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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
2022-12-29 10:09:22 来源: 作者:李宜祥 【 】 浏览:1183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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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皮肤黝黑,黑得发亮,我们便喊他黑皮

    黑皮是个车把式,赶驴车。

    黑皮姓查,住在查家大庄。我们巷子东头临河住了十几户人家,这些人家散乱地聚集在河岸上,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庄子, 庄上的人家大多饲养毛驴,也有人饲养骡子, 这些毛驴和骡子都是脚力,这些人家的男人都是车把式。每天大清早,天刚破晓,庄上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驴叫声。车把式们匆匆起床,匆匆洗漱,匆匆就着咸菜咽下一大碗干饭后,就扬起鞭子赶上驴车去拉货送货。拉货送货的线路多是固定的,春耕夏种时从县城拉来农资(种子、农药、化肥、塑料薄膜……);午收秋收时,送粮食、油料去县城;夏季拉来柴油、煤油抗旱照明;冬季拉来煤块、煤球烧饭取暖;平时运送五金百货日用物资……查家大庄的毛驴车队就相当于当时镇上的运输公司。每天傍晚,车把式们卸了货,回到巷子时,那场面真叫一个壮观,十几辆毛驴车一辆接一辆赛长龙,前面的驴车进了巷口,后面的驴车还在西大街那头。毛驴通人性,知道快到家了,便扬起蹄子小跑,一跑起来颈项上的铜铃铛便叮叮当当作响。有的毛驴跑着跑着兴奋起来,边跑边昂头嘶鸣,欧啊,欧啊……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把式们也跟着兴奋起来,鞭子炸得啪啪响。

    车把式们的女人早已做好饭菜,拌好了草料,等着男人和毛驴。

    车把式们的衣着打扮毫无二致,半新不新的草帽戴在头上或背在身后,脖子上围条毛巾,腰里挂只水壶,穿着一身黑色或蓝色的褂裤(夏日里穿泛黄的粗布衬衫),脚蹬千层底布鞋,袖口和裤脚都挽起来,胸口敞开, 一脸的疲惫,却望着街坊们眯眯地笑。

    我那时年少,每天傍晚常常端着饭碗站在门口吃饭,驴车队回来了,一辆接一辆, 浩浩荡荡的,每当这时我总是张着嘴巴睁大眼睛在车队里搜寻黑皮,驴车一辆辆过去了, 一头头毛驴,黑驴,白驴,灰驴,花驴从我面前跑过去,终于看见他了,他的驴车在队尾。因为卸了货,车身空了,车把式们一个个惬意地坐在车上,有的端起水壶喝水,有的微眯起眼睛抽烟,有的兴奋地睁大眼睛东张西望……黑皮呢?他欢快地甩着双手跟着车走, 走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有时候看见他背着一捆青草跟着车走,我知道这是青饲料, 背回去喂驴的。街坊们都舍不得他,劝他坐车, 或把青草放在车上。黑皮不干,还是甩手大步走着,边走边笑着说,驴跑了一天,也累了。劝他的人说你真犟,跟驴一样犟。说着, 望望他家的黑驴,又望望他,都是黑黝黝的, 觉得他跟驴有些相像,就笑了。

    母亲常常心疼黑皮,怕他累坏了。黑皮是我母亲的一个远房侄子,一见面,母亲就让我喊他表哥。说起来,他也是个孩子,是个大孩子,只比我大几岁,这个傻孩子, 就是缺心眼。母亲总是这样说,边说边加快了剥毛豆的速度,一篮毛豆剥完了,母亲拢起豆荚,盛在竹篮里,让我送给黑皮喂驴。出门时,还听到母亲念叨这孩子就是条毛驴命

    黑皮家院门对着大河,河水清凌凌的, 一天到晚缓缓地流淌着。门外一大片坡地, 靠近河滩的坡地上长满了青草和芦苇,绿油油的。他家的院门大白天一直敞开着,院内两进房屋,都是草房,后面三间是他嫂子和小侄女住的。前面三间是黑皮和毛驴住的—— 在他家人眼里,毛驴也是家中的一员。黑皮和毛驴各占一头房,中间一间屋里有台磨盘, 顿在屋中央,他家原先开过磨坊。院角立根木柱,拴驴用的。

    小时候,每天下午放学后我爱去找黑皮玩。他嫂子怕他误了干家务活,会骂我勾死鬼,吓得我不敢进他家门,只敢躲在门外吹口哨。黑皮在家里手脚一刻也停不下来, 铡草,拌草料,扫驴粪。毛驴歇下来了,他歇不下来,要牵毛驴去河边饮水,让毛驴打滚撒欢儿,牵回家要给毛驴喂草料,刷毛…… 天热了要给毛驴驱赶蚊蝇,天冷了要给毛驴披上棉被。我有时候见他不停地干活,不停地侍候毛驴,他不觉得累我替他感到累,感到烦,就骂他,毛驴是你爹啊,你咋对它那么好。黑皮听我骂他也不回嘴,抬头望我一眼, 嘴角咧开笑一笑,又低下头来继续干活。

    听到口哨声,黑皮忙抬起头来,看见我了, 黑炭般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眉眼里都是快活。他三两步蹦到院角牵驴,出了门,便松开缰绳在驴背上拍一掌,毛驴和他一样快活,欧啊”“欧啊嘶鸣几声,撒开四蹄颠颠地跑到河坡上追逐草驴去了。我和黑皮相视一笑,朝手心里吐口唾沫,撅起屁股爬到屋后树上摘桑椹。我俩各爬一棵树,他爬得比我快,比我高。他占据了一个高高的树杈, 不用手,仰在上面伸出头来直接从树枝上咬桑椹,两条腿伸出来直晃荡……

    他哥健在时,他家养了两头毛驴,一头黑驴一头白驴。两头驴,一头拉车,一头拉磨。不记得黑皮上过学,只记得他很早就照管这盘磨了,那时他还没磨盘高。印象中他家的石磨一早上就磨开了,为街坊们加工, 磨麦子,磨玉米,磨米粉……黑皮把驴套上磨,用块黑布蒙住眼睛,吆喝一声,嘚儿! 伸手拍了毛驴一下,毛驴就开始拉磨了,一圈一圈又一圈。毛驴拉累了,也烦了,就站定不走,四条腿像木桩一样硬邦邦地撑在那, 尾巴耷拉下来,也不揺晃了。黑皮骂了一声, 毛驴没动。黑皮举起巴掌要打,巴掌落下来却没落在毛驴身上,落在了自己身上。黑皮卸了毛驴,让它在院内溜达,打盹儿,自己上来推磨。黑皮推磨的动作像极了毛驴,两条腿分开,一前一后缓缓地走着,上半身弓着, 双肩耸起,双臂用力堆着磨杆一步步朝前走, 磨盘随着他的脚步声发出嘎吱”“嘎吱 的声响,让人以为是黑皮的骨头响。一圈一圈又一圈,黑皮不知疲倦地推着磨盘朝前走。

    毛驴其实是个老实的动物,拉磨和拉车一样,除了嘶鸣几声,除了偶尔打个喷嚏, 平时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地朝前拉,卸了磨(车),牵进驴棚里,也是一声不吭低头吃草料。毛驴也是个性格平和的动物,除了偶尔地倔强一下,多数的时候顺从主人的意思,吃草料, 拉磨拉车,听话得很。毛驴吃草料时总是慢腾腾的,不慌不忙,先是低头把草料吃进嘴里, 然后抬起头来咀嚼,一下一下又一下,露出长长的牙齿,嘴角还泛出白沫,把草料嚼碎了,然后才咽下去。毛驴无论是拉磨还是拉车,都不疾不徐,四只蹄子此起彼落,踏出”“”“的声响朝前走,节奏永远不变。主人不勒缰绳,不喝止它,它永远不停地朝前走。我后来发现,黑皮长得像驴, 越长越像。他长了张长脸,大嘴巴,牙齿也长。他吃饭时不是狼吞虎咽,而是慢腾腾地咀嚼, 偶尔闲下来,不干活的时候,他静静地站在一边,低垂着头,不声不响,习惯性地做咀嚼的动作,嘴角还泛出白沫来,偶尔抬起头来,眼睛时不时眨巴一下,射出温和的光芒, 好像在思索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思索,像极了毛驴吃草料时的动作和神情。无论是拉车还是平时走路,黑皮也像毛驴一样,两条腿不疾不徐地迈开,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地朝前走,脑袋随着脚步的起伏而一点一抬,一点一抬,眼神平和而安详。

    黑皮是个老实人,平时言语少,只知道干活。人多时,他一讲话脸先红,讲话也不太利索。我从没见他发过火,更没和人动过手。有人开他玩笑,调侃他,揶揄他,奚落他, 或动手欺负他,他也没发脾气,还是眯眯笑着, 神情平和。

    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就是喜欢欺负老实人。黑皮就没来由地被人骂过,说他是条驴, 是条蠢驴,是条犟驴。也有人骂他是毛驴投胎来的,下辈子还是做驴,不是推磨就是拉车。他听了也不生气,仍然眯眯笑着,嘴里还嘟囔着做驴就做驴吧,让骂他的人哭笑不得。

    黑皮父母亲去世早,家里就他兄弟俩, 他大哥结婚后,兄弟俩过日子有分工,大哥赶车,他在家拉磨。后来他大哥也去世了, 死得也早,病死的,有人说是得了遗传病, 他家的人都活不长。黑皮的寿命却长,一直活着。

 

    他哥病死后,黑皮卖了一头驴,留下那头黑驴拉车。他不拉磨了,当了车把式。他要养活一家人——养活大嫂,养活侄女,也要养活那头黑驴。他嫂子见他人小,刚开始不让他赶车,她自己赶车,赶了些时日,实在干不下来,这才知道赶车不是女人干的活。赶车不仅仅要力气,不仅仅要不怕苦累,不是这么简单,有些事不好说,一个车队十几辆车,车把式全是男人,一个女人夹在当中确实不方便。就这样,黑皮还小就当了车把式。

    赶了几年车,黑皮长大了,成了大小伙, 该娶媳妇了。他嫂子为他四处张罗,请人介绍对象。黑皮却不要媳妇,还是不声不响地赶车。又赶了几年车,年龄更大了,看样子为他找个媳妇也不容易,就有好事者说媒拉纤,要把他和嫂子撮合在一起。这些年来, 嫂子也没改嫁。黑皮不肯和嫂子结婚,还是不声不响地赶车。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人们的日子越来越好过,生活越来越富裕了,公路交通也越来越发达, “三蹦子”多了,拖拉机多了,汽车也多了,驴车却越来越少,渐渐地马路上看不见驴车了。

    黑皮慢慢地老了,还在赶驴车,现在没有人喊他去县城拉“农资”,没有人喊他去县城送粮食油料,也没有人喊他拉百货日杂用品。早先为他拉车的黑驴死了,老死的。黑驴死的那天,黑皮黯然神伤,一整天不吃不喝,坐在院门口默默地盯着流淌的河水。不记得换了几头毛驴,他只记得使唤过的有黑驴,灰驴,白驴……他现在仍然是个车把式, 每天一早就把驴车停在街头,等着街坊们喊他拖物件,跑几趟短途。街坊们都了解他, 相信他,拖一车沙子,拖一车木料,买两件家具,送几趟货物,都不用人跟着。有时候让他送老人小孩下乡走亲戚,送老人去医院看大夫……没人喊他拖物件的时候,他就和毛驴并排站在一起,他看看毛驴,毛驴也看看他,他嘴唇动了动,不知对毛驴说了什么, 毛驴也努了努嘴,咬了咬牙齿……

    嫂子更老了,手脚早不听使唤,干不了锄草、拌草料、给驴刷毛饮水的活了,这些事全是他自己动手做。侄女早嫁人了,已生了孩子,孩子大了,也该谈婚论嫁了。侄女嫁得远,一年回不来一趟。

    听说有不少街坊心疼黑皮,不愿他再赶车,就想出法子照顾他,送他钱,送他物。还有个体老板愿意养他和嫂子的老,送他们去养老院。黑皮不接受,每次都说:再等等, 再等等,等我老了,赶不动车了,再请你们帮忙照顾。 

    我参军入伍后很少回老家,转业后定居县城,把老母亲也接到了县城,回老家就更少了。这期间有几次回来,都在街头看见黑皮。前不久回来一次,看见他和毛驴一起拉车。他还是心疼毛驴,不让毛驴单独拉车受累, 毛驴在前,他在毛驴后面用力一起拉。几十年过去了,他腰变得更弯了,其他方面几乎没变,皮肤还是那样黝黑,脸还是那么长, 拉起车来弓着腰,蹬着腿,两条腿一前一后分开来,走得慢腾腾的,一路上保持着节奏不变。我远远地看见他,觉得他真像一头驴。


(发表于《参花》2023年1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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