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过我爷爷张吹子吗?如果你是卸甲集人,肯定听说过。
那你知道卸甲集的晏驾山吧?坐落在卸甲集以西不多远的晏驾山是个风水宝地,那山脉呈长蛇状,绵延几十里,属大别山余脉,从安徽天长境内,一直伸展到江苏仪征卸甲集境内,到晏驾山这里,突然地就高出几十米,又突然地断了。而山下的凹地自古以来烟波浩渺,碧水荡漾,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稍加改造扩充,成了今天的登月湖,是个旅游踏青的好去处。老年人说,这晏驾山是一条巨龙的头,正探在登月湖里戏水呢。有龙有水的地方,定然是个好地方。这晏驾山名字的由来,就是因为这里曾埋葬过一个皇帝。皇帝姓甚名谁,已无法考证。但这晏驾山是块龙地,却千真万确。七八十年代,晏驾山所在的那个村每年考上的大学生超过卸甲集其他十几个村的总和;晏驾山靠写写毛笔字、画画花鸟鱼虫、爬爬格子在全省乃至全国小有名气的也不止一个;至于靠肚里墨水、靠笔杆子在城里某个机关或中小学校工作的,更是比比皆是。当地人说,这都是沾了晏驾山的“龙气”。
晏驾山不高也不大,在山多的地方只能算个小土丘,恐怕连正式的名字都不会有。山上以旱地为主,零零星星长着灌木,若不是隆起了一定的高度,与其他田块无大异。晏驾山山脚的周长是“九里十八步”。这个数字是我爷爷张吹子测出来的。在晏驾山一带,在卸甲集周围,提起张吹子,提起晏驾山“九里十八步”,稍稍上了年纪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爷爷张吹子的生命就是在“九里十八步”的故事里达到辉煌的。
故事得从卸甲集街道上的窦大头说起。窦大头是方圆几十里最有钱的人,驴拉钥匙马驮锁,他家的田亩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晏驾山就是他家的田产;他家的店也开了十几爿,啥店赚钱他就开啥店,卖布的、抓药的、粜粮的…… 占了卸甲集大半条街。窦大头家的地养活着成百上千户的穷人,成百上千户的穷人也通过租种窦大头家的地、在窦大头家的店铺进出把窦大头滋养得越来越肥头大耳。窦大头是他的诨号,只能背后叫,穷汉子们当面都得叫爷,哪怕比他还大个十来岁。爷不分大小。和能生财,善能养寿,窦大头一向以善人自诩,最怕有人议论他的恶名。哪家要是缺个花的,少个吃的,差个种的,找上门叫声爷跟他借,通常都没有问题。当然,来年连本加利是万万不可少的。
这年,窦大头的儿子窦小头年满十八岁, 他早就订下三茅乡大地主钱万富的千金,窦大头决定腊月初八这天为儿子完婚。窦大头是当地首富,跟四边十几个乡的乡绅豪富有来往,就连县长胡泽民见到他,也尊称他窦先生,他要为儿子办婚事,必定要办得热热闹闹,既不能在富人面前失面子,又要让穷人们开开眼界,让大家都睁大眼睛看看,我窦某人到底何许人也,拔根寒毛可以做房梁。
要想把儿子的婚事办得像模像样,吹鼓手少不了。过去不管穷人还是富人,遇到婚嫁、丧葬、做寿、上梁这一类红白喜事,吹鼓手必须得请。这关乎面子。若是丧事,除非逝者鳏寡孤独,无人奉养。即便对逝者不尽孝道的,这最后一回,也要大操大办,以此粉饰自己。吹鼓手又叫吹手,俗称吹子, 以唢呐为主,大小事情缺了他们,无论如何热闹不起来。小唢呐一吹,嘀嘀哇——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某家某户在做什么事了:曲调悲哀低沉的,是办丧事;曲调欢快喜悦的, 是婚嫁喜事;曲调热烈奔放又不失沉稳的, 是做寿。吹鼓手的多少,全看东家的经济实力, 至少得俩人。
窦大头要请吹鼓手,无论如何要请当地最好的,但哪个算最好,却没有个定谱。窦大头跟管家、本门堂兄弟窦四一商量,主意有了。窦四很快放出风去,不几天,包括卸甲集,周边十多个乡的老百姓都知道了:某月某日,窦大头要在晏驾山脚下举办吹鼓手大赛,优胜者将承接他儿子婚礼这笔生意, 报酬丰厚。
这样的消息,哪能逃过我爷爷张吹子的耳朵。
二
做吹手是我家的祖传技艺,解决了我家好几代人的吃饭问题,到我爷爷这一代是第几代了,谁也说不清楚。在旧社会,做吹手不是什么高尚、有脸面的差事。赵树理的短篇小说《福贵》里就有这样的描述:福贵在城里做了吹鼓手,老家长王老万知道后,差点活埋他。我们这里没有古板到这种地步, 但也有把这个行当叫作“丁字行”的。具体含义我没有搞清楚,猜想就是“末等行业” 的意思。规矩大的人家,学这行手艺,只能坐在荒山野地里练习,不能在家里弄出动静, 尤其家里有老年人的,忌讳,会骂:还没到那一天呢!饭总得吃,对于穷苦人,饿死事大,脸面事小。我爷爷凭着吹子这一技艺, 在卸甲集一带闻名遐迩。提起我爷爷的大名, 也许很少有人知晓;提起张吹子,没有人不知道他是我的爷爷,家住某村某庄,家门口有什么,屋后有什么,说得丝毫不差。
我爷爷张吹子的技艺是从他父亲、我的曾祖父那里口耳相传下的。那时没有简谱, 也没有什么五线谱,教授吹拉弹唱全靠“郎的个当”四个节奏,比宫、商、角、徵、羽五声音阶还要简单。虎父无犬子,我曾祖父老张吹子的技艺理所当然不赖,到我爷爷张吹子这一代,不仅全部继承了祖上的绝活儿, 而且发扬光大,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代“张吹子”的技艺,用今天的时髦话说,我爷爷张吹子的技艺达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地步。我爷爷继承了我曾祖父的衣钵,我曾祖父就告退养老。乡村的老人,说是养老,家前屋后的事,田里的活, 多少还得照看着。
二胡、竹笛、笙、锣鼓镲……通常的响器,我爷爷无不拿得起来放得下,传说他还能手、口、脚、身子并用,在同一首曲子里同时使用四五种乐器,绝不出半点差池。我爷爷最拿手的,是唢呐。百般乐器,唢呐为王,“丁字行”里,最嘹亮,最显功夫,最引人注目。唢呐一响,不是升天,就是拜堂;没有二胡拉不哭的人,没有唢呐送不走的魂;千年琵琶万年筝,一把二胡拉一生,唢呐一响等来生; 唢呐一响布一盖,全村老小等上菜,走的走, 抬的抬,后面跟着一片白……在乡村的各种仪式中,唢呐有不可替代的独特地位。我爷爷张吹子用唢呐除了能吹各种各样的曲调, 还能学各种各样的动物叫。他学牛叫,水塘边正躺着休息的老牛会停止倒嚼抬头朝这边看,也哞哞应两声;他学狗叫,能把几个庄子的狗引得汪汪汪吠声一片;他学鹰击长空, 能吓得左邻右舍的鸡乱飞乱窜。夏日纳凉, 冬日夜长,庄上人都爱坐进爷爷家的小院里, 请爷爷来一段。一段结束,又有人喊再来一段, 没完没了。“明天不要做事啊!”不到我曾祖母出来骂,人们都不愿散尽。而常常是, 我爷爷的唢呐一响,几个庄子的人都知道我爷爷家正热闹着呢,小院里的人越聚越多, 撵也撵不走。因了这技艺,我爷爷常常把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吹得意乱情迷,想入非非。我奶奶当年就是其中一个,与其说她是冲着我爷爷嫁过来的,不如说她是冲着爷爷的唢呐嫁过来的。“他那唢呐,比他嘴巴会撩人!” 奶奶这样跟人说过。
我爷爷使惯的那把唢呐连头带柄二尺来长,拆卸后一尺来长,已经陪伴了张家几代人, 口碗的黄铜胎质耀眼的亮,黑檀的管身早已蒙上了包浆。我爷爷把这根唢呐看作命根子, 让奶奶用黑布为它缝了个长套,出门背在肩上,回家交给奶奶搁在香案上。用这把唢呐, 爷爷能吹出更大号唢呐的深远粗犷,又能吹出更小号唢呐的轻盈巧妙。“瞧张吹子那唢呐!”有爷爷参加的红白喜事,爷爷一亮家伙, 围观看热闹的乡亲禁不住啧啧称赞。事实上,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爷爷闲在家里的日子屈指可数。哪家有个大小事都以请到张吹子为荣。使唤用气的乐器,尤其吹唢呐,耗身体,体质弱的,中气不足,力不从心,吹出的声音也病歪歪的,没有那种金属与金属碰撞的干净利索劲儿。每次爷爷做完生意回家, 哪怕夜半更深,奶奶都要用熬过的小半碗香油打三只生鸡蛋进去,让爷爷一口喝下,说这样强身子、补元气。这也是我家祖传的“秘方”,奶奶是从我曾祖母手上接过这份活计的。
我爷爷是个要强的人,还爱凑个热闹, 窦大头举办这么大规模的赛事,他肯定要参加。他参加比赛那天,奶奶为他把唢呐擦拭得更亮,布套也是新洗得一尘不染,往爷爷瘦长的肩上一套,真是英姿飒爽,玉树临风, 简直像威武的战士出征,又像古代传说中的侠客,身背长剑,行走江湖。
三
裁判台设在晏驾山顶上,用布幔搭着遮风挡日的帐篷。早早地,有人抬来四张油亮的八仙桌,拼成一个大台面,上面放着茶水、葵花籽和大京果、桃酥、脆角等点心。太阳升起不久,窦大头全家分乘着几顶小轿,由佃户一颠一颠地抬着,从卸甲集街道的方向浩浩荡荡地来了,窦四骑着头膘肉厚实的毛驴走在前面。山上等着看稀奇的人踮起脚, 伸长脖子,远远地望见了,纷纷说:“来了, 来了,窦大头来了!”也有的说:“窦爷来了, 比赛快开始了!”
不大的晏驾山,上上下下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看热闹的,远远近近赶来参加比赛的, 也有靠近的有钱人赶来为窦大头捧场的,那场面,如同搬来了集市。
比赛开始前,满脸横肉的窦四敲了一声铜锣,安静下场子,扯着公鸭一样的嗓子宣布比赛规则。规则很简单:每间隔一段路跟一个吹手上场,围着晏驾山吹唢呐,边走边吹,吹什么调子不定,但不能重复,圈数最多, 能坚持到最后的,就是赢家。规则宣布一结束, 除了毛伢子盯着八仙桌上的葵花籽和油灿灿的面食点心流口水,心不在焉,老百姓都瞪大了眼睛,尤其那些年纪大的,都活了几十岁, 从未听说过吹鼓手有比赛的,今天赶上好戏看了。
又一声铜锣响,呜的哇——比赛正式开始了,第一个吹手走出二三十步,铜锣再次敲响,第二个吹手跟上,接二连三,连续不断, 整个晏驾山很快笼罩在一片越来越热烈的唢呐声中。低沉的,婉转起伏,穿透人心;高昂的,飞上山顶,余音不绝,天下所有的热闹, 像是都聚集到晏驾山来了。
轮着我爷爷张吹子上场,早有人认出, 他刚一迈步,山上山下立即一片叫好声,我爷爷气运丹田,黄铜的声音直冲云霄,果然不同凡响。虽然已有二三十人上路,但我爷爷张吹子就是张吹子,吹响的唢呐声明显不同于其他唢呐的声音,高亢、欢快、悦耳, 带着韧劲,像是朝天抛出了一条细长柔滑的绸带,把晏驾山缠绕上一圈又一圈。技艺一般的,迈着步子,捂着洞眼,运着气,疲于应付,只求不断调,哪里还顾得上精彩。也有入门时间不长,学艺不精的,吹了十来个曲调,再也吹不出新鲜的,慌乱吹几段,想多蒙混片刻,又自知技不如人,随后羞愧退场。我爷爷名不虚传,只见他迈着细长的腿, 轻松自如,摇头晃脑,一脸得意。
听我奶奶在世时讲,我爷爷是个典型的“人来胜”,人越多,气氛越热烈,他越好表现, 越想卖弄。他吹到路边人多的地方,人家在他耳边大声喊:“张吹子,好样的!”“张吹子,加把劲!”他就趾高气扬地朝人家点点头,腮帮鼓得更圆,脖子上青筋暴得更起, 吹得更欢、更响。
太阳越爬越高,窦大头全家及他的狐朋狗友在山顶上喝茶、嗑瓜子、吃点心,谈笑风生。这场比赛除了卸甲集本地的吹手参加, 差不多吸引了周边清水、新民、月塘、农歌、枣林等十多个乡镇的吹子好手参赛,甚至还有搭界的六合县、冶山县、甘泉县和安徽省天长县的吹手大老远赶来,一共来了不下二百人。快到晌午,许多人大概肚子饿了, 腿酸了,中气不足了,纷纷岔了气,断了调, 败下阵来。他们收拾起家伙,红着脸退到路边, 路远的走人,路近的继续留下看热闹。
而此时,正是我爷爷张吹子最来劲的时刻。这其中有个半夜鸡没叫从甘泉县赶来的吹手,他在当地也是大名鼎鼎,他老早听说了我爷爷的威名,心里不服,在甘泉他的生意不愁做,他绝不是想到卸甲集来招揽窦大头的这笔生意,他就是冲着与我爷爷一比高低来的。别人开始败下阵,他却精神抖擞, 得意扬扬,他一手按住唢呐,一手从背后又抽出一支唢呐,同时放在嘴里,吹得震天动地地响,立刻引来阵阵喝彩声,山上窦大头一家也停止了谈笑,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他。这汉子得意忘形,存心让我爷爷难堪,他大步赶到我爷爷前面,转过身,退着走,边吹边朝我爷爷挤眉弄眼。我爷爷装作没看见, 自顾吹着走着,猛抽一冷子,把唢呐的哨子放进了一只鼻孔,半按着,捏住另外一只鼻孔, 用嘴换气,唢呐声却依旧欢快嘹亮。路边看热闹的人一开始没有留神,等看见,一齐指着我爷爷的脸拼命叫起好来,巴掌都拍红了。山上窦大头一家由于距离远,看不真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山下传上话来,他家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一起离开席位,向山下走去, 想靠近我爷爷看个仔细……把我爷爷那个得意的!比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甘泉的那汉子,只得灰溜溜地收起了一只唢呐,继续跟我爷爷拼命。他这种雕虫小技, 对我爷爷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听庄上上了年纪的人讲,我爷爷学农村大清早的鸟鸣、鸡叫、犬吠,能同时吹响三支唢呐而声音又各不相同,无不惟妙惟肖。
经过这一折腾,其他的吹鼓手早没了信心,自知不是我爷爷对手,陆续打退堂鼓, 甘拜下风。要到吃中饭时间,晏驾山脚下仅剩下我爷爷和甘泉的那汉子两根唢呐在响亮了。
家里有事的,先回去做饭了;一时闲着的, 继续赖在山上山下看个究竟。又有捧着饭碗, 再次从家里出来,站在田埂上看的。还不时有刚刚闻讯赶来,满怀好奇聚向晏驾山的。
(发表于《参花》2023年6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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