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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与一座山
2024-05-30 10:18:22 来源: 作者:张克奇 【 】 浏览:1380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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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名叫扁担的山,我已经来过无数次了。山基本呈南北走向,北面是一个箩筐形, 南面也是一个箩筐形,中间一道山梁挑起两个箩筐。

   我第一次来这里,是因为那一片绿意, 一份清幽。这样的地方,既养眼养神养肺, 又能锻炼身体,有时还会意外地拣到一块稀奇古怪的石头,颇有趣味,真正的一举多得。

   去的次数多了,也就跟山的主人熟悉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六十八岁,如今已经七十七了。虽然年龄不断增长,但他的身体一直很健康,说起话来声音仍若洪钟。说起这片山林,他身上的故事一嘟噜一嘟噜的, 一双眼睛也往往随着那些波折起伏时而暗下去时而又亮起来。

   老人姓庞,是扁担山东麓的崮山村人。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很多人都瞧不起山里人, 因为山里代表着闭塞、贫穷、落后。一说起那里的人,人们就会说:噢,山里毛子啊! 我老家虽然地处县城东南边的丘陵地带,但我们也被很多人列入了山里毛子。年轻时有热心人给介绍对象,一听我是山里毛子,有的就连见都不见了。

   有一次我跟老人说起这些,老人竟然激动起来。他说:特殊的年代里,山里曾养活了多少人啊!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过去。在老人的记忆里,村西的这座扁担山曾救过人们两次命。一次是在战争年代,附近好多村子的人都跑到了这山上:既是为了逃避敌人的追杀,更是为了寻找果腹的食物。第二次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当时的人们不得不向大山伸出了求救的手。山里树木多,野菜也多。不只是本地人,就连一些平原地区的人都拖着要饭的棍子到了山里求一口吃的。有一口吃的就能活下来,少了那口吃的就会断了一条命。那时的山里人都老实忠厚,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宁肯自己少吃一口也把那些来讨饭的都收留了。如果没有这片山林, 还不知道会怎样啊!

 

   在大山的庇护下,艰难的岁月过去了。到了七八十年代,浩荡的春风吹来后,人们的活力一下子被释放,日子很快就一天天好了起来。但是肚子吃饱之后,人们却发现需要的东西更多了。

   为了满足这些需要,人们又纷纷把手伸向了大山,一棵棵曾救过人们性命的树木被迅速砍伐。速度真是快啊,这么大面积的山林,几年的时间就全被杀光了。老人的眼睛,再次黯淡下去。

   我禁不住问道:难道就没有人阻拦一下吗?”“阻拦?谁会阻拦?!一花钱就杀树。分到各家各户后,各家各户说的算,杀得更欢, 恨不得一夜就把自己地里的树全都换成钱!

   我又问:“那时你也杀树了吗?”闻听此言,老人的头一下子就垂了下去,声音也带了一丝沙哑:“怎么没杀?我杀的比谁都快!不但杀自家的,我还当起了木材贩子, 这扁担山上的树,至少有三分之一是我杀的。” 老人越说头垂得越低,“不但杀了这山上的树, 附近山上的树也有一半是我杀的。为了多杀树多挣钱,木材贩子之间常常打得头破血流。” 说到这里,老人边哀叹边摇起头来。

   我继续问:“那一定挣了不少钱吧?” 一听这个,老人把头稍微抬了抬:“当然没少挣,在附近的十里八村,我是第一个万元户, 也是第一个盖起了砖瓦房的!”

   山上的树木被杀伐一空后,整个山体就完全裸露了出来。曾经的救命山,成了一座光秃秃的死山。即便已经这样,人们却并没有就此放手,而是用一吨吨炸药、一辆辆大型挖掘机从四面八方把山体炸开、劈开,围着山建起了一圈石灰窑场、石子场,创造了一个个“点石成金”的传奇故事,惹得很多人都红了眼,想方设法去淘一桶金。

   站在一沓沓钞票上,没有人会去理会一座遍体鳞伤、千疮百孔的山体在哭泣。

   有了钱,村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全都上了档次。并且很快就有人盖起了楼房,有人买上了轿车。用庞大爷的话说就是:变化那么快, 有时反而让人感觉有些不真实。

   县里市里省里的记者蜂拥而至,崮山村一下子成为远近闻名的明星村。一批又一批的人来到崮山村,学习靠山吃山的经验。庞大爷说:“那时的崮山村,狗都被尊重几分。”

   突然,老人一下子沉默了。他的眼睛, 慢慢看向那漫山的绿色。

   我不知道此时老人心里会想些什么,但我透过老人对往事的追忆,分明看到了当年那一双贪婪的眼睛。那里面,充斥着多么可怕的欲望啊!

 

   盛大的金钱狂欢里,恶果也一步步向人们袭来。

   穿村而过的那条已经清澈地流淌了几百年的小河变浑浊了,散发出一阵阵恶臭,不到两年时间就完全断流了。家家户户的水井也都没了水,吃水要到十几里以外去买。曾经水灵灵的村庄,一下子变得干燥起来,干燥得让人心焦。

   昼夜不息的炮声和挖掘机、大卡车的轰鸣声,把山村的静谧彻底打破了,睡梦里被吓醒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再也难以安安静静地睡一个囫囵觉。觉睡不好,人就没精神, 还容易烦躁,烦躁了就看什么都不顺眼。尤其可怜了那些才出生的婴儿,常常被吓得一哆嗦一哆嗦的,吓醒了就撕心裂肺地哭,嗓子都哭哑了。曾经清清爽爽的村子,一下子失去了安静祥和,却多起了骂娘声,多起了干架的人。

   还有那漫天的粉尘,慢慢地把村子和土地一层一层地覆盖了起来。所有的树木、庄稼、野草全都失去了最基本的绿意,灰耷耷地半死不活着。人们整天被这样的粉尘包裹着, 衣服都不能在院子里晾晒,夏天都不敢开一开窗子。即便这样,屋里还是天天落满灰尘。

   不只如此,村子里开始有房屋裂起了缝子,刚盖起没几年的砖瓦房很快就成了危房, 连以前的土坯房都不如,人住在里面整天战战兢兢的。

   更为可怕的是,村子里生病的人越来越多了,有的呼吸道出了问题,有的肺部出了问题,还有的生出了一些大医院都不好诊断的怪病,整天痛不欲生。人们开始怨天尤人、狗撕猫咬,各种纠纷状告让邻里反目、兄弟成仇。

   刚刚在经济上暴发起来的崮山村,一下子陷入一个巨大的危机中。

   这危机,比当初的贫穷要可怕得多,因为它不仅吞噬了人们迅速积累起来的财富, 吞噬了安静祥和的生活,而且正在吞噬人的生命。

   庞大爷说,他曾对村里的情况有过具体的统计。一九八九年扁担山上建起了第一座石灰窑厂,到一九九五年,扁担山大大小小的石灰窑厂达到三十二个,全村除了老人和小孩,几乎所有的人都做起了与石灰窑有关的事情,除了当厂长的,有开挖掘机的,有跑运输的,有专门干爆破的,有当经纪的, 有当工人的。一九九六年,全村三百五十二户家家都成了万元户,那些窑厂主有不少成了百万富翁。一九九七年,家家户户都盖起了砖瓦房,有的还盖起了二层小楼。一九九七年年底,村里出现了第一个尘肺病人,花了十几万都没治好。到一九九九年年底,短短几年时间,村里就出现了三十九个尘肺病人,其他病人二十二个,死了十一个, 都是在窑厂干活的壮年劳力。

   “这样一来,刚刚富起来的家一下子又破败了,有的还拉下了饥荒,日子比以前还要恓惶。钱钱没了,人人没了,那真叫一个惨哪。 

   庞大爷的声音里逐渐有了哽咽,他说: 这罪恶里,也有我的一份啊!

   此时再看他的眼睛,满满的全是悔恨!

 

   像崮山村这样的情况,那时在全国其实并不少见。日益突出的矛盾,终于让县里下定决心整治。二〇〇〇年,县里和乡镇组成联合工作队,向滥开滥采现象开了刀。扁担山上的大小窑厂也在一夜之间全部关停。尽管是亡羊补牢,但总算解除了后患。

   窑厂关停后,面对满目疮痍的山体,很多人都流泪了。

   庞大爷说:好端端的一座山被糟蹋成那样,每次走到那里,我的心都在滴血。 

   二〇〇〇年年底,庞大爷不顾儿女们的反对,同村里签订合同,承包下了这座废山

   “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在山上栽上树,让山重新绿起来,偿还过去犯下的罪孽。庞大爷说。

   带着这样的赎罪心理,老人踏上了漫长的植树造林之路。

   不干不知道栽树的难,尤其是在山上。

   “每一个树坑都要循着石头缝儿挖,普通的䦆头根本不管用,得用镐才行。有时挖着挖着,下面出现了一块大石头,就只能白费功夫,另找地方。为了保证成活率,每一个坑里的土都要用手仔细地捏一遍,把每一块石头都拣拾出来,然后再到附近找土回填。没有水,自己就开着拖拉机到十几里外的小水库拉,然后再一桶一桶地提上山。说起植树的艰辛,老人边说边伸出一双皴裂的手给我看:你看看这还叫手吗?我用手摸摸, 硬邦邦的。

   尽管这么用心,第一年辛辛苦苦栽下的一千来棵树,只活了不到五十棵。我问老人: 那时感到绝望不?老人说:心痛是心痛, 绝望倒没有,毕竟还有一些活下来的嘛。 说到这里,老人使劲儿搓起了手。

   第二年,庞大爷专门到县城找到林业局的专家拜师,并请专家到扁担山进行实地指导。此后,老人栽下的树成活率有了很大提高, 但是付出的艰辛也更多,不仅树坑挖的更大, 而且水浇的也更多,每逢大旱之年甚至要浇到五遍。

   买树苗、拉水、买工具,一年一年下来, 庞大爷的投入越来越大,慢慢地就把以前的积蓄全都投了进去。老人扳着指头给我算了一笔账:别的不说,光镐头一年就用掉二百多个,就是三千多块钱,自己开着拖拉机拉水, 光油钱一年就五千多,还有买树苗,一年也得接近一万!

   家人和朋友都劝他就此收手,他却执拗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干脆在山上盖了一座石头小屋,搬到了山上住。他这一固执还真起了作用,不但老伴儿心疼他也跟着到了山上住,几个子女也开始拿钱帮他。他跟孩子们说:你们拿钱归拿钱,可别想着将来有什么回报。孩子们说:我们能图什么?我们只是不想惹你生气,让你多活几年,权当是买东西孝敬了你!

   老人说,多亏有老伴儿和孩子们的支持, 要不自己再有雄心也没法干下去了。

   说到这里,老人一脸的自豪:只要立下愚公志,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此时老人的目光,是那么的坚定!

 

   二十多年的坚韧不拔,七千多个日夜的操劳,一百多万元的持续投入,在庞大爷的艰辛努力下,扁担山终于重新披上了一层绿装。最初栽下的那些小树苗,如今已经长到了五米多高。

   山林一长起来,整个生态环境也逐渐地恢复起来,山上重新有了水,村中央的那条小河也重新活了过来。崮山村重新成为一处清幽秀美的世外桃源,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游玩。村里慢慢地有人开起了农家乐饭庄、客栈,收入年年翻番。曾经荒凉破败了二十多年的小山村,终于重新焕发了生机与活力。

   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庞大爷时的情景: 一间低矮简陋的石头小屋,被烟火熏得黑黑的,人在里面连腰都直不起来;屋前搭着一个凉棚,摆着一块不太平整的石头当作饭桌、茶桌;凉棚的一侧,废旧的镐头堆成了一道长四五米、高一米许的墙头。老人穿着背心、短裤,正在整修损坏的锨、镐,满脸的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

   看见有人去,老人停下手里的活儿,用那块搭在一旁的黑乎乎的手巾擦了几把汗, 邀请我坐到凉棚下喝茶。茶是早就泡好了的, 大叶子茶。我喝了一口说:太酽了。他说: 酽了才解渴。

   我们正聊着,村里的另一位大爷上山来找庞大爷。说起庞大爷的所作所为,那位老人戏谑说:要不大家都说他傻呢,多好的日子硬是被他过成了这么个苦样。

   庞大爷也不辩解,把茶碗递到他手里,说: 喝茶,喝茶!

   来的次数多了,我就跟庞大爷成了忘年交。有什么心里话他也愿意跟我多说说。有一次,他竟然跟我说他要把这片山林全部交给村里,不要一分钱。我顿时惊讶得眼睛都瞪了起来:真的?老人见我这样子淡淡地笑了笑: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我还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投入了那么多,你不要一分钱?他提壶倒茶:当初栽树就不是为了钱!我继续问:孩子们同意?他答:早跟他们商量好了,孩子们说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感慨道:都说知子莫如父,看来知父也是莫如子啊。

   二〇二一年春季里的一天,庞大爷的山林捐赠仪式在他的那间小石屋前举行,我作为老人的特邀嘉宾有幸见证了这一切。参加的人很少:三位村干部,庞大爷和老伴儿、儿女,我。过程很简单:双方在协议书上签了字,村书记向老人颁发了一个捐赠证书。据说村里想邀请镇上县上的领导参加,把场面办得隆重些,也让县里的媒体来报道报道, 但被庞大爷断然拒绝了,他说不要那些形式, 只要村里能真正把这片山林管好用好就行了。

   山林捐赠出去后,庞大爷也并没有享起清福,而是从此有了一个新的身份:义务护林员。他每天都拄着一根拐杖,一次次地穿行在山林里,比当年看护他的孩子还要用心。孩子们看他年龄大了不放心,多次劝他回到村里住,他都执意不肯。他跟孩子们说:只要我还能走得动,就要住在山上看护着这片山林。为了让那些想利用夜晚干坏事的知道山上有人看护,庞大爷在石屋前立起了一根高高的竹竿,每天晚上,他都要亲手点亮挂在竹竿头上的那盏保险灯。一双浑浊的眼睛, 和那微弱的灯光一起,成为这片山林的忠实守护者。

   庞大爷不止一次地跟我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片山林就是子子孙孙的保护神、聚宝盆哪。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放出了一股直透人心的明亮。

   饥饿的眼睛,贪婪的眼睛,悔恨的眼睛, 坚定的眼睛,明亮的眼睛。哦,大山里的那一双眼睛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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