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论过去多久,我都无法忘记那天。
那天风高气爽,阳光透过环形的六层楼,照射在凉亭里,也照射在我背上,暖暖的。在这样的日子里,最适合沉思或冥想。
我坐在大院中间的石凳上,面向那一栋栋如同列车的大楼,眼神迷离地望向远方,似乎世上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无论是在楼上吵架的父母,还是旁边正在扫地的邻居,抑或是刚才问我是不是又闯祸的卖粽子的老婆婆……那一瞬间,所有人对于我来说,仿佛都不重要。
我伸直右手,向左手手心砍去,喊了一声“咔!”这个动作是我从电视上学会的。那是一部风靡一时的经典电视剧。从花絮中我知道,原来导演一喊“咔”,所有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就会停止手上的工作,换成另外一种状态。
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自那以后,渐渐地,我对父母的争执越来越不在意了。因为我觉得,也许有一天导演宣布拍摄结束,我也就能结束这样的生活。可是那个喊“咔”的人却一直都没有出现过。
不怕!没人喊,我自己喊。“咔!咔!咔!”我一连叫了好几声。但我的四周没有丝毫变化。我更着急了,不停地叫起“咔”来。因为我急于摆脱目前的状态,如果没有突破,今天的一顿打肯定少不了。
这事还要从当天的下午说起。
我最怕的就是周末。一周过去了,爸妈终于有时间来共同对付我了,那谁能受得了!果不其然,妈妈要打扫卫生,让爸爸带着我到山上走走。起初我还是蛮兴奋的,当我看到他拿起书,就知道肯定又是自娱自乐的时间了。不出所料,爸爸带着我上了山,还进了体育场。这座该死的体育场不知道是谁设计的,陡峭的斜坡,一望无际的楼梯。爸爸走在最前面,三两步就从山顶入口走下了几行,坐在水泥看台上,打开他那本破书,又看了起来。
但是这里实在是太高、太陡了,往下张望的我突然感觉到一阵阵眩晕。于是,我蹲了下来,一只脚踏上了下一级的台阶后,手再勾住上一级的台阶,一步一步地挪动。眼睛在看台阶的时候才会瞄一眼,看完之后马上移开目光。我不记得花了多长时间才到了爸爸的身边。
“爸爸,陪我玩!”我叫了起来。“别吵!爸爸在看书,你自己晒晒太阳吧!”爸爸头也没抬起……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总之就是过了很久很久。
“爸爸,我想上去看看。”“可以,但是不能出大门!”他的头连动都没动一下。我只好往上一步步地爬,庆幸的是不用往下看。
终于,到顶了!我趴在铁栏杆上看外面的风景。这时有一位叔叔弯下腰来问我:“小朋友,你知道纪念碑在哪里吗?”“知道啊!就在那里啊!”我指了指前面。“能带我去吗?”叔叔问我。“可以啊!”我回答得很爽快。
我回头看了看爸爸,他还在埋头看书呢。就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了,我想。
“我们走吧!跟着我走!”我自己走在了前面。我昂首挺胸,大步前进。纪念碑一点都不远,一会就到了。叔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给我,说:“谢谢小朋友帮忙!送给你!”“谢谢叔叔!”我向他鞠了一躬。
刹那间,我突然想起独自在体育场看书的爸爸。天啊!要是他发现我不见了,那可就惨了!我赶紧往回跑,越跑越急。但是当我回到体育场的时候,它的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爸爸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很害怕,赶紧沿着原路往家里跑。
总算是进了大院了,但是我不敢回家,也不敢在院子等。恍然间我觉得爸爸就快要追上我了。“噌”地一下,我钻入了十号楼的楼梯底。我家住在十六号楼,爸爸肯定不会想到我藏在这里。这里的楼梯底,两边分别是煤堆和木柴堆,我紧紧地缩在它们的缝隙之中。
果然没多久,父亲就急匆匆回来了。他一定很生气,因为我听到了竹棍点地的声音。
“喵!”一只狸花猫向我走了过来。“嘘!我今天没带吃的,别叫,不然我爸就发现我了。”“喵!”听了这话,它反而靠得更近了。
唉,没办法了。我只好伸出手去摸它的背。它不吭声了,瞬间空气变得宁静了。突然,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手上爬,瞬间全身都起满了鸡皮疙瘩。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蟑螂。“啊!”我放声大叫了起来。
狸花猫被吓坏了,一个翻身就离我而去了。然而一个身影却是越来越近,与此同时,那根竹棍子也离我越来越近了。于是乎,我就像一只小猫一样,被爸爸从十号楼里拎了出来。不过这场噩梦很快就会过去,因为我看到了飞奔而来的妈妈。果不其然,妈妈从正在发飙的父亲手上抢下棍子。她一手把我拉到她的身后,指着爸爸的鼻子说:“我看你敢动孩子一下!你自己看书把孩子丢了,还有理了?”“你以为我喜欢看书啊!不是要考职称、学技术吗?不长点本事怎么养他啊!他背着我到处跑就是不对。我今天就是要打他,谁拦着都不行。”爸爸趁妈妈一个不注意又把棍子抢了过去,追着我打。我们俩就像不同轨道的地球卫星一样,围着妈妈转。
圈子从小变大,又从大变小。大院四周的邻居们见到动静大了,纷纷出来看。在他们眼中,打是必须的,只要别打太重就行了。人渐渐多了,爸爸也累了,也觉得下不了台了,就拉着妈妈说:“回家再说!”妈妈把手一甩:“拉拉扯扯干什么!”看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我没有勇气跟上去,就坐在石凳子上开始神游发呆。
那是一个奇怪的大院。那里有十几栋楼。这些楼都不高,也就是五六层的样子。大人们将这叫作“苏式红砖房”。田型的道路将整个院子连接在一起,正南面只有一个值班室。大部分的楼都是东西向,而我家所在的方位是东北,就是传说中一年到头都看不见太阳,无论什么时候家里都要开着灯的倒霉户型。
更奇怪的是住在大院里的人。他们也是来自天南地北,各种口音都有,各种口味喜好都有。其中最奇怪的是一位卖粽子的老婆婆。老婆婆好像就只是一个人,每天一大清早就在大院门口卖粽子。她家的粽子跟别人的不一样,特别的软糯,我们全家都爱吃,只是我爸要求我除了买粽子以外,不能跟她有任何的接触。
他整天都在说:“这个人你不能跟他来往,那个人你也不能跟他来往。他们都是坏人!”若要是严格按照我爸的说法,天底下就没有可交朋友的人了。
天终于彻底黑了,我哆哆嗦嗦地上了十六号楼的二楼。我家就在楼梯靠左倒数第二家。我经常认为对于一辆火车来说,那正是驾驶室的位置。在楼梯口右边的第一家,就是那位老婆婆的家。我隐隐约约地听到“204”房间传出的争吵声。是的,那就是我的家。
我在楼梯口徘徊。忽然我看见老婆婆家的门是开着的。在屋子里的最深处亮着一个昏黄的灯泡,连灯下的小桌子都无法完全照亮。我被这个昏黄的灯泡吸引了,开始往里走。房间两边摆满了制作粽子的各种工具,我走到灯的前面,看见老婆婆带着厚重的眼镜正在灯下捋叶子。
老婆婆看见我,笑了,但手没有停下来。我伸出手想摸一摸灯。忽然我觉得老婆婆的眼睛突然睁大了。灯,终于摸到了,可我一点都不觉得烫。四周瞬间亮了,而且变得极为开阔。
我正在诧异,一个年轻的*姐跑来问我:“你想知道什么?你想去哪里?”我害怕了,扭头就跑,朝着往这片广阔天地中唯一的黑洞玩命地跑。穿过黑洞之后,我发现又回来了。卖粽子的老婆婆还是在灯下捋着粽叶。
她又笑了笑,我赶紧跑回家。幸运的是,那天父亲居然没揍我。
二
拍入学的证件照片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紧身的衣服,随时要调整的高低肩、歪着的脖子,亮瞎眼的闪光灯,还有母亲不停的埋怨。
这些还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摄影师叔叔不停地叫我笑,可是我实在是不觉得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笑出来。
“你这个小孩真是难弄!”摄影师叔叔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了一句,我的嘴嘟得更长了。
“你看!你看!像谁欠了你似的!”我就知道妈妈会不满意。“快穿好衣服,我们再去拍一次。”“我不去——”我把尾音拉得特别长。“不行!这是你的小学入学照,一定要重拍!”“就不!”我边叫边往外面跑。
“你给我回来……”后面的话我渐渐听不见了,或者是选择性地听不见了。
快到楼梯时,我停了一下,在想到底是上楼还是下楼,突然听见门开的声音了,我一慌再次跑进了老婆婆家。老婆婆家的朝向是正北,更不能见到太阳,于是那盏昏黄到不能再昏黄的灯一直亮着。老婆婆这次正捧着竹筛在筛米。她看见我又笑了,在昏黄的灯光中,我似乎看到了*姐的轮廓。妈妈的脚步声近了, 慌张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手就摸在灯泡上了。眨眼间,我来到一幢破旧的老房子里。
原来这里也是照相馆。这里有一个帅气的摄影师,也有一个正在拍照片的小朋友,还有一个古怪的大箱子。只见摄影师摁了个什么东西,时光好像停滞了一样。“好了!小朋友,这是给你的糖。”摄影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块糖果来。“我也要!”我叫了起来。“好好好!都有都有!”他笑了起来。
“小朋友!你也是来拍照的?”“那是什么?”我一边吃着糖一边问。“啊!你连那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真的假的?”“那是啥呀?”“那是照相机啊。”“这么大个!”“真没见过?”“真的!能让我看看吗?”“这个嘛……”他似乎有点犹豫。“不让看就算了。”“让让让!别着急嘛!我先去拿个凳子,让你站在上面慢慢看。”不一会儿凳子来了,他抱着我站了上去,把一块黑布掀开,指着里面说:“你看这。”
“啥也没有啊!”“对了,没有人。你姐姐呢?”“她不是我姐姐。”“这样啊!好吧,你不要乱动,我坐过去你就能看到了。”“唉,您怎么头朝下了?”“不是我头朝下,在镜头里看到的就是倒过来的。”
“这是啥?”“那是快门。”“有什么用呢?”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手已经按了下去。
“咔嚓”的一声。摄影师笑了:“没想到你还给我拍了一张!”
“什么意思?”
“你刚才帮我照相了。”
“真的吗?那您拿给我看看照成什么样了?”
“傻孩子,看来你是真的不懂啊!相片要经过冲洗才能显现出来的。”
“我就是要看!我就是要看!”
“好吧好吧!那我去冲洗一下吧。暗房里味道很重,你就不要进去了。”帅叔叔走了。很快,我就能闻到十分刺鼻的气味了。但无所谓了,我正好可以一个人研究研究眼前这部相机。原来黑布下面还蒙着一个皮箱呢,真是有意思!看着看着,镜头中出现一个倒立的人影,是*姐。她回来了。“你上哪去了?”我拉着她问。“我还从来没来过这,要好好看看才行。”“这是哪啊?”“哼哼!告诉你,这是国外。”“骗人,怎么可能一下子从老婆婆家就出国了?不可能!”
“嗯!”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帅叔叔走过来了。“小朋友,你这张拍得真好!”“是吗?”我刚刚看了一眼还没接到照片,就给*姐拽走了。
一眨眼,就到了黑洞隧道口。“怎么啦?我连照片都没看清呢!”“你有外国的钱吗?万一人家问你要钱怎么办?”*姐抛出了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穿过黑洞隧道之后,老婆婆还是在筛米,而我则回家跟着妈妈去重拍照片了。那张照片拍得很特别。我自己倒不觉得有多好看,但是妈妈很满意。
(发表于《参花》2021年8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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