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边塞诗以其所呈现的独特的地理背景、壮丽的自然风光以及深沉的家国情怀,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占有重要地位。唐代诗人岑参,曾有过两次出塞历程,为边塞诗的创作注入了新的活力。在两次出塞过程中,岑参创作的边塞诗的情感基调经历了显著的变化, 从第一次的惊奇与豪迈,到第二次的深沉与感慨,这些变化不仅反映出他个人心境的成熟与蜕变,也深刻反映了唐代边疆社会的复杂面貌与士人心态的微妙波动。本文将探讨岑参两度出塞的经历对其边塞诗情感基调产生的影响,通过细致地分析其作品,揭示其诗歌中蕴含的历史情感与个人情怀,以期为理解唐代边塞文学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二、岑参的两次出塞经历简述
岑参是江陵(今湖北江陵)人,出身世家大族,其曾祖父、伯祖父、伯父都曾官至宰相,“国家六叶,吾门三相。”(岑参《感旧赋序》),父亲也曾两任刺史。但在岑参幼年时,其父亲早逝,家道中落,他在兄长的照顾下长大,立志要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岑参于天宝三年(744 年)高中进士,授右内率府兵曹参军。于天宝八年(749 年)赴安西(今新疆库车附近)高仙芝幕府任书记,两年后返回长安。于天宝十三年(754 年)再度出塞,任安西北庭节度判官,三年后东归还朝。后因杜甫举荐任右补阙,于大历元年(766 年) 任嘉州刺史,大历三年(768 年)罢官后寓居于蜀,于大历四年(769 年)卒于成都旅社, 世称“岑嘉州”。
岑参两次出塞,其所见所历十分丰富, 足迹遍布天山、轮台、雪海、交河等地区。在边塞生活期间,他一共创作了70 多首诗, 与高适同为盛唐边塞诗人的代表。
三、两次出塞与“岑诗”情感基调的变化
岑参两次出塞,历时6 年多,共创作了70 余首边塞诗,这些诗作无论是在诗歌主题内容还是在艺术风格方面均有明显不同。首次出塞时,其诗主要抒发对故园和亲人的思念之情,以及对边塞艰苦生活的感慨,整体情感基调较为低沉和哀怨。而第二次出塞时, 其诗更多展现军威、称赞军功,以及表达其对边塞奇异风光的欣赏之情,流露出昂扬的精神状态和对建功立业的渴望,整体情感基调较为激昂和豪迈。
(一)第一次出塞——低沉和哀怨
天宝八年(749 年),岑参初赴安西幕府。在此阶段,岑参的边塞书写既包括军旅的艰辛,又带有思乡的愁苦,其整体情感基调较为低沉和哀怨。
岑参离开长安,途经陇西时写下了第一首五言边塞诗《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
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
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
陇水不可听,呜咽令人愁。
沙尘扑马汗,雾露凝貂裘。
西来谁家子,自道新封侯。
前月发安西,路上无停留。
都护犹未到,来时在西州。
十日过沙碛,终朝风不休。
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
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
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
山口月欲出,先照关城楼。
溪流与松风,静夜相飕飗,
别家赖归梦,山塞多离忧。
与子且携手,不愁前路修。
该诗开篇详细描绘了诗人紧张的行程安排与恶劣的路途环境。“沙尘扑马汗”“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等进一步渲染了旅途的艰辛,沙尘弥漫、雾露凝重,连马都疲惫不堪,足见路途之艰辛。“别家赖归梦, 山塞多离忧”一句,更是直接抒发了离乡之愁。
到达安西时,岑参在《宿铁关西馆》中写道:
马汗踏成泥,朝驰几万蹄。
雪中行地角,火处宿天倪。
塞迥心常怯,乡遥梦亦迷。
那知故园月,也到铁关西。
开篇便以生动的笔触描绘了战马奔腾的场景,马蹄扬起的尘土与汗水混杂在一起, 落地瞬间被踏成泥土,一早上就奔驰了不知多少里路,“几万蹄”以夸张的手法突出了行军路程之远、速度之快,使读者仿佛能看到在尘土飞扬中,千军万马疾驰而过的场景。“雪中行地角,火处宿天倪”则通过对极端环境的描写,展现出边塞征程的艰辛。
“塞迥心常怯,乡遥梦亦迷”一句,笔锋一转,从对行军环境和行程的描写,转到对诗人内心世界的刻画。“塞迥”即边塞遥远,在广袤而荒凉的边塞之地,诗人心中常常涌起胆怯之情,这种胆怯不仅源于环境的陌生与艰苦,更源于其对未知情况的担忧以及对家乡的思念。“乡遥梦亦迷”一句则进一步深化了思乡之情,诗人的故乡远在千里之外,即使在梦中也难以寻找到清晰的方向, 表现出诗人因思乡而产生的迷茫与惆怅。“那知故园月,也到铁关西”一句,诗人不直写自己思念故乡的明月,而是想象故乡的明月是否也照到了自己所在的铁关西。诗人通过委婉含蓄的方式,深切地表达了自己的思乡之情。明月在诗人眼中,成为连接自己与故乡的情感纽带。这种借物抒情的写作手法, 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使诗歌更有韵味,同时也增添了几分惆怅与无奈。
时间日久,诗人更觉得边疆环境既单调又艰苦,每一天都是相似的景象。行军途中各种艰难险阻如影随形。这样的环境,促使诗人对家乡的思念越发深沉,于是,诗人写下了《逢入京使》: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开篇“故园东望路漫漫”一句,以广阔的空间视角,写出了故乡的遥不可及和路途的漫长无尽。“漫漫”一词强化了空间距离感, 为全诗奠定了浓郁的思乡基调;“双袖龙钟泪不干”一句则聚焦于诗人自身形象,通过“龙钟”这一细节,生动刻画出诗人因思乡而泪流满面、神情憔悴的模样,“泪不干” 将思乡之情推到顶峰。“马上相逢无纸笔” 一句叙述了诗人与入京使者偶然相遇的场景, 却在相逢之际因缺少传递书信的工具而平添无奈;“凭君传语报平安”一句则笔锋一转, 在无奈之中找到了寄托思念的方式——托使者传语报平安,这一看似简单的请求,却蕴含着诗人对亲人深深的牵挂与眷恋,虽无纸笔书写家书,但“报平安”一语饱含深情, 展现了诗人在艰苦的边塞环境中豁达又惆怅的复杂心境,全诗语言质朴自然,情感却真挚深沉。
《碛中作》也体现了诗人的思乡之情: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这首诗语言简洁明快,起句以夸张的手法渲染征程之远,在广袤无垠的荒漠中长途跋涉,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感。次句则以月的阴晴圆缺来暗示离家时间之久,蕴含了诗人浓浓的思乡之情。三句则以问句表达诗人在茫茫大漠中的迷茫和无助,不仅反映出旅途的艰辛,更凸显了边疆环境的恶劣。结句通过描述一幅广远的沙漠景象,烘托了诗人的孤寂与凄凉,将思乡之情、迷茫之感以及身处边塞的孤寂情绪融为一体,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在第一次出塞时期,岑参的诗作整体呈现沉郁悲凉的情感基调,尚未形成其后期作品所表现出的“奇崛豪放”的艺术风格,诗人更多聚焦于现实军旅生活的客观记录,缺少对客观生活的艺术想象与诗意升华,这种创作倾向与诗人初到边塞的直观生活体验紧密相关。
(二)第二次出塞——激昂和豪迈
天宝十三年(754 年)到至德二年(757 年),唐朝由盛转衰,边塞局势紧张。岑参第二次出塞时,正值安史之乱之后,其诗歌创作呈现出与首次出塞时迥然不同的艺术风格,形成了中国诗歌史上独特的“安史乱后边塞书写”的新范式。诗人不再仅仅描写西域风景,而是逐渐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其中也饱含着诗人建功立业的热情以及斗志昂扬的精神状态,诗作的整体情感基调较为激昂和豪迈。
在此时期,《走马穿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是岑参最精彩的作品之一: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岑参通过描绘走马川、雪海边等边地特有的环境,如狂风怒卷、黄沙遮天,以及斗大的石头被风吹得满地滚动等细节,渲染了环境的恶劣与行军的艰难。同时,诗人运用反衬手法,以环境的艰险衬托出将士不畏艰苦、勇于征战的顽强精神。诗中,“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等细节描写,生动展现了将士的飒爽英姿和严明的军纪。此外,诗人还通过描写“马毛带雪汗气蒸, 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等细节, 进一步渲染了天气的严寒。全诗语言豪放, 用韵奇特,节奏急促有力,声调激越豪壮。
这种现实场景“实录化”书写在《赵将军歌》中达到了顶峰,“九月天山风似刀, 城南猎马缩寒毛”一句将北庭自然环境的恶劣转化为可触可感的鲜活场景。全诗以“刀” 为核,利用风刀、雪刃、箭镞等意象,渲染了一幅寒风凛冽的“边塞作战图”。
在这样一幅“边塞作战图”中,岑参借寒风凛冽的渲染,表达了守边将士雄壮豪迈、立功疆场的热情。高光复在《高适岑参诗译释》中写道:“也许是刚刚打完一场胜仗,将军们冒着刺骨的北风,在城南的旷野上纵马射猎,获胜者赢得了单于貂袍,人们在欢呼雀跃。这幅情景是相当生动的。戍边将士不畏严寒的精神,自豪的乐观的情绪,赵将军高超的武艺,都在这一生活场景中表现出来。”
岑参这种“以景喻情”“以景写人”的写作手法还体现在其所作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全诗以“雪”为线索,展现出一幅壮丽的塞外风景画。开篇“北风卷地白草折”一句即以雄浑笔力凸显出边塞气象,一个“卷” 字既写出风势之猛,又暗含天地为幕的壮阔背景。“胡天八月即飞雪”则打破时空常规定式,将中原深秋时节与塞外飞雪相关联, 凸显边塞风景之奇。“忽如一夜春风来”一句则采用幻笔将胡天飞雪幻化为江南梨花, 在凛冽严寒中绽放春意,在苍茫处瞥见生机。这一妙喻不仅展现了诗人强大的想象力,更以“梨花”意象完成了双重审美超越:既消解了边塞苦寒,又升华了自然壮美,提升了全诗的精神格调。岑参运用强大的想象力将边塞奇观转化为艺术情景,以江南的意象解构塞外的苦寒,创造出“苦寒即美”的审美范式。
这种“苦寒即美”的辩证思维,正是盛唐精神的诗意折射。在“苦寒”中不见诗人的消极、低迷,不见送别的感伤,只见诗人和守边将士乐观进取的报国热情以及将士间的真挚感情。
四、结语
岑参的边塞诗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与精神特质,成为盛唐气象的典型缩影。诗人以两次出塞的经历为观察视角,其前后的诗歌作品又表现了不同的情感基调:初到安西时, 边疆的酷烈环境与对诗人故土的眷恋交织在一起,诗歌中“沙尘扑马汗”“平沙万里绝人烟” 的苍茫图景与“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 的慷慨悲歌,折射出诗人个人命运与家国情怀的深层碰撞;而再赴北庭后,“风头如刀面如割”的体验与“马毛带雪汗气蒸”的张力, 在《走马川行》《赵将军歌》等诗歌中升华为诗人雄浑壮美的审美境界和建功立业的热情。这种从“慷慨悲凉”到“豪迈昂扬”的转变, 不仅反映出诗人思想境界的升华,更表现了盛唐文人特有的精神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