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头儿呵呵地笑着，一旁的老伴儿“腾”地一脚，一下子把正在做美梦的他踹醒了。

    老李头儿不顾老伴儿没嘴没脸地骂着，只管“噌”地起身，摸搜着摁开灯，披上棉袄，连棉裤都顾不得穿，趿拉着拖鞋躬着腰急急地打开柜子。看看里三层外三层包着的物件还在，长长地舒了口气，又轻轻地锁好柜子门，瑟瑟地拱到被窝里。

    春寒料峭，深夜更冷。凉身子挨到老伴儿，冰得她一激灵，老伴儿骂道，你神经病呀，那东西你都看三遍了……

    这一折腾，睡意全无。老伴儿叹口气道，唉，冇钱愁，眼照着这宝贝能换成钱了，更愁，仨儿子眼下还有人说，将来一变钱，看谁是瓤茬儿？

    引起俩人睡不安、直上愁的事由，原于他们家那个看着不起眼的盛盐的钧瓷瓶。

    古桥镇的老李头儿六十多岁，脑子灵活，心眼多。他大名顺德， 绰号李“ruang”。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他在大队当会计。

    一次和大队书记发旺一起进城出差，晚上住“红旗旅社”，工作人员见他俩是乡下人，并不热情，甚至还有些“区别对待”。这让他们很不爽。

    为了替书记和自己出口气，登记时工作人员问及姓名，顺德故意木讷地说，俺叫李“ruang”。把工作人员难为得抓耳挠腮，只好赔着笑问道，哎，这……这“ruang”咋写呀？

    顺德嘲弄道，你“哎”谁哩哎？哎？俺是农民，不识字，不知道。李“ruang”的绰号自此落下。

    早清明，晚十一。今年清明节前，和自己同龄的、已经搬到省城的老邻居王慈本， 陪着自己在马来西亚侨居的八十多岁的叔父王祖仁回老家古桥镇修坟祭祖。老王家有人有钱，加之老华侨这次也回来了，县、镇相关领导陪着。衣锦还乡，气派风光，好生让人羡慕。事毕，王慈本陪同叔父逐户向老邻居登门拜访。这天，带着礼物登门看望老李头儿一家。

    闲聊时，王祖仁无意间眼光扫过老李头儿家条几后腿处的一只破钧瓷瓶，又折回目光，揉揉眼，愣愣地看了起来。一会儿，他激动起来，脸上泛出难以抑制的兴奋神态， 目光也陡然明亮起来。他快步走上前去，弯腰侧身，左看看，右瞧瞧，又伸进去手把瓶子取出，擦去上面的尘垢，一手托底，一手握颈，举起来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很久。之后， 又不自觉地点点头，好像是自我确认无疑后， 又肃然地问起老李头儿瓶子的来历。这个被岁月浸润得紫中泛红的钧瓷瓶原是王家的物件，后来机缘巧合，老李爹无意间顺回了本来是一对的瓶子中的一只，想着拿回盛盐用。可这种瓶子肚大颈细，中看不中用，盐是能盛下不少，手伸不进去，勺子也搲不静底， 外倒时挺麻烦。老李爹被老伴嘟嘟囔囔地埋怨一番，嘿嘿地笑笑，一边倒出瓶子里的盐， 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东家的东西咋会和东家的婆娘一样，衣架货。随手把瓶子放置到条几后腿处，弃之不用。那瓶子也就静静地愣在角落处，一愣就是许多年头。他们一家从来没觉得这是个什么宝贝东西，老李爹好像临了也不曾说过这瓶子有什么珍贵的地方。当然，老李头儿看到王祖仁如此神态，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个瓶子的不凡。他心想，保不齐这物件真是个宝贝？可能连自己的父亲也不知道。他灵机一动，呵呵呵地笑笑，隐着激动的心情，不紧不慢地回答说，这瓶子是当年公家分给他爹的。说罢，急忙站起身挤到桌子旁边，伸出双手托住王祖仁还没放手的瓶子。两双手四个胳膊把个瓶子缠得密密匝匝。王祖仁只好不舍地小心地放手。老李头儿看到王祖仁如此呵护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瓶子，更坚定了它是个非同寻常的物件， 也轻轻地把瓶子往桌子最里面稳稳地放了下去，又用手摁了摁，生怕它掉下来似的。

    老李头干笑着礼让王祖仁落座，自己也随后坐了下来。客套的同时，看到王祖仁对这个瓶子如此的神态，老李头儿立刻明白了， 这瓶子肯定不是一般的瓶子，莫非是古董？ 他趁趁摸摸地试探着套叔侄俩的话。

    王祖仁也不藏着掖着，回到座位上，笑笑，漫不经心道：这是王家祖传的钧瓷梅瓶， 原本是一对儿，一只由他当年带走了，没想到这只流落到这儿。

    王老先生接着说：梅瓶是中国传统经典的名瓷器型，口小、颈短、丰肩、瘦底、圈足的瓶型，因其口小的只能插一枝梅花而得名。梅瓶是各大窑系都制作的一种器型，也称为“颈瓶”，最早出现在唐代，其造型姿态优美、线条流畅，如同俏佳人一样美丽。梅瓶最早作为酒具使用，也可用来观赏。梅瓶在宋代以后颇为流行，特别是明清时期， 观赏价值越来越高，清代梅瓶多为传世作品， 观赏和艺术价值都很高。朝代不同，梅瓶的审美也不同，如宋代梅瓶挺拔高雅，元代梅瓶粗犷豪放，明代梅瓶雄健稳重，清代梅瓶奇巧秀美等，都体现了当朝的文化艺术特色。梅瓶作为第一瓶型，特别是在宋代各大名窑争锋的时期，钧瓷梅瓶也是不可缺少的烧制器型。钧瓷梅瓶有别于其他梅瓶，以优美的窑变而深受欢迎。钧瓷在宋代时期是皇家御用瓷器，故所有的珍品都被收入宫中，民间流落极少，当时的钧瓷工艺因不计成本，已经达到了时代的顶峰……

    王老先生博古通今，不紧不慢地讲述了“梅瓶”的历史典故和审美寓意，在座的人频频点头，不由得暗自赞叹老人家渊博的学识，看来人家能有如此大的家业，绝非偶然呀。

    王老先生接着又说，此瓶，也非古董， 只是一般的梅瓶，与那精品钧瓷相比，其实不值一提，主要是当年与俺家有生意往来的禹县客户朋友赠送的，礼轻情意重。生意讲友谊和诚信，祖上很重视与禹县客户之间的友情，况且，祖上当初以使用低端粗糙的器具寓意“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 的家训来警示后人。瓶能插梅，寓意做人要秉持慧中如梅的品格；瓶，坚硬且易碎，警示家人不但要有坚硬风骨，还要小心谨慎处世……

    最后，王祖仁试探性地和老李头儿商量， 既然如今这一只瓶子在李家，他愿出十万元回购，希望老李头儿考虑考虑，能成人之美， 让两瓶成对。其实，王祖仁对老李头儿他们藏起来的话是，当年老李爹在他家当“大板儿” （赶大车的头儿），有一年他和老李爹二人一起到禹州贩药材，回来的途中遇到了土匪， 为了保住价值五百大洋的货物和他这个小少爷的命，老李爹拼了命护卫着他，让他得以脱身，落到土匪手中的老李爹险些被打死。王祖仁今天愿出十万元回购这只瓶子，其实也是补当年对老李爹的亏欠和情义……

    一听此言，老李头儿眼珠一转，没立即回复，说是和孩子们议议再说。王祖仁只好笑笑说，好吧，考虑好了尽快给个答复。

    送走老王家叔侄二人，老李头儿坐不住了。给儿子议议是瞎话，老李头儿还生怕儿子们知道了。他想，要是普通的瓶子，你就是再财大气粗，再当“警示教具”，也不会出十万元买呀，说不定是个无价之宝的古董哩。这钧瓷梅瓶肯定不一般，得找修懂行人瞧瞧。老伴儿说，可咱找谁给看看呢？

    聪明无比的老李头儿不屑地撇撇嘴说， 你别管了。

    社会关系学中有一条“五人法则”：老李头儿先想到了张三，后又李四，后又王五， 后又赵六……果不其然，通过这些人终于找到了一群老李头儿认为靠谱的古董鉴定专家。

    老李头儿迫不及待地抱着“梅瓶”，小心呵护着呈到了这些行家面前，让给鉴定鉴定。大家你传给我，我传给你，时而摇头时而晃脑，又交头接耳嘀咕一番。这种情景让老李头满怀信心地笃定，它的价值难以估量， 数字太大可能难坏了行家。在李老头儿急不可耐一再自信地追问下，最终，一个行家不好意思地给老李头儿说出了他们鉴定的结果： 能给一千元你就赶紧卖给他，它就是个粗糙的陶瓶，年代是老点，但说不上古董。李老头脸红耳燥，如当头挨了闷棍一样，一屁股瘫到在地下。

    更让老李头泄气的是，听说一个破瓶能卖十万元，引爆了家庭纷争。尽管老李头儿一再说找人看过，不值啥钱，但儿子们怎么肯信？为此在老李头儿这儿议了几次。

    话不投机，加上分家时，人情世故等方面上的矛盾积累，最终爷儿几个打将起来。一不小心，把梅瓶碰倒，瓶口刚好磕到桌子角上，延展出的瓶口沿儿碰掉了一块，爷儿几个住了手。打架时还给老李头帮捶儿的老伴儿顿时呼天抢地，老李头儿看到已经成豁口的瓶子，气得嘴歪眼斜，半边脸麻木，头霍霍地疼。好好的瓶子瓶嘴儿被碰掉了一块， 成了豁口瓶，看来老王家不会再出十万元钱了。

    一家人个个垂头丧气，又相互埋怨指责起来。老李头儿强忍着低头沉默不语。心想，自己与人共事向来“够本亏（只要收回成本就已经算是吃亏了）”，没承想自己一家人却乱了阵脚，弄得一地鸡毛，看来外敌好御， 家人难捆啊。看看蹲蹴在屋子里愁眉不展的一家人，他心想，自己毕竟是一家之主，主意还得自己拿，不中，无论如何也要把损失降到最低，至少也得落个人情。他清清嗓子开口发言了：唉！事儿已经弄到这儿了，那就找个拾掇瓷器的好好粘粘，既然老王家想要瓶子的本意是把它当“警示教具”来用， 豁个口子也不影响啥。钱，看着让老王家给吧，不中了就做个人情，白送。

    电话联系王慈本，把情况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地说了。让老李头儿没想到的是，王祖仁说，都是老邻居哩，考虑到老李家经济条件确实困难，十万元照付。

    老李头儿感激涕零，最后的几句话语， 尾音竟含着哭腔儿。挂断电话，他脸上怒放出灿烂的笑容来，一时高兴得竟说不出话来。围着的家人张口引颈，急切地想听他传达事情的结果。老伴儿急头怪脑地伸手给他两脖拐，骂道，你倒是说话啊！李老头儿的头，好像也不疼了，他哈哈哈地长笑一阵子， 喘了喘气，伸出大拇指，来回地晃着说，成了！成了！要，要，要，破口也要，十万！ 十万！照给。一家人雀跃欢呼。

    半年后，好不容易平息了爷儿几个分钱的纷争后，老李头静下心来认真思索起来， 老王家为啥愿意出那么高的价钱买回一个本来就是他们自己家的瓶子？他苦思冥想，始终找不到让自己信服的理由。心想，这老王家钱多得没地儿使了？一个旧瓶就给十万？ 他摇摇头，真想不通。

    一直让老李头儿纠结的瓶子终于在偶然与老王家远房亲戚的闲聊中知道了答案：瓶子的确很普通，关键是那厚厚的瓶底，祖上烧制时藏在其中的三斤黄金值钱！王祖仁在马来西亚就是靠它作本钱，才成了当今的亿万富豪。

    老李头儿“ruang”地一声倒地，瞪眼吐沫， 昏迷不醒。

    老伴儿先打120，又呼天唤地，风风火火喊来仨儿子，最后，老李头儿被呼啸而来的救护车送到医院，一阵手忙脚乱的抢救后， 老李头儿总算保住了性命。

    出院回家，老李头儿留下了后遗症，老伴儿有时用轮椅推着他，让他出去锻炼锻炼。累了，他坐下沉思，用含糊不清的话对老伴儿说：我算想明白了，老王家之所以至今仍门庭光耀，祖上是大户，慈本的二爷王林河是秀才，办学开私塾，辈儿辈儿都是读书人呀，尽是读书多的劲儿呀……就是这“金梅瓶” 要不回来，我死不瞑目啊我。

    最后，老伴儿叫来仨儿子，听老李头儿开家庭会，宣布重大决定。

    老李头儿口齿不清地说着，老伴儿揣摩着翻译。基本意思是：王祖仁回购“金梅瓶” 的十万元，咱爷儿四个再兑出来，给王慈本送去。瓶子，咱不卖了。

    啥？！一听说到嘴里面的肉再吐出来， 仨儿子“腾”地一下，一头火星子，红头涨脸地要给老李头儿置气。再一听老李头儿说， 那瓶底里面有原来老王家祖上烧制时藏在里面的三斤黄金，十万元卖给老王家，亏大发啦！仨儿子闻听此言，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唉声叹气地相互抱怨着不该那么轻易把瓶子出手。懊恼气愤之下，又都不约而同地指责起李老头儿目光短浅来，不该被那十万元晃了眼。老李头儿也是既恼又羞，恼的是老王家假仁假义，拿什么瓶子只是“警示教具” 来糊弄了他；羞的是自己精明一世，却又掉到人家的兜儿哩。一阵杂吵过后，仨儿子一个个又变得义愤填膺起来：这老王家也真不厚道，这不是蒙骗人吗！都埋怨老李头儿道：既然当初卖给老王家是你的主意，说啥你也要找老王家再赎回来。

    最终，老李头儿颤颤巍巍地翻找电话本， 找到后，吭吭哧哧地给人家打去了电话。王慈本听明白了老李头儿的意思，又把老李头儿一家人的意思转达给了叔父王祖仁。虽然老王家极不情愿，但经过反复考虑，最终， 答应退回梅瓶。

    放下电话，老李头儿一家长舒一口气。一阵杂吵之后，一个个又莫名地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哼！咱家的东西，想卖就卖，不想卖不卖！老李头儿和老伴儿也像是又长回了胆，随着高声地说：就是！我的瓶子，我做主。

    王慈本回古桥镇办事时，顺便把梅瓶捎了回来。同时也叫上了镇上司法所公证人员和一些镇干部。

    老李头儿一家满脸堆笑，一个劲儿地给王慈本赔不是。王慈本笑笑说，没什么，既然当初公家把这瓶子分给了李叔，那就是你的了。只是答应卖给俺了，且已经成交了， 又反悔，不太好……既然想反悔，也行，今天有司法所的同志和咱们镇上的干部在场， 咱就在他们的见证下交割吧！

    老李头儿的大儿子把十万元钱递到王慈本手上，让他数一数。王慈本说，既是从银行刚取出来的，就不用数了。嗯，瓶子交给你， 仔细看看，是不是原来那只瓶？瓶口破碎的地方粘过，有记号。

    弟兄仨仔仔细细看后，点点头，又小心地递到老李头儿眼前，让他过过目。老李头儿眯着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认认真真地看了几遍，又颤抖着手小心仔细地摸了摸瓶子的豁口处，不错，是那只梅瓶。

    最后，在大家的见证下，完成交割。

    送走王慈本，仨儿子便迫不及待地要把瓶子打碎，猴急着要取出里面的金子。“咣当”！老大把瓶子摔得粉碎。瓶子底部还真有一大块很结实的大疙瘩。又找来锤子，当！ 当！两下剔除掉裹在上面的瓷体，发现里面果然有一块黑沉黑沉的金属。一家人那个高兴呀，欢天喜地。三斤黄金呀！这下真发大财了。不过看着不是黄色的金子呀，难道是乌金？

    找到买主，一家人恭恭敬敬地把买主请到家来。买主坐定，老大把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黑疙瘩小心翼翼地呈了上来，请买主过目。买主也满心欢喜，连忙接过来。看着黑乎乎的一块金属，眉毛拧成了疙瘩，满腹狐疑。少许，他拿出小刀要比画，惊得爷儿四个提心吊胆的。老李头儿想阻止，边呜呜嚷着， 边要从轮椅上站起。买主回头怔一下。大儿子瞪老李头儿一眼，不耐烦地把他摁下，说， 坐哪儿等着吧。买主又用仪器操作一番，最后， 把脸转过来，足有半分钟。爷儿几个不明就里，屏着气息瞪大了眼球随着他来回转，期待买主递个好价。只见买主把东西往地下一摔，艮着脸气呼呼地大骂道：恁是闲得慌了吧！拿一块铅来忽悠我哩！尽耽误我哩时间。说罢，带上随行携带的家伙气愤地走了。

    爷儿几个傻在了那儿。李老头儿“ruang” 地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发表于《参花》2022年12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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