。武魁随即携款登上火车,几天几夜后安全回到家中。我问他怎么离开现场的,有没有打斗,有没有被人跟踪。问他时,我的脑海里还不断闪现出一个个盯梢、逃跑、格斗的场景。武魁嘴角咧了咧,脸上居然现出一丝笑意。他不紧不慢地说,化妆。他扮成一个流浪汉,破衣烂裳肮脏不堪的,面部还现出一副僵硬呆滞的表情。由于装扮得像,没人怀疑他的身份。我问他钱款怎么带回来的,他说用一个破帆布包装上钱包,上了火车,帆布包一直压在屁股底下。他不坐座位,一直坐在车厢连接处的地板上。途中遇到过麻烦,有酒鬼纠缠,乘警也盘问过他,好在都有惊无险。
他还说了件事,说得简单,但听了让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那一次,在南方的一个城市,他们遇到了危险,危险来自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对方要下黑手。他们开车长途交易的是一笔贵重金属,装在一个密码箱里随身携带。见有危险,老板示意他携箱返乡。他望望司机,司机脸色灰暗,浑身发抖已开不了车。他独自一人一口气开了三十几个小时的车,困极了就把车停在路边眯一会儿。绕了一个大弯,终于平安返回。他清醒地认识到,只有他安全返回老板才能安全,他若出了事,老板也会跟着遭了殃。回家后,他连续几天双手颤抖不已,我问他为什么。他说, 他早就不能开车了,那一次他克服了心理障碍不得不开车。我似乎明白了他当初丢下方向盘的原因,又似乎没明白,他怎么就突然不能开车了呢?
我有时候想起武魁,想起他干的这行当, 觉得真是刀尖上舔血,太危险了。没有健康的体魄、高超的武艺和过人的心理素质,怕是早就折戟沉沙了。
后来武魁有了声望,一般的场合只要他一出场,露个脸,事情就能摆平。因而他的身价越来越高,一些老板开出高价竞相聘请他。再后来名声更大了,再出场时他的身后竟然也跟着保镖。
十来年的保镖生涯中,他跟随过几个老板,这期间数十次遇到过险境,他都一一化解安然无恙,但他最终还是不干保镖了,是因为他失败过一次。我问过他是怎么失败的, 他沉默了。
我高中毕业后入伍当兵,机缘巧合提了干,十多年后转业回家乡,在邻镇镇政府任职。一个初夏的晌午,机关的一名青年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门外有个壮汉找我,看衣着打扮不像善茬。话音刚落,这汉子已进屋。我一瞧,这人虎背熊腰,一头长发绾在脑后, 还蓄了长须,大热的天穿一身府绸唐装,鼻梁上架一副墨镜,手执一把烫金折扇,怪模怪样。我正发怔,来人哈哈大笑,上前一把握住我的手。我定睛一看,嘿,这不是武魁吗?
政府机关里来了这么一位衣着打扮像江湖人士的人,大伙都围过来看热闹。我给大伙介绍:这位是我表哥,姓武,是位武林高手。众人听了面露惊喜神色。武魁哈哈一笑, 抱拳向众人施礼,一副武林人士的模样。
我留武魁在食堂小酌,饭前有意试试他的身手。我抛砖引玉,不揣冒昧地先在小院内走了一趟长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练拳, 身手不减当年。我望望武魁,他端坐不动,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怕他瞧不上我的功夫, 又露了一手。这些年来我一直坚持练硬气功, 能单手断砖。武魁仍端坐不动,丝毫没有一显身手的意思。见我紧紧地盯住他,他叹口气,告诉我,他哪有什么武功,他从没练过武。我好奇地问他以前是怎么当上保镖的。他说, 凭形象,凭气质。见我困惑不解,他笑了起来。他解释道,真正的功夫在身外,高手过招讲究以静制动,以“心劲”“杀”人,全在气势上压倒对手。见我仍然似信非信,他又说,谁的命不是命啊,你以为保镖们全是亡命徒啊?所谓江湖险恶指的是人心险恶, 往往都在用下三烂的手段害人。他口风一转, 骂了句粗话:“他娘的,我也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说我有武功,因为我姓武就有武功?我就是长了副夯汉的模样而已。”我看他说的真诚,不像说谎,但仍然问他:“你说老实话, 当年干保镖时你失败过一次,是不是从此武功废了?”他摇摇头,说:“不是那么回事, 当年确有一次涉险,双方力量旗鼓相当,结果糟糕的是最后真见了红,我看后,只觉得天旋地转,二话没说就‘扑通’一声倒下了。这么多年的事实证明,我……晕血。”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敢情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闹乌龙,原来他真的不会武功,不仅不会武功,竟然还会晕血。我又想起他当初离开农机厂不敢开车的事,莫不是出过车祸见到血了?
后来听说,他不仅晕血,还晕针,只要见到穿白大褂的护士*姐举起针管,不管扎谁的屁股,他的臀部肌肉都痉挛……
(发表于《参花》2023年1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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