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是大村,又紧邻公路,油坊建起来, 能辐射周边村庄,效益错不了。最关键的是村里有个榨油的行家里手老柳,外号人称“老油条”。据说老柳之前就给村里的王发财家开油坊榨油,还是“打头的”。老柳年轻时长得高高壮壮,模样周正,在王发财家当长工,时间一长,被王发财的闺女王金枝看上了, 两人互生情愫,王发财却棒打鸳鸯,金枝玉叶怎能配下里巴人,生生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在解放前夕,硬逼着王金枝嫁给了村里“李大裁缝”的独生子李生,一个病病恹恹的公子哥。老柳心里只装着金枝,对别的女人视而不见,一来二去的,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耽误了,混成了一个“老轱辘杆子”。
油坊建在了村供销社后院,一溜破败的平房内,安装了蒸料用的大铁锅,一排黑乎乎的压榨机,一个水泥砌成的储油池,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老油条老柳了。其时老柳混成了生产队的打更兼饲养员,闲来无事,披着一件油渍麻花的大棉袄到供销社打酒喝。有时用半截小咸鱼或一颗大粒盐下酒, 有时供销社经理给他抓一把带皮的花生或是半块饼干,更能把酒喝得“嗞儿嗞儿”的, 香甜无比。也正是凭着这层关系,老柳爽快地答应了供销社经理的请求,来油坊领着大伙榨油,工钱好说,一天额外供应一斤烧酒。
老柳不愧是“老油条”,收黄豆时,伸手从麻袋里抓出几个豆粒,放到嘴里一嚼, 吐出来用手一捻,豆子的饱满度、干湿度便一目了然,能出多少油也谙熟心间。一般他定了豆子的等级,卖豆子的人是不会反驳的。
老柳也有不喝酒的时候,那就是在出油的节骨眼儿上。收来的大豆在滚烫的大炕上烘得抓一把沙沙响时,然后就放到三十印的大铁锅里蒸煮。烧的柴火全是耐烧的腊木柞木柈子,灶间火势熊熊,灶上热气腾腾,豆香扑鼻。这时的“老油条”老柳,一改往日的懒散,穿着一条兜裆的、油乎乎的看不出颜色的大裤衩子,裸露着瘦骨嶙峋的身板, 在油坊内奔来奔去,一会儿手伸进滚烫的蒸豆锅里查看蒸料的成色,一会儿看榨油机上料的情况,嘴也不闲着,一会儿喊:“大牤子, 你抬料磨蹭什么?是不是昨晚上又和媳妇撒欢了,劲儿也不用在正地方!”一会儿叫:“小豆楚子,别以为认供销社主任为干爹就可以出工不出力,占着茅坑不拉屎,早晚得滚蛋!” 说来也怪,此时的老柳好像成了至高无上的国王或手握重权的将军,一帮只穿着裤衩子的榨油工,在雾气弥漫的油坊里,剪影般地来来往往穿梭着,忙乱而又秩序井然。
油坊内,因蒸料、烘料散发出的热量以及榨油机、蒸锅散发的浓郁蒸汽的熏陶,室温达到了近30℃。榨油工虽然只穿着大裤衩子,但仍然是头发打绺,汗流浃背,即使这样,老柳也不招呼大伙歇会儿,因为到了最重要的榨油环节了,出锅的蒸料要趁热压榨才能多出油、出好油。昏黄的灯光下,榨油工抱着粗壮的推杆,嘴唇紧咬,埋首弓步, 一步一步往前艰难地推着,皮上的汗液奔涌, 皮下的肌肉耸动,嘴里随着老柳喊着号子: “推大杆啊,前躬身儿;脚跟稳啊,都使劲儿; 嘿嘿吆吆往前奔啊,榨出的油淌不尽儿……” 随着榨油机不断下压,一条条亮晶晶的油线由细变粗,汩汩而下,顺着榨油机下的油槽慢慢地流进储油池沉淀,豆油浓郁的香味逐渐弥漫在了油坊……
多少斤黄豆换一斤豆油、一块豆饼是一定的。但是豆饼的质量却不同,分为盖饼、腰饼和底饼。顾名思义,一摞二十四块豆饼, 上部分为盖饼,被压榨出的油最多,呈黄白色, 中间部分为腰饼,压榨稍次,底下部分压榨最轻,呈棕红色。人人都想要油性大的底饼, 喂猪愿意长膘,困难些的人家干脆把底饼粉碎了泡酥,和韭菜炒一起当菜吃,打个饱嗝都是满嘴特有的豆香味儿。我们对豆饼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怎么弄“油巴巴”吃—— 一种被挤压出来的挂在榨油机边的油饼块子, 油光光的,又酥又软,咬一口满嘴盈香。我们三五成群,偷偷溜进油坊,拽下一块还有些烫手的“油巴巴”转身就跑,对老柳的呵斥声充耳不闻。老柳也就是象征性地吼两声, 因为我们都知道,打光棍的他喜欢“臭小子”, 装装样子罢了。
我们这帮小子,不但“臭”,还脏,由于条件所限,冬天里很少能洗上澡,时日久了, 以至于脖子和脸之间形成了泾渭分明的黑白线,这在平日里还能将就,过春节前一定是要洗掉的,要清清爽爽过大年。谁能上油坊内蒸料的大铁锅里洗上澡,决定权掌握在老柳的手里,得求他。
年根底,母亲让我去供销社打了一吊瓶老白干送给老柳,求他放我们进去泡澡。走到油坊前,已发现有三四个“臭小子”等在那里了。老柳笑眯眯地接过白酒,告诉我们等一会儿,就钻进厚厚的门帘子后面里去了。我不经意间发现“老油条”今天有点反常, 平常油渍麻花的大裤衩子不见了,竟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背心裤衩,平常的阴天脸已是满面春风。我正疑惑,旁边有小子挤眉弄眼地说“老油条”的老相好王金枝来了,正在里面洗第一遍水的澡呢。
出于好奇,我们几个放轻脚步,溜到厚门帘子外,掀开一条缝儿偷偷地往里看,就见老柳规规矩矩地坐在蒸料室门外的椅子上, 门帘内传出“哗啦哗啦”的撩水声,“老油条” 一会儿问水热不,用不用添火,一会儿问用不用帮着搓背,一会儿又告诉不着急,慢慢洗, 满脸的幸福和惬意,见状,我们悄悄地退了回来。
王金枝在里面洗了近一个小时才湿头红面地出来。老柳急忙把围巾缠到她的头上, 脸也是同样红扑扑的,像喝了二两老白干。脾气也变得出奇的好,对我们一挥手,“臭小子们,赶快进去洗吧,今天你们捡便宜了。” 我们走进蒸料室,一看,确实便宜了我们。蒸锅里的水不见了常日的油污和肮脏,清清亮亮地冒着热气,热气里还夹杂着丝丝缕缕香皂的清香,看来老柳是特意为王金枝烧了洗澡水,我们跟着借了光,于是三下五除二扒光了衣裳,下饺子一样跳进了大锅里……
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油坊成了历史的产物,但是那股油香,那锅澡水,那个“老油条”,却留在了记忆深处。
磨坊
童年的农村,最具烟火气的当属终日轰轰作响的磨坊了。那时,每个村屯都建有一个磨坊,大包干前,由村供销社管理经营, 大包干后,多数转包或卖给个人经营。村人自种的苞米、高粱、谷子,不经过磨坊加工, 是吃不到嘴里的,只要有人吃饭,磨坊的生意就不会断流。
老家的磨坊,是白老七经营的。开始时是供销社雇他,后来经营不善,白老七就承包经营了。
白老七因为在村里当过一阵子电工,懂不少电力方面的知识,对磨坊里的磨面机、磨米机揣摩操作一番,很快就驾轻就熟了。
白老七人长得又高又瘦,肩背又微驼,常日里穿着挂满面粉的蓝大褂,走路轻飘飘的, 悄无声息。
磨坊不像油坊有“油巴巴”可吃,粉坊有“粉坨子”解馋,也无牲口棚有废“马蹄铁” 可捡来卖钱,能买带一层白霜的“光腚子” 橘瓣糖吃,除了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和到处弥漫的呛鼻子、辣嗓子的面粉粉尘外,再就是有些古怪吓人的白老七,连室内常年挂着的蜘蛛网都缀满了粉尘,上面的蜘蛛最后也不知去向。倒成了老鼠的乐园,于晚间人去室空之际,做些偷盗的勾当。我们这些“臭小子”平常路过磨坊都绕着走。有时也被父母抓差,帮助送待磨的粮到磨坊,也是放下就火烧屁股样溜之大吉。
无趣的磨坊也常有趣事发生。一天傍晚, 已过了正常的开磨时间,村东大德子的胖老婆鬼鬼祟祟地从磨坊里溜出来,腋下夹了半面袋子白面。刚回家时,大德子还挺高兴, 白面在当时是稀罕的吃食儿,也没问来路。起疑的开始是发现胖老婆耳垂和后脖颈间粘了不少面粉,问及,老婆脸一红,慌慌地说, 在磨坊帮着推磨,避免不了粘带些东西。在晚上脱衣上炕时,大德子火了,外衣一脱, 胖老婆的衬衣,甚至后背都粘了面粉,大德子认定胖老婆和白老七有了一腿,俩人闹了大半宿,最后炕头打仗炕梢和,照旧钻一个被窝了。
这边鸡飞狗跳的消息传到白老七老婆的耳朵里,责问白老七下班了还赖在磨坊干什么,白老七辩解说磨坊里老鼠多,晚上在那儿抓老鼠呢。老婆嗤笑一声,恐怕是抓老鼠抓到胖婆娘那里了吧,岂不是驴不吃草,有狗心思。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村人见白老七从磨坊晚归时,就别有用心地问:“又抓老鼠了?”
此事还有后续。那时村里坡度三十度以上的坡地停耕,国家补偿了一批小麦给停耕的农户,大家都送到磨坊磨白面。白老七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闲暇之际盘点自己的推磨成果,惊讶地发现,每天都会少几袋面粉。白老七也没声张,这天天一亮就去了磨坊, 发现从磨坊的门口开始,有一条时断时续的面线草蛇灰线般向村东大德子家延伸而去。原来白老七把靠近面堆外围几袋白面的面袋子的底角剪了小口子,偷面的人扛起面袋子走时,就有面漏出来,从而留下了痕迹。
白老七来到大德子家时,扛回来的白面还没收起来呢,人赃俱获。大德子还不服劲, 瞪着牛卵般的眼睛问:我老婆就值袋面?白老七嘴硬: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我可是抓现行了,你呢?抓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最后还是胖老婆出来息事宁人:行了,都别吵吵了,我以后多去磨坊帮着抓几回老鼠不就行了。
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贩米贩粮的商贩走街串巷,米面的质量好,价也公道,再加上村里大力发展葡萄和五味子产业,种粮的少了,磨坊的生意自然就不好了。白老七岁数也大了,长年又在磨坊的粉尘环境下做活,肺子也作下了病,整天气喘,咬咬牙, 关停了磨坊,任由它颓败下去。
磨坊起死回生是在白老七的儿子白小白手里。白小白高中毕业,在外面打了几年工回到了村里。恰逢当地实施乡村振兴,推动乡村旅游,白小白围着那座几近坍塌的老磨坊转悠了几天,回家就对他爹说要重新启动磨坊。白老七听后,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但很快就黯淡下去,嘟囔道:“现在这世道,还有推磨的吗?投入恐怕也是肉包子打狗啊。”白小白哼了一声没回答。
白小白把黄泥墙、红瓦顶的磨坊修旧如旧,把以前的老磨面机、磨米机集中到一间房里,又置办了一套碾子、石磨、拐子磨陈列其中,在门楣上挂一块旧木牌,上书:陈列室。陈列室旁边另置一屋,屋内安一石磨, 从外村买回一头小毛驴,戴上眼罩就可以不停地拉磨,游客或参观者可观看,亦可亲自参与牵驴磨米面,门上也挂一牌:体验室。又新购进一套现代化磨米、磨面机,针对游客喜好绿色环保食品的诉求,从农业绿色产业化园区购回只施农家肥的玉米、谷子、高粱,甚至还有糜子,在顾客选定品种后,当着顾客的面现磨现装袋、现封口,纯粹的农家绿色食品,满足了游客购买的欲望,也让城里的孩子知道了粮食的加工过程,开了眼界、长了知识。磨房门口挂一个大木牌,上书:五谷磨房。左右有一联:五谷来自新磨, 谷香溢于精坊。
磨坊择吉日重新开业,一时络绎不绝。久违的机器声又轰轰响起,间杂几声小毛驴悠长的嚎叫声,热闹非凡。久不出门的白老七摇着轻飘飘的身体,天天往磨坊跑,在机器的轰鸣声中,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哼唱着什么,满脸的惬意和陶醉。其时,白老七已经耳聋多时了。
粉坊
改革开放之初,村人们脑袋削了尖似的想做买卖,乡里也支持,成立了农工商联合总公司,村里成立了农工商联合体,村主任挂了经理的衔儿。
架构搭成,各村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的建了铸钢厂,专门生产粗糙的钢构件, 供应乡镇企业用。有的建了吹瓶、拉瓶厂, 生产医药用玻璃瓶。老家的村主任经理评估了一下村里的现有资源,自有资金,只能利用村里自产的土豆地瓜漏粉条,由于规模小、产值少,不敢称厂,只能叫漏粉坊,简称粉坊。
万事俱备,只欠漏粉大师傅这道东风了。村人自家做粉面子都是小打小闹,那手艺上不了台面。得寻访一位掌勺的漏粉师傅。四处一踅摸,需要一个,来了俩,还是哥俩, 山东龙口人,那地方村村都有粉条厂,家家都会做粉条,做的粉条全国有名。这哥俩常年漂泊在外,靠手艺吃饭,也没成个家。本来已被外乡邀请,是村主任死磨活缠,又答应给介绍对象,这才跟过来了,吃住在粉坊旁边的小屋子里。
把各家各户多余的土豆收购上来,泡进大缸里发酵,然后粉碎漏出粉面子,加工粉条的工序才算正式开始。瘦小精干的哥哥负责“打瓢”,壮实高大的弟弟负责打下手。先用热水将粉面子调成糊状,加进一定比例的明矾,将粉面子制成粉团子。粉团子放进漏勺,就该哥哥上场“打瓢”了。打瓢的秘诀全在手劲儿的使用上,反复拍打粉团子, 使其有了一定的黏稠度和柔韧度,再用力向下挤压,通过漏勺的眼,粉团子就变成了丝丝缕缕的粉条子,跌进热水翻滚的大锅里了, 漏勺距水面高,漏出的粉条就细,距水面低, 漏出的粉条就粗。粉条在热水中翻滚一阵浮上来时,捞出来放入冷水缸中冷却,缠绕成捆,再放进酸浆中浸泡,再用清水清洗,就可挂绳晾晒了。哥哥“打完瓢”就剩支派嘴了, 其余的活计由弟弟领着雇来的几个村人干。
寡妇杨大嫚负责抖搂挂晒出来的粉条。她能进粉坊,完全是村主任有意安排的。是为了兑现给哥俩介绍对象的承诺。杨大嫚当家的在修梯田开山放炮时被飞起的山石砸死了,留下了三个半大的孩子,日子过得艰难, 再嫁也难,村主任让她进粉坊,也算成人之美。
主任原是想把杨大嫚撮合给哥哥的, 留住了哥哥,就留住了漏粉的手艺。哥哥可能觉得有一技在身,需要端端架子,拿拿把儿,故意装着冷落杨大嫚。弟弟看在眼里, 急在心上,对杨大嫚表现出过分的热情,没活儿时就凑到杨大嫚跟前说长道短,手把手教她如何抖擞粉条子,还背着人偷偷地塞给杨大嫚又有嚼头、又酸溜,好吃又抗饿的“粉坨子”,让她带回家去给孩子们吃。人心都是肉长的,一来二去,杨大嫚就看上了弟弟, 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两人很快就打得火热了。事已至此,大哥后不后悔, 只能装在心里,毕竟肉还是烂在了锅里。
村主任隆重地为弟弟和杨大嫚举行了婚礼。婚礼就设在晾粉条的操场上,放的是流水席,大米饭,猪肉炖粉条子,苞谷烧酒管够。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弟弟和杨大嫚当众宣布了一个决定,把杨大嫚的一个小子过继给了哥哥,当场喊过穿戴整齐的孩子,恭恭敬敬地磕了头,叫了爹,乐得哥哥嘴丫子差不点咧到耳朵根子,皆大欢喜的结局。
后来,哥哥带着过继给自己的孩子回了山东。再后来,由于经营不善,村里把粉坊承包给了弟弟经营,又红火了几年,最终关门大吉。弟弟和杨大嫚也带着孩子回山东老家去了。
酒坊
老家酒坊开得遍地开花,还是改革开放后的事。分田到户后打的粮食有了剩余,就琢磨起开酒坊了。一是东北天寒,喝酒的人多, 不愁销路。二是把粮食酿成酒,比直接卖粮食增值。
法酿酒,门槛低,工艺流程简单,酿出的酒曲子味大,酒冲,喝了上头。一般都是自产自销,或者鬼鬼祟祟卖给街坊邻居几坛,酒坊门口连个酒幌子也不敢挂。
老家的“董酒”作坊就不一样了,门口挂了两个“酒幌”,一杆酒旗迎风猎猎飘扬。据酒坊主人董传荣讲,董家上溯两代都烧过酒,烧酒技艺源自一本家传的古法酿酒秘籍, 传自遥远的高句丽时期,有高句丽古墓壁画中的宴饮图可以佐证。传说高句丽山上王十年秋十月,高句丽人畜兴旺、粮多物广,山上王一高兴,就让国人大量酿酒,杀猪宰羊, 到国东大穴祭天、祭地、祭祖先。其中鸭绿江边酒桶村酿造的“酒桶村酒”,成了高句丽王的贡酒。后来随着高句丽酿酒技艺的不断发展,到高句丽第二十八代王宝藏王时酿造的“藏王酒”,已经初具传统酿酒工艺的雏形。口感更加醇厚,酒味更加醇香,由王室董姓酿酒师记录并流传下来。传下来的酿酒技艺经过董传荣整理完善,以“董酒古法酿酒技艺”申报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成功。
“董酒”作坊位于董家小沟的沟口,一眼清泉常年汩汩流淌,水质清冽甘甜,水好, 酒自然就好。再加上酿酒的原料高粱、玉米、谷子、糜子等杂粮都是在董家小沟两边的山坡上自家种植的,颗粒饱满,成熟度高,保障了酿酒原粮的纯正和质量。酿出的酒,分门别类送进冬暖夏凉的山洞内窖藏,几年过后,形成不同年份的原浆。
“董酒”名声在外,是因为采取地窖固态纯粮发酵,然后上烧锅高温蒸馏。酿酒之人皆为喜酒之人,董传荣一日无酒不欢,整日微醺翩然,与酒坊终日萦绕的酒香和谐共存,似乎已经浑然一体。但每每酿酒之前, 董传荣都要戒酒三日,将自己独自关进酒坊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沐浴更衣,每日在酿酒老祖的牌位前焚香祷告,也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三日之后,董传荣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短打衣裤,一阵鞭炮响过之后,指挥工人开始酿酒。酒坊里热气蒸腾,酒香扑鼻,粮醅经三次蒸煮,二次发酵,整个过程,董传荣亲手操作,因为手感能掌握粮醅干湿程度、搅拌均匀程度,粮醅的含水量,装甄的厚薄、轻重,能做到轻、薄、稳、准,董传荣能通过手指感知水温,粮醅含水量,酒的质量, 全在他反手俯首间。
蒸馏出来的酒形成缓缓的细流,这时董传荣就要开始对酒做“掐头去尾”处理了, 他瞪圆眼睛,瞪着甄锅,操一个带刻度的蒸馏瓶在手,不断地检测酒的度数,七十度以上为酒头,五十到七十度为二锅酒,即俗称的“二锅头”,低度酒为五十度以下的。开始流酒时,前期出的两到三斤左右高度酒, 酒头单独接盛,后期的酒尾单独接盛,避免甲醇和杂醇超标。中间出的“二锅头”就是“董酒”的精华了。
酒香不怕巷子深,由于“董酒”储藏的年份长,每年出的酒的数量有限,一直供不应求。董传荣一直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做酒, 曾自作一诗表明心态:
天地酿精华,水火汇自然。
心血凝甘露,酒香心也甜。
醉里乾坤大,悲喜两重天。
举杯饮酒乐,谁知烧酒难。
场院
场院,在早先的农村属于临建。每年秋收前,每个生产小队都要选一块靠近村子, 相对平坦的地方清整出来,用马拉着石磙子碾压得平展展的,再在场院边上搭一个看场的小房子,场院就算妥活了。
别看场院属于临建,每个小队都缺不了, 因为一年打下来的粮食都得集中在场院上晾晒干爽后,交公粮、分口粮才得以进行。场院, 是承载农人一年收获梦想的地方。
金秋收获时节,人喊马嘶,车轮滚滚, 火红的高粱、金黄的谷穗、笑咧嘴的苞米棒子、就要炸角的黄豆,纷纷被运到场院上堆放,谷垛高耸,高过看场小屋袅袅升腾的炊烟。苞米攒子丰满,圆滚滚犹如撑饱的大肚汉,喜鹊在场院边的大杨树上喳喳欢叫,成群的麻雀在谷草垛间飞来飞去,寻觅着食物。这边苞米堆旁飞出的是剥苞米窝子老娘们的笑声,那边声声鞭响,马拉磙子碾黄豆正忙。还有迎风扬场的老庄稼把式,木锹翻飞,扬起阵阵金黄的稻浪,阳光下,闪着炫目的金光。
这时的乡村小学,已放了农忙假。乡野小子整天游走于场院上的苞米攒子、谷子垛之间,腰间别着高粱秆子扎成的枪,大呼小叫玩着打仗的游戏,冲啊杀啊喊得响声震天。玩累了,去苞米堆子翻找出一些青苞米,或者去豆子垛拽两把豆子,跑进看场屋灶坑边烧着吃,出去以后被看场院的杨大鞭子看到了还不承认。杨大鞭子一指我们粘着锅底灰的嘴:小子,都挂幌子了还抵赖,那是公家的东西,不能随便动。饿了,大爷带你们打家雀去。我们就悄悄地跟在杨大鞭子的后面, 来到谷子垛前,就见杨大鞭子突然起身,手臂一挥,朝着谷垛“啪啪”两鞭,便有十多只家雀滚了下来。拿到灶坑烧熟,比烧苞米香多了。
和这边的热闹相比,杨大鞭子拖着一条瘸腿,在场院上转悠的地方都是一些死角和静地,手里攥着一杆扎着红缨的车老板大鞭子,不时“啪啪”甩出几个鞭花,惊得偷食的麻雀四散而逃。看场防的主要是人,而非野物。这就要求看场人的责任心要强,还得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因为看场人吃住都得在场院上,晚上还要巡夜。杨大鞭子的本名早已被人遗忘,因为使得一手好鞭子而当了车老板子,在一次出车时,马车翻到路边砸断了腿,治疗不彻底,留下了残疾。赶不了大车就在小队饲养所打杂,因为是轱辘杆子, 夏天和马八懒吃住在一起,秋冬就住进场院边黄泥干打垒的看场房子里,成了场院的“门神”。
“门神”是村人刘寡妇的叫法。刘寡妇和当家的一拉溜生了五个孩子,当家的却突得暴病,一蹬腿走了,留下了五个张口兽, 又都是长身体的年龄,吃起东西就像春蚕吃老食儿,每年分的粮食都不够吃,就想在场院干活时顺点粮食,补贴补贴家里的那几张嘴。小打小闹的一次半次,杨大鞭子装着没看见,长此以往就被他盯上了。
这天,场院加班往苞米攒子里装苞米, 干完天已经黑透了。刘寡妇故意磨磨蹭蹭落在后面,等大家走光了她才往场院门口走, 还没近门口呢,就被杨大鞭子截住了。杨大鞭子黑着脸,冷冷地说:“人要脸树要皮, 做人要对得起那一撇一捺。”刘寡妇扬扬空着的两手,虚张声势:“捉奸捉双,捉贼捉赃, 你可不能冤枉人啊!”杨大鞭子嘿嘿冷笑:“最近你家伙食不错,我怎么发现你的腰身粗了, 是胖了还是害喜了?”杨大鞭子说得刘寡妇脸一红,瞅眼四周,无人,立刻浪声浪气地说: “连这都能看出来,大哥眼毒着呢,我是该胖的地方胖,不该胖的地方不胖,不信你过来摸摸,你敢吗?”刘寡妇说着,竟往杨大鞭子身前挪,气得杨大鞭子直挥手,“快, 快走,别在这儿磨叽!”刘寡妇得胜似的仰着头转身就走,没走出两步,杨大鞭子突然喊了一声,刘寡妇不由回头,就听鞭子凭空一声炸响,鞭梢落处,刘寡妇胸前的衣服被撕裂了一条口子,装在里面的黄豆“哗哗” 地流了出来。刘寡妇骂了一声:“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是不想让人活啊!”骂完,捂着脸, 哭着跑了。杨大鞭子站在原地,愣怔了半天, 才回过神来。
各家各户分口粮,一般都是滴水成冰的隆冬时节。从场院苞米攒子里把苞米棒子用牛车按人头一家家分下去。临给刘寡妇家分口粮时,杨大鞭子把自己的一份匀出一些让队长一起送到刘寡妇家。当队长笑话杨大鞭子驴不吃草,有个狗心思时,杨大鞭子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一个人好对付,她家那一帮孩子可都在长身体啊,吃不饱怎么行?”
望着远去的分粮马车,杨大鞭子摇摇头, 继续弯下腰来,寻找散落在冰雪地上的苞米粒、豆瓣子,一颗一颗地捡进手里端的葫芦瓢里,寒风中,显得孤独而凄凉。
缝纫社
缝纫社单从字面上理解,就是人民公社下属的小社,和铁木社、供销社一样,都是为社员服务的组织。
老家的缝纫社成立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辟出大队部里朝南透光好的两间房子, 买上几台“上海牌”脚踏缝纫机,一台不知名的码边机,连个牌牌也不用挂,就开张了。
进缝纫社,虽然和社员同样挣工分,但避免了大田活的劳累和风吹雨淋,女社员们都挖门盗洞、打破了脑袋往里挤,大队部几次开会,最后定下了三个心灵手巧的妇女, 挑头的人选共同推举了李成衣,就是解放前村里的“李大裁缝”。“李大裁缝”一直凭手艺吃饭,也没买房置地。
李成衣时年五十有余,长得白白胖胖的, 终日眯缝着一双小眼,脸上挂着谦和的笑容。蓝布套袖和蓝布围裙不离身,和人说话慢吞吞、软绵绵的,用缝纫社三个老娘们的话说,看着就不像个男人。
男不男人不说,缝纫手艺却出奇的好。别人做衣服得用软尺在人身上横竖量半天, 还得写到纸上计算,李成衣只消朝来人身上打量上两眼,再用拇指和食指在腰部和肩部比画几下,刷刷地往专用的小本子上记几笔, 就算妥活,别人的功夫在手上,他的功夫在心里。他裁剪衣服,更是神来之笔,将布铺到案子上,抄起一块小白化石,方方圆圆地在布上画几个圈,操起大剪子咔嚓几下,袖是袖、肩是肩、领是领,缝纫机“哒哒哒” 一阵响,布片就成衣了,拎起来抖两下,都不用试,管保合身,用李成衣的话说,人不过是衣服架子,别当人看就行了。
其时,村民哪有多余的钱扯布做新衣服, 况且每家的布票也是定量供应的。供销社货架上摆的几批黑布、蓝布,放在角落里,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李成衣颇觉没有用武之地。不过缝纫社还得找活儿干,闲着没事就会被解散。于是李成衣在农忙时节,组织缝纫社的几个老娘们为社员们缝补旧衣,通过大队的广播喇叭通知,让社员们把洗干净的上衣和裤子送到缝纫社来,缝补好了后再送回去。别人补衣服就是找来一块布头,对着衣服口子简单比量一下,贴到衣服里面用缝纫机轧上就完事。李成衣却极其认真,根据衣服破口的形状,找来相应的补丁,能找到和衣服同色的补丁最好,找不到也要选一块颜色相近的,然后把衣服平摊到案子上,把补丁对着破口反复对照,最后小心剪去多余部分,再用缝纫机细细地轧一圈,“噗噗” 地对着补丁喷上几口水,用装着炭火的铸铁熨斗来回熨几下,一阵青烟冒过,就算妥活, 穿到人身上,隔远看,不细心,都看不出来是补过的。
缝纫社的再一个零活儿就是做鞋垫。因为缝纫社布头多,攒到一定的数量,就打袼褙做鞋垫。鞋垫做得好不好,打袼褙是关键, 必由李成衣亲自操刀。那时白面金贵,打糊袼褙的糨子时,需要兑一些苞米面在内,兑得好坏,直接影响到糨子的黏稠度。两种面粉和一起,李成衣根据面粉混合颜色的深浅, 就能判断出糨子的黏稠度是否合适。小铁锅架文火慢熬,期间要不断用扫帚头搅动,直到锅内的糨子“噗噗”冒泡,撤火凉到一定的程度才能用。
做鞋垫虽然是脚底的功夫,又不用示人, 李成衣同样一丝不苟。把五颜六色的布片巧妙搭配,粘到袼褙板上,均匀刷上糨糊,待袼褙干透后裁剪缝边做出来的鞋垫,不仅厚实耐穿,鞋垫上拼出的图案也赏心悦目,不少女人都把李成衣做的鞋垫当艺术品收藏了, 压了箱子底。
缝纫社也有忙的时候,那就是过大年前。社员们苦巴苦业挣了一年,年底下怎么也得给孩子做身新衣吧。缝纫社一时人来人往, 个个喜笑颜开。一忙,就容易出错。大队王书记年底要到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要做一套四个兜的“干部服”。这么重要的任务, 必定由李成衣操刀,可是事有不巧,李成衣不知道早饭吃什么吃坏了肚子,到缝纫社后, 抽抽着脸,一会儿跑一趟茅厕。已经给王书记量好了衣服尺码,布剪到一半时,又内急, 招招手,让身边一个缝纫社的妇女接着剪裁, 谁知李成衣从茅厕回来后,衣服缝到一半, 怎么缝怎么斜肩吊襟,原来刚才裁剪时,走尺了。王书记明天就要去开会,重新做已经来不及了,况且料子还是从县里买回来的。大家一时傻了眼,李成衣白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沁出一层牛毛细汗。他摆摆手,让大家退到另一个屋子里干活儿,随手关上了门。
约莫两个时辰过去,就在大家束手无策之际,屋门开了,李成衣满脸是汗,目光散淡,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一路奔回家去了。屋内的架子上,赫然挂着王书记那套板板正正的干部服。大家近前,对着衣服翻来覆去研究了半天,有心细的人,发现下面的两个兜往下移了几寸,上面的两个衣兜往上提了几寸,衣襟又往外扩了几寸,即使这样,也做不出现在的熨帖啊,李成衣还用了别的不为人知的手段,成了不解之谜。
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缝纫社解散,李成衣自己又开了几年的缝纫铺,也黄了。后来得了重病,弥留之际,已经说不出来话的李成衣指了指炕柜,人们打开,看到了他不知啥时为自己准备好的“送老”衣裳,一帮老人不由发出啧啧赞叹,纷纷说这是李成衣一辈子做得最好的衣服,李成衣闻言,头一歪, 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粮食所
粮食所一般都建在乡镇政府所在地,靠近公路,交通方便、地面宽敞的地方。粮食所分为两部分,一般都是前所后库,前所是一溜平房,承担着为乡镇吃“红卡片”的干部职工分粮的功能。后面的库竖着一排高大的粮仓,粮仓成圆囤型,高大丰满,薄铁皮苫的仓顶,上部开着长方形的大窗,用铁丝网拦着,以防鸟雀进入粮仓内偷食。粮仓前宽敞的大院,用水泥铺的溜平,用来晾晒收来的公粮。民以食为天,粮食所在乡镇“七站八所”中,是与人们打交道最多的场所。
大包干后,交公粮成了村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秋收后,挑拣出成熟度高、籽粒饱满的苞米、大豆,经过一段时间晾晒,装入麻袋,就准备交公粮了。交公粮的时候一般都是数九寒冬时节。滴水成冰的早晨,天刚蒙蒙亮,父母亲就起来了,母亲烧了一锅热水,把草料和豆饼渣子拌到一起,去牛圈把老牛的肚子喂得圆圆的。父亲把装好的粮食, 一袋袋装到牛车上,胡乱填补一口早饭,怀里揣进母亲煮的热乎乎的鸡蛋,赶着牛车就朝粮食所奔去。冻得硬邦邦的雪地上,留下一串“咯吱咯吱”的碾压声,进入了我们蒙眬的晨梦。
赶到粮食所,太阳刚冒红,前面已经排出一溜的送粮大车了。父亲在雪地上不停地跺着冻僵的双脚,哈着白气,和认识的车老板子打着招呼,谈论着今年粮食的收成和国家的收购粮价。不久,粮食所的大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工作人员,为大伙一人发了一个写在白纸上的票号, 并告诉大家,一会儿喊到哪个号,那个人就赶车进院验粮交粮。
轮到父亲交粮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听到叫号声,父亲狼吞虎咽地吃了鸡蛋,攒下些力气,一会儿好搬粮。牛车赶进粮食所后院,刚停稳,粮食所质检员郝老大袖着手, 夹着粮钎子过来了。父亲急忙掏出兜里准备好的“大重九”香烟,抽出一支递到郝老大嘴边,郝老大“噗”的一声吐掉叼着的烟蒂, 说:“不点了,舌头都抽的发苦了。”嘴里虽然这样说着,郝老大还是接过烟卷,夹到耳朵上,父亲急忙把剩下的烟塞进了他兜里。郝老大走近粮车边,把粮钎子插进麻袋,往后一拽,粮钎子的铁槽带出一些粮食,郝老大拈起粮粒子对着太阳光看看,又用手指捻捻,随便扔进嘴里“嘎巴嘎巴”嚼两下,“噗” 地吐出来,要过父亲手中的小票,“刷刷”两笔, 嘴里轻描淡写地说:“一等。”这期间,父亲一直眼巴巴地盯着郝老大,这时终于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说着谢谢,又小跑着把称过的粮食倒入传送机的皮带上,粮食转眼间就被输送进了粮仓。卖粮一般不让打白条, 一律现金结算,粮食卖得好,父亲心里一高兴,就去乡里的肉铺买上二斤猪腰条,晚间, 我们就能吃上酸菜馅的水饺了,赶上过年了。
粮食所如此重要,去那里上班变得炙手可热。我有一个乡中同学郝枝花,是粮食所质检员郝老大的姑娘,初中一毕业,郝老大把她安排进了粮食所,顶替自己,接班当上了正式工人。郝枝花人长得高高大大,黑红的脸庞,一双大眼睛显得很有神。郝枝花有把子力气,一手拎一袋子五十斤装的白面, 也能走得虎虎生风,扛麻袋包,装卸车,巾帼不让须眉,让人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就是这样一个被人称为“郝大姑娘”的大大咧咧的女孩,一段时间却有了心思,闲下来的时候,老瞅着一个地方出神。原来她看上了乡中同学人称“小眼镜”的尚玉文了。
尚玉文清清爽爽、高高瘦瘦,笔头子硬, 在乡里给领导当秘书。由于家中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守寡,拉扯他们兄妹几个成人实属不易,所以他显得有些沉默寡言。或许是尚玉文常日里看人时,小老鼠一样怯怯的眼光触动了郝枝花心里最温柔的那个角落,于是迸发出了强烈的保护爱怜心理。
那时吃“红卡片”的按月供应粮,粗粮居多,要想领一整袋白面得攒好几个月才能凑够五十斤。常日里都攒着,等到节假日来临之前,筹够整袋细粮领出来。这年快过五月节时,尚玉文来粮食所领粮。郝枝花在他的小红粮本上写写画画,又拿算盘噼里啪啦算了一番,然后去里间的库房给他拎出一袋白面,放到他面前,拍拍手上粘的面粉说:“快过节了,领回去包饺子、烙饼吃。”尚玉文扶扶鼻梁间的眼镜,疑惑地说:“我算着也没攒够一袋啊,这……”郝枝花脸红了一下: “让你拿就拿着呗,哪那么多废话,不足的是从我的粮本里给你补上的。”尚玉文显得更加窘迫,搓着手说:“这,这哪好意思。” 郝枝花爽快地说:“什么这那的,咱俩不是同学吗?”说完,帮着尚玉文把面袋子拎到门外,放到了他的自行车后架上。
没过几天,郝枝花趁没人的时候又把尚玉文叫到了粮食所。从柜台底下拽出一袋大米,告诉他说,这是粮食所内部处理的碎大米, 给他买了一袋,带回去熬粥喝吧。因家庭的原因,受尽冷落和白眼的尚玉文哪能架住郝枝花春风化雨般的温柔关怀,不久两人就坠入了爱河,水到渠成,结婚生子了。
后来粮食企业改制,乡粮食所工人买断工龄,下岗另谋职业。已随尚玉文调动进城的郝枝花,在闹市区开了一家粮店,名字就叫“郝大姑娘”粮店,很是红火了一阵子。
卫生所
村卫生所设在村大队部后面,属村中心所在。三间矮趴趴的旧瓦房,一间做了医药器械房,一间做了诊所兼注射室。就像卫生所医生不穿白大褂一样,门口也不挂牌,村人也走不错门,找不错人,一切约定俗成。
注射用床是一条狭窄的单人铁床,床板上面包了一层橘黄的人造革面,时间长了, 一些地方磨得发白,革面也污秽不堪。屋内终日弥漫着刺鼻的来苏水味儿,以至于来打针的小孩一闻到这种气味,就大哭不止。打针让乡村孩童恐惧,以至于一不好好吃饭或淘气,大人们就用打针来吓唬,一吓一个准, 冰凉的酒精棉往屁股上一擦,浑身都会起鸡皮疙瘩。卫生所,是乡村儿童心中的禁忌之地, 有事没事都要躲得远远的,可又不得不去,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闹灾的,况且隔三岔五,还要被爹支使去要个打吊水的玻璃瓶回来装散酒,或是被娘派去借个药罐回家熬中药,药罐是陶制的,一路小心翼翼地捧着走,像捧了个什么宝贝。
卫生所的大夫开始是一个南方人,中医学院毕业的,姓于。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于大夫的南方话和当地的土话水火难容,常常鸡说鸭听,不知所云。家乡上溯三代,基本上都是山东移民,说话带着浓浓的山东腔。一次一个村妇肚子疼,来找于大夫开药,没有表达明白,于大夫给开了一些消炎用的红药水回去了。农妇回家喝下药水后,上厕所便红了。吓得不轻,来找于大夫,哭唧唧地说:“于大夫,咋弄的,喝了药水拉红的?” 于大夫开始听得云山雾罩,不明所以,后来知道事情原委后,也惊吓不轻,好在红药水没有什么毒性,闹得虚惊一场。
于大夫医治妇女不孕不育症厉害。那年代,多子多福是村人的理想追求,特别是结婚好几年怀不上娃的,更是心急火燎,套弄生子偏方的,供奉送子观音的,都顶不过于大夫配的几味中药。喝过几罐药汤,再加上夫妻俩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往往就能随心所愿。怀孕与否,于大夫一摸妇女的脉象,笑着说:“有喜了,回家好好保胎吧。” 欢喜的小夫妻俩就差给于大夫磕头作揖了。
后来于大夫因医术高明,被调到县中医院去了。其时正赶上各村启用本村青年人做乡医。大家选来选去,大表哥被选上了。原因是大表哥在卫生所给于大夫打过几年下手, 打个针,测个体温的没问题,就是《汤头歌》背的不全,反正又不当中医,能看个头疼脑热的就行。大表哥还在县里的畜牧局培训过, 给牲口瞧个病,阉牛劁猪也在行,反正村里治病的事全归他了。
这天,村里“大张罗”摆满月酒,有些人情往份的,带点鸡蛋、一块红布来随喜喝酒。席上酒菜丰盛,人对“撇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号称用水瓢喝酒的“黄水瓢” 就喝大了,舌头都硬了,还咧着水瓢一样的大嘴往里灌,好歹被抢下了酒杯,又嚷嚷着要上厕所。“大张罗”搀扶着他刚走到院子, “黄水瓢”脚底一滑,摔了个仰八叉,后脑勺磕在了院子里一块凸出的尖石头上,当时就开了瓢。由于脑部头皮薄,毛细血管又丰富, 等“黄水瓢”被扶起来时,已经变成一只血头公鸡了。就这样还嚷嚷:“酒杯呢?满上, 咱再走一个!”“大张罗”一时声颤腿软, 强撑着和众人把“黄水瓢”送到了村卫生所。
大表哥见到血流满面的“黄水瓢”,一时愣住了。“大张罗”焦急地喊:“还愣着干什么?再不缝上口子,血就淌光了!”大表哥挓挲着手,嘴唇有些哆嗦着说:“这么大的手术,我,我从来没做过啊,还是赶紧往乡卫生院送吧。”“大张罗”急眼了,“照这样,不等送到卫生院,血就流干了!”“那怎么办?”“你不是大夫吗?都这节骨眼儿了, 救人要紧!”
事出紧急,赶鸭子上架。大表哥用剪刀处理完“黄水瓢”伤口周围的头发后,取出缝伤口的器械,用酒精消过毒,众人帮忙按住“黄水瓢”,大表哥开始缝合伤口。说来也怪,刚才还手抖身颤的,操刀在手,他就像变了一个人,神态专注,目光炯炯,消毒、引线、缝针一丝不苟,坐在椅子上的“黄水瓢” 耷拉着脑袋,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没喊没叫的就缝完了伤口。
“当啷”一声,器械落地,大表哥也坐到了地上,这时才发现,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看到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黄水瓢”,“大张罗”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啊, 你怎么那么镇定?”大表哥长吐了一口气:“说不害怕是假的,只不过缝针时把他当成了那什么,对象不同,救的都是命啊!”
进入新世纪,经过时代大潮的洗礼,当年一些社啊、站啊、所的,多已烟消云散, 成了时代记忆。只有卫生所顽强地挺了下来, 承担着小病不出村的治疗使命,依旧为村民的健康,奉献着它的作用。
饲养所
在我小的时候,每个大队下设若干个小队,每个小队都有一个饲养所,顾名思义, 就是集中饲养牲口的场所。几间稍显宽敞的土坯房,几排四面漏风的牲口棚,一排牲口槽子,一溜苞米仓子、大车棚子,大院内弥漫着浓烈的牛粪臭、马尿骚味儿。
就是这样一个去处,却是那个年代的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因为饲养所往往兼作小队部,本队社员开会学习,或者合计大小事情,都在饲养所屋内大炕上。冬闲漫长的夜晚,这里也成了无所事事的农人扯闲篇拉呱儿、侃大山讲故事的地方。窗外北风呼啸, 滴水成冰,屋内土炕烧得热热的,在辣眼睛的旱烟味儿和刺鼻子的脚臭味儿中,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要不时地欠欠屁股挪个窝儿, 否则会烙出水泡来。
饲养所打更的需要长期在饲养所吃住, 一般都是由单身汉胜任,成家立业的人谁能抛舍老婆孩子热炕头,来饲养所受光棍儿的煎熬。三小队饲养所打更的,记得是一个叫“马八懒”的光棍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流浪来的, 村人看着可怜,又有一手侍候牲口的好活儿, 就收留下来了。马八懒确实懒,饲养所的炕头终年放着一套看不出颜色的破铺盖儿,被头和枕头被蹭得油腻发亮,隐隐地透着一股浓烈的怪味。熬牲口料的大铁锅下,锅底坑上架着一个黑的小铁锅,马八懒的一日三餐就靠它解决。吃食也少有变化,一天三顿就是苞米面疙瘩汤,把苞米面和水搅好,扒拉进滚烫的锅水中,再切上几片土豆或扯几片白菜叶丢进去,加两颗大粒盐,一锅饭菜都有了。土豆往往不去皮,白菜叶也不大洗, 吃到后来,锅底就会沉淀一些沙土,勺子抄深了,吃到嘴里就会牙碜,马八懒说是磨牙消化食儿,我们小孩子搞不明白,只有鸡吃沙子消化食儿,马八懒是鸡啊?
马八懒还有一个外号叫“马尿臊”,马尿臊本是一种灌木,人一动就散发一股马尿味,据说是被马尿泚过。也许是常年和牲口打交道的缘故,马八懒身上也带着一股马尿味,所以被孩童们喊为“马尿臊”。他听了, 不但不怒,反而高兴,这从一个侧面说明马八懒对待牲口一点也不懒。给牲口铡出的草细细的、短短的,铡草工埋怨,马八懒眼一瞪: 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马无夜草不肥, 每天半夜他都起来给牲口填料,昏暗的灯光下,看着马香甜地嚼着草料,脸上就会溢出满足的笑容,好像自己喝了二两老白干。
青黄不接的春耕时节,社员往往趁着马八懒不注意,偷吃烀在大锅里的牲口料,不过是一些豆饼、苞米粒子、破瓣黄豆粒啥的, 马八懒知道了,在饲养所的院子里跳着脚骂: 和牲口争嘴,简直连畜生都不如,春耕大忙季节,不知道畜生要拉犁杖镗地吗?吃不饱怎么干活,难不成你去拉犁杖啊!
偷吃的人被骂得脸红,可还是照偷不误, 且偷吃的人越来越多。马八懒真急眼了,一天早晨,在大庭广众之下,竟站到锅台上, 往料锅里泚了一泡热气腾腾的黄尿,嘴里恶狠狠地嘟囔:我让你们吃,我让你们吃!队长被气得哭笑不得,骂了一通了事。后来, 嫌他的尿不够,也让我们一帮臭小子往里尿, 我们就比赛似的看谁泚的高、泚的远。
有心生怨恨的人就暗地盯马八懒的梢儿, 不相信他成天守着香喷喷的料会不动手脚。也有好事者特意早来,检查马八懒煮疙瘩汤的小铁锅,发现锅里的苞米面疙瘩越来越少了,破土豆、烂白菜倒是越来越多了,搅在一起,煮出一股猪食般怪怪的味儿,和香喷喷的牲口料比,差远了。
盯得时间长了,还真发现马八懒也往外偷牲口料,打小报告到队长那里,队长哼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知道了。偷出的牲口料都进了狗剩子的嘴里,狗剩子父母早亡,靠东一口西一口,讨吃村里百家饭过活,村人的日子一紧张,也就难讨到吃的,饿急眼了就扒拉牛粪里的苞米粒出来吃,被马八懒看到了, 就隔三岔五地给他弄些牲口料填补肚子。
也有队长不知道的,马八懒每次煮牲口料时,都偷出一些豆饼、豆粒什么的。原来队里的青骒马怀了驹子,还要出去耕地,每晚回来,马八懒都煮些豆饼水兑着炒熟擀碎的黄豆面,给青骒马开小灶。
后来青骒马在下小马驹时难产,马驹活了下来,母马却死去了。帮助兽医接生的马八懒,挓挲着沾满马血的双手,呜咽难言, 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再也看不到他给青骒马开小灶时,青骒马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流露出的感激的眼神了,有时打着响鼻,用头轻轻地蹭他的脸颊,半天也不挪开。
按马八懒的意思,找一个地方把青骒马埋了了事。社员们却不干,春耕的活儿太累, 一直要求剥皮分马肉吃。队长答应了大伙的要求。队长知道马八懒和青骒马的感情,分肉之前问他要什么,马八懒含泪摇头,只说把马皮留给他就行了。
队里分马肉这天,马八懒早早地就躲了出去,队长在把马皮留给他的同时,也给他分了一块马肉。马八懒回到饲养所以后,趁着夜色,用马皮裹了马肉,在村街飘荡的马肉香味中,连马皮加马肉,一块儿埋到了村边的一棵老油松下。
经此一事,马八懒的精神颓了下来,蓬松花白的胡子终日粘着一些疙瘩汤的汤汤水水,也愈发耳聋眼花,只是对牲口照料得更加细心了。转过年初冬的一天清晨,村人在埋青骒马的老油松旁发现了马八懒已经僵硬的尸体,死前已经换了一身相对干净的衣服, 两个衣服口袋里装满了刚煮熟的马料。
队长含泪带领众人把马八懒埋到了青骒马的坟旁。几度春秋,疯长的野草湮没了这里的一切,只有那棵老油松越发遒劲挺拔了。
大队部
大队部相当于后来的村委会。村民之间, 猪拱了谁家的地,牛吃了谁家的青稞庄稼, 甚至家庭闹纠纷,都得到大队部评判解决。
老家的大队部,坐落在村子的正中央。一溜七八间大瓦房,青瓦白墙,青石起基, 在当时属于村里最好的房子。一头做了大队部,分设了书记室、村主任室、会计室,另一头设了卫生所、缝纫社。一般人没事很少去大队部,别说在那儿留宿了。
倒是有一个人以大队部为家,经常吃住在这里,他就是大队的王书记,一名军转干部, 虎背熊腰、脑瓜锃亮、不苟言笑、不怒自威。他洗得泛白的干部服的上衣兜里,常年插着两支钢笔,有文化的村会计兼文书才插一支笔。村里的公章,就装在他腰间一个自制的布口袋里,批块房基地,开个介绍信,取出公章,用嘴哈哈气,“啪”地一下盖到纸上, 很有气魄,在村人眼里是最牛的人。他对大队部闹邪嗤之以鼻,常说:年轻火力壮,能压住,我还是军人呢,更不信那个邪。
大队部门口立的一根电线杆子,上面挂着一个大喇叭,除王书记用来传达公社和大队的通知外,每天在中午时段还播放评书, 《金光大道》《艳阳天》没有什么吸引力,《万山红遍》是讲红军打仗的,听着最来劲儿, 后来播的《人生》有些听不懂,有时往往因中午放学后听评书忘了吃饭,下午上学不赶趟,回家抓起一块苞米面饼子,边吃边往学校跑,又凉又硬,吃到肚子里也不觉着难受。
还有一个叫小袁的最愿意去大队部,他因父亲得心肌梗死离世而辍了学,立志要当作家。在家三更灯鼓,五更鸡鸣地鼓捣起文学来,需要到大队部去查抄报纸副刊的投稿地址,也需要去挂在大队部门口的绿皮邮箱里投寄稿件。由于要当“坐家”,一天神神叨叨被村人嗤笑,去大队部投寄稿件就像做贼似的,起早或者天黑以后才去,来去匆匆。稿件投出去,一般均是泥牛入海,没有回音, 偶尔收到一封铅印退稿信,小袁也能激动半天。他还经常去大队部蹭报纸看,《人民日报》《参考消息》小袁是看不到的,级别不够, 看得最多的就是《吉林日报》《红色社员报》《吉林法制报》等本省的报纸,好在几份报纸都有文学副刊,小袁锲而不舍地投了两年稿,几份报纸副刊陆陆续续地发出他写的一些短散文、小小说。王书记看了后,又让小袁做了县里广播电台的通讯员,隔三岔五报道村里的新人新事,一时也算报纸上有名, 电台里有声了。不久又被大队提拔为团支部书记,也算大队的一个小干部了,小文人得志, 小袁有些飘飘然了。
王书记啥都好,就是没事愿意喝二两, 陪下乡的干部喝,自己也喝,下酒菜讲究些的, 杀一只小鸡,炖点蘑菇,平常花生豆、咸菜也将就。时间一长,大队部后面的壕沟里倒的鸡毛多了,春天风大的时候,被吹得到处飞扬, 引起了社员们的非议,王书记就让小袁隔三岔五用土埋一下鸡毛。
几天前,公社下来通知,要到各村检查备耕生产情况。王书记事无巨细,特意叮嘱小袁把壕沟里的鸡毛盖一下。小袁当时正在构思心目中的一篇大作,已经神游八极,超然物外了。当时哼哼哈哈地点头应允,后来忙起别的事就忘到脑后去了。公社检查组下来后,正在大队部里听王书记汇报,任组长的公社书记一时尿急,起身去大队部后面的厕所方便,正巧看见了被风扬起的漫天鸡毛, 眉头皱皱,有了想法。不知情的王书记,中午在大队食堂请吃便饭时,又上了清炖鸡招待。公社书记一看,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从飞扬的鸡毛讲到鸡肉,从鸡肉讲到干部作风, 臊得王书记脸红脖子粗,午饭也不欢而散。后来一了解详情,原来都是小袁惹的祸,王书记气得脸都绿了,不久,寻了一个由头, 就将小袁的团支书免了。还罚他定时清理大队部后面的壕沟,如果清理不干净,就别来大队看报纸、投稿、拿信件了。
后来,大队部变成了村委会,王书记也告老辞官了。虽然上衣兜里不再插钢笔了, 但是仍然愿意吃小鸡、喝烧酒,每天喝得脸红扑扑地在村里走来走去,村人却不再怕他了。倒是小袁,最终因为写作的缘故,被调到县里的一个文化部门,成了国家干部。到县里上班的头天晚上,一个人围着大队部默默转悠了半宿,也不知想些什么。
大泡子
大泡子北临集青公路,南隔江堤,与鸭绿江相望。是鸭绿江渗水形成的约二十亩的水塘。大泡子曾叫过一阵子黑鱼泡子,里面盛产一种圆滚滚的、身上带黑花的黑鱼棒子,个大、肉多、刺少,吃起来稍微有些土腥味。在一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黑夜,黑鱼棒子也不知怎么翻越了江堤,集体顺着鸭绿江逃走了。不久,鸭绿江上就起了两座梯级电站, 村人们都说黑鱼棒子有先知,知道要修电站, 就逃到大海里去了。泡子里只剩下了鲇鱼、草鲤子、鲫瓜子、葫芦籽子等一些杂鱼了。
大泡子虽然离村子比较远,但绝对是乡野儿童在暑假期间的乐园。泡子边上长着成片的蒲苇,蒲棒成熟后,采下来,砸成蒲絮, 扬到风里,任其漫天飞舞,野小子们追着蒲絮,边跑边拍手欢叫,追出老远。爱臭美的丫头片子,小心翼翼地下水,去采摘水面上生长着的一种野荷花,圆圆的墨绿色叶子上, 托着淡粉色的花瓣,发着淡淡的幽香,采来插到家中的花瓶里,还能开上好一阵子。
天热了,头顶一片荷花叶子照样作。玩累了,就地取材弄吃的。用一根木杆伸到水面上稠密的菱角秧子中搅上一阵子,几个人合力往回拽,深绿色菱角就被带了上来。有嘴急的,小心避开菱角上的尖刺,扒开硬壳, 青脆多汁的菱角肉扔进嘴里咬得“咔吧咔吧” 响,满嘴都是菱角的清香味。摸蛤蜊的,需要光着脚在水下的淤泥里慢慢地踩,踩到蛤蜊硬硬的壳后,弯腰用手摸出来,甩到岸上, 放到小桶的清水里,蛤蜊吞吐之间,壳内的淤泥就被慢慢地吐出来了。还有钓鱼的,鱼钩是用大头针或缝衣针烧红后自己做的,鱼漂是剥皮的高粱秆芯,鱼饵是自己挖的曲蟮, 不怕臭的,还可以弄来几条蛆。挂到鱼钩上, 甩到泡子里,漂一往下沉,就赶紧起竿,活蹦乱跳的鲫瓜子就被拽了上来,偶尔拽竿时变得沉甸甸的,就会钓上来一条大草鲤子, 大家欢呼雀跃,乐翻了天。
大家七手八脚生起火来。把收拾好的鱼用剥皮后的新鲜柳条串起来,肚子里塞进几颗大粒盐,举到火上翻来覆去地烤。在“滋滋啦啦”的响声中,鱼油滴了出来,鱼皮渐渐收缩,变得金黄,鱼肉的香味弥漫开来, 饥肠辘辘的我们唇舌间顿时盈满了口水, 七八分熟的时候,就一人一条地啃起来,烫得“嘶嘶哈哈”也不住嘴,转眼间,就啃的只剩一副鱼骨架了。
吃完鱼,烧蛤蜊。将蛤蜊放到红彤彤的火炭上,一股白色的汁液流淌出来,“哧” 地激出一股白烟,蛤蜊随即就张开了壳,露出嫩白的肉来,吃到嘴里又滑、又爽、又有嚼头,岂止一个“鲜”字了得。火炭下面, 埋着剪了口的菱角,菱角皮烧黑的时候,扒拉出来,扒去皮,露出饱满的菱角肉,吃到嘴里又面又香,有些噎嗓子。比起烤鱼,菱角和蛤蜊只能算辅餐了,打打牙祭而已。
要想换口味,还可以钓蝲蛄。抓几只青蛙, 弄死放到太阳下暴晒一阵出味,用带来的线麻缠好,用棍子挑着放到泡子里石头多的地方。半小时,二十分钟取出来,贪吃的蝲蛄挂住了鳌脚,被生生地拽了上来,摘到手里还张牙舞爪呢。扔到火炭上,青褐色的壳迅速变红,焦香味也飘散开来,心急的同学抓在手里,连壳也不揭,送进嘴里,嚼的咔哧咔哧响,吃不到的小伙伴,馋得直咽口水。
这都是小时候美好的记忆了,后来大泡子不断地被人承包,是禁止外人随便去钓鱼和游玩的。小学同学王福玉这一年承包了大泡子,水里养鲤鱼、鲢鱼,水面放养鸭子。两口子在泡子沿盖了简易房子,吃住都在泡子边上,全部的精力和财力都投了进去。王福玉东奔西走地取经,认真投食,严格管理, 一年下来,鱼胖了,鸭大了,王福玉瘦了, 但是信心更足了,并相约同学们,待鱼出塘的时候,来场聚会,重现幼年美好的回忆。
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年的伏季里,天像漏了似的连降暴雨,大泡子水位猛涨不算, 可怕的是上游的云峰大坝水位骤涨,超过了警戒水位,要开闸泄洪了。大泡子与鸭绿江一江之隔的江堤只能抵御三个泄洪孔的洪水量,这次据说要放五个孔。
消息传来,王福玉慌了手脚,就近的同学也去帮忙。有提议马上放水清塘的,可是大雨连天,天昏地暗,放水抓鱼不太现实。有人说干脆炸鱼,挑大的捞上来去市场卖。也不行,因为泡子水面上的菱角、水草太多, 鱼死了以后漂不上来。王福玉看着大家急成一团的样子,长叹一声说:“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吧。”同学们惴惴不安地离去了。
为了安全起见,王福玉和妻子晚上回家住了。第二天天刚放亮,几乎彻夜未眠的王福玉顶着雨奔向了大泡子。还没过公路呢, 他就瘫坐在泥地里,鸭绿江的水已经漫上了公路,大泡子已经一片汪洋,上下口都与鸭绿江通流了,泡子边的鸭棚也没了踪影。
由于大泡子存在不可抗的外力因素,养的鱼没有被保险公司保险,王福玉的心血和投入打了水漂。自此,大泡子再也没有人承包经营了,任由其荒废下去,成了水鸟和小鱼小虾的乐园。
敬老院
初次去敬老院,还是在乡中上学的时候。“三一五”学雷锋日,学校组织学生们去敬老院学雷锋,劈柴火挑水、打扫庭院、擦玻璃。
敬老院建在临近乡政府的一个村子山坡上的洼地里。红砖白墙,一溜十余间平房, 被数十棵老梨树围绕着。院里住着全乡二十多个鳏寡孤独和没有家人管的老人,属公益性质,费用由县民政局和乡政府承担。
同学们兴致勃勃地走进敬老院,发现房檐下一拉溜坐着七八个老人在晒太阳,袖着手、眯缝着眼,神情淡然地望着我们。
敬老院的院子挺大,也挺干净,窗玻璃也不算脏,同学们各负其责,热情如火地开干了,神情落寞的老人望着进进出出的我们视如无物,我们在挪动他们的东西时,还遭到了阻拦和威吓。老人的屋子里,普遍东西多且乱,还隐隐地透着一股怪味,和老人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各个房间的味道纠缠在一起,隐隐约约形成了敬老院特有的味道, 萦绕鼻息,深入脑髓,让人说不清道不明, 成了挥之不去的记忆。
好在姜院长为人热情实在,临近中午要留同学们在敬老院吃饭。在得知不可能后, 又张罗着炒了瓜子,拿出头年备下的冻梨招待同学们,瘦高的、言语不多、脸上总洋溢着和蔼微笑的姜院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再次去敬老院,是我毕业在乡政府上班以后的事了。这次是送舅姥爷去常住。舅姥爷和舅姥娘年轻时无儿无女,临近中年要了一个女孩,成了我小姨。我小姨倒是挺孝顺, 结婚生子后一直对两个老人不离不弃,并且为舅姥娘养老送了终。舅姥娘没了后,舅姥爷受了轻微刺激,行为变得乖戾起来,一天到晚挑三拣四、骂骂咧咧,“咔”的一声,一口痰随时随地就吐了出去,有时是在吃饭的时候,有时揭起炕席就吐到了下面。长此以往,小姨父受不了了,和小姨商量过后就将舅姥爷送进了乡敬老院。舅姥爷也姓姜, 和姜院长认亲为一家子,姜院长和我们也越发熟悉热络起来。
姜院长原先在敬老院所在的村里当干部。乡里成立敬老院时,就看上了为人热情、办事认真细致的他,聘请他当了院长。敬老院院长还真是好汉子不稀罕干,懒汉子干不了的活儿,对待老人要像小孩一样哄,对待痴呆傻要像亲人一样爱,打不得骂不得,有时还哄不得。他上任后,协调村里划拨出一块地,领着有劳动能力的老人,种植五味子和一些中草药材,卖钱补贴敬老院。谁参加劳动, 给谁发钱补贴。为改善伙食,还养了一群鸡鸭, 几头猪,弄得敬老院有了几分家的烟火气。
记得有一次去看舅姥爷,是在梨花如雪的时节,敬老院掩映在一片香雪海中。姜院长组织老人们在敬老院前面的菜地里种菜。远远地就看见舅姥爷端着一个葫芦瓢在往地里栽什么,姜院长随后在地里翻捡什么。近前一看,哭笑不得,原来舅姥爷眼花手拙, 把土豆栽子栽反了,姜院长又一个一个地给纠正过来,脸上没有表现出一点不耐烦。
随着岁数的增长,舅姥爷的老年痴呆症越发严重。经常跑出敬老院,在野外游荡, 有时甚至住进看葡萄、看瓜果人遗弃的小房里,姜院长领人在外找了半宿才找回。钱也当成了纸,随处乱扔,也得姜院长代为保管使用。
敬老院老人有两怕,一怕年节清冷孤寂, 无人探望陪伴。姜院长上任后,年三十的饺子是一定要陪老人们吃的,还要杀鸡炖鱼, 弄上四凉四热八个菜。老人们牙口不好,肉要炖得稀烂,鱼要炖得脱刺,好喝两口的陪二两,敬老院呈现出难得的热闹和喜庆。二怕老死无发送。舅姥爷死于嘎嘎冷的三九时节。吃早饭时,发现舅姥爷在烧得滚烫的炕上咽了气。姜院长领着几个手脚利索的老人, 用热水为舅姥爷擦洗了身体,换上了干净的送老衣裳,修剪了头发胡须,等亲戚们赶到的时候,都已经停到了院子里了。联系好火化场的运尸车,姜院长与我们一道将老人送进了火化厂,又一直陪到坟地,送老人入土为安。当亲友们不断感谢姜院长时,一同帮忙的敬老院老人说,姜院长对待每一个去世的老人都这样,敬老院的老人也死得起,活得安了,老人说着,还流出了眼泪。
后来,和敬老院以及姜院长接触的就少了,再后来,姜院长也去世了。据敬老院的老人们说,姜院长去世时,敬老院的老人们哭得稀里哗啦,集体为他送了葬,岁数小些的老人,甚至披麻戴孝,把姜院长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征得他家人的同意,将姜院长葬在了敬老院旁边的梨树园子里,继续守望着他为之牵挂不已的那份未竟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