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张凯嵩编《杉湖十子诗钞》,其中所涉十人,身世、经历及诗风、思想各有不同。本文着重分析诗集尚未被前人繁化简、校注、研究的广西三子汪运、商书浚、曾克敬,与旅桂三子杨继荣、黄锡祖、赵德湘之诗歌内容与创作风格,对“杉湖十子”研究作出一定补充。
一、“杉湖十子”之六人背景简述
汪运,字任之,号剑峰,广西临桂人。生活于清道光年间,《临桂县志》说他“性倜傥,以文学名”,著有《沐日浴月庵集》。商书浚,字麓原,广西临桂人,著有《存恕堂遗稿》。商出身贫寒,生活困顿,科举不第。其诗风苍凉、深沉。曾克敬,字跻堂,号芷潭, 广西平乐人。其诗集《芷潭诗遗》仅存十余首, 但也得以窥见一漂泊游子形象。杨继荣,浙江山阴人,著有《柳塘诗存》。杨继荣人生不同阶段之境遇与心境转变,皆清晰反映于其诗中。黄锡祖,湖北汉阳人,其《香圃诗遗》为到广西后所作,其迁移原因不明。赵德湘, 江西南丰人,著有《丽则堂诗存》。诗集内容几乎全为临桂所见,鲜见家乡内容,但同为江西人的李宗瀛却是赵德湘诗歌中的例外。
二、六人诗集思想内容
(一)隐逸求道
“杉湖十子”与临桂结缘,诗歌中多少都有隐逸之思,原因或为贬谪,或为羁旅, 或为病痛,但从隐逸山林到求仙问道的只有汪运一人,《游仙诗并序》中便明确写道:“少小好仙,俗不吾赏”“采药石林,扶云来往”。汪运诗歌意象多见仙鹤、蛟龙、虎豹等,善学庄子之潇洒。《夜雨》《大雨》《昭平峡》《题黄云峰炼师道室》《舟夜偶成》中的蛟龙、虎豹体现诗人在自然中汲取的雄壮、豪野之气。《春夜月下独酌偶成》《道室》《题黄云峰炼师道室》《冬日过准提庵》中便用“鹤” 体现自然仙意,与蛟龙、虎豹所示威慑与压迫的自然不同,其清高独立、冷眼观世之态更具隐逸之意。汪运在学古人时,依旧保有自我风格,灵气斐然。
(二)羁旅漂泊
商书浚的诗可分四类:写景抒情诗,交游送别诗,羁旅行役诗,咏物诗,核心均为羁旅漂泊。如《秋暮野望》,尽是萧瑟凄凉之景,尾联的江雁作为点睛之笔,引发诗人感慨自怜。同为广西游子,曾克敬虽作品数量少,但依旧能从中读出其从追求功名到失意返乡的人生路径。初期寄情山水的诗歌, 大多豪气干云,而后期羁旅诗歌已然不见早期豪迈,如《连日阴晦泊大宜渡》“关山正绵杳,愁绝暮钟啼”,再如《出都言怀三首》写诗人多年追逐功名,结果“十年说经济, 赢得素衣尘”,无奈、自责的同时,更思念家乡、亲人,发出“寄书知达否,昨夜梦先归” 的慨叹。
杨继荣的西行苦旅,更为典型。攀山、渡水,穷困凄芜等描写占其羁旅初期作品的大部分,如《荒斋》《村灯》《客灯》等。杨继荣之诗在羁旅初期虽然饱含痛楚,但就诗歌内容上看对思乡之情较少涉及,仅《海上》与《寒食》中略有体现,可见其对山阴故土的想念此时并不太强烈,这与前两位广西籍诗人有所不同。
(三)孤寂怀人
通过羁旅、送别、山水等题材表达孤寂的作品较为常见,例如商书浚的交游送别诗中就袒露前路渺茫的伤感无奈,同时苦中作乐,为远行友人致祝福,乐景哀情更着孤凉。而黄锡祖以怀人体现并企图消解孤寂的内容与之相比,显得独特,这与黄久病卧榻的现实情况有关。
从《香圃诗遗》中自怀人组诗后的第六篇《闻雁》,便可见诗人之病状,何时染病未可知。此后,疾病一直出现于诗人文字之中,也贯穿至诗人生命的终点。久病且难以行动的状态,导致诗人从身到心的落寞孤寂。故黄锡祖十分珍惜与每一位友人的相遇,常为他人作诗,同诗友和诗。黄锡祖所写与友人相关的诗歌,有《醉歌行寄洪大壶城》《江上和少行》《送张衍澜茂才返蜀》《谢文节公遗琴歌》等。但在这方面,表现最明显、经典的属组诗《怀人八首》,这也是《香圃诗遗》之开篇。
(四)山水体物
商书浚作为广西籍游子,其为数不多的诗篇中,描写具体景物的仅见于桂林山水,如《晨起望宝积山》《木龙洞作》《水月洞作》。
曾克敬的诗歌内容与创作走势与商极为相似,如早期《湘中弦》《黄河晓渡》,极力刻画洪涛汹涌、波澜壮阔。后期羁旅苦闷上涌,无心观景,前文已有论述。
体弱多病的黄锡祖除去善于察人,还善体物。《舟行八咏》是其组诗中至为有趣的诗篇,所咏主人公为舟中八个部件,即“柁”“帆”“纤”“樯”“篙”“锚”“篷” 和“楫”。生命晚期,他主动游山,作《勾漏》《伏波山戏揽余生》两首,融入生命思考。
(五)结交拜谒
赵德湘与祖籍同为江西的李宗瀛来往甚密。从赵作品诗题来看,《丽则堂诗存》一百二十二首诗中,有二十首是写予李宗瀛或与之相关的,诸如《李小韦丈席上送客》《舟中寄李小韦先生》《有怀杉湖夜集写寄小韦先生》等二十首。从以上诗题中也可侧面观察到二人关系匪浅。赵德湘的许多活动,例如为画题诗、李园漫步、人日集会、饮酒和诗等,都因李宗瀛而起。这些行为下所作之诗, 不仅成为《丽则堂诗存》的一部分,还是赵、李二人交往过程之见证,具有叙事、记人之功能,同时也体现了后人将其列入“杉湖十子” 的合理性。
三、六人诗歌的艺术特色和创作特征
(一)以景抒怀、以物借力的艺术特色
本文所关注“杉湖十子”之六人,于文、思等领域无甚显赫造诣,于官场更无一席之地。如此境况下,文人从人间转向自然,所抒之怀与所取之力都变得更加复杂纠结。
汪运隐仙气质浓厚。诗歌的龙虎豪野, 以一种虚幻的形式,对人构成无言威慑,如《夜雨》“前溪夜半老龙出,风雨一窗愁剑飞”, 《大雨》“半空疑有蛟龙斗,万岭全收虎豹威”,《昭平峡》“潭黑蛟龙聚,林深虎豹眠”。仙鹤意象的运用,不仅有如《春夜月下独酌偶成》“醉来思跨鹤,瑶岛访仙灵”和《道室》“千年老鹤具灵性,从我休粮亦不肥”着重表现的仙风道骨之灵性,还有《题黄云峰炼师道室》“鬼眼瞰丹青射牗,鹤身向月立如人” 与《冬日过准提庵》“空庵不见人,鹤啄梅花雪”中着重体现的与世相隔之孤冷疏离。汪运用鹤、龙、虎、豹之庞物,除了表达崇尚自然的隐逸求仙之愿,还有借助神武之力, 去凡脱俗重新面对眼前世界之思。自此,汪运才能以“神仙”的目光任意评论凡世之人、事,可以在《陈后主》《隋炀帝》《李后主》等诗中以冷眼调侃的隐士态度评价帝王之业。
黄锡祖虽久病不治,但或许正因为他长期忍受病痛折磨,才有对事物独特的观察体悟。《舟行八咏》通过体物,细腻别致地以拟人、比喻手法,生灵气于死物,体现各物功能性的同时,也包含天然、谐趣之美感。功能性的体现并不稀奇,兼带美感地描写此类器具, 才称奇,如“已讶轻如叶,那堪覆似飘。惯要江上月,愁坐雨中宵。翠羽晴还艳,乌油彩易描。一灯微透处,闲话羡鱼舫”(《篷》), 此“篷”堪比仙人羽衣,柔美和谐,动人心弦。在这一组诗中,黄锡祖正同所乘行舟一般, 虽不复灵活生机,但精神依旧向往顺水游荡, 自由欢畅,其令人惊叹的观察力、感受力与共情力反映了其强烈的生命意识,让人感叹称扬的同时,又惋惜天妒英才。
(二)豪迈、凄楚并立的行诗风格
黄锡祖另有两组诗歌,《秋怀五首》和《春晚杂兴七首》。《秋怀五首》是学杜甫《秋兴八首》而作,主绘边塞秋景萧瑟,兼有辛弃疾的苍莽豪迈,又融合李贺的诡谲阴怖; 《春晚杂兴七首》位于诗集即将结束的部分, 实际暗指诗人自知生命已到晚期,或许行将就木,但是诗中所述的命运虽与卢照邻相近, 其归于平和的乐观心境却更像苏轼,第七首的诗尾也提及他的精神导师,“东坡先生聊赋诗”。
杨继荣虽不若黄锡祖有身与心的明显对比,但其精神苦旅中的前后对比也能体现豪情中隐含的丝丝凄苦。杨诗满布荒凉沧桑。荒凉感,初现于各色意象。大致是刚从山阴向西行,沿途景物皆着苦情色彩,《荒斋》《村灯》《客灯》等诗篇题目均为荒凉意象,内容基本也由各种荒凉意象堆砌而成,诸如“闲堦”“古径”“蜗涎绕壁”等。直到《浈阳峡》《望英德诸山》,可知杨继荣已然离开浙江, 来到广东,看到不同地貌,“云自乘空逸, 舟从脱险轻”“世情吾饱阅,对此转心平” 等诗句就可以感受到诗人逐渐开阔的胸襟。但这种由环境治愈的超脱,是满含无奈的逃避,其释怀亦不够纯粹。
赵德湘有《五日同人登宝积山(上有武侯祠)》,体现的便是诸葛亮文化的南移,“缅昔定鼎初,圣代辟蓬蒿。狼粪佛郎机,烽火千层霄”,诗歌充满了诗人对英雄及其忠义精神的赞美与敬佩,于是诗人自己的英雄气也难掩以至喷涌。一个无功无名的文人却有如此怀古豪情诗歌,这也与他的交往甚广息息相关。
(三)情趣、哲思融合的创作特征
黄锡祖在生命晚期通过积极出游登山锻炼意志、磨砺心境,如《勾漏》《伏波山戏揽余生》,诗中提及诗人行路难,走路姿势引路人发笑,“往来山下人,笑我足重趼”, 但诗人攀登时所想,却是“时代有推移,陵谷岂迁变”的哲思。诗人强烈的生命意识, 还体现于对细小生命独具个性的观察中,具体有《闻雁》《憎蝇》,诗人在诗歌中完成了“怜他”到“自怜”,“哀物”到“自哀”,“爱他” 到“自爱”的思想转变。如《憎蝇》中诗人行舟江上,苍蝇穷追不舍,他从一开始的厌恶、忍耐,到为之辩解,认为趋炎附势风气盛行之下,寒秋却有苍蝇随一个落魄者一路而下, 不啻一种忠诚行为,于是“一笑指苍梧,洒然卸行李。尔尝从吾游,饮尔冰井水”,潇洒结束人虫情谊。
杨继荣到湘水之上后,《浮湘六首》浩浩汤汤,又令诗人在无人之境进一步开阔胸襟,并多了一些面对无边沧水的平和哲思与邈远隐意,诸如“聊岁鸥鹭群,忘机永朝夕”“暇寻猿鹤伴,幽隐穷追攀”“翛然洄溯间,身世离尘滓”。
其后,再西行至八桂,《观阳朔诸山》《栖霞寺二首》《晚晴喜友人见过》《大瀜江道中得深字》等诗,更表现诗人积极乐观之面, 从悲观人间,逃至空明山水,最后以平静之心回到人间,欢愉、宁静铺满纸面。此间诗歌多含寺庙、猿猴、寒林、秋雁等禅意意象, 他希望成为隐逸散人的心愿得以实现,诸如“不解真如谛,遨游逸兴余”“生计渔人稳, 宵更尚泳游”“舟行不嫌缓,触景句初裁”。当心灵得到安抚与洗涤,其他正面情绪亦纷至沓来。诗人终于想起江南故土,承认自己对浙江的思恋,如“重以故乡感,兼之岐路情” (《旅夜》)的直接抒情,又如“桂岭独为客, 剡溪何处边”的隐晦提及。此刻,旅途终点广西山水与羁行始处浙江风土,共同成为杨继荣的心灵甘泉,化解其纠结与矛盾。
四、结语
广西三子汪运、商书浚、曾克敬与旅桂三子杨继荣、黄锡祖、赵德湘,作为“杉湖十子”成员,得到清代张凯嵩的认可后,也确实以其作品向世人证明其文学才华与思想高度。或许由于“岭西五大家”“临桂词派”“广西高密诗派”的光芒之盛,而使“杉湖十子” 未获得更广泛的关注与重视。其中完成“立功” 的龙启瑞、彭昱尧等人还能在“立言”之路上行得相对通畅,但正因为科举不顺、仕途无望才来到或离开临桂的剩下几位,更需要后人帮助他们完成一个真正“立言”之愿。针对“杉湖十子”的研究,还可以由此进一步生发、深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