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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河(下)
2023-01-12 14:20:43 来源: 作者:杨小玲 【 】 浏览:157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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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独自在他乡处理完父亲的后事,第二日清晨,他搭乘了一辆去平阳的顺风大货车。车子经鳌江时,雨止天晴,他发现,才短短几日,堤岸两侧已垂柳翩翩,野草疯长,春水依旧浩荡,像他一般茫然没有头绪。他想,父亲是不是就是这样被河流带走的?河流去向了哪里他并不清楚,但是如果他是一条鱼就好了,他就能知道万物所有的走向。而现在,他所希望的是这个行进的春天慢一些,再慢一些,让他可以喘口气,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敲开小院的门,其实他知道,这扇门从来没有上过锁,但他还是敲了。母亲出来了,从她铁青色的眼圈里可以看出,她大约已经知道了。

一个人,你阿爸呢?母亲问道。他走进屋内,掏出两个馒头放在四方桌上,馒头因为雨水的浸泡,掉下了糙糙的面皮,就像一个暮年垂垂的老妇,顶着乱蓬蓬的白发。

    他说,这是阿爸想吃的馒头。母亲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睛中读到更多消息。何建国的话还是令人不放心的,她想,必须问问儿子,但是儿子给了她更加确定的眼神。她的肩膀剧烈抖动着,她扶着墙坐到床边,她感到房屋摇晃了起来,她的山塌了。

    小弟的个子已超过桌子半个头了,他盯着白面馒头,咽着口水,那时,他还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屋子沉寂得可怕,他的手臂像蜿蜒的小蛇探过桌角,匍匐向桌面,就在他伸出黑黑手指的那一刻,大弟冲了上来,狠狠地扣住了他的手。小弟愣了一下,饥饿已在他全身发酵,他盯着馒头,并没有放弃。他换了另一只手,这一次,没有半点犹豫和迟疑,抓起它就往嘴里塞,大弟在这个时候迅速在他头上敲了一顿,小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小弟哭着,母亲也哭了,大弟也跟着哭了起来。整个屋子里的哭声如春水一般倒灌进来,母亲的哭声时高时低,缠绵哀怨,像断了弦的二胡。哭累了,她望一眼还立在跟前的大儿子,他已经长得那么高了,在她混浊的泪眼里,她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当何建国又一次出现在他家门前的小院里时,他的声音洪亮,且略带亢奋,他朝着黑洞洞的屋内大声喊道,小杨,明天你阿爸的追悼会你来参加一下。

    小弟探出了脑袋,他木讷地听着自行车远去的铃声,铃声像一群春天的麻雀的叫声,嘈杂地落满了他们的院子。父亲没有了,父亲在这个春天不见了。他狐疑地环望了四周,许多天里,他都在等待他回来抱抱他,但这一切似乎不太可能了。

    小弟吸着鼻涕,现在的他需要一颗麦芽糖,但是再也没有人想到他。在那场追悼会上,作为老杨家的大儿子,他清楚地记得他带回家三个东西。第一,他带回了父亲的骨灰盒;第二,他带回来了工会给的抚恤金,一百二十元;第三,他顶了父亲的职,成了平阳车站的一名汽修工。会后,父亲的徒弟小忠陪他走回了家,路上小忠告诉他,去年,他的父亲喝酒猝死了,他也是顶了父亲的职才上班的。他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要怕,每个汽修工的儿子,天生就是抡大锤的料。

    小忠走后,他晒着春阳,院子里开出了不知名的小花。他惊讶地发觉,父亲离开后,阳光还是会出现,花儿还是会绽放,日子还是可以一页一页地数下去。只是他知道,阳光和花朵不会像从前一样了,但为什么不一样,他不愿再多想下去,因为那时他并不清楚命运是什么东西。当他再次来到江边时,他大哭了一场,他第一次思考了命运,他觉得命运这个东西吧,就是鳌江奔流的水,让人茫然无措,却能生生不息。

    母亲在那一天梳好了光光的发髻,就像所有沉默隐忍的寡妇一样,穿上靛青色的麻布连襟罩衣,左臂上缠着黑色的布条,蜡黄的脸,如一根瘦弱的白烛,点燃着绝望和挣扎。白烛燃起的那一天起,母亲再也没有笑过。

    母亲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显得分外忙碌。她垂着头,没日没夜地劳作着。她将父亲肥大的油渍斑斑的工作服刷洗了一番,把袖口和裤脚加长,改成了大儿子上班的第一件衣裳。持续明媚的春光,母亲又将父亲柜子里的衣裳全倒出来翻晒,青色的卫生上衣直接给大弟穿了,他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过两三年,大约就合身了。而卫生裤则从膝盖处裁成两截,到细篓里找出碎布拼拼凑凑,给小弟做成了两条秋裤。这样,大弟和小弟分别有了新衣。父亲的黑棉袄破了洞,跑出了许多棉花絮子,母亲抽出了一团一团的棉花,铺在板凳上面,她盘算着,要给大儿子做一件新袄,他是家里唯一会挣钱的人,冬天来临的时刻,决不能穿得太寒碜了。

    三月,父亲的衣服在院子的整个上空散发着汽油温暖的芬芳,从这一刻起,他爱上了这个味道。他穿着他的衣服,成了平阳汽车站保修厂的小杨师傅,光荣的国营工厂的职工。他和他的父亲一样,话不多,但人勤脑快,很快就掌握了技术要领。他们想问题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会将双手耷拉在背后,然后踱步着小小的外八字,左右晃动着脑袋,像是个绞尽脑汁的教书匠。他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他想,一个人但凡被标记了某某人的姓氏之后,他多少会有些这家主人的生气。这是他在许多年后想到的,他想明白这个道理时,已不再年轻,他谢顶了,需要跟父亲一样戴上一顶帽子。他也用不了头梳了,但枕巾上永远是油腻腻的。

    他在保修厂上班后,饭量开始大得惊人。

    有一次晚饭,大弟指着他向母亲告状,大哥大嘴巴,已经吃了三碗稀米糊了。母亲将大弟训斥了一顿,一家人只有你大哥赚钱,不吃饱,有力气干活吗?

    他放下了碗筷,开始意识到自己多吃了,母亲和弟弟们就会吃得少,他难过地涨红了脸。

    母亲在第二天早上告诉他,一家人每月仅靠他上班发的四十斤粮票,远远不够用,抚恤金也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她想带两个弟弟回赣东老家灰山底生活。

    阿妈,一年学徒工快得很,我和站长说了,晚上给客车座位做皮套,一个月有十块钱呢。他劝说母亲。

    我到农村,随便挖个地都能种个萝卜白菜,不像在城里,一个月的工资换不到一担萝卜。现在你大弟能帮我了,不会很辛苦。母亲信心满满地说道。母亲还说,到了乡下,你弟弟就不用拾煤了,灰山底有两个大煤山,我听你阿爸说过,那灰秃秃的山头一铁镐下去,就能锹出一车子煤。到时咱们将灶膛里烧得旺旺的,菜不用油,照例炒得好吃哩。

    阿妈,你好多年没回灰山底了,现在带着弟弟们去,不说二叔小叔能照顾咱们,不欺负咱孤儿寡母就行了!

    母亲的计划搁浅后,秋天已渐渐来临,院子里又要开始晒臭鱼干了。母亲的性情大变,每天很早起床,提着竹篓去江边拾小鱼,过了晌午才回家,可回到家时,依然是个空篓。小弟饿得双眼冒星,不断去厨房勺水喝,喝了吐,吐了喝,将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像个乞丐。母亲当作没看见,将篓子扔在水缸边,坐在小木凳上,一言不发,呆呆的像个木桩。

    母亲其实没有去江边。这一路上,但凡有一个熟人和她打招呼:“杨师母,到哪儿去?”她都会跟人家说上半天不肯离去,别人没空儿听下去,她会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自言自语。后来,邻居们跟他说,你阿妈出去总跟人讲,我的命真苦呀,四十三岁,男人就死了,还有两个半大的孩子没拉扯大,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还是随他去吧!

    那些天的夜里,母亲连续做着噩梦,两个弟弟还小,睡得死,唯有他听得真切。母亲在漆黑的屋里,含糊地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那是充满绝望又真切的声音,像是船橹拍打着波浪发出的呜咽声,有时又凄厉地如山中被野兽夺走的家禽。

    母亲病了。据说好治也难治,说难治也好治,只需在江面上喊她名字就好了,但喊的时候是不能被别人看见的。

    凌晨四点的江面起了薄薄的雾气,繁星隐去,天空幽兰,透着星点的亮光,轮船的汽笛声在蒸汽机里酝酿着绵长的声音。他偷偷扒开沉沉的夜色,垂下身子对着涌动的江水,小心翼翼地喊出了一句话,“毛——羽——仙,回家喽!”江水晃荡了一下,踏出一片白浪,转身跃向了东海。青螺收紧厣壳,滚落进了水底,寄居蟹夹紧了钳子,冒着一连串的泡泡,秋刀鱼跳上了水面,闪着银色的刀影。他壮了壮胆,再次喊道,“毛——羽——仙,回家喽!”河水翻滚着,像锅里烧开的沸水,冒着腾腾的热气。他觉得这还不够,他呼哧呼哧,酝酿气息,气流从腹腔到肺部,抵达气管,终于,他大声喊出了两个人的名字:“杨全胜——毛羽仙——”鳌江空无一人,天幕上突然划过一道流星,黎明的微光亲抚着江面,层层光束温柔地将他包裹。他全身战栗,热泪盈眶。

    “呜——”汽笛声响了,最早一轮驶向东海捕鱼的船只起航了。他飞快地往家赶,还没踏进小院,远远地就听见一个女人呵斥孩子的声音。小弟尿床了!

    母亲风风火火地抱出一床棉被往竹竿上翻晒,棉絮上面有一摊摊黄黄的污渍,那是小弟的杰作。小弟赤裸着身子,蹲在门口,噙着泪一声不吭。

    他唤小弟进屋,要冻感冒的。母亲凶道,给我就这么站着!不长点记性,我打你一百次有什么用?小院的炊烟又重新升起。母亲在那个清晨又活过来了。她似乎突然记起了许多事情没有做,她洗衣做饭、晒小鱼干,间或揍揍小弟。父亲的骨灰盒被藏在檀木箱子里,关于他的一切就像砧板上的一把刀,一刀下去,就将所有有关现在和过去的东西一分为二了。

    考虑到杨全胜家的实际困难,汽车站做皮套的活儿很快接下来了,他到隔壁手套厂借了一台老旧的蝴蝶牌缝纫机,母亲做样裁剪,他则学会了踏缝纫机。夜深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噔噔噔的脚踏声一直响到凌晨。

    时间忽然转到一九六二年的冬天,母亲真正下定了决心带两个弟弟回赣东老家生活,实现她种萝卜种一箩筐的梦想。灰山底,是母亲在这个世间最后的退步场,也正是因为母亲执意回到灰山底,在那片更加贫瘠的土地上生存,使他在往后的几十年里颠沛流离,不停地搬家,每一次搬家,都是为了能找到离她最近的地方。

    平阳,温州,泰顺,江山。一九八一年,他带着妻儿,还有他的一张三等功嘉奖令及三张先进工作者奖状,辗转来到浙西小镇江山贺村,以一个异乡人的角色出现在这里。灰山底近在咫尺,只距三十公里。这时,他已是不惑之年,但他却觉得那般心满意足,他的人生从此不用漂泊。

    日光白晃晃地刺向他的眼睛,他听见身边异常嘈杂。他睁开眼,发现妻子就在身边,妻子责备他说,你又失禁了,前列腺手术白做了。他摸了摸身下的床单,瞬时明白了。

    他想翻身,捂住该死的裤子,可是他一点都不能动弹。在老妻面前,他其实已经不需要维护什么尊严。

    他瞟向窗台,窗子完好无损,墙上的闹钟响了,时针刚好指向八点。两周前,他又中风摔倒了,髋关节断裂,尾骨断裂。手术台上,他清晰地听见医生用电钻、锤子和锉刀,将一枚钢针用螺钉给他敲上,他之所以能那么真切地感受到,是因为他没有被全身麻醉。凭着多年的修车经验,他能准确地判断出工具的型号,2.3P 的不锈八角锤,M4.5 钛合金螺钉,300mm 长空心钢针,这和他修理一台精密的发动机没什么区别。而现在的他是一辆老破车了,发动机熄火,刹车失灵,前梁、后梁弯曲,四个轮胎磨破,润滑液枯竭,最重要的,每一个螺钉都长锈了,所有的部件都打不开了,再过不了多久就该报废了。

    是的,他已经老得一塌糊涂。但他不再害怕,他远远活过了父亲的年龄,还有母亲的年龄。在他的房间,他被幸福包围,床下藏着数年的菜籽油,桌子上搁着密密麻麻的鸡蛋,虽然他吃得很少,但他觉得,只有充足的食物才让他心安。

    他想动弹一下双脚,但双脚只有大脚趾可以转动,他忽然想起刚刚在滔滔江水中,他是一尾鱼,长出了尾鳍,生出了鳞片,他的身姿是多么灵活。还有,他还在船舷中见到了他。

    老妻过来给他换上干的床单,他忍着剧痛,挺直身子往上抬,让她将旧床单抽出。他说,水,水,水。

    还要喝水?喝了拉,拉了喝,你是想累死我不成?

    他见她没理,自言自语道,今天是几号?

    五号是惊蛰日。未几,春雷沉闷地撞击着窗户,雨突然哗哗而下,他感到莫名兴奋,他身上的每块骨头都流遍了微弱的电流,雨越大,他越躁动不安。

    此刻,遥远的鳌江水正穿越过无数条河流,一路向西,向他翻滚而来。辽阔的水域,腥甜依旧。

    他在等待自己化作一条鱼。


(发表于《参花》2023年1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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