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本来很困，但是现在我反而睡不着了。我不停地吸烟，心里一直在犹豫，我不知道该不该唤醒她，把我心里的那个故事讲给她听。此刻那个故事在我心里早已酝酿成形， 它非常清晰，呼之欲出。

    在我刚出道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位诗人。他让我看他写的诗，我让他看我拍的照片。他也许是一位天生的诗人，有着诗人忧郁的眼神，他的眉毛上方有一颗黑痣，他那忧郁的眼神和那颗突兀的黑痣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们结伴同行，我一路摄影， 他一路写诗。

    他喜欢喝酒，实际上我看到他喝酒的时间要远多过他写诗的时间。我想饮酒也许是诗人的共性，毕竟酒是诗人的灵感之泉嘛， 那些伟大的诗人不都是酒鬼吗？但他酒量不行，一喝就醉。

    那一年的春夏之交，老天接连下了十几天的雨，我们被困在马路边的一家客栈里， 哪里也去不了。我们成天待在客房里，躺在床上抽烟喝酒，隔窗凝望外面的天空，面对窗外细密的雨帘，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告诉我，你为什么到处流浪？他问我。

    为了艺术，我说，和你一样。

    得了吧，他嘲笑我也是自嘲，为了艺术， 我写的诗狗屁不通，你拍的照片也是狗屁。

    那你说为什么，我反问他。

    因为无聊，他说，你确实和我一样，在这一点上你没说错，看起来我们到处奔波， 实际上我们无事可做。

    我吸了一口烟，很软弱地笑了一下。他也一口接一口地吸烟。

    为寂寞干杯，他举起酒杯向我说道。

    我们隔着床铺举杯示意，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

    给你讲一个奇幻的故事吧，他弹了弹手上的烟灰说道，有那么一个特别的夜晚——

    算了，我就不跟你卖关子了，那天晚上是平安夜，我之所以不想跟你挑明，是因为人们一听说平安夜，第一反应就是：哦，又是一个瞎编的故事。经过那些无聊的人一次又一次的虚构之后，他们已经把平安夜这个词玩坏了，人们再也不相信发生在平安夜的事会是真的了。但是现在，我不得不向你郑重强调，那天晚上的确是平安夜，而这个故事也的确是真的，千真万确，因为故事就发生在我身上。现在，我要跟你好好地说一说， 发生在那天晚上的事。当时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就跟梦游一样，我心里在想：在这个夜晚，会不会有什么美好的事情要发生呢？我心里正这么想着，然后就跟做梦一样， 两个美女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们拦住了我， 跟我搭讪，邀请我参加一个活动。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认识了那两个美女，她们是姐妹俩。我看上了妹妹，但我想姐姐应该更好接近一些，因为我感觉妹妹高冷，而姐姐似乎很热情。我自作聪明地设计了一个策略，明着去追姐姐，私下里跟妹妹套近乎，我想这样她就不会防备我，而且我还可以名正言顺地找她聊天，求她帮忙，向她打探各种消息， 因为毕竟我是在追她姐姐嘛。我想这是一个聪明的策略，我称它围魏救赵，我为我能想出这样的策略感到得意。但是我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后来的现实狠狠地给我上了一课，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人都不要高估自己的智商。

    我的戏演得很逼真，逼真到什么程度呢？ 这么跟你说吧，连我自己都被自己骗了。你都想象不到，我把假戏演成了真的，因为演着演着我就不知不觉地对那个姐姐动了真情。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的坑已经挖得太深， 我已经无法从我自己挖的坑里跳出来了。

    越是追不到我就越要投入真情，我像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样不断地追加筹码，用我的情感下注。那个女人很精明，她对我总是若即若离，在我接近她的时候，她离我远远的， 而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她又离我近了一点。她总是给我一种错觉，让我觉得她是在考验我，只要坚持不懈、永不放弃，我就有机会。我追了她三年，越陷越深，而她就像钓鱼人遛鱼一样遛我。

    让我心里感到极不平衡的是那个香港来的骗子，你都想象不到，那个骗子只用了两周就把我追了三年的女人泡上了床。他们很快就结婚了，是女的急着要结婚的，我想她可能都已经有了，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就碎了。我看穿了那些精明的女人，她们只是在真心喜欢她们、尊重她们的男人面前表现得精明，而在那些渣男面前，她们表现得比猪还愚蠢。

    那场在平安夜举行的婚礼无疑是对一个懦弱灵魂的致命一击。当远方奏响《婚礼进行曲》的时候，我却站在雪夜的湖边万念俱灰。我不想跟她再有任何瓜葛。在教堂里的钟声响起的那一刻，我把手机、呼机统统扔进了湖里。我感到身心俱疲，我对自己和这个世界都失望透顶，那一刻我突然想要提前结束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旅程。但很快，我又否决了自己。你都想象不到，当一个人真正面

    临生死抉择的时候，理智就会重新占据上风。我想这是可以理解的，如同一条苟延残喘的野狗，无论它悲惨到什么程度，还是要争取活下去。我想这就是物种能绵延不绝的奥秘， 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这是刻在基因里的第一准则。所以我改变了主意，决定还是活下去， 也许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谁知道呢。但是我不再相信爱情，或者说我把爱情交给了天意，我在心里发誓：从今往后，谁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她就是我命中注定的缘分。

    大约过了两个钟头，有一个人来湖边找我。你都想象不到，来的竟然就是那个妹妹， 当时天上正飘着雪花。我想这谁都清楚，能在寒冬的深夜、顶风冒雪来找你的人，肯定不止于一般的朋友那么简单，我当时就像一个婴儿一样，扑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

    后来，我们就好上了。

    我决定带她离开那个城市去远行。我们走过很多地方。她对我很好，但我总是觉得心里不痛快，不是这里不顺心，就是那里不如意。我和她过着平凡的日子，时常也闹些小别扭。我想你能明白我的心意：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啊！

    我始终无法忘掉那个姐姐。后来当我们又联系上时，潜伏在我心底的魔鬼又复活了。我在旅行途中和姐姐私下保持着联系，这让我的远行也失去了意义。我自己都觉得我就是个贱人，在我身边的那个我不知道珍惜， 总是觉得远在天边的那个才是最好的。

    我甚至在某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小宝宝，像天使一样可爱。梦醒之后， 我的心头百感交集，我想那个梦也许是一个暗示，小宝宝的出现也许是在暗示我要努力一把，将他从虚空里召唤出来。我的心里充满了渴望，就是那种渴望令我发狂。

    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没有寄信人的信息，拆开信封，里面也什么都没有。我反倒不觉得奇怪了，心里是汩汩的兴奋，肯定是她寄的，我想，一切尽在不言中。我翻山涉水到镇上去打电话，果然，她在电话里向我哭诉，她说她被人骗了。那一刻，沉睡在我心底的那颗痴情的种子又苏醒了，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油然而生，我当即包了一辆车，连夜赶往火车站。

    当我辗转赶到她所在的那个城市后，她的电话却打不通了。我在那个城市逗留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见上她，凭着我对她的了解， 我猜她是在躲着我，但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做，直到有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我在一家酒吧里饮酒，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我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张照片， 向酒吧里的服务员打听，有没有见过照片上的人。她们的回答令我大吃一惊，认识啊， 她以前是我们的同事嘛。

    那你们知道她现在人在哪儿吗？

    两个月前她就跟人走啦！

    我的心在滴血。当时我真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我感觉我的灵魂被她摁在地上来来回回地摩擦，反反复复地羞辱。我真不明白， 我对她那么好，她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诗人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目光呆滞地望着我和我背后的墙面，依然沉浸在一片痛苦当中，仿佛从那时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他依然没有从伤痛里恢复过来。

    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我劝慰他说。

    他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顺手擦掉了眼角的泪花。我是不想那么多了，我现在算是想通了，如果我和她真的见了面，搅和到了一起，我们坚持不了三天还是要分道扬镳的，因为我们原本就不是一类人。

    你说得对，我说，事情就是这样的。

    不说了，不说了，他向我挥舞着酒杯说， 喝酒，喝酒。

    你已经多了，兄弟。我企图阻止他继续饮酒。

    什么多了？他一饮而尽，朝我眯缝着眼睛，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醉死了，兄弟，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我问。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折叠的手绢，层层揭开后露出包在里面的物品，一个碧绿的玉镯， 能看得出来，很珍贵。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醉死在路上，我希望你能到我的小木屋去一趟，有一个女人还在那里等我，她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女人。我请你帮我一个忙， 帮我把这个玉镯捎给她，刚好凑成一对儿， 这个玉镯是我妈妈留给我的，本来就是一对儿，我不能再让它落单了，落单了是很孤独的， 你懂吗？

    我懂，我说，可是，你不能自己回去找她吗？你应该跟她当面好好聊聊，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

    你说我现在还有脸回去见她吗？他反问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起身坐到桌边，拿笔在一张餐巾纸上画了一个示意图，递给我。顺着我画的箭头往前走，他说，你不会失望的，沿途有世界上最美的风光，当你走到了这个我标注了星星的地方，就能看到我的小屋。

    我没接。对于特别奇怪的事，我一直都很谨慎，所以我不能立即答应他。他只好把那张餐巾纸和那个包着玉镯的手绢一起放在桌子上。

    抬头望向窗外，雨依然在下，无休无止。桌上的烟和酒却越来越少。

    我再去买些烟和酒来，不然到晚上我们就断了食粮了。他说。

    在他出门前，他还跟我开了个玩笑，而在他走出房门时，我看到他精神有点恍惚。

    让我去吧，我对他说。

    不用不用，他回过神来，说，你躺着， 我去去就来。

    他摇摇晃晃地出了门，窗外下着雨，隔着窗户我看到他像一只刚出窝的雏鸭，蹒跚着穿过细雨漾漾的马路，走向对面的小卖部。

    我的头晕晕乎乎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儿。当我惊醒时，一阵尖锐的喇叭声从窗外袭来，那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刺耳的声音。我的心脏像是被一根尖锐的长针猛地刺了一下，顿时睡意全消。目光投向窗外，我看见一辆满载沙石的卡车像醉酒的疯子一样画着S 型的曲线疾驶而过， 而在卡车的边上，我看见那只雏鸭又在蹒跚着横穿马路。在我发出一声尖叫的同时，我清楚地看到，卡车的尾部就像蝎子摆尾一样， 猛然摆动了一下，我看到车轮带倒了那只雏鸭，香烟和破碎的瓶渣散落了一地。那种巨大的卡车，碾过诗人瘦小的身躯，跟碾过一只过路的蚂蚁、老鼠或者螃蟹没有多大区别。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阴雨连绵的季节里，我和诗人在那家路边客栈里吸了太多的烟，喝了太多的酒。我和他都有心思，他把他的故事先跟我说了，却没轮到我跟他叙说我的故事。

    我在第三天离开了客栈。临走时我只看到了桌子上的手绢，玉镯依然包在里面，那张餐巾纸却不见了。我在客栈里找了一整天一无所获，我想它可能是被风吹走了，也可能是被老鼠拖进洞里了，还有可能是被老板娘当成垃圾扔了。我把玉镯包好，放进贴身的衣兜里，然后我就上了路。我想不一定非要那张图纸，凭着直觉和我们之间曾经的谈话，我照样能找到那座小屋。从那以后，我的流浪就多了一重目标，我一路摄影一路寻找，已经找了三年。

4

    窗户上现出了曙光，雪好像停了，墙上钟表的时针指向了六点。我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似乎睡着了，但我又听见她在喃喃低语： 他会回来的，他迟早会回来的。我不知道她是在梦中呓语，还是并未睡着，所以我试探着问她，您为什么不回家呢？与其一个人孤孤单单待在这里，您干吗不回去看看呢？

    我已经无家可归了，我家里没有亲人。

    怎么会呢？我感到纳闷儿。

    我是一个孤儿，我不知道我真正的母亲是谁。只知道把我养大的那个母亲，她是医院里的护士，是她收养了我，有关我的身世都是她告诉我的。我没见过我父亲。我父亲可能离开了我母亲，但也有可能他早已不在人世了。有关我父亲的任何信息对我来说都是秘密，我母亲一直到死都没告诉我。

    我母亲去世时我上初中，之后我只好跟我舅舅生活。我舅舅是一个老好人，但他家的那个表哥像个魔王，我很怕他，在我高二那年暑假，我离开舅舅家，溜上了火车……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她眯着眼睛，显得很困倦，后来干脆低下了头，继续打起盹儿来。我想这回她真睡着了，我听见她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她已经一夜没睡了，现在睡得正好，我不能惊醒她。在我连着吸了几支烟后，窗外已经大亮，我想我应该走了。

    当我站起身时，我看到窗台上有一个相框，那张合影引起了我的兴趣，女人一直向我描述她的男人很帅，我倒想看看他究竟帅到什么程度。我站在窗前认真地观察了那张相片，可能是由于同性相斥的原因，我并不觉得相片上的那个男人有多么帅。他的脸不对称，有些黑，眼神显得忧郁，眉毛上方还有一个痦子，我认为那样的相貌与帅相差甚远。我把手伸进怀里，从贴身衣兜里掏出那个一直随身携带的手绢，轻轻地放在窗台上， 那盏灯的旁边。

    我回望了一眼女人，她依然在熟睡。我轻轻地背上包，小心翼翼地拉开门，跨过门槛， 走向外面的世界，转身带上门。走了十几米后，我打了一个哆嗦，清晨的寒风吹在身上， 我感到非常寒冷，我站在那里整理了一下衣襟。这时我听到身后的门“嘎吱”响了一声， 当我转过身时，我看到她倚门而立。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站在门口送我。这里行人稀少，她对一个陌生的过客也充满了不舍。我看到她的眼神里洋溢着无限的留恋。

    我很感谢您，我对她说，感谢您在黑暗的雪夜让我在您这里度过了一个温暖的夜晚。

    我也很感谢您，她说，感谢您陪了我一夜， 听我的故事。

    您能不能告诉我，您是哪里人？

    兰城，她犹豫了片刻后说道，我在兰城长大。

    兰城，我心里一颤，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心底涌起。对于很多人来说，兰城是一个遥远的城市，可能因为没去过而显得陌生，但是对我却不一样，那个地方有我刻骨铭心的回忆——经常出现在我梦里的那个女人，她就是兰城人。或许是源于爱屋及乌的心理， 我对兰城有着一种发自肺腑的迷恋，但也许是出于什么其他的原因，就在她说出她是兰城人时，我从心底冒出一个想法。

    您愿意跟我一起走吗？我试探着问她。

    她摇了摇头。有些选择是不能后悔的， 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她说，明知道错了， 也只能一直错下去，直到永恒。就像飞蛾， 明知道结局，还是会扑向火焰。

    在她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一滴晶莹的泪珠挂在她的脸上。风卷起门口的雪花向远处飞去，那些雪花在风中化成了无数白沙似的粉尘，慢慢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发表于《参花》2023年4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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