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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车记(二)
2023-09-08 11:14:22 来源: 作者:卓一苇 【 】 浏览:350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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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洪涛回到家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可他的心里正在翻江倒海。

   自从暑假通过科目二考试后,在短短几个月里,洪涛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他被调到了雀城教育局写材料。亲戚朋友奔走相告的同时,理智的他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另一个难题降临,那就是学车计划休矣!洪涛本来的小算盘是,教师不是有寒暑假嘛,驾考各科目有效时间三年,就算自己笨点也绝对能过。可如今到了教科局和机关人员等同, 没有寒暑假只有星期天,而且还必须值班。如此一来,刚勉强考过科目二的洪涛正面临着科目三前所未有的压力。没有时间练习怎么过?弃考吗?正如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都过来了,前面只剩一道台阶就到灵山会上了,怎会甘心舍弃!继续练的话,去哪找车练找师傅带。后来,朋友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如果自己家有车可以试着练。岳父不就有车, 而且岳父是有二十多年驾驶经验的老司机, 当他把这个想法与妻子、岳父交流过后,得到了支持。

   二〇一八年五月的一天,洪涛提前给岳父打了电话,问是否有时间陪他练车,岳父一口答应,可直到中午也不见电话响起。洪涛心中懊恼,休息时间来之不易,谁知道穷赶穷、忙赶忙,一贯清闲的岳父大人也意外地忙,这真是老天爷跟他开的一个大玩笑。他不得已,只得催媳妇再给岳父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一问,那边说至少得下午三点以后, 洪涛心中大喜,总算是有个音讯了。

   谨慎的洪涛和岳父商量找个僻静处练练。毕竟自己是生手,于是他们来到了玉壶公园后面的辅道上。可令人不解的是,一贯冷清得连风的影子都没有的辅道今天却沿路停了不少车,大马路上不少大人小孩放着形状各异的风筝,洪涛当即翻看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不看则已,一看把自己气得够呛——星期日。他暗自怪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你怎么选个这日子,谁不知道星期天人多车多事故多。岳父劝他不要生气,洪涛想换个人更少的地方,可岳父说这是附近最清静的地方了,于是只能开练。

   刚开始洪涛的感觉就不好,他还是和半年前一样,看到行人和对向车辆就想停车。洪涛已经在两千米长的马路上转了三圈。三圈结束,岳父让他来个掉头。愚蠢如他,居然没有打左转向灯,后面一辆疾驰的摩托“咣当”一声撞在车上。车中的洪涛只听见沉闷一声响,还暗自思忖马路中间怎么会有大石头?岳父火急火燎地催他停车。躺着的摩托车旁站起来一对父子,岳父已经抢先过去询问有无受伤,可他木木地站在原地,除了一脸的愁容,他的心里沉甸甸的全是不解,怎么会呢,这么慢怎么会撞上。事情在岳父的多番道歉、笑脸相陪和五百元赔偿金的抚慰下了结,洪涛还未能从深深的震撼中走出,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他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把他的精神世界连同肉体往下拽,他的声音也沉重得无法涌出。后来岳父教育洪涛要学会直面人生之类的话,他听见了但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他全部的血液似乎已经凝固,他的萎靡的精神世界只剩下这么一句回音——为什么?

   后来的训练选在一片空旷的土地上进行, 这是一片名副其实的“黄土地”,小风一吹都能掀起纷纷扬扬的尘土,尽管岳父对洪涛赞誉有加,可洪涛本人内心的错愕仍然难以平复。

   坐在沙发上的洪涛在想要不要将这么一个悲剧告诉妻子,犹豫再三他还是说了,即使他今天不说,妻子也准能在他郁郁寡欢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与其被一再逼问不如坦白从宽。他甚至想好了妻子会说什么,也许他的妻子会说,你看多危险,老公不行咱们不学了吧。洪涛打心眼里期待妻子这样说, 那样他就会顺坡下驴,没想到他的妻子欧阳岚说,以后注意点,磕磕碰碰难免,但你不能逃避,更不能逃之夭夭。说完,继续烙她的手抓饼。洪涛在心里叹道,有这样的老婆, 看来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二〇一九年四月三十日。还处在睡梦中尚未苏醒的乌县,对于早起锻炼、买菜的人们来说,这是很平常的一天。对于每个月参加好几次这样考试的考官们,对于常年与科目二三打交道的教练们,这也是稀松平常的一天。

   早上七点半,洪涛就已经来到这座铝合金活动房。再过半个小时就开始科目三考试, 这将是对他这半个月来辛勤付出的一个斩钉截铁的总结,通过也罢,没通过也罢,全在此一举。他的心情十分紧张,毕竟他为了过关费了那么多心思和心血。

   洪涛是四月十五日回来的,他又见到了教练“鲁智深”,“鲁智深”好像对他已经了无印象,也难怪,毕竟近两年了。

   新教练姓古,但人并不古板。在古教练休息的那两天,洪涛还是不想浪费时间,想找辆车练练。他一下想到了高中同学孙楷, 电话打通了,地点也约好了,孙楷开着一辆东风起亚来了。背头,白净脸,小眼睛,还戴着眼镜,可那不争气的肚子却大了起来, 一张嘴:

   “好你个玩意,回来居然不是第一时间叫你哥们儿!”

   洪涛没料到孙楷还是这口语,他十分不习惯,因为他已经很久不接触这样的“语言系统”了。饭桌上孙楷的脏话滔滔不绝地喷出来,鸡鸭羊鱼肉源源不断地吸进去。孙楷点的自助餐,洪涛只能作陪。他没想到孙楷还 像以前这样能吃,那时候他们是宿舍里的“净坛使者”,可惜洪涛现在已经退居“二线”。吃足喝饱结账之后,洪涛提出了想用他车练习的意思,孙楷小眼一瞪:

   “你会开车不?别给哥们儿捅娄子!”

   洪涛当然拍着胸脯说会开,孙楷勉强答应了。找的僻静地方是县图书馆外面一条马路,四车道,平时车也少。才练习了两个来回, 孙楷就说:

   “哥们儿得走了,老婆要回娘家,之前让我赶早回去,下次再练!”

   洪涛钻出车来,正要装大气地说没关系, 孙楷早已一溜烟开出去几米,扭头说了句“走了啊”,不等洪涛张嘴没影了。

   恍惚间,有人在叫自己名字,洪涛从回忆中醒来,旁边一个考生说:“迷瞪什么呢, 叫你呢!不考了?”他一激灵起身走了出去。

   考官长得又胖又黑,一声不吭,面容严肃。绕车一周、灯光、起步……语音提示“起步不平稳,扣一百分,成绩不合格”,洪涛好像被晴天霹雳劈中,脑子里一片空白。考官示意他下车,开回了起点。第二次起步还算平稳,接着是变更车道,经过学校、人行横道, 直线行驶没问题,右转弯,换挡,掉头,左转弯, 马上要进入下一个也是比较难的加减挡了, 洪涛已经把油加了起来,突然语音提示“不及时关闭转向灯,扣一百分,成绩不合格”, 洪涛当时真想把这辆破车砸烂。这是一款不知道从哪个二手市场买来的老式桑塔纳,远近光灯的开关并不附着在方向盘上,而是单独的。如果不是前一天练习时请教过别人, 估计第一次就会栽在灯光上,可没想到,打了方向盘本该自动熄灭的转向灯又把他坑了, 你为什么不熄灭?

   被考官拉回活动房的洪涛匆匆签了字, 就如丧家之犬般逃避着人们的目光离去,所有的热情和信念都从他的胸间消散,完了, 是完了,终于完了,全部完了。他只想逃离, 然后归去。

   乌县啊乌县,你为何这样对待你远归的游子呢?

   又是一年春来到。骑行的路上,洪涛看见了一片片绽放的梧桐花。

   这是郊区的路上。说是郊区,其实离所谓的县城最繁华街道不超过三百米,但路面的坑洼、车辆的凌乱让人确确实实想到郊区这个词来。四月底的雀城本应是暖风袭人, 绿意盎然,可夹道的杨柳树而今仍绿得稀稀朗朗,像本该出嫁却身段单薄的黄毛丫头, 风吹在骑着自行车的洪涛脸上仍有一股寒意。

   洪涛今天的兴致尤其好。一向不喜形于色的他脸上含着笑,骑着车哼着歌,看街街靓, 看树树美。为什么如此兴致好?三年多来难以解决的难题今天要解决了,他能不高兴?

   昨天下午之前,秦风眠几次打电话告知事情进展时,洪涛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风度。昨天下午秦风眠把异地分科目考试业务已开通的信息告诉他,他就坐不住了,他关注这件事太久了。从第二次科三考试失败后洪涛就心灰意冷了,他把驾校的收费单邮寄回了姐姐家,准备在合适的时候去驾校要求退款, 尽管连一半的钱也拿不回来。

   公安部颁布了“异地分科目考试”这一政策后,可把他高兴坏了,洪涛觉得国家政策离自己居然这么近,这么不失时机地挽救了自己的“悲惨人生”。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北方不比南方,能在春天看到几种甚至一种花都算是幸事。洪涛想,他没有见过梧桐花, 只知道“梧桐树叶像手掌”这么一句,还是小学课本上学的。这花是多么大气、沉着、丰硕和灿烂,远看好像一道淡紫色霞光落在了街面上,走进看,像一团团白紫色火炬燃烧。如果单看一簇,又像宝塔,或者比较规则的蜂巢。那一朵朵的小花酷似农村漫山遍野的紫色喇叭花,只是“喇叭”并不敞开那么大。它有槐花的繁密,却又是朵朵向上并不下垂, 这一上一下便有了区别,也没有太浓的香味, 不像槐花那么沁人心脾,但很受蜜蜂欢迎, 它们赶集似的在每朵花里进进出出,十分热闹。这简直成了城市边缘的一场盛大热烈的春的演唱会。

   是的,热烈又低调,多么像秦风眠啊, 洪涛想。正如他不相信能长出如手掌般宽大树叶的梧桐能开出这么美的花一样。他之前并不看好秦风眠。牛部长的秘书辞职以后, 一段时间内找不到合适的秘书,洪涛甚至动了念头想毛遂自荐一把。什么?秘书不是个好干的活,需要有文笔?可现在他干的活就和秘书一样呀!牛部长以前的秘书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文字功底不好,担子当然地落在了洪涛身上,压力大到连好脾气的洪涛也不免发牢骚。然而旧秘书辞职走了,自己为什么不能更进一步呢?秘书要干的他都会, 秘书不会的他也会,也许将来会有更多提拔机会。然而当办公室主任偶然提起这个话茬, 洪涛又红着脸喃喃着说:“虽然我写东西还行, 可秘书需要察言观色,随机应变方面还是…… 不行。”不管这谦虚起没起作用,最终秦风眠成了牛部长的新秘书,洪涛既有一种石头落地的踏实感,又有些微的怅然若失。

   最开始洪涛和秦风眠并没有碰过面。洪涛出于好奇地问到新秘书怎么样,办公室主任嘴里牙疼似的“滋”了一声皱着眉说:“不怎么样,什么都不懂,帮不上忙。”洪涛反倒呵呵一笑,表示乐观:“表格、台账总能填了吧?”

   “够呛。”

   洪涛心里飘过一片乌云,但脸上仍是波澜不惊。及至见了面,是办公室主任不在的那天,等待领导批阅文件的间隙,洪涛突然记不起秦风眠姓什么,因为他脑中只记得有位画家叫林风眠,于是问了姓名、年龄,套套近乎,说几句俏皮话,也就离开了。洪涛只觉得这位高个、偏胖、圆脸、肤色较黑但笑眯眯的人不那么令人生厌。

   第三次有足够多的时间接触,是因为等牛部长批文件等的时间足够长,部长一直忙于接见各种重要人物。秦风眠说得少,但有一条信息引起了洪涛的足够重视,他原来在交警队,交警队下辖车管所,车管所管驾校, 驾校管驾照,电光石火间洪涛通透了。他说得很多,自己是哪里哪里人,之前在雀城学校,什么时候调入部里,在部里主要干的什么, 重点是在调入部里之前学驾照但一直没学完, 耽搁了很久即将过期。当然这些话的顺序全被打乱,也十分顾及听者秦风眠的感受,总是在对方感兴趣发出追问的地方多做渲染和延伸。然而秦风眠的举止出乎洪涛的意料, 听完关于“驾照”的论述后,像一只感觉到了风吹草动的藏羚羊一样,抬起头,马上用带点沙哑的声音说:“我给你打电话问问。” 然后没有征询洪涛的意见,已经开始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是打给洪涛的老家乌县的某个人的,他强捺下好奇听着秦风眠的对话:

   “对……就是这么件事,你给问问,能在那边过最好。”

   “硬考考不过……对,不认识校长,其他管事的人也可以。”

   说是对话,老家人的声音并不怎么清楚, 洪涛只是听清了这边的话。然后秦风眠又打另一个电话:

   “是老张吧?咱们这个异地分科目考试的业务开始了没?……不清楚那你再给问问, 给我回个电话。”

   “是……吧?驾校现在能申请异地分科目考试吗?……是这个情况,我明白了。”

   几个电话打下来,秦风眠抬起始终带着微笑的黑圆脸对洪涛说:“你老家那边给你问了,托我一个同学,这边雀城还没开通这个业务,再等等。”洪涛不得不对办公室主任定义的“什么都不懂”的秦风眠重新做一番评价了,这样有条不紊、干净利落地办完一件事,没让求人的、被求的感到一丝尴尬, 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连在办公室待了三四年的洪涛也不行。真是人不可貌相,洪涛带着一半客气一半诚意的语气说:“这事一直是我的心病,要能办成,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秦风眠仍然微笑着说:“举手之劳,顺便的事。”牛部长出来了,话茬就此掐断。大约半个月之后,秦风眠又给洪涛打了电话,电话是什么时候加的?好像是在牛部长出来的前一分钟。秦风眠告诉洪涛最近有一个和他情况类似的人在申请异地考试,让他等一等, 如果能行再办,别卡在半中间成了悬案。洪涛觉得秦风眠考虑事情十分周到,也十分负责,自己都快忘了这码事了,人家却还记在心上,真是够意思,亲切之情又加几分。而最近的这一次,直接促成了今天洪涛的驾校之行。他怎能不从内心里感谢秦风眠,又怎能看到这一串串、一簇簇、一片片像极了秦风眠的梧桐花而无动于衷。

   在梧桐树下徜徉了十来分钟,洪涛觉得时间正好,跨上自行车直奔驾校。他的心情变得和昨天晚上一样紧张不已,一边骑一边观察路边的指示标志,生怕错过了驾校,其实之前他已经至少向三个人问询过路怎么走,而去驾校的路也就只有那么一条,他又想要不要给某某校长打个电话,可昨天他已经问清楚了办业务需要的东西——身份证、申请、证明,问清楚了今天他本人在岗,还要问什么呢?洪涛已经很久没有因打电话而忐忑不安过了。在办公室他一天至少接十来个电话,三年来他总共接的电话有没有上万个,应该有。从最开始的恐慌、害怕、推卸、拒绝,还要把要说的话写在纸条上,到现在张嘴就来,称谓、措辞、语气、起承转合都得体规范,连之前视若雷电的牛部长的电话他都接得自在随意,怎么到了驾校副校长这里反而觳觫起来?这难道是所谓的关心则乱?洪涛回想起来,当时自己的语气是那么小心翼翼,措辞又是那么客气委婉,接连用了“您好”“方便”“麻烦”等词,特别是“您” 这个字,这是他能够得着的吗?一个驾校副校长,说白了和公司老板一样。然而,这是有求于人,计较这些干什么呢,这个“然而”如同一股涤荡乌云尘霾的清风,让洪涛的好心情有所恢复。

   前面是一道陡坡,骑行太费力,洪涛干脆跳下来推着车走。正好路旁民房里走出一位大婶泼脏水,他随口问了路,等上了陡坡又骑起车来。果然前面不远处拐角有块牌子, 写着某某驾校,向右拐顺着有些脏的水泥路看见了一块写着“报名处”的蓝色牌子,洪涛确信无疑了,一溜骑了进去。

   二〇二〇年某个星期四的早晨,洪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向阳广场上。之所以叫向阳广场,是因为最大的小区叫向阳小区。洪涛就住在这个小区里,灿烂的柔和的甚至带着点清凉的阳光铺满了整个广场。广场西边被一群舞太极剑的大妈所占据,东边竖着一人字形白色凉篷,用钢丝绳固定住,有点悉尼歌剧院的味道,篷下是运动器材,吸引了不少大人孩子,洪涛就坐在器材跟前的一张长凳上。

   广场建在被两条马路困住的河上,小小雀城地皮有限,也是不得已为之的设计。广场下的河水一改往日不紧不慢的样子变得喧虺浩大起来,浑浊的黄色水流发出哗哗声, 洪涛今早就是被这声音惊醒的。朦朦胧胧中听到雷声隆隆,甚至还有闪电不时在窗帘上留下一道投影,卫生间和客厅的窗户都没有关,洪涛心想怕不是发了洪水。随之而来的另一个想法是,终于有理由不去了。他越听越觉得这哗哗的声音的复杂,既像雨后上涨的河水快乐放肆歌唱,又像前仆后继投入大地怀抱的雨箭宏大的悲鸣。

   上次顺利把关系转到雀城的驾校后,洪涛又参加了一次多位熟人打过“招呼”的科目三考试,但是没有通过。这使他和秦风眠的关系急转直下,几乎降至冰点。秦风眠的观点是天时地利都给你配备了,你自己一点不尽人和之力,也是没有办法,言外之意是洪涛的过失。洪涛的立场是教练教得不认真, 找的人办事也不靠谱,瞎指挥,这怎么能怨我, 暗暗埋怨秦风眠办事不周全。两人没有点破, 都将原因归结于紧张这一类捉摸不定的东西上。再一次报名,第四次机会,临考前一天被告知约错考试地点了,约到了虞城,找驾校某某校长想办法,对方一句“自己的过错, 无能为力”搪塞了事,使洪涛很受打击,问计秦风眠,他也无计可施。

   去还是不去?洪涛的内心被两股力量揪扯着。看看时间,火车是八点三十八开。顺着右手这条熙熙攘攘的主干道,搭乘9 路公交车,不堵的话只需要五分钟就可以到达火车站。去吧,明知道无望,总感觉有点单刀赴会的豪迈和易水送别的悲壮。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他对虞城和虞城的路况知之甚少, 明知道失败会像沉沉阴云下的雨滴一样随时落下来,却总劝说自己不用带伞,这不是有点自欺欺人吗?可是不去吧,那两百多块的补考费像一块硕大的冰在晨光里逐渐融化, 越发让洪涛觉得时间的残酷和冷漠。他是如此难以忍受缓慢和迟钝,他本不该出现在这样忙碌的星期四早晨的清闲的人群里。

   “二百五十元补考费呢,钱已经交了, 你还能不去?再花几十块钱路费,也值得, 万一过了呢?”妻子半生气半鼓励地对洪涛说。洪涛笑了,这越发让妻子难以理解。今天早上,他和妻子的想法一样,甚至相信自己会有项羽般破釜沉舟的勇气和运气。可他突然之间泄了气,他突然明白了这场驾考是一场不可避免的考验。洪涛微笑着说:“人不认识一个,车没有摸过,路也不熟,这不是蒙着眼睛跳高,怎么会通过!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结果,不去也罢。”妻子并没有继续责备,只是叹了口气说:“你呀,你!”

   我呀,我,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预约科目三约错考场的人,本来在县里, 约到了市里。是一个一张驾照考了三年,奔波了两个县横跨两个市,为驾照哭过笑过的人。能怨谁呢?考试约错了地方,又有什么办法呢?办法当然想了很多,从昨天中午到下午,洪涛一直在想。他隐约觉得事情正无可挽回地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虽然他的上级、同事和朋友都在帮他想办法。他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竭力挽回局面,接了三四个电话,打出去七八个电话,尽管自己的心始终悬在半空中没着没落,尽管已经火烧眉毛, 他仍然要给那些有各种关系的“能人”留足十五分钟以上的喘息时间而不会步步紧逼使人反感;另一方面,他一再通过寥寥的人际网中打听虞城驾考的车型、路线、项目和注意事项,以及有无实地练车的可能,计划着如何买火车票最经济效率,甚至以增进感情的幌子给在虞城定居的几个同学打电话表达是否可以借宿一晚的意图,但一无所获。残酷的现实碾压着他的心,到晚上十点钟,洪涛突然在浓重的黑暗里顿悟了放下的含义, 十一点半前悄悄退了妻子给自己买的去虞城的票,他安然入睡了。

   早上洪涛还是早早醒来了,那时闹钟还没有响。他是被疼醒的,疼在内里。新伤引发旧伤,于是素来贪睡的他不知不觉起了个大早。找到答案后,洪涛没有再睡,而是懒懒地坐在窗边沙发上想整件事。他不抽烟, 所以只能去抠头上因毛囊炎而长出的两三个疙瘩。仅仅是二百五十元钱的损失吗?报名费、训练费、人情费、异地转移费、补考费, 加起来何止四五千,时间和精力又投入多少。他打开手机翻了翻自己的驾考日记,看得都快掉眼泪了,可看看四周,硬是一闭眼把眼眶里微微溢流出的泪水抿干了。

   太阳升高了一些,阳光也有了烈度,舞剑的大妈们已经散去。洪涛心中涌起一丝不甘,他脸上换上了一种悲壮决绝的神采,妻子的话仍回响在耳边“已经投入那么多”。是啊,要不这没有结果的结果算什么呢?妻子不会怎么责备他,顶多会用埋怨的口气发几句牢骚;张主任会十分通情达理地安慰那么几句,真实的意见当然是保留在心里;周部长会说还是安心写你的材料吧,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能再想了,洪涛努力想把各种杂乱如麻的想法从脑子里驱赶出去,可他仿佛中了魔。掏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八点二十了, 再迟就买不到火车票了,要早下决断。

   突然间手机铃声响了,在这个安静的早晨显得那么突兀和吵闹,是妻子打来的:

   “我看到你退票了!”洪涛刚要惶恐地回答是,电话里又来一句“你走没?”前后问题的矛盾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电话里又说:“孩子有些不舒服,我又不方便请假, 你要不去的话带上去医院看看吧!”洪涛的心咯噔一下。女儿圆圆的脸蛋、翘翘的羊角辫闪现出来,他忽然间明白世界上并不是只有驾考这一件事等着他,还有很多更根本、更重要、更长久、更急迫的大事在等着他, 于是他努力地“嗯”了一声。电话那头嘱咐了几句什么,他没有听清就挂断了。心头压着的那块大石头忽然变得透明,继而消失了, 他呼吸顺畅、周身轻快,那股镇定自若、游刃有余的风度又回来了。

十一

   下班回到家后的洪涛,没有吃饭也没有洗漱,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往沙发上一躺就不想动了。他闭上眼睛,准备睡一个近年来最贴心最踏实的觉,然而睡不着。一辆噪音很大的三轮摩托车“突突突”过去了,他站起来走到窗户前,准备关闭这最后接收城市噪音的楼房的“耳朵”。他不由得将目光转向永远喧闹沸腾着的马路,雨又下开了, 湿漉漉的马路上是湿漉漉的车流,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城市野兽”优雅地穿梭, 间或露出红色的警惕的眼光。曾几何时,洪涛厌恶车,厌恶它的无声、快捷、不惧风雨和面无表情,他觉得所有车都在无声地嘲讽他。而现在,洪涛的心情尤为复杂。洪涛关上了窗户,拉上窗帘,光线顿时变得很暗, 他躺了下去。

   迷蒙中,他脑海中浮现出七月那个星期四的早晨,他最后离开时见到的画面:站在双人运动器材上的一对母子正在讨论关于未来的话题,儿子歪着头问母亲,妈妈,未来是什么呀?母亲微笑着回答说,未来呀,就是比昨天和今天加起来还要好,你的好多想法都能变成现实。儿子又问,那未来的汽车会是什么样?妈妈笑笑说,你觉得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儿子憨憨地一笑,要我说,它们得长翅膀,能在地上、水上和空中跑。妈妈提醒说,那不就是飞船了吗?接着是一串快乐的笑声……

   洪涛在梦里笑了。

   在梦里,他不是从广场上看到的,而是从飞速行驶着的轿车后视镜里看到的,当然开车的司机是他。在这个情景之后,他驾驶着的车忽然离开了地面,飞上了雀城的看似狭小的蓝天。


(发表于《参花》2023年9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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