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长寿终于同意跟儿子宝根进城了。
宝根开车来接父亲。李长寿刚上车,想想又下车围着自家庄院转了一圈,见门窗都已关好,屋后的柴草堆放得整整齐齐,这才放下心来, 重上车坐好。因担心自己三两个月回不来,就拜托站在一旁的三姑奶奶照应自家庄院,刮风下雨多来看看,田里的庄稼就拜托你家的小辈们管护了。三姑奶奶一听,不乐意了,尖起嗓门说,你这老倔驴,啰嗦个没完没了,一个庄台上相邻几十年了,对人还不放心,你又不是去西天取经三年五载回不来。三姑奶奶又像嘱咐出远门的孩子一样仔细嘱咐李长寿,进了城,先赶忙把病治好。去了城里要改改性子,跟小辈们相处随和些,亲热些,不要老想着回来。对自己要好些,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不要省钱,你儿子媳妇供得起你吃喝。年节时不要忘了回来上祖坟,给祖宗亡人烧纸钱。
车子开出庄台,开上村道,李长寿看见罗锅子老鸭倌赵旺财吆喝一大群麻鸭慢腾腾地走过来。车子停下让道,鸭群呱呱叫着,一只只扭着屁股下了村西头的大草塘。李长寿把头伸出车窗外,向赵旺财摇手招呼。赵旺财叽咕着,进城好,进城好,然后弓着背目送汽车朝着县城的方向驶去。
车子开上高邮湖大堤,李长寿抬头远眺,一望无际的湖面上一方一方地插入毛竹竿围起了网箱,鱼儿在网箱里不停地扑腾。竹竿梢上蹲着一只只白鹭、灰鹭,它们伸长了脖子,随时准备扑向水面逮鱼。大堤外侧竖立着一栋栋新建的楼房,门前的水泥路两侧栽种了香樟和桂花树,树丛里立起了路灯,灯杆下摆着墨绿色的垃圾筒,这是新建的“美好乡村”居住点。儿子宝根叮嘱父亲坐稳了,挂挡加速。大堤上铺了黑色路面,平平整整,宝根把车子开得稳稳当当。湖面中央的航道上有几艘机船排成一队正不紧不慢地朝对岸驶去,宝根见他父亲的目光随着机船远行,一直沉着脸不讲话,知道他心里还是放不下自家的老庄院, 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就提醒老爷子喝茶。李长寿望都不望身旁的茶杯,硬邦邦地迸出一句话来,我没有这个习惯。
李长寿还在生闷气。临上车时爷俩吵了几句嘴,老爷子要把坛坛罐罐带上车,宝根不让带。宝根说,你带这些穷家当进城有什么用?没有地方放置。李长寿瞪了宝根一眼, 心想,你小子懂什么?穷家值万贯,没有这几坛腌菜,早晚我吃什么?僵持一会,李长寿坚持抱了一只腌菜坛子上车。
车子下了大堤,拐上一条水泥路。水泥路旁,一条大河向前延伸,河口与湖口相连处, 有一条铁壳机船来回摆渡。码头上停着几辆摩托车、自行车,一群行人等着上船过河。一辆越野车从后面赶上来要超车,险些撞上宝根的轿车。宝根急忙鸣笛,又打了把方向盘, 一脚把车刹住。越野车也刹住, 车窗揺下,宝根见开车的是同一个庄台上的包工头二歪子, 把一句骂人的话咽回肚里。二歪子咧开歪嘴一笑,热情地打招呼,宝根哥,接老爷子进城啊?下次回来记得找我,我请你喝酒。说罢,递支烟过来。宝根不抽烟,不接,摆摆手, 对二歪子笑了笑。二歪子一踩油门,越野车一溜烟开走了。
二
几年前,李长寿的老婆患了食道癌,宝根带着他妈到扬州、南京的大医院治疗,治了两年,人还是走了。他妈走后,宝根就劝父亲进城一起过。李长寿不听宝根的话,待在老庄院不走。宝根心疼父亲,一个人在家冷锅冷灶冷床铺,要是烦闷起来了,连个陪着讲话的人都没有,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又怕庄台上的邻居们骂他不孝顺。宝根来接父亲几次,把李长寿逼急了眼,朝儿子吼道: 你个浑小子,我拍拍屁股走了,把你妈一个人丢在这里呀?她尸骨未寒呢!我跟你进城, 进了城我干什么啊?白吃白喝等阎罗王来收我走呀?宝根没了辙,搬来姐姐当说客。姐姐宝芹嫁到湖东岸的高邮城里,家里开了个酒店,平日里忙,轻易不回来。这次回来跟老爷子话还没讲上几句,电话倒是一个连着一个地接。李长寿厌烦了,又见她烫了大波浪的头发,脖子上围根粗黄金链子,描眉画眼的实在是烧包,就吼了声,“你烦不烦人? 快回去吧。”宝芹也真忙,丢下一大包保健品匆匆回去了。
左邻右舍听说了,都说李长寿拧,儿子儿媳在县城里,一个是国家干部,一个是人民教师,都是吃公家饭的人,跟着进城享福多好?非一个人待在老庄院里,真是头倔驴。
李长寿住的村子叫“马汊河”,坐落在高邮湖西岸的一个汊湾里,这里虽离县城不远,但因河汊密布,交通不便, 村里人骑车进城要过两个渡口,有十几里路远,开汽车绕道, 要多行十里路。庄上人祖祖辈辈半渔半农, 农忙时耕耘,农闲时打鱼。这些年来,李长寿种了一块水田和一块坡田。水田每年种一季水稻一季小麦,坡田种黄豆,种花生,种红薯。农闲时,李长寿下湖在浅滩上布“地笼”。“地笼”是一种封闭的渔网,用铁丝一节节支撑起来,长长弯弯的像条百节虫,鱼虾游进去出不来。李长寿每天清早起网收了鱼虾, 摘了瓜果蔬菜,骑上自行车去县城农贸市场售卖。卖完鱼虾蔬菜,他又去相熟的饭店里倒泔水,带回家喂猪。隔几天他去一次儿子家, 送去新鲜的鱼虾蔬菜。儿子儿媳见他忙碌, 不落忍,特别是在老母亲病逝后,见他一把年纪了,一个人骑车来回,怕他出交通事故。要是出了事故,怎么向九泉之下的母亲交代呢?所以就一直不让他进城卖蔬菜卖鱼虾。怕他手头紧,钱不够花,儿媳每月定时给他钱。李长寿一辈子省吃俭用,种的两块田已经够吃够喝了, 多少还能余些钱,又进城卖鱼虾蔬菜挣钱,钱哪能不够花呢?倒是存下一笔钱, 留着准备给孙女上大学用。
李长寿告诉过三姑奶奶不去儿子家的理由,他说,我是个劳作命,每日一不忙碌, 筋骨就酸疼。我是个闲散的人,儿媳妇家干干净净清清亮亮,我去了就坐不住,痰朝哪吐呀?烟灰朝哪弹呀?他家地板擦得像面镜子,我没法下脚。李长寿还有一条不去的理由没对三姑奶奶说,儿媳妇每晚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在脸上敷面膜。每早出门前对着镜子描眉抹红,她从你身边走过,身上的香味冲鼻子。李长寿哪受得了这些,可这些话说不出口呀。
造物弄人, 这回不去儿子家不行了。 这一阵子, 李长寿有些咳嗽, 咳得也不算重, 有一声没一声地干咳, 嗓子眼里痒痒。李长寿本人倒没在意,庄户人,小病小灾的不算什么。三姑奶奶察觉了, 说你怕是着凉了, 吃些药吧。消炎药丸吃了一把,感冒冲剂喝了几袋,总不见效。又到村卫生室打针、输液,全然没有效果。不仅没效果,后来,咳出的黏液里还渗出鲜红的血丝。李长寿拧劲上来了,奶奶的,不就咳嗽几声嘛,还能要我的老命? 自己找来偏方治,罗汉果泡茶喝,雪梨熬汤饮, 就这么扛了一阵子。
三姑奶奶见他咳出血丝,倒为他慌了神, 怕是个恶疾,一声紧着一声地催促他告诉宝根,带他去县城医院治疗。李长寿不听。三姑奶奶狠狠瞪他一眼,转脸火急火燎地让家里的小辈给宝根打电话。宝根一听,急了眼, 立即来接李长寿进城。
三
宝根的家在城西一个叫“滨湖雅居”的高档小区里,住的是一座带电梯的高层公寓。这个小区临湖,站在阳台上眺望,马路对面是滨湖公园。公园中央有个瘦长的小湖泊, 每天早早晚晚有不少男男女女围着湖泊跑步、跳广场舞。宝根为父亲买了入园的月票,并且告诉父亲,这个湖泊叫“小瘦西湖”,这个公园是仿照扬州瘦西湖公园建的。他让老爷子每天去公园里逛逛。李长寿连连摇头, 心里好笑,什么“瘦西湖”? 就是个大水塘! 我家住在高邮湖边,天天看真山真水,还看什么瘦西湖?让宝根把月票退了,不要糟蹋钱。
宝根第二天陪父亲去县人民医院,呼吸科主任亲自接诊,开了几张检验的单子,又开了X 光胸透的单子。临近中午时,检验结果和胸透片子出来了。呼吸科主任指着片子说, 气管里有片阴影,应该是肿瘤,得转胸外科。下午到胸外科,让做CT 检查。影像科主任和宝根熟识,把宝根请进影像室,指着电脑屏幕说,老爷子有问题。宝根看见屏幕上黑黑白白的颜色,看不懂,就问主任什么问题? 主任说,再做个核磁共振吧,进一步确诊。核磁共振做了,影像科主任说,肯定是肿瘤。为对老爷子负责,我请胸外科主任来会诊。两位主任商议,要尽快手术切除。胸外科主任说着就要安排床位。说罢, 胸外科主任想了想, 又说,要不,你带老爷子去南京大医院查一查, 看肿瘤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回到宝根的家里,李长寿见儿子的脸色难看,再三追问自己得了什么病。在医院里,儿子是背着自己和医生商议的,李长寿并不知情。宝根是个实诚人,不会说谎,又不敢直说,怕父亲接受不了,支支吾吾半天,惹得李长寿发火了,朝儿子吼起来,你不要糊弄我,大不了是一死。父亲活了六十几岁, 有儿有女,这辈子活够本了。我不怕死,你怕什么?宝根拉着父亲坐在沙发上,耐住性子说,哪有这么严重?医生说你嗓子眼里长个瘤子,让去南京大医院动手术,摘除就好了。李长寿说,你不用多说,上南京费那个钱干什么?我心里有数,送我回去,要死死在家里。死了也好,也该去陪你妈了。想起前几天夜里梦见宝根妈,李长寿眼角湿润了,和缓一下语气说,宝根啊,我就求你一件事,我死了, 你可不能回去操办我的后事,得由你姐悄悄地操办。宝根摇摇头,急了眼说,什么死呀活的,带您上南京就是动个小手术。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多少病都能治好,您这个小毛病算什么呀?李长寿拧劲上来了,站起身说, 父亲哪里都不去,明天回老庄院!
见天色暗了,宝根打开电灯,客厅里霎时明亮起来。李长寿的肚子咕咕叫了,见儿媳妇和孙女还没回家,正要问宝根怎么回事, 宝根说,尽忙着看病,忘了告诉您,您孙女高考成绩好,填报了南京的一个名牌大学。为了奖励她,您儿媳带您孙女去东南亚旅游了,十多天后回来。今晚不在家做饭,我请您去外面饭店吃。说着,从柜里取出瓶酒来。李长寿说,你小子也学会烧包了?居家过日子,要踏踏实实,不年不节的,怎么好好的去饭店吃饭?今晚我来做饭。说着,打开冰箱门,见里面有鱼有肉有蔬菜,挽了袖子就进厨房。
李长寿在厨房忙了一会,洗菜切菜,只觉厨房窄狭,不如在老庄院忙得洒脱。在老庄院都是直接去菜园里拔菜,到湖边洗净了拎回家。切好菜下锅,李长寿打不着火,问宝根。宝根说旋按钮,还是打不着火。宝根进厨房一看,扑哧一声笑了,见地板上洒了水, 湿漉漉的一片。低头一看,灶台底下的燃气阀门还没打开。
四
早上起床后,宝根说什么不让父亲熬粥, 非拉着他去饭店里吃早点。李长寿理解儿子的用意,是孝敬自己,也就不犟了。爷俩点了烧麦、包子和酥烧饼,又各上了一碗豆浆。才夹起筷子,宝根的手机响了,是县医院胸外科主任打来的,说是巧了,南京的一位专家上午过来,你陪老爷子来,请南京的专家看看。
南京的专家仔细看了片子,认为不是肿瘤,是卡在气管里的异物,问李长寿记不记得咽下什么异物了。李长寿摇头,不记得。专家用支气管镜检查,顺手取出异物,是一根鸡骨头,因长时间滞留,鸡骨头已经和黏膜粘连了。
李长寿一时不能说话,对宝根使眼色。宝根先是不明白,问父亲想说什么。李长寿拉着宝根到一旁打手势。宝根才明白,李长寿要送礼,让宝根回老庄院,把托三姑奶奶照看的几只老母鸡捉过来,送给几位医生。宝根说,这事不用您操心,我会操办好的。
满天的乌云散去了,宝根全身轻松。宝根本来要打电话喊姐姐宝芹过来一起侍候父亲动手术的,现在不用了。宝根把父亲接回家,买了鸡鸭鱼肉和新鲜蔬菜,让他按时吃饭。又买了牛奶和水果给父亲补充营养。李长寿做的是微创手术,能正常吃喝正常走动, 手术的当天下午,他就下床活动。他是个在田野里劳动惯了的人,儿子上班去了,一个人在家待着,百无聊赖。他站在窗前眺望马路对面的公园,见树林边一个老头抽陀螺。老头一鞭接一鞭地抽打,陀螺嗡嗡作响,飞快地旋转。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穿一身白色运动服,在抖空竹。
在儿子家静养了几天后,李长寿待不住了,闷得慌,想回马汊河老庄院,又怕儿子阻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下楼在小区里随意逛逛。
(发表于《参花》2023年7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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