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稿电话:0431-81686158

TOP

六子那个人
2023-07-14 13:24:38 来源: 作者:李同书 【 】 浏览:287次 评论:0
12.5K

   六子说,他要在临街两间砖木结构的平房里卖针头线脑、油盐酱醋茶,六子看着柜台上发音悦耳的计算器说出此话,目光灼灼有神,两根被烟卷熏成蜡黄色的手指漫无目的地在计算器键盘上滑行,无序的乐音形成一串杂乱刺耳的雨滴,莽撞慌乱地冲撞着我的耳膜。他左手多余的一根手指蜷缩在拇指上,色泽暗淡,也许他对这根多余的手指心存芥蒂,总是插在裤兜或者缩在袖口里,因为这只多余的手指,他羞怯、自卑,像一只敏感的刺猬。他无所事事、心事重重,游荡在无聊而漫长的日子里。

   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气味,是长期寒酸和自恋积垢出的沉淀,很容易让人嗅到家畜的味道。所到之处,旁人避犹不及。他是常客,但很少消费,滞留的时间顶多一支烟卷的工夫,有时候买一瓶本地的碧波老窖, 用一只口径又大又圆的塑料杯子三次喝完,携裹着浓浓酒气,趔趔趄趄走出店门。多是喝上一杯,将瓶盖拧紧,把塑料杯扣在瓶嘴,让我替他保存,天马行空地与我闲聊。他有眼力劲儿,顾客多时,看我忙得一塌糊涂,就坐在角落,不言不语,顾客少了,踅摸到柜台前,摆弄着计算器,搜肠刮肚地逗我开心。我抱着进店是客的想法与他闲聊,不影响生意,妻子说不出什么,有时候,她忙着,发出一声会心的笑,说明她心有二用,暗下留意着我们谈话的内容。我和妻子自打开店,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分工,她负责衣帽鞋袜日常用品,我负责烟酒副食接人待物。六子是熟客,有什么说什么,常常跟我们打趣, 你们俩,一个栓宝一个银环,夫妻店。村委会的广播喇叭里经常巡回播放豫剧《朝阳沟》, 他借二两酒劲儿,时不时哼上一句,在这里一辈子,我也住不烦,住不烦啊——长长尾音曲折缠绵,中音假嗓,惹顾客大笑不止。当然也有烦人的时候,我总是嫌妻子因为卖东西跟顾客发生口角,而妻子并不认为自己错,埋怨顾客挑三拣四、无中生有,我跟妻子冷战,谁也不理谁,持续了一阵子,都不想主动向对方示好,妻子一声不吭,脸拉得长, 我心生怨怒,总想找机会发泄。六子一眼看出局面,把左手暴露在我的视线里,那根多余的指头翘起来,像动物一样跳动,很滑稽, 我把他寄存的酒瓶拿出来,每人一只塑料杯子,面对面喝,一人一只鸡爪啃着。我这面很快释然,临走,六子抬起左手在妻子面前摇来摇去,那根褐色的指头像一只蠕动的豆虫。妻子噗嗤一笑。

   这个粗枝大叶的男人要开店,别说我们不信,很多顾客也不以为意。尤其是素昧平生的过路客,嗅到一股陌生刺鼻的怪味,纷纷躲之不及,逃之夭夭,再回身的一刹那, 厌恶地盯了六子一眼,暗中骂一句只有自己听清的话,神经病。六子不会知趣而退,而是有自己的一套说词,人不可貌相,干什么也不会在脸上写着,说不定日后我会发财做大老板。冲一个转身即走的妇女后背翘一下指头,嘿嘿裂开一嘴黄牙,发财做大老板。六子没有马上走的原因也许只有我知道,不过我不会像妻子那样一味地做出嫌弃的表情, 虽然我知道敏感的六子觉察出我对他的态度模棱两可,但是在他还没有做出大的举动之前,我想保持这段交往。他在讨好我,一直认为我是他的救星。当然,我真正的用意是把他作为顾客,妻子不知道我的想法,六子也不知道。他继续乐此不疲地拨弄计算器。

   我认为六子没有因为酒精作用而丧失理智,相反,他非常清醒,敏感而激进。酒气将他托举起来,他一边嘿嘿笑着,蓬乱的头发几乎触到天花板,用意志俯视着我们,像一只聒噪的老鸹。我要做老板,多一根手指, 数钱方便快捷,你们谁能跟我比,谁能跟我比?哈哈,嘿嘿。我抬头看着悬在空中的六子, 说,你下来,下来,我跟你商量做老板的事情。他从板凳上跳下来,脸像猪肝,又红又黑, 一股酒气撞我一个趔趄。我兴奋盎然,不断给他打气,他像一个听话的孩子,眼睛睁得很大,听我操着蛊惑的语气,掰着指头列举开店的三大好处,一,赚钱,二,赚钱,三, 赚钱。六子摇头,第一次玩味着我的三大好处, 似乎与我的出发点迥然不同。一边心不在焉地拨弄计算器的键盘,那些跳跃的音符像盲目飞舞的昆虫,一边盯着我身后悬挂在货架上的一张风景秀美的挂历,那样子,有一种沦陷的痴迷。不过后来我知道了,他当时盘算着要不要在自己八字没一撇的店铺里悬挂一幅山水条幅,我的蛊惑想当然地失效了。我认识他之前,并不知道他已经在心里萌生了关于开店的想法,他一直把这些想法储存在脑海里,酝酿、发酵、直到成熟,然后打开封存的闸门,让酒一样醇香的想法源源不断冒出来。我心里怀揣着一个算不上高尚的念头,只有我晓得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我正在绞尽脑汁地扩大店里的业务范围,如果六子把店顺利开起来,那样,客户群又增加了一个新成员,会使我的批发生意锦上添花、日益繁盛。我当然看重六子的开店行为。我可能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无法摆脱渴望利益的原始心理。我惴惴不安,又自得其乐。

   我和六子属于那种不打不成交的关系, 做批发部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六子多余的那根手指在左手,还是在右手。我在正式营业的前一天晚上盘点货源,临街的铺外不断传来鸡飞狗跳的声音,那晚的月亮又圆又大, 所有喘气的动物都以为白天在继续履行义务, 共同庆祝时间的慷慨赠与,六子就是在这个时刻成为我第一个顾客的,他买了一瓶碧波老窖,两口喝下半瓶,四口瓶子见底,他说, 再给我来一瓶。我很吃惊,你这样不行。他眼睛睁得很大,我注意他左手多了一根手指, 我把他突然抓在手里的第二瓶酒夺过来,提高声调,你这样不行。他愣愣看着我,忽然, 嘿嘿笑了,露出又黑又黄的牙齿。

   开店之初的六子俨然一个跨入陌生人家的不速之客,除了两间临街的门面房,商品价格、商品类别一窍不通,对经营更是一知半解,不甚了了,我充当六子的引路人,他好像很乐意我现身说法,像一个小学生,毕恭毕敬、心怀虔诚。我很高兴,直接夸他, 他一直很受用,一张宽大的、又黑又红的脸颊泛起光泽,头发直立,看样子要飞,我紧紧拽着他的左手,那根多余的指头黏唧唧的, 有一种炽热的感觉。我说,你听我说……他诧异我一眼看穿他的想法,一下子矮下来。做生意的初衷是什么?是赚钱,做生意的目的是什么?是赚钱。他继续听我现身说法。不过他的口算能力出乎了我的意料,我为一桩生意在计算器上忙碌的时候,他已经熟练说出了默算的结果。他眨着一双小眼睛,诡秘地朝我笑着说,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师傅。我用眼睛接过他投过来的微笑,点头,会心一笑,算默认。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沾沾自喜的,让你三分又何妨,还不是每天赚你一些。我的唯利是图对初入商海的六子只是一个模糊的程式而已,他除了隔三岔五到我的批发部进购一次商品,更多时间是围绕自己的店铺忙忙碌碌,因为业务不熟,显得烦琐棘手很多。他从来不看价格表,也不过多留意产品价格,只要是看中的商品,质量过硬,全部购下,没得商量。这种事不关己的散漫, 只有傻瓜才干。妻子在一旁提醒,六子,你要用心,一种商品一个价格,搞不好,就亏了。他诺诺应着,表示明白。最后,我挑一种商品, 问他价格,他不假思索,张口报出,又拿出一种商品,他照例脱口说出来,妻子在一边叫喊,你脑子真管用。他嘿嘿笑着,我知道他要飞了,赶紧扯住他。但也有不灵的时候, 他告诉我,多数是因为喝多了酒。

   过了很长时间,有一次,他真诚地对我说, 离开你还是不行,是不是我过于依赖?人啊, 还是应该相信自己,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干自己想干的,世界只有你自己救出来。我吃惊地看着他,认识这么多年,他忽然成哲学家了。

   我正在忙碌,忽然接到六子打来的电话, 急切沙哑的嗓音要穿透我的耳膜,我相信他跟前一定站着很多人。照他的秉性,不会把电话调成静音,他不是询问商品价格就是咨询货源库存情况,我和妻子一直认为他记忆力超强,可是回家的工夫,这一切就成了问题, 改变了我们对他的看法,这也一直是他伤脑筋的事情,再次进货,我把价格表一式两份, 兜里一份,柜台后面一份,不用打电话,瞅一眼,就明白。他频频点头,记下了,记下了。那你说这个卖多少钱?妻子指着一袋蓝月亮洗衣液问。两块二,他张口就来。这个呢? 我指着一箱店小二干脆面。十八块。可是不到一晌的时间,又接到他高声大气的电话, 还是价格,我没好气,看价格表!挂了电话, 心想,这啥人啊?他情急之下仍然找不到北, 当着顾客的面高声大气地打给我电话,从来不避讳,然后再以零利润的价格把商品卖给顾客。他没有商业秘密,好像不是为利润而做。为什么开店?这个问题不止一次地摆在他面前,我等着他的反应,挨了好一会儿,他说, 我不知道。让人哭笑不得,我冲他喊道,赚钱, 赚钱,知道吗?他眨巴着小眼睛,困惑不解地看着我,好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是吗? 只是没把这两个字说出来。

   一段时间以后,六子竟然把小小的店铺打理出井井有条的样子了,那时候,我几乎对他丧失了信心,他压根不是做买卖的料, 我不想继续给他提供货源。他有一阵子没来, 我多方打听,大家也知之甚少,头摇得像拨浪鼓,是人家不想多谈,还是他准备放弃? 我心里有一个疙瘩。他终于来了,仍然骑着那辆破旧的脚蹬三轮车,车上装着回收的清荷泉啤酒瓶和干脆面纸箱子,他把进货清单交给我,拿出寄存的半瓶碧波老窖,开店助长了他喝酒的习惯,是不是利于喝酒才蒙生开店的想法?我还是需要了解。妻子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忙自己的去了。我一边发货, 一边听他唠叨。店前的路面硬化了,做了一个灯箱,一到晚上,灯箱就亮了,一闪一闪的, 好看,孩子在家憋不住,跑过来看稀罕。这些不够,得扩大营业面积,增加项目,搭了一个棚子,四面墙用模板固定,留一个小窗, 亮堂,人家老远过来,隔着窗能看见里面的商品,说不定买的心就有了,你笑啥?我可是做好长期干下去的准备,不信?那就走着瞧,你还别说,我真就打算干上了,除了保留原有的商品,还增加了蔬菜、馒头、鸡鸭鱼肉、童鞋、袜子、裤腰带、铁丝、三角带、卫生巾、纸尿裤,别不高兴,好一阵子没去县城,去玩儿,回来把货捎带上了。他再次做出想飞的状态,我一把拉住他,只要把店开好,比啥都强。他没忘喝酒,咕嘟一口, 我怕他再飘,索性招呼其他顾客,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自顾喝酒,眼睛睃着进进出出的顾客,看见熟人,忙不迭打招呼,跟以前判若两人,买啥?差点没把心里话说出来,到我那儿买去,优惠。发展到跟我抢客户,看来真的进步了。看我不忙,就把商品的种类和价格告诉我,习惯性摆弄着计算器,用沙哑的嗓子讲商品搭配,还是惯有的风格,只要相中产品,价格是次要的,把产品卖出去, 就是本事,赚钱不赚钱是另一码事。有人凑过来,你店在哪儿啊?他眨着被酒精烧红的眼睛,得意地报村名,姚集姚集。看看太晚了,麻利地往三轮车装货,头前带路的做派。我为他担忧,这样做下去能坚持多久?积蓄没了,以后怎么生活?他留给我一种满不在乎的印象,说不上几句好听的话,就飘飘然, 知道我看不惯,就嘿嘿笑,一点没有悔改的意思。后来我和妻子知道他改不了,权当看他耍把戏,不当真了。他时而去县城,时而在我的店之间来回跑,货源充足,花样翻新, 小店里满满当当,下脚的空地儿都没有,每次来进货的时候,不断皱眉,放哪儿?都认为生意做到这份上,很好了,他开始飘起来, 来年,开连锁,做大老板。只有我明白,他资金链快断了,账簿上趴着三位数的欠账。

   我注重商品利润和经营技巧,对六子这种漫不经心的经营方式不敢苟同,暗地提醒他,到县城进货,要小心黑心批发商。他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事不关己的态度惹恼了我, 你这样做,迟早要吃亏。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我甚至有些嫉妒县城那些与他交往的供货商, 遇到白纸一样简单的客户,生意真是好做多了。

   晚上打烊,睡不着,不想看每个频道都在循环播放的宫廷戏,给六子打电话,问他干吗呢?要不要过来喝点。妻子撇嘴,都啥点了,还喝。我没理她,六子那面仍在营业, 一屋子闹哄哄的,听不清他说的啥,后来他走到店外,声音大得令我发颤,丝丝电流似乎带着一股酒气,我赶紧关了手机,逃似的钻进被窝,甩给妻子一个后背,睡觉。

   冥冥中,六子朝我嘿嘿笑着走来,一张又红又黑的脸庞忽然变得煞白,左手在头顶挥舞,像一只大鸟的翅膀,忽然飞起来,再也看不见熟悉的五官,瞳仁里只有一个模糊的黑点在移动,黑点渐渐变大,成了六子。啊! 我大叫一声,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妻子摇着我, 你怎么了?好一会儿,我说,要不,咱劝劝六子,别让人干了。睡觉,妻子嚷道。

   我承认自己一直被六子困扰的事实,他愈是对利润满不在乎,愈是加重我内心的担忧,我这个人素来患得患失,又染上失眠, 想到后果,更是寝食不安。终归是自己的客户,他还欠了那么多债,这些,妻子都不知道, 如果继续亏损下去,吃亏的一定是我。当初就不应该蛊惑他开店,也许,认识他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他更适合做局外人,本来他就是一条永远不会并行的单轨车道。但是我还是觉得六子没有到不可救药的地步,经商的人像黄牛身上的毛,人人踌躇满志、雄心勃勃, 捡块石头,说不定就会砸中几个老板的脑袋。我不知道六子是不是在赶这种时髦,不过把店开起来,满足了虚荣心,想不到大字不识的他格外看重虚名,开店做买卖是一个体面诱人的行当,他六子活得有点不得志,很容易让人不知不觉地把窝囊这样的贬义词戴到他身上,有一个自己的店铺,无疑是证明自己的最好方式。他特别需要一把火点燃内心隐藏许久的飘然,把孤独单调的日子打扮得靓丽一些,也许,这才是他坚持做下去的初衷和用意,后来我总算明白,原来六子开店, 并不仅仅看重利润。

   有一次,他喝醉了,我眼睁睁看着他飞起来,像传说中的大鸟在厚重的云层下,极尽聒噪之能事。后来很多年,我在经商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六子那些胡言乱语时不时像蜜蜂一样在双耳萦绕。人到底图个啥?不就是活出个样子,给人看吗……自个吃的,喝的, 算啥,还不是一个人的世界,人心里有大伙儿, 处处想着别人,老了,走不动了,大伙抬你、敬你,还不是你平常心里有大伙儿……我把六子这话说给妻子听,她许久没动静,后来投给我一个暖意的眼神,把一个存折递给我, 说,你把这些捐了吧,那时候,刚好汶川地震。

   我一直想创造一个与六子推心置腹的机会,但这样的机会很少。

   我们彼此像隔着一堵墙,六子同样有这样的感觉,每次进货,都想多逗留一下。有时候,看我忙得像一只陀螺,手脚并用,就推迟了回家的时间,帮我发货、装车。晚了, 脚蹬三轮车,没有照明灯,我给他一只手电筒, 叮叮当当地,很晚才能回到家,我心里一直很愧疚。哪天不忙,一定留他吃顿饭,我对妻子说。

   很快,有一个与六子单独坐下来的机会。我不胜酒力,但在那个闷热得像蒸锅一样的中午,我主动留下了六子。是店里难得最清闲的时候,窗外的云层酝酿已久,空气滞闷而潮湿,梧桐树阔大的叶片低垂着,炽烈的阳光照射在地面上,滚烫、灼热。店里没有顾客,正是喝酒聊天的好机会。六子单纯、直率、简单,少有城府,这也是我愿意与他交往的原因。虽然我们居住在两个村庄,凭多年的阅人经验,我揣摩出六子属于那种可交类型的人。那个风雨欲来的中午,六子坐在我的对面,满脸大汗,不时抬起左手在脸上胡乱抹一下,六指愈显突兀。他让我关掉电风扇,手里摇着麦秸扇,在陌生的地方, 他好像从来没有拘谨感,一直把我的店当成自己的家,把我当朋友。倒是我,反主为客, 被他一次次劝,吃菜呀,或者,你看看你, 咋这么假?这道宫保鸡丁不是很地道吗?他喝了半瓶白酒,这么热的天,老喝白酒怎么行。我打开冰柜,拿出两瓶啤酒,他直接把啤酒放进冰柜,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我希望他敞开心扉,妻子到外面催账去了,应该不会有顾虑。他只顾喝酒,似乎并不打算说什么,在那个难耐的中午,我一直觉得有很多话要说,我想你不说,我开始吧。开店之前,我跑运输,是村里第一个跑运输的人, 往县城拉大葱、白菜、番茄,地里有的,逮什么拉什么,后来遇到一个跑摩的的,带我在县城兜了一圈,我觉得特酷,主要是没什么本钱就可以挣钱,我卖掉那辆机动三轮车, 买了一辆崭新的雅马哈,刚开始,我不熟悉地形,载上客,瞎子一样摸索着开,绕来绕去, 终于到了目的地,我对顾客说,这么远的路, 你一定付我双倍价钱,说这话的时候,我故意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外地人,都是一种息事宁人的样儿,后来,别人记下了我的车牌, 传来传去,再也没谁敢坐我的车……我有点头重脚轻,第一次喝酒,不能在他面前栽倒。我在心里提醒自己,他往酒架上瞄的时候, 我偷偷换了一只小酒盅。

   我本来想用好一点的酒招待他,可他执意喝我们县城酒厂生产的碧波牌白酒,那种白酒,如今在市场上再也找不到了,可是留在记忆中的醇香很难散去。六子还对我谈起了酒厂的事,这些事被我写下来,也是一种缅怀吧。六子不谈自己,只说酒厂的事,我想是另有原因,一直到我写这篇小说,也没明白他与酒厂有什么瓜葛,他当时情绪波动很大,我几次想打断他,都被他拒绝了。小酒厂只有两个生产车间,挨着职工食堂,那时候,有机会到酒厂去的人,都能吃到他们自己做的混合面馒头,豆杂面很筋道,越嚼越香。后来,小酒厂像一个瘫痪的病人,趴在县城的版图上,奄奄一息。几百口人等着吃饭,新任县长无奈,只好找到烟酒行老庄, 这个老庄我认识,当时我打断六子,说了老庄的情况,因为是同行,在一块探讨过零售业的前景,彼此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老庄经营日常百货和烟酒副食,富甲一方,县长找到他,说酒厂活了,我给你庆功,戴大红花。老庄眼睛一闭,咬牙转让了商铺,带着老婆孩子租住在城郊的一间破旧仓房里,几乎搭上了老命,夜以继日,废寝忘食,一心扑在酒厂上。酒厂很快扭亏为盈,成了全县首屈一指的明星企业。但是好景不长,一块肥肉, 都想咬一口,有人弄几坛原装酒招待外商,说, 这是我们家乡的酒,多喝多喝,周围的群众包围了酒厂,指着老庄的鼻子,你不要装聋卖傻,这是谁的地盘?我们的,酿酒的高粱、地瓜干、稻谷是谁供应的?是我们!大伙儿理直气壮,拍着胸脯,直接找老庄要酒喝。

   六子告诉我,在偏远的集市角落,他看到老庄领着老婆声嘶力竭地吆喝,卖袜子……

   在不断的接触中,我渐渐了解了他开店的初衷,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可以随时随地畅饮一通,更主要的是能方便村里人,你也许不知道,原来,买东西,要到十几里外的集市去。老方儿媳妇生孩子,跑一个村也没借到一团卫生纸,婆婆拆了自家被子给儿媳接生,老方后来赶集买了一捆卫生纸,路上遇到大雨,脱下衣服裹卫生纸,自己淋病了, 一个月没起床。说起自己爱喝酒的事儿,六子翘着褐红色的指头,一脸坦然,说虽然爱喝酒,但没有酒瘾,没有依赖性,饮酒和贪杯是两个概念,前者可以掌控,面对诱惑坐怀不乱,后者则是被酒支配。六子一直喜欢喝本地酒,那种酒性烈,但绵柔,像火在身上燃烧,又像柠檬水在胸中流淌,他喜欢用口径挺大的塑料杯盛酒,似溢非溢、纯净透明,实在倒得太满,就把上半身弯成九十度, 啜起嘴唇,吱一声,满满一杯酒,少了一圈。两杯酒下肚,脸色酱红,毛发直竖,小眼睛愈发灼灼闪烁。

   雨终于酣畅淋漓地落下来,听着店外雨脚落地的声音,我和六子心情起伏,感慨颇多,我们唠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说想说的话, 无拘无束,但很少提经营的事,好像那些事与自己无关。我距离六子更近了一步,发现人还能如此简单,像一张纸一样活着,后来与六子的交集少了,但他每次想飘的时候, 那根褐红色的六指就会不由自主跳起来,令人忍不住想笑的样子让人心里暖暖的。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天空上那场酝酿已久的雨终于倾盆而下,是秋季的最后一场大雨,从中午一直下到夜半,六子始终没有计较我半路换一只小酒盅的做法,用他的塑料杯跟我的小酒盅一次次撞在一起,走,他说,一扬脖, 吱一声,一杯酒下肚。他把喝酒称呼走,走, 后来他很多次这样对我说。

   晚上,我忽然觉得应该调整一下自己的经营思路,面对利润的诱惑,更应该冷静、理性,不是你的,或者不应该得到的,不要强求,诚信经营、遵纪守法、顺其自然,也许更能心安理得。

   晚上,很多人到六子的店里看电视、聊天、玩扑克。一只盆状的水壶蹲在煤球炉上, 袅袅热气在人群中飞来掠去。买东西的顾客也多是凑热闹过来玩儿的,看六子忙,人群中站一会儿,看六子起身,把钱递过去,价格低到吃惊。不赚钱,可不能赔本啊,六子, 顾客说。不赔不赔。怕人不相信,六子一脸诚意,顾客把买来的东西揣在怀里,加入闲聊, 充当了闲客。夜长,回家也是无事。这里还有免费的茶水、瓜子和零食。

   有时候,我送货会经过六子的村庄, 百十户人家参差不齐地簇拥着六子的小店, 站在蜿蜒的小道上俯瞰,真像鸡窝里的一枚卵,灰不溜秋的屋顶在阳光下蜷窝着,出出进进的人拖着短小的影子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来回晃动。偶尔传来一声悠长的鸡啼或者狗吠,让人如在温暖的梦中。

   六子总是村里最忙碌的一个人,他每天五更起床,自行车后面拖着板车,装不了那么多货,就改用板车了。先到五华里外的馒头店进一天所需的馒头,然后再到菜市场批发蔬菜和鸡鸭鱼肉,满头大汗回到店里,很多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不消一袋烟的工夫, 馒头就销售一空,好多人是赊账,每天吃馒头, 麦收后一块结账,说,你记着啊。六子应道, 麻利回去吧。那意思是已经在心里记着,快回去,馒头凉了就是另一种味道了。每天都是这些主顾,不会错的,忙完,再一笔一画在本子上记好。我看过他的账本,密密麻麻, 不会写的名字,用甲骨文一样的符号代替, 我很吃惊他的做法,提醒过他一两次,他小眼睛灼灼地看着我,我不明白蕴藏的内容, 好像是说,都在我心里装着,本子上的,是个记录,翻一翻,跟心里没出入,就不会错, 看来他对我的提醒有点懵懂,能怎么样?小眼睛眨着,一脸不解。

   小店维持了几年,再无法开展下去,他沮丧地揣着几个账本向我道别,仍然用口径挺大的塑料杯喝酒,走,一扬脖,半杯酒下肚。他的背影有点弯曲,后脑的头发几乎全白, 小店几年干下来,赚了一本子欠账,什么也没捞到,我鼻子有点酸,他这一别,有败走麦城的悲怆。

   这次六子真的走了,到济南给儿子看孩子。

   我们感叹时光的匆忙,总喜欢说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其实平常琐碎的日子更显得冗长而杂乱,习惯了生活的节奏,同样会感知生活非同寻常的变化,只是这种变化常常被我们习惯性地忽视。六子走后,我仍然按部就班地打理自己的批发部,每天忙忙碌碌, 烦琐杂乱的生活显得冗长而平静,六子渐渐淡出我的视野,只有夜深人静,得空梳理那些即将成为烟云人事的时候,六子才重新显现在面前,不由对逝去的岁月产生一丝感慨。

   远离我的六子在陌生的城市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一如我这些年没有起色的营销, 我虽然无法体会他在城市的生活,但是能感知到他平淡如水的表面下翻江倒海般的挣扎, 习惯了乡村生活的他,连同血液都渗透着一股乡村的味道,他用怎样的力量才能将自己融入城市?融入是一个艰难、痛苦、漫长的量变,城市具有很强的排斥力,不喜欢盘根错节,有一种天然的芥蒂和排斥,改变其实是痛苦和残忍的,需要时间和机缘做调和剂。我和六子都是不容易被城市接纳的人,很多年来,即使偶尔走出乡村,在踏入城市的一刹那,立即有一种飘忽离心的感觉,终日有一种如悬空中的游离感,没有归属。也许我早已有所预料,最后,六子终于回来了,在试图改变自己的时候,他脸色苍白地站在我的面前,那是我们分别几年之后的第一次相聚,因为刚回来,整个人显得怪异而陌生, 他一边走一个,走一个连贯性地喝酒,一边轻描淡写地向我讲述城市见闻,这几年,一点都不好玩,他用一句这样的话语结束了自己的叙说。

   没想到他成了村里管事的,百十户人家一致推举他帮他们做事,村委会改选,他全票通过了村主任一职。其实他已经跟我谈妥, 准备重操旧业,继续干小店,虽然挣不到钱, 但方便大伙儿,过着乐呵。我差不多拟好了他进货的商品名单,为避免他重蹈旧辙,我把进货价格和零售价格分别写在两张纸上, 并把开业时间定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闹不清大伙儿推举他的动机,私底下为他捏一把汗,也许大伙儿真看他像一张纸一样简单, 才拥护他为他们做事。

   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大事没有,鸡毛蒜皮的小事总是不断,今天你家的鸡笼子没有关好,一群该杀的败家子糟蹋了我家的菜园子,闹到六子跟前,六子断案,让养鸡的人家秋后赔两棵白菜算完结此案。明天那家娃跟这家囡因为贪玩撞在一起,囡受了委屈, 再一次闹到六子那里,六子相当恼火,脱下鞋子,照娃屁股上佯装抽了两下子,两家大人满肚子怨气立马消了,俩娃手拉手又玩在了一起。上级领导下来检查扶贫工作,六子要马不停蹄忙一阵子,清理打扫街道,落实贫困家庭名单,组织党员开会,都是棘手事情, 六子连喝酒的空儿也没有,陀螺般没黑没白地在村里跑。年底,竟然得了个奖,还发了两瓶酒、一桶食用油和一口袋面粉,家没回, 到我店里炫耀,见了面,一下子就飘起来, 六指愈发褐红,蚕虫一般跳动。

   六子看顾客不多,也不多语,踅摸到熟食店买两只猪蹄,调一碗味道独特的凉拌菜, 老远操着沙哑的嗓子朝我喊,走一个。看着他因为兴奋而涨成酱红色的脸,我连忙把生意交给妻子打理,一边回答他道,好,走一个, 一边拿出为他存放了多年的本地酒,等着他走过来。


(发表于《参花》2023年8期中) 

想看更多作品,可订购当期或订阅《参花》 

咨询电话0431-81686158,咨询QQ2201137863

 

您看到此篇文章时的感受是:
Tags: 责任编辑:shenhuagxx
】【打印繁体】【投稿】【收藏】 【推荐】【举报】【评论】 【关闭】 【返回顶部
上一篇莲花土(二) 下一篇莲花土(一)

评论

帐  号: 密码: (新用户注册)
验 证 码:
表  情:
内  容:

相关栏目

最新文章

图片主题

热门文章

推荐文章

相关文章

广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