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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吟
2022-06-30 14:22:17 来源: 作者:小乙 【 】 浏览:290次 评论:0
12.5K

1

    姜老太常到仰天山边散步,去瞧瞧老伴儿的坟。有时候,坟边的落叶被风卷得到处飞,跟闹鬼一样,她就对着坟包说,老头子,是我哩。你听,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念够了, 才跺着拐杖,打道回府。姜老太念的诗,是老伴儿用毛玻璃小黑板教的。姜老太学会不久,老伴儿生病走了。那会儿,姜老太七十多岁,写不写诗并不重要,只是守着这块黑板,总感觉老伴儿又回到身边,心里就没那么空了。

    姜老太住在山脚的石头巷。巷子逼仄,两壁满是青苔和杂草,在阳光下闪着绿莹莹的光,像无数幽灵眨眼。要是下了雨,壁缝又会滴水, 听着像苍老的人哭泣。巷里原来还有两户人,后来相继搬走了,门常年锁着,结满蛛网。这就是巷子里的全部风景,姜老太早就看得索然无味。不过巷子外面临着仰天路,是山里人去甑子场赶集的必经之道,每天人来人往,很有几分热闹和生动。姜老太喜欢坐在巷口,看农夫快活地赶路,看鸡公车吱吱呀呀地跑,也看卖糖葫芦的,烤烧饼的,煮茶叶蛋的, 一个个涨红了脖子吆喝。巷口左侧是一排人力三轮车,姜老太特爱尖着耳朵,听车夫们闲聊,哪儿闹架了,哪家娶媳妇了,哪天舞水龙了…… 她足不出巷,也能知晓甑子场的事。只是姜老太瓦沟脸,鱼泡眼,双手疙疙瘩瘩,像极了千年老树,很难有人跟她搭讪。倒是巷口偶尔有歇脚的,会看稀奇一样盯着她看。姜老太被看得不自在了,就站起来,左右张望,做出一副正在等人的样子。

    姜老太这样日复一日地,今天上午还真等来一个哑巴。约莫十五六岁,瘦成皮包骨,一双小眼睛却滴溜转,像个小鬼精。他蹬了辆三轮车,就在石头巷口卖蜂蜜。盛满蜜的白塑料桶,一大堆空玻璃瓶,整齐地摆在车厢里。蜜桶上贴有大标签:百花蜂蜜。车后蹲了只小土狗,两只耳朵耷拉着,鼻子黑乎乎一团,仿佛丑陋的小老头儿。这狗有灵性,一旦有人经过,它马上汪汪叫两下, 像是招徕生意。哑巴听烦了,就虚踢它一脚。土狗一避,知趣地闭了嘴。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来了顾客。哑巴跳下车,揭开桶盖,哼哼嗯嗯地打手势。姜老太猜他的意思是,这蜜二十五块一斤,买二斤以上就二十块。盛蜜的玻璃瓶免费送。可对方却皱着眉,似懂非懂地看着,站一会儿便走了。哑巴不悦,冲那人歪歪嘴,又坐了回去。

    姜老太替哑巴急,甚至比他还急。她赶忙回屋,拿出小黑板,标上价,然后把它立在蜜桶前面。哑巴看了,朝姜老太竖了竖大拇指。那只土狗也跳几下,冲她摇尾巴。姜老太更有兴致了,就跟哑巴起来。哑巴比画道,他念书少,这是第一次出来做生意,也不知道能成不。姜老太指着土狗说, 狗带财哩,肯定能成。土狗一下汪汪汪几声, 耳朵竖了起来,原来是又来顾客了。姜老太马上指着小黑板说,这蜜资格得很,黏得能拉出丝哩。哑巴附和地点点头,打开桶盖, 用提勺舀了几下。对方凑到桶口闻了闻,让姜老太便宜点。姜老太摆手说,这蜜不够卖, 不讲价哩。哑巴缩缩下巴,也不点头了。没想到,对方说,来两斤。哑巴跟分到糖的小孩子一样,乐得手舞足蹈。

    姜老太立了首功,索性把小矮椅挪过来, 坐在车边。可这一坐大半天,无人问津。哑巴苦抽着脸,眼睛也不滴溜转了。土狗爬过来舔他鞋,他这次真踢它一脚,土狗咕一声, 委屈地钻进车底。哑巴干脆松开刹柄,准备换地方。姜老太抬头看看天,日头正当空, 把她眼睛扎实晃了一下。她忙对哑巴说,你要不嫌弃,我去弄些饭菜,凑合着吃?哑巴一愣,又拉住了刹柄。

    姜老太长年吃素食,喜欢熬粥烙饼。但是现在,她担心来了生意,哑巴应付不好, 就煮了一小锅面。端出去的时候,才想起忘了给土狗准备一份。土狗也不闹,只眼巴巴地望着他俩吃。哑巴吱吱吱地吸溜着,吸得肩胛骨一耸一耸的。完了,他一抹嘴,指着大路对面比画说,去甑子场转转。姜老太脸沉了沉,盯着车厢里的那块黑板,嘴瘪了几下,像是有话要说,又咽了回去。哑巴一下明白过来,眼一闪,比画道,要是生意不好, 还回来。姜老太一跺拐杖说,好!要不把狗留这儿,我喂它点儿东西,你回来再带走。哑巴忙对土狗比画,别乱跑,婆婆伺候你。姜老太又说,晚上烙饼给你吃。

    哑巴走后,土狗果真不追。姜老太赏了它几块面包,然后一直坐在巷口等哑巴。到了黄昏,她忍不住打起盹儿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土狗爬到她身上,挠醒了她。天已经暗下来,路上只有稀稀拉拉的人影。姜老太张望好一会儿,这才唤上土狗,回屋了。

    晚上,土狗躺堂屋的天井边,很快打起细鼾来。姜老太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 哑巴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

2

    第二天,姜老太的生活有了微妙的变化。首先没了黑板,她写不成字了。其次,也没去山边散步,她担心哑巴回来,刚巧错过时间。姜老太整天守着巷子,直到暮色染黑了仰天路,哑巴也没有出现。

    姜老太白等了一天,但心情并不算坏。因为土狗整天围着她打转。姜老太就陪它在巷里溜达。土狗一蹦三跳,阳光把它影子映在地上,投在石壁上,忽大忽小,忽浅忽深, 这幽寂的巷子一下有了生机。土狗也不挑食, 面包稀饭青菜,都吃得鼻头畅快地一呼一吸。姜老太看得笑眯了眼,给它起了个名字:黑鼻子。

    晚上,姜老太给黑鼻子洗澡。黑鼻子非常配合,擦脑袋的时候,乖乖地蹲着;擦肚子了,马上站起来,欢喜得直舔她的手。姜老太又翻出老伴儿生前的旧棉衣,反复拍打了几下,然后铺在堂屋里,给它做睡垫,黑鼻子刚爬进去不久,有凉丝丝的风从天井口吹进来,姜老太赶忙抱它进卧室。黑鼻子高兴得一会儿钻桌子,一会儿跳沙发。闹腾半天, 姜老太吓唬它说,再不睡,让你去堂屋。黑鼻子马上摇摇尾巴,钻进窝里,温顺地闭了眼。

    七八天过去了,姜老太终于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哑巴不会回来了,他骗了我!她心里像塞了块冷猪油,又闷又烦躁。那天早晨,姜老太带着黑鼻子去甑子场赶集。姜老太很少赶集,她平日吃的用的,仰天路边的杂货店和小商贩就能满足她。可这会儿姜老太唤了辆人力三轮车,去买棒子骨。一路上,她左右环顾。她在找哑巴,这是她今天最重要的事,甚至比买棒子骨还要重要。车夫说,前两天碰到过那小子。可哑巴加上一辆三轮车,这么大个目标,现在就是闯不到她视线里。从集市出来,姜老太让车夫又逛了老半天,还是没见人。车夫解释说,他摆摊不固定,肯定换地方了。姜老太递去车费说,不用找零了。哪天见了他,麻烦你捎个信儿,让他来找我。

    回去的路上,黑鼻子紧紧跟在后面,不时冲她手中的口袋扑跳着。姜老太一下闪出个顽皮的主意:赶快把黑鼻子喂胖些,到时候哑巴找上门,非让他买块大黑板来换它。这样想着,她奇妙地觉得,就找哑巴这点儿小事,居然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3

    黑鼻子打了几顿牙祭,真长壮了一点儿, 玩得也放肆起来。它跟耗子一样,没事就乱咬木桌椅,沙发腿,还乱拉屎尿,搞得姜老太整天瞎忙活。而且不管白天晚上,黑鼻子老爱汪汪叫,叫得老远的地方都有狗声应和, 此起彼伏的,听得姜老太心里一会儿热乎, 一会儿烦躁。就这样过了半个月,哑巴始终没有自投罗网

    中秋刚过,下了几场雨,天有点冷,姜老太心情正坏着,车夫却主动找上门,给她带来了好消息。他说,碰见哑巴了,那小子在北干新区摆摊,话给你带到了。姜老太一下伸直腰板,有了精神。车夫又拿出块黑板, 得意地说,我帮你要回来的。姜老太眼睑微微跳几下问,他人呢?车夫耸耸肩说,哑巴不来找你了。姜老太忽地愣住了,两眼放着空。黑鼻子冲她叫了几声,还用尾巴扫她裤腿。半晌,她一跺拐杖说,走,带我找他去。

    到了北干新区,云层透出几缕阳光,很清淡地照下来,反倒给人几分凉意。在休闲广场边,姜老太见到了哑巴。正巧有几个顾客围在他车前,哑巴就不停比画,有些应付不过来的样子。姜老太看明白了,蜂蜜的价格没变。可那些人还是翻来覆去地问。姜老太走过去,把小黑板往蜜桶边一立,摊儿前一下安静了。黑鼻子呢,见了主人,不停摇尾巴。哑巴却缩缩脖子,把目光滑开。这时, 有顾客让哑巴便宜点,哑巴指指蜜桶,又竖起大拇指,然后朝对方摆摆手,意思是不讲价。对方犹豫片刻,买了一斤。姜老太的脸一下笑成葵花。这一招不正是跟她学的吗?她想, 这小子有点儿悟性。

    等人散了,姜老太问,这狗,咋办?哑巴不利索地打着手势,这狗,流浪狗,路上碰见的,非要黏我。姜老太瘪了几下嘴。哑巴接着比画,我不喜欢狗,没时间养狗。她一抬拐杖,却又软软地放回去,你瞧这狗, 我喂了不少棒子骨,它才长得这么好哩。哑巴还想比画点什么,眼睛忽地滴溜转两下, 骑上车就跑。姜老太狠狠一跺拐杖,你小子真不实诚。说音未落,却见两个穿制服的人追上来,是城管员。他们扣下哑巴的三轮车说, 警告你好几次,还乱摆摊!姜老太赶忙走过去求情,对方说,必须到城管队交了罚款才还,不然这小子不长记性。哑巴怔了一会儿, 忽然从车厢里抢回黑板,紧紧抱在怀里。

    等城管走远了,哑巴铁青着脸,把黑板递给姜老太。姜老太去接,手却在空中停住了。片刻,她把黑板塞回哑巴怀里说,取回货, 还要用哩。哑巴下掰着嘴,眼角有了零碎的潮湿。

    往回走,姜老太对黑鼻子说,你主人现在没时间照顾你,乖乖跟着我,少不了你的棒子骨哩。到了石头巷,天又阴了下去,像结束的梦境。

4

    转眼入冬,仰天路的杨槐树纷纷扬扬地掉叶,上山下山的人也少了,仰天路很是冷清。倒是石头巷渐渐热闹起来,隔三岔五跑来一两只狗,跟黑鼻子里应外合地叫着。黑鼻子不安分了,每次都跟着狗友溜出去玩,有时一两天不见个影儿。

    姜老太很清楚,黑鼻子正一点点长大, 有发情期了,所以她从不阻拦。她太了解狗狗的脾性,知道它一定会回来。可她还是裹着厚实的棉袄,坐在巷口等。风呼呼地吹着, 吹得她皱纹越来越多,纵横交错。她甚至能听到脸崩裂的声音。这种声音,跟灰鸟一样在她身子里横冲直撞,让她坐立不安。

    要知道,姜老太这辈子没有生育,结过两次婚都离了。不过姜老太很自立,学车工, 开面馆,卖酒糟,也跟哑巴一样做过蜂蜜生意, 还拉过人力客三轮车呢。而且她喜欢养狗, 哈巴狗、狮子狗、京巴狗都养过。她甚至打算跟狗生活一辈子。好不容易晚年遇到个老伴儿,日子有了诗情画意,他却说走就走了。姜老太从此不再养狗,她怕自己哪天去了, 狗狗没人照顾,就跟她如今一样,天天赖活着。

    现在,姜老太见到那个车夫拉客回来, 老爱问,哑巴还摆摊没?车夫总摇头说不知道。有次他忍不住反问,哑巴是你谁呀?姜老太木木地嚼几下嘴,什么也没说,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以后,姜老太恢复了往日的老僧入定。倒是那些车夫,闲时冲她搭讪道,嗨, 老太,还记得哑巴不?姜老太一侧身说,不记得了。车夫们就蚊子声一样窃笑起来。笑着笑着,天更冷了,姜老太没事就带上黑鼻子,去看老伴儿的坟。黑鼻子很快记住了路, 每次都跑在前面。到了坟边,姜老太还是一遍遍念诗。黑鼻子就蹲在坟边,竖起耳朵听。听着听着,就催眠似的闭上了眼睛。

    那天,姜老太刚从山边回来,哑巴蹬着那辆三轮车,很突兀地出现在了巷口。哑巴更瘦了,他送给姜老太一袋棒子骨。姜老太乐得跟孩子似的说,我们来个约定,狗还是留在这儿,你帮我买棒子骨,钱哩,由我付。哑巴摇头比画,生意不好做,年后打算到外面去打工。姜老太沉默着,一会儿把拐杖放在左手,一会儿换到了右手。哑巴又从车厢拿出黑板,还给姜老太。姜老太却一跺拐杖说, 蜜卖完了,再还我。黑鼻子一惊,冲哑巴汪汪叫几声。哑巴蹲下来,拍拍它,又指指姜老太手里的棒子骨,再朝自己翘了翘大拇指。黑鼻子就随着他的手,瞧过来看过去,不停冲他吐舌头。姜老太这才想起似的问,这狗咋黏上你的?哑巴比画说,那天蹬着三轮车, 有大黄狗追我,我拿着舀蜜的提勺,吓跑了它。没想到,车屁股后面却钻出了这只小狗。姜老太笑道,原来你是它救命恩人,这可要珍惜缘分哩。哑巴挠挠脑勺,呵呵笑。姜老太又一跺拐杖说,哪天我没力气了,你把它接回去,好不?哑巴低下头,还是呵呵笑。

    哑巴走后,姜老太望着他背影,眼里雾霭霭的。她想,就算这小子答应了她的要求, 可自己真没了力气,又怎么能找到他呀。

5

    隆冬来了。只要天不太冷,姜老太依然守在巷口。黑鼻子就蹲在她脚边,沉默得像枯树下的石头。姜老太有时会打小盹儿,可车夫们一八卦,她马上睁开眼,立着耳朵听, 甚至走过去听。车夫们眼神对撞一下,话题就转到哑巴身上,一会儿说他在甑子场口摆摊,一会儿说他跑仰天路来了……姜老太左右瞧瞧,车夫们就吃吃地笑。姜老太就抱起黑鼻子,搂在怀里说,哑巴会来看我哩。

    这话说完没多久,下了场大雪,整个山一片白。黑鼻子第一次见到雪,兴奋得很, 就在巷口啃雪玩。快傍晚的时候,姜老太怕黑鼻子受凉,正准备牵它回屋,忽然听到有人唤她。转身一瞧,是那个车夫。他刚拉客回来,又问,老太,还记得哑巴不?不等姜老太回应,车夫接着说,哑巴跟人抢生意, 打闹起来了。姜老太抢嘴道,他哑子一个, 怎么闹得赢呢。走,带我去找他。然后抱着黑鼻子就上车。

    姜老太这次见到哑巴,是在公交客运站对面。果真有两家卖蜂蜜的,夹在卖天麻和野山药的摊子中间。哑巴蜷在墙边,蜡黄着脸,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那个塑料桶里还剩了一大半蜜,小黑板倒在车厢里,裂成了两块。姜老太问怎么回事,哑巴颤了颤嘴唇, 盯着他旁边的蜂蜜摊贩,眼里像要射出飞镖。姜老太紧瞪双目,看着摊贩。摊贩鼓着筋说, 这小子不地道,价格非要压着我的卖。哑巴一下站起来,晃手辩解。摊贩斜乜着眼,一脸不屑。黑鼻子就冲摊贩汪汪叫。哑巴朝它甩了甩头,黑鼻子马上扑跳过去。摊贩用脚踢它,黑鼻子避开,又扑。姜老太唤它,黑鼻子闹得更起劲了。来来回回斗着,黑鼻子被逼到大路边。它似乎急了,瞅准机会咬了摊贩腿一口。摊贩发火了,趁一辆中巴车驶过来,朝它猛踢一脚。只听得砰一声闷响, 紧接着是急刹声,黑鼻子一下瘫在地上,左后腿被车轮碾过,眼睛扁呈菱形,脑袋也微微变了样。半晌,黑鼻子蹬了蹬腿,试着站起来。姜老太抖瑟着身子,走上前抱它,黑鼻子却又倒下了。姜老太气得脸发灰,手东指一下西指一下。摊贩慌了,蹬上三轮车就开溜。哑巴踉跄着去追,姜老太唤住他说, 回来,救狗要紧呀!

    还没赶到诊所,黑鼻子已经僵了,眼睛也直愣愣地瞪着。姜老太把它的脸埋在怀里, 声音冷硬地对哑巴说,你走,走吧。然后叫车夫往回赶。进了石头巷,姜老太又让车夫帮忙,找麻袋装狗。车夫说,这狗得马上放血,不然搁久了,只能当废尸扔掉。姜老太瞪他一眼,你见过人死了要放血的吗?车夫沉吟片刻,拎着狗往巷外走,说是去找麻袋。姜老太没有多想,倒是一抬头,看到了哑巴。哑巴站在巷口,眼睛浊得像梨。姜老太问, 干吗?哑巴比画说,想把狗埋了。姜老太心一颤,带他进屋。天井口有风灌进来,哑巴打了个战栗。姜老太摸摸他手说,咋这么凉哩。然后拿出件外套给他披上,又烧了一小壶热水让他喝。

    完了,姜老太这才出门。车夫已经找到麻袋,把狗塞了进去。这会儿,他蹲在巷子边捣鼓着什么。姜老太定睛一瞧,倒抽一口冷气。车夫居然把黑鼻子的断腿砍了下来,正在剥皮。他眉一挑说,老太,这腿,就当犒劳我, 补补身子呢。姜老太尖着嗓子骂道,你个没良心的……说着,伸手去夺狗腿。车夫不停避让, 姜老太偏不罢休。车夫怕闹出事,把狗腿一扔地上说,谁吃谁哑!然后悻悻走了。

    姜老太回屋,哑巴居然躺沙发上睡熟了。她赶忙给他盖上被子,这才打开麻袋,想把狗腿塞进去,却一下瞧见黑鼻子的眼睛,死灰灰地瞪着她。姜老太心一炸,马上将狗腿放桌上说,黑鼻子,快睡,啥事儿也没有的。然后紧紧系上袋口,怔怔坐了半晌。哑巴忽然翻了个身。她走过去理理被子,又去摸哑巴的手,还是冷得像冰。姜老太知道,哑巴这身子真需要补补,狗肉再合适不过了。她看看麻袋,又瞅瞅桌上的狗腿,心里忽地滚起巨石,轰隆隆地响起来。她赶忙摁住自己心窝,生怕心脏会跳出来似的……

6

    火苗在炉里无声地跳跃,屋子渐渐有了温暖的雾气。姜老太炖的狗汤很清淡。几片姜,几粒花椒,一小撮盐。姜老太盛在盆里, 又捞出狗肉,切成小块,这才唤醒哑巴。哑巴比画问,这是什么?姜老太说,羊肉哩, 车夫帮我买的。哑巴接过来又问,你不吃吗? 姜老太说,年纪大了,咬不动。哑巴点点头, 很香地吃起来。屋子很安静,哑巴喝汤的声音, 像春天的河水流动。昏黄的灯光照在小桌上, 是蜜的颜色。姜老太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看着,心里一阵温润,又一阵颤抖。

    第二天早晨,哑巴精神了不少。姜老太让他喝完剩下的羊肉汤,然后带着他, 去老伴儿坟边埋黑鼻子。她自己提着麻袋, 让哑巴拿铁锹。到了坟边,哑巴挖坑,姜老太还是紧紧提着袋,不停念诗。坑出来了, 姜老太亲自放进去,让哑巴填土。哑巴用铁锹顺口袋时,仿佛触到什么似的停顿了一秒, 然后又用铁锹在袋上轻轻戳几下,眼里闪过一丝碎光。姜老太一跺拐杖说,动作利索点, 别磨蹭!哑巴堆完土,忽地跪下来,朝坟磕了三个头。

    春天时候,姜老太每天都去山边,看她的老伴儿,也看黑鼻子。她步履越来越慢, 一路走一路歇。那天,刚回到巷口,姜老太不小心摔了一跤。她眼前顿时有很多虫子飞, 还有很多面粉飘。谁送她到了医院,医生说了些什么,她怎么出的院,全都记不清了。但姜老太每天还是会坐在巷口,只是老细眯着眼,也不左右环顾了。夕阳落下山,她这才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蹒跚着回屋。

    后来,姜老太见有个瘦小子跑来找她。对方也不说话,只把手晃来晃去地比画。姜老太瞧了半天,也没明白,对方挠挠脑勺, 这又扶着她往山边走,来到一大一小的两座坟边。坟上长满杂草,草里有星星点点的野菊花,两三只花腰小蜂正嗡嘤嘤地飞着。对方指着坟包比画,姜老太忽然一跺拐杖,念道,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然后咧咧嘴,笑了。对方也跟着呵呵地笑。

    阳光暖暖地照下来,像蜂蜜一样,流淌了一地。


(发表于《参花》2022年3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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