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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柳丝长,桃叶小 15
2023-03-30 15:12:11 来源: 作者:高振 【 】 浏览:294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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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雁声远过潇湘去

 

   由于经十路的扩建,原先路边所有的公司、商铺门面都拆除重建了。我们学校也不例外,曾经那个小小的银色校牌,也换成了一大块青色大理石墙壁,校名的排列方式也由竖列变成了横排。据说,等新校区建成后, 我们就要整体搬迁去大学城了。原来近在咫尺的新兄弟网吧,现在也远迁到师大东路靠近工艺美院的地方去了,上网也就不再那么方便了。

   今天算是我们毕业前的预演了,我要去连云港实习,望春留在济南,宋玉到上海, 袁浩天选择去青岛。所以坐在饭店的圆桌前, 我们都被一种离别的气氛所笼罩。桌旁放着一大桶扎啤,望春说,今晚不醉无归,反正毕业试也考完了。我们一想也是,一年半的实习,即使有回来取毕业证的几天,但也是一年半之后的事了。婉青今晚就坐在宋玉的旁边,很伤感的样子,因为她要到威海去实习, 有近两年的时间不能和宋玉在一起。

    临走前的传言越来越多,也许是因为要离开了,大家才在酒后说出那些真实但伤人的话。我才知道,鹊鹊曾经有过几次很疯狂的网恋,她甚至只身一人去重庆和天津见过网友。现在回想起她和我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估计都是经过两三轮排练的了, 但我当时却醉心于此,感觉很幸福,这是何等可悲的一件事情。最近一直和柳杞儿在李老师那儿进行实习前的补习,听说鹊鹊打了两次电话来找我,我装作没有听见。其实, 经过几年,尤其是这几个月来在李老师家高强度的补习,倒是习惯了和柳杞儿两个人互相提问和在李老师面前争着表现的日子。我现在特别难过的是,以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柳杞儿了。

    此刻,辅导员正站在讲台上讲话:祝贺你们,通过了毕业考试!预祝大家在后面的实习中一切顺利,安全学成归来。我坐在柳杞儿旁边,看似认真地听着辅导员讲话, 实则在斜着眼睛偷偷地看她。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和她在教室坐在一起,并且可以不时地俯在她耳边,面带微笑地说些并不好笑的笑话,然后夸张地无声大笑。明天, 我就要去连云港实习了,她比我晚一天,也要到合肥去。想到这里,我悄悄转过脸去, 从上到下,又一次看她。夕阳透过窗外的梧桐叶,将一抹光撒在柳杞儿如羊脂玉般温润光洁的脸颊,于是那脸颊就显得很温柔,给人一种羞涩与灵动之感。我想我应该在离别前的这晚和她好好聊聊。但我们最近一直在李老师那儿补习中医经典,还有什么可聊的呢?或许就是想在实习前单独在一起待一会儿吧。

    当我们收拾完各自的行李,坐到师大校园的长条凳上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一轮弯弯的下弦月挂在天际。此时的师大校园一片沉寂,路灯在绿叶的映衬下也显得幽暗暗的。柳杞儿坐在长条凳的一头,出神地望着月亮。

    “柳杞儿,冷吗?”我扭头看了一眼瑟缩的柳杞儿。

    “不冷。”柳杞儿说着,直了直身子, 眼中闪着灯光的一丝昏黄。

    我没说什么,站起来将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她身上。

    “柳杞儿,你就要到安徽中医学院附属医院实习了,我提前一天出发,也不能送你, 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你明天几点的车?我送你啊。”柳杞儿说着,向我这边靠了靠,把原来放在我俩中间的方便袋放到了凳子的一头,“樊予明, 你知道吗?这可是人家上大学以来,第一次和一个男生在外面过夜呢!”

    “我,我也是,不过,这,这好像不能叫过夜吧。柳杞儿……”我深深地咽了几口唾沫,感觉喉中干干的。

    “干吗?说话吞吞吐吐的。”柳杞儿瞥了我一眼,“是不是心怀叵测?上午在千佛山锁‘连心锁’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还说什么学业同心,科研上心,我看是表面说一套, 内心想一套吧?”

    “没,没有,真是祝福咱们在老师的指导下专心学业,终有所成的意思。我,我有点渴,想喝水!”我突然感觉很迷茫,那几个字在我的喉咙里徘徊了半天,硬是被我咽了回去。

    “给!”柳杞儿说着,将一瓶纯净水打开, 递到我跟前。我没有说话,轻轻地呷了一口在嘴里,我知道,自己并不渴,就将瓶子递了回去。柳杞儿也稍稍地喝了一口,抬起头, 看着天边的月娘。我抬头顺着柳杞儿的视线望去,天上,一轮下弦月如钩一般挂着,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想起了那首很伤感的词。“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我说到此处顿了顿。柳杞儿接着念道,“此去经年,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听着听着,我心里一热,“柳杞儿,我……”

    柳杞儿用手势制止了我,轻轻说道:“什么都别说,樊予明。给我唱个《极乐世界》吧!”

    “当你开始哭泣,你可听见我的叹息, 我知道你失去的,远比我曾给你的多……” 我轻轻地唱着,柳杞儿的眼睛亮亮的。

    第二天,发往连云港的实习生包车正要驶出校门,我远远地看见学校新建的那幢大楼的拐角处,柳杞儿在静静地立着,和军训那天,她举报我正步走时是一样的姿势,不过, 那时候,我们的距离是十厘米,现在却随着客车的行进,被越拉越长。

 

25.去年花里逢君别

 

    十八个月后,毕业前夕。班级在经十路的翡翠居吃了毕业前的最后一顿饭。我端着一杯酒,站在柳杞儿对面,心里空空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在她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举着杯子的柳杞儿突然说:樊予明, 你知道吗?千佛山上的那些连心锁在今年五月份被拆除了。说是怕太重,山体不支。 我一听,心里一惊。那晚,我喝了很多,但头脑却非常清醒,额头上的两条血管跳得厉害。柳杞儿只和我喝了两杯红酒就满脸绯红了,脖子好像也被这红浸染了。

    “你过敏?怎么不早说? 

    “少喝点是没事的,不用担心。 

    在柳杞儿舍友的建议下,我放下酒杯, 送柳杞儿先回宿舍休息。

    “樊予明,谢谢你。大学五年就这么结束了,谢谢你这几年对我的帮助和督促,尤其在中医经典的学习方面和在黄河岸边的那次出手相助。可经过一年多的临床实习,我觉得有点迷茫了,中医药在门诊中的地位无可置疑,但在住院患者中,如何更好地体现呢?是不是对于住院患者来说,可有可无呢? 如果是必须的,那么它的优势又体现在哪个方面呢?这些我实习时一直思考的关于中西医之间关系的问题就交给你了,由你来继续思考和实践。我的大学offer 下来了,过段时间, 我就要到加拿大去学习生物学了。柳杞儿边走边说着,声音里充满了坚毅和丝丝感伤。

    “什么?你要出国了!虽然以前我也猜得出柳杞儿或许以后是要出国深造的,可是从她口中这么明确地说出,还是让我吃了一惊。

    “是的,是家里人早就给我安排好的一条路。我也曾经怀疑过,我也曾想不走这条路, 靠自己的能力,走出一条自己喜欢的路。可就在实习的一年半时间里,我觉得自己长大了。或许就目前来看,我不是那么喜欢做临床, 但我对中医药很有兴趣,我要用现代科学来阐释中医药,为临床提供高级别证据。柳杞儿说到这里,顿了顿,既然你那么喜欢河西走廊,特别是对敦煌和悬泉置感兴趣, 去兰州读研究生也算遂愿了。或许,在外面学习三年或者五年回来后,我也会去西部支教支医,若你还在,一起去看看曾经可以以佩剑刺山,飞泉涌出的悬泉置吧。你要努力, 这可以算作是你我之间的一个长久约定。 

    “好,那我就在具体的中医药临床实践层面做好诊疗工作,等你回来,一起合作。 我抬起头来,感激地看着柳杞儿。是的,柳杞儿成熟了,不再是那个在教官面前举报我的小姑娘了,也不再是以前那个主动退出班委选举的小姑娘了。她有了自己的思想和对现实的考虑,我不是也有自己的经历和信仰了吗?我静静地看着她,她脸颊绯红,静静地看着桥下川流不息的车辆,微微侧了身子对着我,用右手指着远处对我说:不用刻意地去等待和感动你身边的人,真正让你心动和能接受你心动的人也许正在赶来的路上。你看那儿,路的尽头,就会遇到你命中注定的人。我没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我还是静静地看着她,橘黄色的路灯温馨地照着济南这个感伤的夜。当镁光灯闪耀的一刹那,我突然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悄然离我而去。是的,柳杞儿不是我的谁,可她是大学几年里和我相处时间最长,唯一一个和我单独照了合影的异性朋友。我没有说话,目送着她走进学校的大门,消失在高大的综合楼后面。我跑到药店,买了一盒氯雷他定和葡萄糖酸钙送到她的宿舍楼下,用以前宋玉给婉青送开水的方法,把装了药的袋子递了上去。

我怕我没有机会

跟你说一声再见

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

…… 

    不知从哪间宿舍的窗口断断续续地传出了歌曲《再见》的旋律,我的眼睛突然酸酸的, 我觉得自己没有勇气继续听完,于是快速离开了女生宿舍楼。在楼角转弯的瞬间,余光发现柳杞儿还是像刚才的姿势一样,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出了学校,打电话给宋玉、望春、袁浩天,于是大家一起来到了千佛山顶,原来用以挂连心锁的铁柱果真不在了,我和柳杞儿之前系的锁在此刻更是不知去向,或是堕入山间,变成了一堆铁锈,或是经由废品回收站,转到炼钢厂化成了铁水。两座山头间空空的、黑黑的,看了让人害怕。就听见柏望春幽幽地说:“实习的时候,我挽救了一个姑娘,她和我讲了柏拉图和苏格拉底关于爱情和婚姻的对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我默默地听完,没有言语,转身趴在栏杆上, 在柏望春香烟包内衬的淡绿色锡纸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了一首诗——《惜别》。

    我知道这是一首寄不出去的诗篇,袁浩天在浩荡的山风中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听着袁浩天的声音,我的脑海中却浮现出我和柳杞儿第一次在李老师家背诵《素问·太阴阳明论》的情形,“故犯贼风虚邪者…… 阳受之;食饮不节,起居不时者,阴受之。阳受之则入六腑,阴受之则入五脏。入六腑则——入六腑则——”柳杞儿至此结结巴巴起来,左手食指不自然地放在嘴角……

    一会儿又浮现出刚才和她一起站在天桥上的情形,“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 这首《别诗》也算悲凉吧,可人家却可以在送别时“徘徊蹊路侧,悢悢不能辞

    所以,我写的这首诗不应叫《惜别》, 而应叫《惦恋》。沉默中,我接过那张锡纸, 撕碎,看着它们像落花一样从我指缝中滑落在二○○六年的山风中。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铃声是一年多前柳杞儿在与现在相同的地方给我唱的《相逢是首歌》,之后, 我就把这段录音设为了铃声。宋玉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知道他此时内心的挣扎与痛苦。他没有能力帮婉青在相同的城市找到合适的工作,分手成了最后的结局。

    第二天来到教室,领到了那个为之付出五年青春的印有中医药科技大学七个烫金大字的红色封面毕业证和绿色的学位证书。不知什么原因,柳杞儿没有来,毕业证和学位证是她爸爸来帮她领取的。

    学校给我们每个毕业生送了一个拉杆箱, 还有一块金黄色的圆形校徽。我们拿着箱子, 坐在宿舍的床上翻捡着有用的东西往里装, 没用的就扔掉。突然,一个印有高考录取通知书的信封出现在我面前,里面装的是五年前的学校简介和新生入学须知。我出神地看着,脑中默默地回忆着当年我拿到这个录取通知书时的情形,当时只顾着去憧憬和向往了,怎么也不会想到,五年后,我们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一个人拉着印有中医药科技大学2006 届留念字样的行李箱,走在火车站高高窄窄的甬道上,心里翻滚着。揭起这床铺盖, 济南对我来说,也就成了曾经的驿站。在这里, 我收获过、奋斗过、爱过、恨过、哭过,也笑过, 更重要的是经历过。五年前,我来济南的时候, 还有爸爸陪着,还有一个人怀念着,还有一份憧憬在;五年后,我回去时,陪我的就只有这只行李箱。哦,不,还有那床珍贵的被子。

    再见了,我的中医药科技大学;再见了, 我的兄弟姐妹们;再见了,我奋斗了五年的青春岁月,在这里,我学会了思考,粗略学会了中医。挥一挥手,我透过车窗,向学校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正想着,一架飞机从我头顶飞过,不知飞机里是否坐着可爱的柳杞儿?我习惯性地把手插进裤兜,一个信封?我取出其中的信纸,是熟悉的字体,应该是在昨天晚上被放进去的吧。

想起 那个手持锡杖

远道而来的乐樽和尚

三危山下 双掌合十

建一处莫高 成千年敦煌

    这是在大三的时候,团委带领社会实践团赴敦煌参观学习优秀中华传统文化后,我发在《中国科学报》上那首小诗的最后一段, 今天竟成柳杞儿对我的鼓励。我翻过信纸, 发现这竟不是一张普通的信纸,而是一张中药仿单。我心中一酸,想着中药会有仿单来说明它的性、味、归经和功效,让人一望可知。而人却只能透过他社会化的外在去猜测, 脸上虽笑盈盈的,但也会有着内心的痛苦。若说草木无情,草木的内在却是相对透明的; 若说人常有情,人的内心却是会“等闲平地起波澜”的。我轻轻翻开另一个被折叠起来的纸张,是一个风干的芍药标本,好像也是在敦煌的时候采集的。我突然想起了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写的一句话,“相赠以芍药, 相招以文无”,于是赶紧放下行李箱,从中翻出了分手那天青译从车窗扔出来的报纸。仔细地看着那幅钢笔画,这不正是中药当归(别名文无)的全草吗?脑中突然响起中药老师在课堂上讲的《格致余论·石膏论》中的一句话,“《本草》药之命名,固有不可晓者,中间亦多有意义,学人不可以不察”。难道这是朱丹溪对我的暗示吗?原来青译在来柳春公园见我之前,并没有真正想和我分手?

    我站在月台上,掏出手机,急急地在手机上写了起来,我要赶紧将那天在老家没有写完的诗句写好:

错过扬州,错过你

踏碎一地月光,弄乱梧桐疏影;

循声二十四桥,却入广陵佳境。

念那湖心红亭,薄被怎堪长夜?

起起起起又睡,梦梦梦梦又醒。

…………

古渡口,水汤汤,

西湖瘦,运河长;

梦里依稀扬州杨花扬,

残荷落水,一声人断肠。

    写完,我没有多想,就点了发送。但传来的却不是信息发送成功的无声,而是信息发送失败的提示声。掏出手机一看:您的信息发送失败。我又试了一次,还是发不出去。难道没有信号?我小心翼翼地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不悲伤,不叹息,当我回首,黄叶已落满我心间,我已不再青春年少!是的, 我已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毛头小伙子!想到这里,抑制不住的泪水涌出双眼。朦胧中, 我又看见故乡那片波波而荡、绿的连天的杞柳林,还有那个她。背景音乐是《诗·郑风·将仲子》中的那句:将仲子兮,无逾我里, 无折我树杞……的低声吟唱。


(发表于《参花》2023年4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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