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犟巴头
2023-02-01 10:56:05 来源: 作者:马举 【 】 浏览:150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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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北一带管那些性格特别倔强,认死理的人叫“犟巴头”。骂人时说:“你看他那样子,比驴还犟!驴已经够犟的了,比驴还犟那得犟成个什么样儿?”人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那地方,山高石头多,水土不算软,因而盛产死犟疙瘩。犟人也有种类,有的犟在嘴上,是外犟;有的犟在骨头里,是内犟;还有一种由内而外,表里如一的犟,是犟人中的极品。

    我们村的犟巴头不少,那几年村里人口多的时候,当村那道大街常年聚着不少人,只要聚到一起,总有那么几个犟巴头红头涨脸地在那里抬杠。他们激动起来往往是扯着脖子吼,大概觉得光吼不足以表达自己的见解和主张,还要辅以夸张的动作:庄户人蒲扇般的大手一挥那是全面否决;四指并拢,唯二拇指点点划划,不是挑战叫板就是给你摆事实讲道理。念书时候,语文老师给讲议论文,一说到摆事实讲道理,我就想到了我们村当街一伙子人抬闲杠的热闹场面。一个人正偷偷笑着,被老师狠狠甩了一粉笔头。

    犟是个犟,多数人只犟在嘴头子上,或者只犟一时三刻,遇到实际情况,特别是涉及个人利益的时候还是有个三回九转的。犟到骨头里,犟着不低头,犟一辈子的人那就真是犟出了水平。这样的人有没有?有!

    多不多?不多!我们村犟人无数,但要论资排辈的话,马变龙是第一名。马变龙的老妈活着的时候,常给人们叨啦犟巴头儿子的故事,叨啦的多了,就口口相传留下来了。不仅如此,老人家还给儿子挣下一个实至名归的外号“犟巴头”。全村老老少少,只要一说犟巴头,就知道指的是马变龙,以至于犟巴头的名号都取代了真名。

    人有种,谷有垄。马变龙的犟是有种系的。他爹他爷都犟,马变龙爹的犟是犟在嘴上,人送外号“抬大炮”。你说东,他道西,和谁也“尿不到一个夜壶里”,一张嘴不抬杠就难活,而且是越抬越起劲,有时候,只顾着嘴头子占上风,抬着抬着不知不觉就乱了套,还得倒回来捋一捋。走口外走到内蒙古后套的一个村子扎落下来,给人家农业社耕种。本来只想着挣口吃的,给家里挣几斗莜麦。那年赶上人家那个大队丰收了,工分高,除了分到了莜麦,还分到了布票和钱。

    临回口里时,人们说你也扯些布,做上一身衣裳。马变龙爹说:“你们谁也别‘腾’(鼓动)我,我花上钱,做上新衣裳,让你们看好看?没门儿!” 这句话堪称经典,在我们那一带广为流传和引用。

    马变龙年轻时候给大队看田,支书之所以叫他看田,正是看准了他死犟疙瘩一根筋的毛病。马变龙果真秉公办事,谁偷捉谁一视同仁。一天,马变龙的叔伯弟媳妇儿刨了两裤腿儿新山药,着急忙慌从山药地跳进了玉茭地,想借着玉茭地青纱帐的掩护潜伏回村里。这女人扎着裤腿,山药拽着裤脚,牵牵绊绊,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比人还高的玉茭秆子张开宽大的叶子好像在故意拦着她。女人小心地撩开玉茭叶,每一个响动都叫她的心颤一下。没想到的是,撩着撩着,在快到地头的时候,撩出了马变龙的大长脸。

    弟媳妇儿说:“哥,你就当没看见……”

    马变龙说:“我明明看见了……”

    弟媳妇儿说:“你看见啥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马变龙说:“你再不往出掏,我可搜呀!”弟媳妇儿撒了泼,“哗”一下拉开了衣的拉锁。

    马变龙被吓了一跳,赶紧趔转了头。明知道山药在裤腿里,但不能继续追究了。等弟媳妇儿晌午把山药蒸上的时候,马变龙站到了当地。

    马变龙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虽然咱沾亲带故,你也必须到大队坦白,年终罚你们家四十斤口粮!”弟媳妇儿拍着大腿号叫开了。听见动静不对,隔壁两邻的人就踩着梯子,趴在墙头看热闹。

    马变龙的叔伯兄弟说:“你还知道个沾亲带故?人家养下猫儿扑耗子哩,咱马家养猫咬毬哩!马变龙你等着……”显然叔伯兄

    弟是要等着给马变龙点颜色看的。马变龙也狠狠地说:“你也给我等着,不罚你我誓不为人!”

    村里看红火的人也都等着,等着看这对叔伯弟兄的纠缠。然而,事情没有像人们预料得那样发展,反倒是这弟兄两家处得比以前更亲了。人都骂叔伯弟兄两口子没心,叫人家羞臊成那样了还来往着!可谁也没想到,马变龙自从知道兄弟家缺粮,就从自己家里挖着粮食,一直接济兄弟一家度饥荒。

    有了这一出,村里偷摸的人一下子就少了,马变龙省心了不少。支书可把马变龙夸了个痛,支书说,你好好干,再过二年我给你个小队长干干。没二年工夫,包产到户了。

   到了娶媳妇儿的年龄,家大人急了,托村里的媒婆给马变龙说媒,媒人给琢磨下几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就领着马变龙走马灯似的相看。那时候看对象,一般是先看人后看家。媒人领着男方到女方家里相看,介绍男方家里情况。“狗对毛色,人对缘法。”这个缘法就是眼缘,只要相互看着不恼眼,媒人就安排男女双方单独聊一聊,能聊到一起,下一步就是女方上男方家看家。人也对,家也对,就谈彩礼,谈婚论嫁。论相貌,马变龙眉眼周正没说的,但人家一看家就后撤了。

    后来又看了后山一个女子,人是对了。媒人给生了一计,那就是向邻家借上些家具,把家布置出红箱亮柜的气派,先哄着把婚订了,再做打算。女方父女来家一看,非常满意,准丈人吃了油炸糕炖羊肉,捣了一斤雁门烧,当下就拍了板。

    原以为这门婚是板上钉钉的了,可眼看到日子了,女方当家人不干了。媒人再三追问是不是谁给说上赖话了,可别听风就是雨错过这门好亲事。问到底,原来是犟巴头自己上女方家“坦白”了!

    媒人气坏了,她说了大半辈子媒就没见过自己给自己打破头楔子的!她气急败坏地上门,说犟巴头把她装了进去,让她里外不是人。犟巴头妈一边骂儿子,一边唯唯诺诺给媒人说好话。

    婚姻大事天注定,谁想那个女子也非常人。觉得犟巴头这人穷是穷了点,可这后生是个实在人,准靠得住!再说了穷没根,只要肯动弹,谁还能一辈子受穷?这女子和犟巴头约定:只要你三年内把借的那些箱子柜子给闹齐全,我就嫁给你。

    和这女子打下了赌,马变龙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两年就给闹下十二条“腿儿”——两个平柜,一个半揭盖的大洋箱。这回没惊动媒人,自己带着礼物上门,牙捣蒜,直接就成了。

    马变龙当支书那年,村里过铁路,铁路上需要找村干部协调,工地上的头头问村里的一个半大小子,说你们支书叫个啥,那娃说:“犟巴头。”那个工头子是个外地人,没大听明白这个名字,只记住有个“降”字,心说称呼“降支书”准没错。为了好行事,工队过节时亲自带着些许礼品上门拜访马变龙,工头表示这只是一点心意,工程上的事情还得村里大力支持,上下一心才能搞得顺利。

    马变龙当下就火了:“你把我当啥了?你是准备做啥呀?你趁早把你那小意思收起来!一是一,二是二,白纸黑字咱照合同来!”工头礼没送出去,杵了一鼻子灰。

    工头心想是不是“降书记”误会了,可没等工头二顾茅庐,马变龙就给村民开了会。马变龙说:“修铁路是国家的大事,该给的补偿都按标准补偿了,谁也不能到工地胡搅蛮缠耍死狗,没事不要到人家工地上瞎忽绕,拿人家一根铁丝,铲一锹水泥也是偷,咱不能出那眼小皮薄的丢人事情……”村里人听后都不满马变龙的胳膊肘朝外拐。一想到马变龙的行事风格,谁也不敢到铁路上闹。附近过铁路的那几个村子,无论是干部还是村民和铁路上多多少少都有些撕扯和矛盾,可唯有马变龙他们村,按踏得稳稳的。村里人背地里都骂马变龙不知变通,不懂得人情世故,发不了大财。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占小便宜吃大亏,邻近几个村子的一些人飞扬跋扈,在铁路上越偷越胆大,几个愣头青没多久就蹲了监狱。这会村里的人才知道了马变龙这人虽然犟,但犟却有犟的好处……

    二年头上,工程顺利完工,铁路工程的人攥着马变龙的手说了很多感谢“降支书”的话,马变龙说:“我不姓犟,我姓马,马牛羊的马!”把那个工头惊得瞪大了眼睛,回过神来,“谢谢你”变成了“对不起”。

    村里有个闲人给编了两句串话:犟支书姓马不姓驴,谢谢你说成个对不起!那年有一列拉煤的火车行到我们村那一段落轨了,七八节车厢甩到了庄稼里。邻村上下,方圆附近的人赶场一样往家撮煤,马变龙到现场,拾起担杖不由分说把那些撮煤的箩筐给打翻了。马变龙骂人们这是土匪做法,他挥着担杖撵着人们撤出翻车现场。有人和马变龙辩解说:“火车翻到咱村,把田都毁了,咱捡点煤也是补偿损失不是?你这干部这会不顶事,咋就知道压制自己村的人!”马变龙说:“麻一场,豆一场,各是各。

    咱要是撮了人家的煤,有理也变没理了。”火车吊起来了,能收撮的煤收撮了,铁路沿线被毁的田地却没人管了。马变龙说:“做事不都得有个流程哩,上报呀,研究呀,批复呀,哪能一下就解决?”等了一天又一天,村民们的闲话、风凉话就多了。

    马变龙也觉得不对劲,咬着牙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要不下个说法,我就不姓马!”一秋一冬,马变龙放下家里的事情,几上几下去和铁路的管事人理论。第一回去找,铁路上那个管事人还觉得自家挺有道理,上来就诈唬马变龙说:“落了那么几车的煤,铁路的损失也很大,不是我说你这位同志啊,你们这村民可不能这时候发难啊,这不讹人吗?”马变龙听后来了火儿,把烂棉帽一抹,狠狠地摔在那管事人的办公桌上,一屁股沉沉地砸在皮沙发上。马变龙说:“同志你要这么说话,俺们还真就讹定了,你记住了,庄稼人的地虽然不值几个钱,但也不能说砸坏就给砸坏了!”后来吵开了,溜沟子的下属插出来挡在前头,七嘴八舌、软硬兼施、夹哄带骗地把马变龙打发了,说是正研究着呢,别着急,再回去等等。

    回来后又等了一阵子,还是没回音,马变龙火了。马变龙说,这回要不回钱来我就不回村!村里人怕马变龙犟脾气上来犯错事,都劝他说算了哇,咱庄户人没靠没罩一出门两眼一抹黑,胳膊多会儿也闹不过大腿。也有那挑事人开始怨马变龙的,说当初就应该拦着不让他们起车厢。还有的说,干脆给他们来横的……马变龙撂下一句话:“谁也别给我胡来,我就不信他能饶下!”马变龙去了管这一截铁路的上级单位。这次马变龙是打定了打持久战的主意,走的时候穿了一件古董级的羊皮袄,冷天是御寒的穿戴,黑夜打地铺,皮袄既当铺又当盖。没等他见到上级领导的面,直管这一截铁路的人就把他拦回来了。那个诈唬他的口风变了,说:“老哥你看你这人,咱弟兄们有事好商量……”

    马变龙说:“我们山庄窝铺的人没庄稼就没收成,没收成就没饭吃……我反正估上了,这事情解决不了,我没脸回村。”对方让马变龙吐口,说出个数字来。马变龙不说,想听听对方的意思,听说至多给五万,马变龙心里有底了。他瞪着那个人,老半天不说话。那人被马变龙瞪得心慌了,说:“你老哥辛苦了,冬冷天寒的,想多要个钱我能理解,如果再往上加个三千五千的,我能给你争取,再多了我就不敢承揽了……”马变龙一趔头,脖颈一挺,说:“我们庄户人不讹人,你们给三万够赔偿承包户和复垦就行了,打到我们村委会公账上,咱明来明去,俺们穷死也不能亏心……”

    腊月二十三回到村里,马变龙的羊皮袄磨得黑釉明,头发披散下来,活像个野人。老婆骂他二百五,说为了众人苦的是自己。马变龙给人诉说要钱的艰辛,那些个不想承担责任的管事人,最终叫他给“闹”住了。老婆和她念叨那被大雪捂塌在地里的莜麦、胡麻,马变龙就一句话:“人活一辈子,不蒸馒头还得蒸口气哩!况且咱还给一村人争下了馒头!”

    去年换届,马变龙主动请辞支书职务,说自己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乡村振兴是年轻人的事。按照乡里的意见,让他从三个候选人中推荐一个,以做参考。可没等犟巴头的推荐意见上去,家里就来了两位候选人前来拜访。

    一个候选人给老汉拿了些特产当见面礼,可还没等开口说话,就让老汉给连人带礼推出了门。另一个心思缜密,对老汉先展露了一下自己的一腔抱负,再用一些虚头巴脑的奉承话恭维,满以为老汉在预选的时候一定会推荐他,但事实恰恰出乎预料,犟巴头推荐的是那个一向和他“尿不到一个夜壶里”的那人儿子!

    人们都奇了怪了,问马变龙:“你老那根犟筋哪去了?”

    马变龙呵呵一笑:“赶上这么好的时代,我有啥犟的,我要顺顺气气活几年!”


(发表于《参花》2023年2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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