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坚信机会总是有的。果然,不久后他就发现,这位周*并不是圣女,算盘拨得既大又精,像一只经验老到的猫,吞食了一条肥鱼还不让人嗅到嘴腥!事情是这样的——
广东来了个财东游团,王总让周小娟出导。果然,游了一处又一处,逛了个把月。内中一个姓董的老板,对小娟腻乎乎、色眯眯的,游团返程了他还留下来,说是周*辛苦啦,不请顿饭就拍拍屁股走人不好意思啦。那边的人的语言绵柔又能缠人。周小娟本想摆面孔,又怕犯了公司纪律,说话得温婉亲切。便耐着性子说:董先生游了不少地方,很辛苦,该返程了。董老板却说:不辛苦啦,身体棒着啦,意犹未尽啦。周小娟便不再说话,瞅了一眼就脱身走了。可她这双眼睛有点糟,流露出来的光波里内容很丰富, 让他人产生诸多联想。小媛全看在眼里,便拉董老板去僻静处谈开了。一阵嘻哈后,董老板拜托她代为物色地点。小媛带到公司冲洗胶卷的处所,里面乌七八黑的,靠门外流进的光束,隐约见到有床的影子。小媛告诉他夜里十二点来这儿,但不可放出光亮,周*害羞。董老板问,你能当她的家?小媛说她俩之间有着默契。不过,搭建一座鹊桥也需要费用的呦,牛郎会织女时,牛郎可不要小气嘞。董老板忙承诺:这个好说啦。
第二天,董老板满面春风、得意异常, 与王刚握手道别时漏了嘴,说是这里的导游百媚千娇、风情万种,下次来,还愿再鸳鸯一度。王刚见小媛朝小娟努努嘴,心里又气又恨,像被摘了心肝,当场就乌了脸,带头犯了公司纪律。但很快,嫉恨的火焰就熄灭了, 反而有了窃喜。周小娟早有了丈夫,偶尔再添这一次也没啥,倒是给他的捕捉提供了信心和理由。王刚读过高中,受过鲁迅笔下阿Q 的启发。王刚对此后接二连三的拒绝有自己的理解,女人的“贞洁”,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罢了。他不会就此罢休的。
这样过去了一年。一年里,在王刚与周小娟身上,发生了许多难以言传的故事。
王刚在屡屡遭挫中又想:她说有丈夫, 却为何从不回乡探亲,而这位神秘夫君也从未露过面。这不会没有缘故,或许藏着契机也说不定。王刚总结未得手的原因,是投入还不够,恰如迷人的景致与高昂的门票对等一样。他要运用商人的逻辑来行事了。根据周小娟简历中提供的地址,他找到西安老城区的那个角落。经过一番询问之后,他大喜过望。商人的逻辑果然有着普遍的意义。那儿正在拆迁,滞留的邻居告诉他,周小娟是个孤儿,也从未听说过她嫁人,两年前回过老家的。她家已搬到新安置的住所去了,是一位姓蔡的老邻居帮着照料的。王刚按指点找到了新居,虽未见着蔡姓的老邻居,但打听到了她的号码。
回公司后,王刚立即找周小娟谈话。他名正言顺地向她求婚。周小娟仍说:“你迟了, 我已经成家,有了丈夫。”王刚说:“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丈夫的话,是同意嫁给我的, 是吗?”周小娟嗫嚅着:“可是我已经……” 王刚打断了她,语气也变得咄咄逼人:“你没结婚!我已去过西安你老家了。你是个正常的女人。正常的女人总得有个丈夫。你没有理由拒绝我的求婚!”周小娟惊疑万分, 一时说不出话来。王刚又递给她一张纸条: “这是你那位蔡大妈的电话。”
周小娟有种大梦始觉的惊醒,又有两年多没回老家了。回住处后试着用手机拨了号码,果然通了。蔡妈又惊又喜,告诉她家中在拆迁改建,按拆迁面积分配新住宅,不过要补交五万元才可以拿到钥匙,逾期不办, 补给安置费就拉倒。正急得无章程时,幸亏你朋友来了,跑来跑去,总算筹措了这笔钱, 把这事办妥了。你再回家时有新房住了。最后蔡妈还提醒她:你的朋友对你情意很重, 就别再躲着他了,跟他组个家庭过日子吧。
周小娟关了手机后就那么坐着,泥塑木雕般一动也不动。半夜里,房间里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传出。王刚却没给她喘息的时间, 第二天上班时又通知她来办公室。周小娟进门就说:那五万元做计划还,可从每月工资中扣除。倒是他发了愣,之后说:不谈钱, 我只爱你!你昨天其实已经答应了我,是不是?周小娟一扭身出了办公室。
以后的几天,周小娟一直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着他的追逐。发工资时,出纳如数点给了她。周小娟觉得自己正被逼上一条绝路。王刚找来了,进门后“扑通”一声跪下,而且是长跪不起。周小娟摇摇晃晃来到阳台, 闭上了眼睛。王刚何等机敏,蹿上前一把抱住她。她就像一只可怜的兔子,被强壮的手揪住耳朵拎了起来。
婚礼异常热闹,市里的各旅游机构都礼节性到场祝贺。王总不惜花费,又邀来电视台摄影播放。
新房在东城憩心园,三室两厅。该小区有五百多的住户,近来喜事连连,满地都是烟花爆竹的残骸。物业管理处便扩招业管人员。其时来了一位应聘者,高个清瘦,衣着朴素,一脸络腮胡子。他还喜欢戴一顶大麦秆编就的小荫帽,终日扣在脑门上。他的名字怪怪的,叫游寻,大家喊他游师傅。
十
这位游师傅神情疲惫,一脸倦意,喜抽烟,但档次低,家境大概不佳。问他为何总戴着荫帽,他说挡灰尘,遮阳,还可拿下当扇用, 一举多得。他工作态度好,默默无言又手脚勤快。日子一长,业主们不仅接纳了他,还给了他不少关爱。
春风得意的王总却失意了。他原以为那么温婉多情的女人,和她独处一室将是神仙般逍遥惬意。可事实上恰恰相反。婚后,除了在外面,妻子还是原来的周小娟,进了这二人世界就变了,终日无言、各行其是。瞧那张脸,无一星半点的表情,不笑不哭也不愁。就连那黛眉也只拧过两三回,那还是在新婚之夜。他推着新娘进入房中,按坐在床上。她不拒也不迎合。他给她脱衣裳,她如一尊木偶任其所为。那时他还感觉良好。他反感女人过分主动。他突然对广东的董老板产生了强烈的嫉恨,心中不由骂起来。周小娟闭着眼,悲绝中分外沉静,气匀脸不臊,像失去知觉一般。王刚惊怪异常,身临其境却能置身事外,这女人的这份沉着,也太不可思议了。当他在吃惊中发现床单上的红色时, 激动得紧紧抱住她。这个白白净净,窈窈窕窕, 在风尘中闯荡多年的女人,竟如此完整无缺! 他曾经为此激动了好长一段时间。美妙的皱眉之后应该有媚情了吧,但没了。她被拖到床边时就成了木偶。他就这样抱着木偶睡觉。他没料到这具美丽的躯体是个空壳,没有五脏六腑、七情六欲,没有灵魂。与这样的人一起还有兴趣吗?对此,王刚开始时还心虚。要说长相,他的四方脸也还过得去,只是酒糟鼻子欠雅,医生说这是一种皮肤病,用“肤轻松”抹抹也就可以了。他用了,就是不见效,仍是个猴腚腚;还痒得难受,经常挠挠, 连毛孔也粗大了,情绪一激动就溢出脏兮兮、汗不像汗、脓不像脓的液体。可再难看也是你丈夫,谁能长得十全十美呢?于是他打了她一耳光。她睁开眼了,却是满眼的悲愤与空怅,倒让他吃惊和害怕。她每晚入睡前都吃药,是由一张白纸包着的。王刚不认识, 问是什么药。她总算回了一句:头痛药。
王刚毕竟是王总,分析出这女人至今待字闺中,不是在爱情上遭受重大挫折对男人心死了,就是曾经的男友还磐石于心。王刚对后者嗤之以鼻,女人再犯傻也有醒悟的时候。都说女人是情感动物,情感本身就是随风而动的花草,可以培养,也可以移植。心死就不一样了,复活它就得有一个艰难的过程。王刚使出了浑身解数,就是进不了她的情感世界。但王刚实在舍不下这么个妙人儿, 只能左右开弓,先说了一通每一天都是生活的新开始,只要走对了路,前面仍然阳光明媚、芳草鲜美;又说人生的路是一截一截的,有的人只能陪你走一截,却没能力陪你一直走下去,而我,可以陪你潇潇洒洒走完一生…… 见对方神情漠然,干脆挑明:聪明的女人不会为失去一个男人而终日愁苦,好男人到处都有,而自己的青春是短暂的,不在美好的年华抓牢一个优秀的男人,这种错误的代价会很大……总之,该说的都说了,而周小娟呢, 仍是一副低眉耷眼、闻之未闻的模样。王刚耐心殆尽,怀疑情感绝望症是绝症,无药可治。
好在出了房间,周小娟又恢复了活力与热情,见了邻居会打招呼;也给丈夫面子, 挽着胳膊,也像一对夫妇样子。新人头上钗, 旧人心头剑。王刚有旧人,小媛的心就被嫉妒和醋意这头怪兽啃噬得鲜血淋漓。她见一次面,心里就咒一次:臭美!一对露水夫妻! 小媛这么骂,别人可不这么看。这是标准的新时代的郎“财”女貌。不过也有一次,周小娟在公开场合暴露了对丈夫的冷漠与鄙视。那是两人下班回憩心园,路过一块宣传栏时, 一张照片扯住了周小娟的视线,不由停下脚。上面是表彰优秀业管人员的公告,游师傅的照片在榜首。这是他摘去小荫帽后照的半身像。周小娟突然间愣住了,心儿狂跳起来, 血也呼呼地往上涌。这张脸的轮廓是多么熟悉啊!她激动得身子微微颤抖,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但过了一会儿,偾张的血脉又渐趋平和,真是异想天开了,怎么会有这种可能呢?再说,游师傅是板刷头,又是络腮胡子, 脸盘黑瘦,跟进城打工的没啥两样;而她的杰是那么丰神俊逸,那么才华横溢,怎么会来这小区做清洁工呢?只是,这张照片太像了!她有些不甘心,又想与照片上的目光碰撞一下。她知道,一个人无论容颜发生怎样的变化,眼神是不变的。她心底那双明亮睿智的眼睛,即便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会一眼认出。她甚至想,如果真是他的话,那瞳仁里也会有她的身影。她确信那瞳仁就是一架摄像机,她早就被定格在里面,不可能自己认不出自己吧?可是,她再度失望了。照片上的他,两眼耷拉着朝下,让她无法触及。怎么照成这样呢?摄像的也太不负责任了, 拿这样的照片上榜!惆怅半天,她又自解心宽,天下如此之大,哪有这种可能呢。王刚实在不耐烦了,拉她的手,说:啥个先进不先进,扫地倒垃圾的粗人,能干出啥个了不得的事迹,走吧!不料此话惹得周小娟恼怒异常,像自己遭受侮辱似的,甩开他的手道: 请你尊重人家的劳动!动作很夸张,语气也很冷。在场的人第一次发现,这对夫妇的感情也许并不融洽。王刚则愕然,如此动气, 周小娟在婚后是第一次。
小区住户多、人员杂,周小娟又是早出晚归,这位人们叫游师傅的,在一月里碰不到一次。虽说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但游师傅走路的姿势是那样熟悉,手摆动时的潇洒模样,脚步从容镇定的气度,都是她无数次欣赏过、甜蜜过的。天下咋会有如出一辙的两个人?也许是他的同胞兄弟?因为那宣传栏上的,老气了点。周小娟几乎认定他就是他的兄长,每次不经意晃到一眼,就会发半天愣。得找他聊聊,证实一下。游师傅负责的卫生区是东北角,而周小娟住西南角,不是他的工作范围。一次,游师傅清理完东北角的卫生后迎面走来,要从西南角的大门出小区。周小娟刚好进小区,远远瞅见,便在十字路口站定等他走近。游师傅冷不丁住了脚, 又急急转身回走,看样子像是忘了什么,很着急。她在路口等了好一阵也不见他转回。游师傅是不是在有意回避自己呢?当然不会, 因为没有理由,是自己神经过敏了。她想, 都在一个小区里,以后有的是机会。
这真是一个本分厚道的人。可对工作又出奇热情,宣传栏介绍说,除了本职工作, 他还义务担任保安巡逻,也经常在物业办公室义务值班……总之,他把他工作的小区看成了自己的家。周小娟对他产生了一种亲切感,甚至还觉得她与他一定可以沟通,会像兄妹一样相互照顾。
是啊,周小娟太孤单了。王刚是那副德行,小媛成天乌眼鸡般寻衅滋事。周小娟心中的悲苦又有谁知晓呢?她想哭。可这么大的一个世界,居然找不到一处哭泣的地方。当王刚有一次出差时,她一人踽踽出了小区, 郁郁来到滨江路的一家餐馆,还破例点了酒。
她就那么闷闷坐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 眼神愣愣的,可到了后来,竟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这时,外面的天已黑透,她全无知觉, 满脸通红,眼眶更红,眼泪掉入杯中。她又开始发愣。突然,她推开杯子,趴在桌上号啕大哭。就在店内工作人员束手时,门外走进一个人来,正是胡子拉碴的游师傅。他结了账就来背她。邻桌恰是几个泼皮,已动了心思,便来阻拦。游师傅正色道:这是我的业主,憩心园的,要不要打电话证实一下?
在路上,周小娟一直迷糊着。打的车到了小区门口,游师傅只好又背她。门卫问: 游师傅,怎么回事?他说:这业主醉了,送她回来。他累出一身大汗,终于上了三层到她住处,便从她挎包里摸出钥匙开了门。游师傅抱她进门时抱得很紧。周小娟在他怀中似睡着了。游师傅看见了她眼角的鱼尾细纹, 眼泪就扑簌扑簌掉了下来。他又紧紧地搂了搂她。周小娟梦呓般轻呼:杰啊,杰……游师傅这才惊了一跳,慌忙帮她脱了外套,抱到床上,掖好被角后准备离开,想了想,又倒了杯水搁在床头柜上。可就在跨出房间的那一刻,他又收回了脚步,重新回到床边, 坐在床沿上,扳起周小娟的上身,让其俯卧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在她的脊背上又揉又拍。这法子很奏效,“哇哇”声中,周小娟吐了一地,房间里无处不是酒精呛人的味道。他用嘴唇试试杯中水,等一会又试下,才将杯子挨着周小娟的嘴唇。周小娟低吟一声, 机械地喝了几口。他这才安顿她重新躺好, 然后去洗浴间弄来湿毛巾,擦净她眼角腮帮的泪痕和嘴角的秽物。游师傅在干着这些时, 心很细,手也很柔,脸上却写满了歉疚,似在赎罪,仿佛把她害成这样的不是酒精,而是自己。看着周小娟睡熟了,一呼一吸都很均匀,游师傅才放心地打扫起床前的呕吐物来,还心细地用拖把抹了一遍。
然而第二天进小区时,人们看游师傅的眼神就走样了。背地里,叽叽喳喳的议论也不少。这种新闻一向是人们乐于传播的,还会在这过程中添油加醋。有人举证,说那少妇傍晚独自出小区时,就被游师傅瞄上了, 一直远远地跟在她后面。又有人列出确切的时间表,七点多一点,游师傅背女的进房间, 离开时已是九点。前后一串联,脉络就渐趋分明:游师傅逮住时机,引诱女的饮酒,也不排除下迷药的可能,总之,女的已是昏迷不醒。关键是进房后的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就是一百二十分钟啊,孤男寡女独处一室, 又是蓄意的,会不会趁机演绎出一段故事? 酒是色中媒,男人诓女人喝酒就是裁缝不带尺,存心不量(良)。只是,事情发生在憨厚诚实的游师傅身上有些不应该,一个地道的人都有这种花花肠子,可信的男人还有多少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后又发生了一起事,游师傅与周小娟的奸情,在众人眼中成为铁板上钉钉的事了。
那是一个阴雨的夜里。七点多钟时,回房的周小娟突感下腹疼痛难熬。坚持不住时, 拨王刚手机,他又关了机。她只好独自去医院, 捧着腹,呻吟声声。经过物管处时,被值班的游师傅看见。他急忙跑出来问:你怎么啦? 周小娟佝偻着身子,有气无力:我要……去医院。游师傅二话没说,弯腰背起她就走。出小区时,门卫又问:游师傅,又怎么啦? 他回答时已没了底气:她生病了……刚好碰上,去医院。
王刚在小媛的床上颠鸾倒凤。夜半时, 王刚才起身回小区。门卫说:王总呀,快去医院看看吧,你夫人都闹出病来了。王刚吃了一惊,只得赶去医院。
已是后半夜,医院里静悄悄的。一楼是内科,值班护士说没有新入院的病号,去二楼看看吧。王刚上了二楼,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却只有一个护士在整理病历档案。护士说:八点钟时送来了一个病号,女的,是急诊。王刚问:人呢?护士答:在手术室手术,估计就要结束了。手术,不是动刀子吗?王刚一下跳起来:你们就这么不负责任地动刀子, 出了问题谁负责?护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说:她是阑尾炎急性发作,我们好不容易凑集人手。医生说要立即手术,不然阑尾穿孔会惹出大麻烦的。你这人真不讲理!王刚瘪了,可嘴上还很硬:那也得家属同意才行啊。护士说:就是她家属送来的,字也签了。现在家属正在手术室外候着呐。王刚大吃一惊, 急忙赶去。在手术室外,他一看是胡子拉碴的清洁工时,顿时暴跳如雷。
手术是顺利的,王刚却阴沉着脸。周小娟是局部麻醉,出手术室见只有王刚在旁, 便问:游师傅呢?王刚闷声闷气道:他走了。你问他干啥?周小娟闭了眼睛不再说话。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她亲耳听到游师傅在推车旁说:别怕啊!别怕,一会儿就好了。这声音是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啊!她扭过头来看他时,他又把头别了过去。她只好拽拽他的手。他也握紧她的手,又安慰道,别怕,小手术呢。周小娟松手时说:你等着我,不要走。他说, 我不走。我会在这儿等你平安出来。
可他怎么就走了呢?他怎能不辞而别呢?周小娟心里空落落的,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孤独感。
病房里,王刚坐在周小娟床边。周小娟在怅然中叹了口气道:你如果还算是我丈夫的话,就替我好好谢谢游师傅。王刚瓮声瓮气道:你安心养身子吧,我会的。
他是在考虑要怎样去“谢”这个姓游的了。试问:妻子患病,姓游的是如何知晓的?联想到宣传栏前妻子丢魂失魄的模样,还有…… 怪不得这些天进小区,人们看他的眼光怪怪的。门卫说得更露骨:王总呀,篱笆可要扎密实哦……对了,就是今晚门卫说话的腔调, 分明在给他暗示。自己真是太疏于防范了。妻子并不是真的冷淡。这样一个女人味十足的人不可能真的冷淡,有几次睡梦中抱得他喘不过气来,嘴里还“杰啊杰”地乱叫,只是发现是他后才又变成一截木头。王刚推测, 这个“杰”恐怕就是这个姓游的小名。游客们都夸自己夫人风情万种。只是没料到,这个扫垃圾的也是个胆大的,居然敢打他女人的主意,真是欺人太甚!对,就从门卫入手, 展开一番调查。
十一
周小娟住院期间,王刚总算良心发现, 不仅花钱雇了专护,自己也一天几趟地跑, 有时夜里也在那里陪,也不接小媛电话。出院后,周小娟对王刚说:妈妈临终时一直拉着我的手,说是没亲眼见我有个人家不放心走。现在结婚近一年了,还没告诉母亲,才得了这怪病。年底到了,我们去西安吧。虽说那是我的伤心地,不去想它也怕见它,可是……去看一下母亲吧。这番话说得很柔, 王刚难得听到这声气,感到夫妻间的感情已在发生转机,便满口答应。
双双到西安后,还是在王刚的指引下找到的新居。也是三室一厅,蛮宽敞的。里面的主房已装潢,俩人便在那房中整理床铺。蔡妈先是吃了一惊,之后愣怔怔在一旁看着。王刚坐了一会,觉得这老太婆一脸冰冷,看他的眼光斜斜的,甚至藏着敌意,便借故脱身上街了。
蔡妈这才一把拉住小娟问:“这个人是你男人?”
小娟嗯了一声,顾自解开包裹,拿出送给蔡妈的礼物:保暖棉鞋、绒线织成的酱色帽子、一条厚实的围巾。
蔡妈却毫无兴趣,乌着脸在一旁坐下:“小娟啊,你不能这样!”
“我咋啦?”
“你怎能嫁给他呢?”
“您老不是在电话中也劝我的吗?”
“我说的不是他。这个人我不认识!”
小娟吃了一惊:“一年前你们不就认识了吗?”
“我认识的是小徐!一直惦记着你和帮你筹房钱的,也是小徐!”
“蔡妈,你说的是哪……哪个小徐呀?”
“徐杰呀,你不认识?不可能吧?前年你是正月初五离家的,他初七来,扑了空。暑假里又来了。去年正月初四他来这儿,你又没回家。平时他常打电话问起你。这电话还是他出钱装的,说是为了联系方便。你们歇息的房间,是他去年暑假喊来工匠装修的。只是……有一年多不见面了,也再没有接到他的电话……我正奇怪着哩,原来是这样! 他一定晓得你嫁了人。唉,这个小徐呀…… 小娟,你怎么啦?小娟……”
王刚回房时,蔡妈已回了自家,只有妻子在静坐。他凑上前去,发现她的眼睛变小了,眯成缝儿的丹凤眼迸出的光刻毒而阴冷。他正奇怪时,“啪”的一声响,他红润的腮帮上立刻出现了几道白森森的指痕。他被打晕了头,两眼睁得大大的,额上绽出的青筋如肥大的蚯蚓。不待他发作,周小娟自己哭嚎起来:
“你……你这个骗子!”
王刚吼道:“我骗你什么?”
是啊,骗了什么?周小娟的哭嚎声噎住了。那五万元的事,王刚确实没提起过。要说她受了骗,那是受了老天爷的骗!要发泄一番的周小娟,此时又瘫了下去。王刚趁这时机,也把心底的怨恨发泄出来:
“别把我当傻子!你一直对我不冷不热, 如今发展到辱骂殴打丈夫,还不是因为有了野汉!你与扫地倒垃圾的就有一腿!我没冤枉你吧?再不悬崖勒马,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跟这种人争辩是毫无意义的。周小娟只感到天旋地转、两眼昏黑,只感到一阵透入骨髓的寒冷,只感到一种铸成大错、无力回天的悲哀。她无法理解也接受不了的是,不幸和灾难为什么总降临在自己头上。满腔悲愤中,她只呼出了一句:“苍天啊!”
王刚以为她服了软,反而得意起来了, 语调侃侃:“你恨天怨地,我却对它充满好感。就像一首歌里唱得那样:天空为我而晴朗,鲜花因我而开放。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是天地对我特别眷顾?屁!生活只青睐和成全智者。智者经生活的滋养成为强者后,又去操纵和支配生活。你有一点是明智的,就是嫁给我;我选择你,事实证明也很明智。你看, 现在我们在西安又有了立足之处。这里的旅游资源非常丰富,下一步可考虑往这边拓展。我不计较你刚才的行为,只要你从此断了与那清洁工的瓜葛,我们还是可以重归于好的。”
这番话若换个时候、换个地点说出来, 或许能引发哲理的思索,但此时太不合时宜。周小娟开始整理返程行装。她承认自己是愚蠢的。这愚蠢又让她成了弱者,包括母亲。幼小时,在大年初一,母亲带她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祭拜天地。母亲说:天地老人是公允的, 会给生活中不幸的人们主持公道。王刚的话, 既锥得她心血淋漓,却又是一针清醒剂。她不能任由命运摆布。她要扼住命运的咽喉, 来个鱼死网破!这时,她又想起了游师傅。事情往往都是这样,一经点破,一切都会恍然大悟。蔡妈的话再清楚不过,有一年多没来过了,连电话也没来过。这说明了什么呢? 答案只有一个:他已经找到了她,因为她嫁了人,无法再如从前那样来往。游师傅不是徐杰又是谁?一想到徐杰已来到自己身边, 她顿时感到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支撑自己,什么也不怕了。她心里又何尝不清楚,两人早已彼此以命相托,双方都不会撇下一方不管的。以他对她的那份执着与痴情,哪怕找遍天涯海角!
王刚见她背起包裹,非常吃惊:“你要干啥?”
“回徽州!”
“深更半夜的,你发什么神经?”
她的神经早已错乱!这些日子以来,她只会用沉默与无奈,用别人发现不了的眼泪, 来思念自己所爱的人。而她所爱的人,则以默默陪伴,以无微不至且水流无痕的呵护, 把对她的爱提升到了一个令人钦佩却又泪流满面的高度。这种爱是何等纯洁与高贵!她一刻也不愿耽搁,她要立即回到他身边去! 她不知道自己见了他后会咋样。拜伦曾有诗云:“假使我又遇见了你,隔着悠长的岁月, 我如何致意,以沉默,以眼泪……”那么自己呢?眼泪是一定憋不住的,但沉默不了, 自己也许会痛哭失声,会倾诉别后无边的孤独与悲苦,会痛诉遭受的凌辱与摧残……又也许,真会如拜伦所写的那样沉默,太多的曲折,太多的苦难,自己从何说起?只是沉默面对是不可能的,自己会抑制不住拥抱他——不,是倒在他怀中,他也一定会紧紧抱着自己。那时的自己,没有任何奢望,只想躺在心爱的人儿怀里。
十二
由西向东再往南,火车在风雪中行进, 黑夜,白天。下车时,雪虽停了,但干凛凛的寒风愈加刺骨。
周小娟迫不及待去了小区物管处,办公室里的一场争辩接近了尾声。她见争辩一方的姑娘好生面熟,蓦地想起徐杰在阅览室给她看过的照片,一问果然是徐玲。当徐玲得知她就是五年前在车站没接着的嫂嫂时,眼泪终于出来了:“他们诬陷我哥!”负责人道: “又来了!啥叫诬陷?事情明摆着,有时间地点,有证人证词。”说着,啪地将一摞材料撂在桌上。
周小娟很快明白了个大概:二十天前, 也就是元月三日,徐杰趁一少妇丈夫出差之际,设计将少妇诓出去喝酒,灌醉后弄回房间行奸。元月十五日,又趁少妇丈夫不在家进行玩弄,闹出病来后送去医院,又以少妇家属自居,公然破坏他人家庭。少妇丈夫举报后,物管处保安人员查了案,徐杰本人也在材料上签字画押认了账。现在,徐杰已被解聘除名,当月工资扣除。
周小娟心如刀绞,火又直冲发梢,问:“你们与那少妇核实过吗?”
“没有。我们不认识她,也没必要去找她核实。就算去了,这种事,天下有几个女人肯承认的?即便是被强迫的,也是哑巴吃黄连,更何况好像……我们自讨没趣的事不干。”
“你们就不怕那妇女告你们?”
“不怕。她不会这么闹的。她是王总的女人,有身份的女人把名节看得都很重。这种事,不吵不闹、偃旗息鼓是上策。眼下是小范围知道,不去闹大,时间一长一淡忘, 曾经有的也没有了;倘若闹个满城风雨、人人皆知,就算是捏造出来的也成了事实。那种污言秽语,是杀得了人的!所以,没哪个女人愿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你们也别不服气了。我们找游师傅核实时就当面挑明过, 他要不承认,就移交司法机关立案侦查。他也很快就承认了,只是请求我们不要将事态扩大,到处张扬。我们对他的处理是:解聘, 从此不得进入这小区。”
负责人的道貌岸然又惹怒了徐玲:“我找过财务处,我哥的工资是你冒领的!”
“不错,是我领的。这笔钱的开支也是透明的。首先是办案经费。这案子虽说事实基本清楚,但要查起来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小区的保安能把还处在捕风捉影中的案子, 办成这样一个铁案,不给报酬行吗?其次是, 少妇的丈夫是受害者,妻子被人家玩弄了, 不请桌酒安抚一下行吗?”
还有什么可说呢?周小娟一把拽住徐玲出了办公室。她当然不是怕了,在西安萌发的决心,此时更坚定了。但她再不会去钻人家圈套,不会去泄一时之愤,逞匹夫之勇。在过去的生涯里,她把心思拴在学业上,就业后又拴在工作上,就没动心思去算计过别人。现在,她不愿再这么稀里糊涂地活着。
“你哥现在在哪?”这是周小娟迫切想知道的。
徐玲说:“我也不知道。他没手机,是通过公用电话打我手机的。他说出了点事, 不能在这儿干下去了,要我帮他把行李带回家,还有这个月的工资。他租住在小区外的一个小巷里。”
她们到了徐杰的住处,是人家一个七八平方米的杂物间。里面就是一张床,床上一张草席,一条薄被。其他的生活用品,还装不满一只提水的塑料桶。房东是位七旬大娘, 说游师傅手脚勤快,常帮她干一些杂活,她也就没收过房租。周小娟先是用眼光默默地搜寻着。房间里的物件就那么多,她的目光便茫然起来,成呆滞状态。突然,她扑向前去,把搁在床边的小荫帽抱在怀里——那是徐杰进小区时一直戴在头上的——趴在床上, 号啕大哭……
天阴沉沉的,雪花又开始在空中飞舞。
周小娟没让徐玲带走徐杰的东西,她在那儿住了下来。
十三
再说徐杰,昏天黑地出了物业管理办公室,心虚气短,脚步踉跄,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事发前,他从没朝这方面去想过。他一直以为只要不惊扰周小娟,就万事大吉。而做到这一点,与这些年经历的千辛万苦相比,那是小菜一碟,太微不足道了。颠沛流离的磨难,他早褪去了庐州时的风采,又黑又瘦,胡子三天不刮便一片拉碴,鸟瘦毛长俨然换了一个人。退一步说,这副容颜,即便用上真名实姓,昔日的同事也会疑窦丛生。当然,对早已心心相印的周小娟来说,不可大意,得尽量避免正面接触。其实,他与她也无正面接触的机缘。她不过是住住,早出晚归。就算不期相撞,一时半响也认不出来。《红楼梦》里的“真作假时假亦真”,可谓至理名言。自然了,对周小娟,他给予的关注非比旁人,欣赏的目光是肤浅的,他是来自灵魂深处。譬如说,远处的周小娟只要让他晃到一眼,就能读出她的苗头,而通过苗头, 进而就能懂得她的心境。尽管这对夫妇一早一晚、双栖双飞,看似很正常,但他总有一种哪儿不对劲的感觉。尤其是周小娟独自外出时,那茫然的情状会让他心生不安,情不由己地远远跟踪、盯梢。他也动过离去的念头, 但回想周小娟婚礼上令他心碎的表情,又困惑忐忑,只要破解了这些疑问,证实她婚后的生活是正常的,无虞的,自己再离去也不迟。然而,情感是人类最后的密码,不是那么容易破解的。就在徐杰犹豫着要离去时,周小娟又一次单独外出,破天荒地饮起酒来,且醉得不省人事,徐杰的心再度提了起来;更没料到的是,周小娟会夜里突发急病,必须马上送医院。试问,这种时刻,自己能袖手旁观吗?说穿了,自己就是为了她才进小区的。然而今非昔比了,自己稍不留神就会成了插足他人家庭的第三者。即便不闹起诉讼, 众人的唾液也会将人淹死。出现这个结局, 徐杰始料不及。
人们常说失恋会痛苦,会有伤口,顽固地还不肯弥合,反复溢血。这是指一方的背叛引出的后果,充其量不过是俗不可耐的寻常事。徐杰的情况就复杂得多,感情也丰富深刻得多。两人都深爱着对方,至死不渝, 可硬是这般阴差阳错地被拆开了。周小娟的出走,他初时也经受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但疼痛过后便是遭了洗劫般的空怅,像动了大手术,一切都被切除了,只留下一个空壳。有时甚至连这空壳也感觉不到是自己的。要找回自己,唯有找回周小娟。因而在寻找她时,能走遍天涯而不悔。人,背叛自己的通常是意志,而不是腿脚。他沿着周小娟曾经提起过的城市跑。有时也借用媒体帮忙。这很需要钱。他就去找挣钱多的活儿干。钱多的活儿大多是粗活、脏活、力气活。还别说, 够折磨人的。他曾把周小娟的那封信读给父母听过。母亲流了一阵眼泪后说:你不会去她老家看看吗?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徐杰激动得不能自已,说:妈,儿子真笨!原以为她家中已无亲人,但故乡有着热土,很难割舍的。父亲很内疚,说:当时也不知道这姑娘是铁了心跟你。人家的心这么诚,咱徐家不能伤德。她没跟别人成亲,你也不能另找他人。徐杰只喊了声爸,嗓子就哽住了。
周小娟的地址就在笔记本上。正月初六他就动了身,初七在周小娟老家见到了蔡妈。不巧的是周小娟初五就离家了。但这对苦寻两年杳无音讯的徐杰来说,其中的激动与兴奋是难以言说的。他浑身都是力气,抹桌扫地、倒垃圾、修炉子,越干越来劲。蔡妈是过来人, 全看在眼里。晚上灯下就座时,蔡妈问:
“看样子你是小娟的男朋友,对吧?”
徐杰笑着直点头。蔡妈不高兴了,责备他:“你欺负小娟了吧?”徐杰一时无话。蔡妈又说:“这次回家,我见她还是孑然一身, 就说,你也岁数不小了,该找个男朋友成家了。她先是不说话,后来就哭了,样子很悲痛。我看一定是你小子欺负她了!”徐杰没有吭声,那眼前出现的,是那封被泪水洇得字迹模糊的信件。徐杰的眼泪也流成了一条线。蔡妈暗自叹息,他伤心成这样,是真后悔了。
这趟西安之行,徐杰与周小娟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了。他手舞足蹈,抑制不住地兴奋, 只觉得周小娟就在身边,或者他们简直就是一家人了。他确实单纯得可爱。殊不知在生活中,失去的东西,往往是难以找回的,有的甚至是再也找不回来了。西安不是周小娟留恋的家,蔡妈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徐杰虽马不停蹄,但还是漫无目标。为了便于了解, 他还特地给蔡妈装了电话,寒暑假也定期去守株待兔,可又近两年过去了。徐杰坚信: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万万没料到的是, 就在年初购买了火车票准备再度远行时,旅馆的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周小娟的倩影,顿时, 惊喜的热泪滚进滚出。灯下黑之说果然有道理!他常去西安,却忘了周小娟曾到过徽州。
电视播的是一场婚礼。新郎是一位企业家,叫王刚。周小娟木讷呆痴的神情煞了风景。徐杰心中大烹大烩、烟熏火燎,后又放出悲声, 泪流如溪。他终于找到她了,可那是一种永远失去的找到。找时有着希望,找着却成了绝望。让他亲眼看见这些令他泣血的镜头。
只有透窗窥探的路灯知道他这一晚是如何度过的。他不得不追根溯源,爱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可这是个千古话题且众说纷纭,他得不出一个纯粹而又完整的答案。他只能依着自己的思路去解题。从见她照片那一刻起,他就爱上了她。那时仅仅是爱慕与追求,情感绚丽如天边的彩虹;逍遥津约会后, 情感丰富了,意志坚定了,要以毕生的所能给她以幸福。她出走后,自己心念聚焦到“一定要找到她”,要亲眼见到她生活得安逸、生活得幸福。现在呢,自己终于见到了她, 目睹了如此隆重的婚礼,她丈夫还是一个经济实力雄厚的企业家……自己的愿望不是实现了吗?自己的心愿不是了却了吗?徐杰脸色苍白,像被雷电击穿的天空,拼命要自己在“是”与“不是”上做出回答。然而,理智与感情属正负电流,此时正盛,经常相撞, 火花四溅。
第二天起床时,徐杰虽然心仍如虫蛀蚁咬,浑身的筋骨也像散了架,但头脑清醒起来。只有理智能拯救自己的灵魂,只有理智能给周小娟的生活带来安逸。回想那热闹的婚礼场面,王刚那满面春风的得意,与自己的孤寂悲苦形成了两个极端,徐杰的心就止不住地颤抖。可这是天意,抗拒不了。再说,周小娟的终身大事不能再拖,是该嫁人了。自己和小芳成婚,她也是知道的。这种隐忧一开始就有,尤其是她近两年与老家一直没有联系,他就预感将有大事发生,眼下只是被证实而已,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悲伤欲绝呢?
让徐杰进周小娟居住的小区做清洁工的动因,是周小娟婚礼上的情状举止。照理说, 婚礼上的新娘,该有着丰富的羞涩与幸福吧? 可是,徐杰在那张椭圆迷人的脸蛋上,读到的是没任何表情的麻木、空怅,那双湖水盈盈的眼睛,露出了一脉干涸的凄凉。这来自幽深的哀愁,令徐杰的心越揪越紧。英国诗人斯温本说过这样一句话:“无限幽深的哀愁表现出来便是美丽。”徐杰见不得这种“美丽”出现在周小娟脸上,不行,不能撂手, 一定得探个究竟!于是,在小区招募清洁工时果断报了名。
一年的时间漫长又短促。就在徐杰准备悄然离去时,意外出现了周小娟醉酒事件……
是上苍善意挽留,还是嫌捉弄得不够?
十四
徐杰在火车站用公用电话跟妹妹通话后, 就上了南去的火车,神色惶惶一如出逃。连列车员查票时心也在打鼓,疑心是借查票查他。他在那材料上签字画押时,看到王刚的举报信上,有“保留向司法机关控告的权利” 之说。果真控告了,自己又认了账,那么, 抓起来判个一年或几个月的刑,是完全有可能的。可不签字又咋办,大哄大闹来查案, 小娟的日子还怎么过?
他迅速拿定了主意,南下广州最合适, 路途远又有一位同窗好友。这几年,他让妹妹在银行办了卡,自己余了钱就打在卡上。父母年事已高,不能如当年那样勤勉地采桑养蚕、种菊过生活了,提供生活费是儿子的责任。妹妹毕业后,就在徽州市找了份工作, 能常回家看看的。
徐杰的这位同窗好友叫刘健,出身不错, 但不是印象中的纨绔子弟。他有胆有识也有才情。两年前,徐杰来广州寻周小娟时见过面。有祖辈和父辈的支持,刘健办起了一所中学, 蛮有规模的,正在寻找人手,见到徐杰时喜出望外。但徐杰只答应短期帮忙。他了解内情后,惊愕中又笑话徐杰痴情,找啥呀,东处无花西处采,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刘健要徐杰适时放弃,年轻貌美又有一定文化修养的女性很多,而天下优秀的男人又太多, 执意在这条道上走下去,注定会成为一个凄美的错误。徐杰苦笑一声:没有办法,我跳不出这段情感的旋涡。
这次重逢,刘健握着他的手,问跳出旋涡了?徐杰说了经过并说是逃离的。刘健捧腹大笑,说你这个家伙呀,爱情本是一种美好的东西,是让人享受的。你呢,却将它转化为一种负担和痛苦。也好,人家结了婚, 也就断了妄念,结束了这个凄美的错误。漂亮的姑娘太多了,比春天的花朵还要多。我都有第二任夫人了。老同学,别再迂腐了, 在我这儿歇歇脚,缓口气,再帮我料理一些学校事物。
徐杰眼眶发热,说:危难中还是老同学处能遮风挡雨。
刘健大徐杰两岁,可身体模样像大二十岁。他个子偏矮,又长个啤酒肚,腆着,行动笨拙,肥头大耳,头发朝后梳成老板头, 愈显老气。刘健一直想物色一个能放手放心的,来接替他的工作。徐杰无疑是理想人选, 上次就想给他上笼套,无奈他迷着那女人不肯。这次刘健信心也有了,便邀徐杰到花园街一个雅静的酒店沽酒小酌,先交交心温温情。一瓶酒将尽时,徐杰有了七分醉意,眼里的泪出来了,说是这次闯了个窝囊祸,一时半歇有家不能归了。刘健望着这张被酒精烧红却仍是一片愁绪的脸,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将他留下来,帮他解决个人问题,请他出任校长助理。
刘健又邀徐杰出席家宴,提出了找对象一事。妻子原是校长办公室的秘书,现在只监管一下财务科,工作轻松。她说这事有何难,教职工中的靓妹几十个,明天带你转一圈,相中了向我使个眼色就行,月老我来做。刘健正色道:又不是选别的!这么干还不是争风吃醋,引起骚乱!你先在脑子里筛一遍, 挑出品貌俱佳的,然后下力气撮合就行。徐杰你呢,也要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
饭后闲坐时,刘健说,我的那位助理成天在办公室呆坐,不久前辞了,你就去那个办公室,接下他的工作,咋样?刘妻叫了起来: 那个办公室管统计收发的小董,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刘健眼睛一亮:可不是!老弟呀, 这女孩是我校待嫁姑娘中最靓的一个,你肯定喜欢。至于小董,我想还不用别人费口舌, 毕竟一个办公室,你又是她领导,日久还能不生情?说完这番话,刘健显然发了愣,笑容也渐而消失了。徐杰并不在意小董还是老董的,纯属无稽之谈。其实,刘健的突然沉默,是冷不丁想起了和他一起创业的前妻, 也不知道她现在生活得如何。人的命运,婚姻的取舍,都难逃环境的制约。眼前的妻子, 就因为和他一个办公室,整天碰头磕脚的, 就难免发生了那种事。而现在,妻子把它当成了经验。而自己,居然也以此现身说法。刘健心里很不是滋味。
情意难却,徐杰让刘健上了笼套:校长助理。毕竟在校领导班子干过几年,路熟驾轻。开了几次会后,情况也基本摸清了。学校工作是有规律有模式的,徐杰很快上了手。
情场上落魄的人,也有积极的一面,就是能忘我工作。徐杰管理工作的勤勉与到位, 几个眼线都向刘老板竖起了大拇指。三个月下来,刘健可以坐在办公室品茗看报了。他开始架起二郎腿,学校管理上的大小事成了一句话:找徐助理!感激中,他问妻子那事的进展情况。夫人说:小董已回了话,蛮中意的。关键是徐杰,总说往后挪挪再说,现在工作刚上手,无暇顾及这些。刘健说:把工作抓起来是他的责任,把这件事搞定是你的责任。你们要各负其责!夫人呛他:这种套话谁不会说,你去试试看!昨天我特地去了趟办公室,两人都在。我说你俩一块儿工作也有一段时间了,彼此也熟悉了……可他徐杰明知我的意思,却说办公室是谈工作的地方,还反问我有事吗?你说气人不气人? 小董当时委屈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刘健听得一愣一愣的,又鼓励妻子:要沉住气。这说明他心头的阴影还未扫荡殆尽。要知道,遭爱火焚烧过的心,得有一个渐趋复苏的过程, 你要不疾不徐。夫人的气是为别人生的,说消也就消了,却睇了丈夫一眼,道:你倒蛮有体会的。
事情确如校长夫人所说,小董没问题。她愈看愈觉得徐杰是个相当不错的男人。安逸的生活和调匀的饮食,使徐杰的神采很快恢复了。儒雅方正,潇洒大气,又变回了庐州时的徐杰。小董和他共处一室,渐渐为之所迷。为了赢得徐杰的好感,就更加努力工作,杂事都抢着自己处理,徐杰进办公室时, 还适时献上一杯热茶。这份热情使徐杰非常感激。终于有一天,临近下班时,小董红着脸问了:
“徐助,校长夫人找过我多次,也找过你吗?”其实是知道的,故意这么问。
“找过了。”徐杰不会说谎。
之后双方都没了话。徐杰忙这忙那,收拾着手边的东西。小董愣了一会也帮着收拾起来。可徐助像忘了刚才的话一样。犹豫着离开办公室时,小董终于在门边站定,倚着门框红着脸说:
“明天是休息日,你能陪我去地中海商场逛逛吗?主要是我想买点衣服,又少见识, 想请你帮我选选。”
徐杰踌躇一会,答应了。
小董心里鬼着呢。她是在抛石试水。能去,说明有意;去之后能出手,更说明有情, 那么一切就尽在不言中了。他的待遇又高, 发工资时她发现的。广州人很看重实物,对姑娘有意,出手就会大方。
地中海商场大得出奇。两人来到衣服市场,边走边看,真是五花八门、各种样式的衣服都有。小董问问这件又问问那套。徐杰微微笑,始终不置一词。对女性服饰,徐杰是外行也不感兴趣。小董却兴致勃发,这儿瞧瞧那儿瞅瞅,只恨自己没前后左右都长上眼睛。徐杰漫不经心随小董在衣廊里穿行, 却突然间怔住了,眼睁得又圆又大——衣架上有一件连衣裙!此裙通体嫩黄,衣领上镶着海军蓝飘带,扣子隐在几朵紫色小花蕊中……是它,不会有错!徐杰的心狂跳起来, 眼前出现了庐州学校阅览室的一幕——“这款式的连衣裙真美,嫩黄的色调也好看,既高雅又温馨……”小娟左手肘撑着桌面,右手拿着徐玲的照片,说了这句话。由于周围人多,自己也偷着说了一句:你喜欢,以后我买……徐杰呆在衣服前,思绪翻腾得厉害, 自己为啥不在之后带她去城隍庙衣城?倘若给她留下这份念想,些许的安慰总会是有的吧?徐杰的心好痛。小董原路找了回来,见他瞅着一件连衣裙发呆,忙问:“你觉得这件好,是吗?”徐杰这才从怔忡中回过神来, 口里答道:“哎哎,是的是的。”小董高兴极了:“那就买下!”虽说对方没“出手”, 但小董为这份倾心感动了。
小董工作热情更高了。徐杰白天要巡查, 要听课,要开展教研活动,自己还有一班语文课;夜里要查阅老师的备课笔记,要查看学生的作业情况。小董夜里也来陪他了,还帮他做些记录。忙到夜深,徐杰便请她吃夜宵。两人围坐时,徐杰服务得殷勤,由衷道: 小董,你真是个好姑娘,我很感激你!
校长夫人及时掌握了这一动向,向刘健做了汇报。刘健说:这不就有戏了!正常的男人都有这种欲望。当然,他情感上还有伤痕, 此事急不得。关键是小董要主动。校长夫人免不了又找小董嘀咕了一阵。
“五一”前夕,小董陪徐助忙到深夜, 她不想错过这次长假。
“徐助,听说五一后你要去省里参加校长培训?”
“是的。三个月。”
“一别就是三个月……”小董依依不舍,又说:“听我爸说,黄山美得出奇,是吗?”
“是的。黄山的美是难以用语言来描述的。”
“我想五一去游黄山。你家就在那边, 能陪我一道去吗?”
徐杰怔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愣愣地望着小董,眼珠子也不动一下。小董脸颊绯红,手足无措,但勇气也有了,嗲声道:
“你到底去不去啊!”
徐杰吃了一惊,才慌忙将目光收回,说: “小董啊,我是真想与你一道去。可是…… 还不到时候。我还是熬熬吧。”
这话让小董幸福得差点失控,忍不住要向校长夫人汇报。听小董说,看她时眼神如痴如醉,校长夫人忙问,深更半夜也无人, 他只是瞄着你看,就没有……见小董脸烧了起来,又说,我没有歪心思。你跟我这个保媒的不能遮遮掩掩,媒人知道得多一些,话语权也就多一些,你也就不会吃亏。小董红着脸说,他确实没有……对了,他说了句“我还是熬熬吧”。 校长夫人愣了一会,叹道, 他是一个有教养有体面的男人,一个高尚不龌龊的男人。小董,你遇上他是走运的。有“熬熬”一说我也就放心了。你也不要气馁,他压抑在心底的感情一旦喷发,就是一道迷人的七色彩虹。不过,你还是要主动,这次长假, 你就去徽州那边走一趟,也去他家认认双亲, 争取让我早日吃到你们的喜糖。
小董为难了,说不好意思要他的家庭地址。夫人说这好办,我打个电话。
徐杰在电话里说,是个小山村,跟你说了也没用。夫人说,你家电话呢?徐杰说, 务农人家,哪来的电话。夫人不高兴了:那你是如何与家中联系的?徐杰说:我妹妹在徽州市工作。她有个手机号。你们可千万别把我的行踪给暴露了。
(发表于《参花》2022年7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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