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的母亲和深山的姐姐发觉深山好像与常人不同的那天下午, 深山一直在摆弄着他的凿子。深山的凿子是一根五寸长的黑铁。是后垸铁匠用一块钯齿铁在炉火中烧得红透打出来的。深山爱做木匠活儿,于是就爱上了凿子。凿子是木匠们用来打眼的,在木头上打出大大小小的四方眼,深山酷爱做这样的事。他有一只算不上漂亮,也不很大的羊角铁锤,是专门用来敲凿子尾部的。为了减少震动,凿子的尾部装上了一块木塞。深山的铁锤每一下都会敲在凿子尾部的木塞上面,凿子口处的木屑这时候就飞起来。深山在砍下来的木头上面使劲凿眼,凿了一个又一个。不但在砍下来的木头上面凿眼,他还会在树干上面凿上他的名字, 字迹歪歪斜斜,仔细看也辨认得清是深山的名字。深山不光把自己的名字凿在树干和竹子的身上,他也会把村里其他人的名字凿在树身上、竹身上去。凿得多了,这多少有点对号入座,排列座次的味道。他把不喜欢的人的名字凿在苦楝树上或臭椿树树干上,凿得又大又深,让它一年半载也休想淡下去。
深山在竹林里用凿子凿自己的名字,绿油油的毛竹干上深深浅浅地凿满了深山的名字,看上去还真好看。钱四从竹林旁边的深草丛里解手站起身时,看见深山在往毛竹身上刻字。钱四就说,深山,你整天跟竹子、树较什么劲?有本事你去凿出一个老婆给叔看一看,叔支持你。深山埋头干他的活儿,没有搭理钱四。钱四的癞痢头招苍蝇,他刚蹲下来解大手的那会儿,秃头上就有三五只苍蝇在那里转悠。他伸手在头顶上空一划,苍蝇一哄而飞,一转眼工夫又落回到他的头皮上来。钱四恼怒这一群苍蝇,就伸手不停地来回拍打。惹得一群闲散的苍蝇在他头顶上嘻嘻哈哈地笑, 这些苍蝇喜欢钱四被激怒时的样子。钱四还想再说下去,深山停下手中的活儿,满眼在竹林地面上寻石头,竹林的地面上没有石块儿或断砖头可寻。这时深山看到不远处地面上遗留下一堆新鲜的水牛屎,黑乎乎的一堆, 还没有紧皮。深山抓起一把水牛屎就朝钱四扔过去,钱四见水牛屎像群蝙蝠一样向他头顶上飞过来,不敢再说,抱起脑袋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骂骂咧咧,这么大了什么也不明白,真是个傻子。
古娃向深山跑过来。“深山哥,你原来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又去竹林在竹子上刻名字了呢。”深山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古娃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当然有事。“来。” 古娃上前拉了深山的手,往半山腰的松树脚下跑去。
半山腰上等着一棵如伞如盖的古松,他们来到松树脚下,古娃说:“你把眼睛闭上。” 深山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古娃说,把眼睛打开。深山面前的古娃手上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这是她从集上给他买的。
深山说:“我不要,我夏天的衣服多着呢。”
古娃说:“你为什么不要俺给你买的? 你得要。俺娘说了,俺迟早是你们家的人, 给你做媳妇。”
深山说:“娃娃亲不算数。”
古娃说:“怎么就不算数?当年可是你娘和我娘一起在土地庙里把事定下来的。你不能不认账。你可不能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
深山说:“你一边去!我可不想谈这些事。我要学木匠活。”
古娃说:“学木匠活也要娶老婆,你是不是傻。”
深山扔下古娃往山脚下走。深山的牛还在山脚下的平地上吃青草,吃得又仔细,又认真,快把它自己喂饱了。
深山一边走一边说:“你也说我傻,所有人都说我傻。我就是要学木匠活,想当一个好木匠你明白吗?”
深山的母亲托关系,找到老木匠家里去了。一路去的有深山的母亲、深山的姐姐和深山。老木匠是这十里八乡的一位乡贤,徒子徒孙遍布整个县城,老木匠手艺好,为人又正派,很受乡亲们敬爱。深山的母亲拎了好酒,深山的姐姐跟在母亲的身后拎了一篮新鲜鸡蛋,算是来拜师的。深山跟在母亲和姐姐的身后,一手拿着凿子,另一只手拿着小铁锤,走一走,敲一敲,他迷恋这两件玩具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到哪里去,手上都离不开这两件家伙。有事没事的就在这里凿一凿,那里凿一凿,家人认为只要他有事情做, 也就可以了。
深山虽然住在偏僻的小山村,但臭名在外。老木匠见过了同去的母子三人。笑了一会儿,就打发他们回家了。老木匠早已听说深山了,他怎么可能会收一个脑袋不灵光的人作自己的徒弟呢?自己的徒子徒孙哪一个不是人高马大,手脚麻利,聪明有智慧的人? 他怎么可能收下深山这样的人为徒来毁掉自己的清誉呢?
深山在做好那一块木牌子的那天下午, 也磨快了那把砍刀,他要维护自己的名誉, 捍卫他的梦想,就必须让诋毁他的人付出相应的代价。深山不是好斗的人,相反,他性情懦弱,人不欺到他头上,他绝不会反抗, 古话说得好,兔子急了也咬人。深山快变成一只被惹急了的红眼兔子。他决定反抗那些欺负他的人,向他们复仇。为此,他绝不心慈手软。为了显示公平,深山对众人说,以前的事我就不再追究了。你们在我的背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不再计较,那时候我还没有做好这块木牌。从今天起,谁要是再欺负我,我手上的这把刀可不认识人。深山晃了晃手里的刀。刀经过他亲手打磨,雪白地闪着寒光,那是一把杀猪匠卖肉时用过的砍刀,是深山的爷爷留下来的。深山的爷爷生前当过屠户。深山用毛笔蘸墨汁在白木板上写下一行字:“可以喊我傻子,但不要说我学不会木匠,不要劝我找媳妇。否则后果自负。”
深山把做好的木牌挂在胸前,沿着村道向前走,要让村里每个人都看到,他手里还提着一把雪白的砍刀。村里人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深山这孩子愈发是疯了。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他母亲呢?叫他母亲把他拉回去关起来,快别让他在村道里晃荡,吓着小孩。
钱四挑着一担粪桶从巷子里转出来。见深山胸前挂一块木牌。钱四看了一眼木牌, 木牌上的字认识他,他并不认识木牌上的字。钱四说,深山,你应该去找个女人,什么时候找?钱四话音未散,突然一道寒光从面前一闪。不好,钱四在心里惊叫一声,赶紧侧身躲避,刀锋擦着钱四的右耳切过来,说时迟, 那时快,刀刃砍在钱四肩膀上的那根竹扁担上,咔嚓一声,结实坚韧的毛竹扁担瞬间被劈成了两截。两只装满尿水的粪桶失去平衡, 滚落下来,黄澄澄的尿水儿在巷子里洒了一地。钱四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扔下断扁担撒腿就逃。一边逃,一边回过头来骂。你个傻子, 我找你娘评理去。你等着!
深山一天到晚腰上挂着砍刀,孤独地在村道上走,一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架势。如果有人敢侮辱他的梦想,他就要人家付出点代价。他以这种极端的手段去捍卫他的梦想,向那些怀疑和欺负他的人,说他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的人宣战。深山绝不能让任何人在任何地方,以任何形式否定和侮辱他的理想。
找深山娘评理的人钱四不是第一个,不久又有人找上门来,这个被深山砍伤了肩膀, 那个被深山砍伤了腿。深山娘让深山的姐姐把家里的老母鸡捉住,用草绳缚了双脚。有人告上门来,就赔偿人家一只鸡,请求人家原谅。人家拎了鸡走,不再同深山计较已经过去的恩怨。
深山的凶悍给村里人带来了不小的威慑, 村道上有人见深山来了就躲着走,背地里说, 这个人咱们不要惹他的好。人们不再议论深山,深山陷入了个人世界里。反正深山是个怪人,他一直不爱和村里人交往,一向是被孤立的,再被孤立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关系。没有人再议论深山到底会不会做木匠。连深山的母亲和姐姐也不敢在深山的面前提他做木匠的事,只要一提深山立刻就变了脸。如果是在饭桌上,深山会把碗一顿,双手将桌子一掀,一桌子的碗碟掉落地上。顿时,汤菜倾翻,碗碟破碎。平时,母亲若是不小心提起了一句深山做木匠的事,深山就会大发雷霆,抄起木棍就去砸家具,房间里的旧家具快被深山砸光了。
深山的母亲向村里人诉苦,村里人不敢同她说话,害怕哪一句话说得触及深山的忌讳处,传到深山的耳朵里,引来灾祸。深山受到了孤立,连同深山的母亲和姐姐也被同村的人孤立起来。人们见到她们走过来,就点头走开,点头算是打招呼,但不多说话。
在没有人跟深山说话的时候,深山深深地坠入了他的木匠梦想里面去了。深山就像是在山坡上行走,走着走着一脚不慎踏进了深坑里去了似的。人们觉得他很孤独,因为他很另类,没有人搭理他,连他房头的人, 他的至亲都离他好远,他像是一个局外人, 不像是他父母生养的。人们以为深山很痛苦, 只有深山自己明白,他的内心里其实是快乐的。他在孤独中找到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 可以放飞他梦想的空间。
村子中央有一间空屋,有一定的年头了, 就一直空在那里。村里让五保户梅娘住在那里,一个老太婆一个人住一间大空屋,没有什么家具,空荡荡的。三年前梅娘去世了, 仓库就一直上着锁。没有人再进去过,这里开始成为村里的禁地。深山从村长手里讨来了钥匙。村长是深山出了五服的叔叔。反正仓库空在那里,空着也是空着。深山去讨钥匙时,村长就把钥匙给了深山。深山打开仓库的门,一股沉重的灰尘扑过来,一下子迷住了深山的眼睛。深山把仓库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梅娘用过的床他把它推到墙角立起来, 她用过的土灶点起火还可以再用。唯一的家具是一个五斗橱柜,样子古老,沉重结实。深山对这个五斗橱柜并不陌生。深山那时还是个顽童,经常到梅娘家里来玩,一次她从五斗橱柜里抓出黄豆来,炒黄豆给孩子们吃。炒黄豆散发的香味,深山至今还记得。他看着五斗橱,虽然古老,经历了数不清的岁月, 似乎并没有老旧,也许家具同人一样,老到一定的时候,老到了极限,外表就不再显老了。任时间从它身边走过,样子也不会有大的改变。望着这只柜子,深山仿佛觉得梅娘就坐在柜旁边的矮凳子上,时光又回到了从前一样。如今深山回忆起往事,反而能品尝出梅娘对他的好。那时深山年纪太小,不明白人世间的冷暖炎凉,也理解不了来自他人的宽容和友善。如果梅娘还在的话,她会不会也同村里其他人一样把深山当成不正常的人,像避瘟疫一样避开呢?应该不会!深山自言自语。她是全村最值得信赖的人,曾经是,以后永远都是。深山倒退一步,跪在地上, 对着梅娘的唯一遗物磕了三个响头。表达了深山对死者的尊敬和怀念。他要为梅娘生前对他的好表示感谢。深山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深山决心为梅娘做一些事。深山不能口头感谢一个逝去的老人,他得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去为死者做一点事情。梅娘的一生悲惨极了。年轻时和丈夫相识在战火当中,丈夫在战争时期在长沙去世了,唯一的儿子因为意外也离她而去。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 无依无靠,成了五保户,老死在这一间空房子里。深山决定先为五保户梅娘做一件事。他要按照梅娘留下的那只五斗橱柜的模样, 重新再做出一个同它一模一样的柜子来。
深山敞开仓库的大门,让阳光照进来。阳光洒进来时,在门内地面上涂上一块金色。深山把五斗橱柜子搬到门前,用自己的凿子、斧头、铁锤,把五斗橱柜的柜门卸了下来, 樟木伴随着久远的时间,散发出一股芳香。深山拆卸得很仔细,他的心思并不在拆下来的两扇柜门上,柜门只是两块笨木板,他专注的是柜门和柜身之间连接处的铆接方式。锯了几道木槽,插口处是怎样安上去的?看到这里深山的兴致就来了,他的眼睛竟然代替不了他心思上的细腻。他的心比他眼睛观察到的更细腻、敏感,而且灵巧得多。人是个怪东西,一旦投入了心灵,眼睛就显得多余,甚至说得上是可笑。许多灵感实际上是由心灵来完成的,眼睛虽然可以观察到客观世界上的东西,往往由于过于客观,反而限制了心灵上的开拓与发挥。眼睛在生活中可能会欺骗人,所见之事也许并不是真实的, 但心灵不会。心之所向,心之所到处,必定是真实的。深山在这张五斗橱柜上将他的眼睛和心灵的功能完美地结合起来了。使它们配合得近乎完美。深山在每一个连接处都付出了顽强的耐心。深山的耐心在这些活儿上面淘不尽,用不完。深山记住了柜子木板与木板之间的铆接,但是深山并不满足于这一件家具,他还想了解更多的铆接技术。深山家里还有几件没有完全被他损坏的旧家具。深山把它们一一搬出来,一件一件地将它们拆散,然后又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地将它们组装起来,恢复它们原来的样子。第二天把前一天拆的家具重新再拆一遍,再将它们组装好,恢复原来的模样。离村子十里有一家段氏木匠店。木匠店的老板姓段,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前些年也跟人去南方建筑队干过木工。嫌工地做活儿受管束,做不惯, 就回来开了这家木匠店。店里大大小小的木器都有,天晴的时候一件一件清出来摆在门口的水泥台上。松木、樟木的较多,新打的木器散发的芬芳长年不散。深山最爱到这店里来玩。老板也不太在意。他来了就来了, 走了就走了。深山抱着手到店里转悠,老板看到了跟没有看到一样,只是把他当成个脑子有问题的闲散青年。木匠店分里外两间, 里间是老板的木工作坊,外间是成品陈列室。凡是做好的木器都端出来摆在外间,十分得意的,有招牌效应的木器才搁到店外头的水泥台上去。经常到店里来闲逛的深山跟老板成了熟人。家具打好了,老板要把它从里间挪到外间来摆放起来,大家具有些沉,一个人搬有些吃力,正好深山的双手是闲着的, 人在那里游转。这个时候老板就朝深山“嘿” 一声。声音喊出去了,眼睛往家具的另一头使眼色。深山这时候很乐意上前搭把手。完事过后,老板甩过来一根纸烟。深山有时候借老板烟头上的残火把纸烟点上吸起来,有时候不吸,直接把它夹在右边耳朵上,继续在木匠店里游转。这里看一看,那里摸一摸, 辨别什么样的木器是用什么样的树做出来的。刚开始要老板告诉他,他才明白,过了一段时间,只要看一眼,稍微闻一下木头的气味, 他就能够判断出这木器是什么木头做成的。老板在里间做木匠活,做得深沉,内心孤寂时,想找个人说一说话,深山这个时候就派上了用场。深山站过来和老板说话,一边说着话,一边看老板做着木工活儿。深山嘴里说话,眼睛也没有闲着。深山是有耐心的人, 他不是看一眼热闹过去了就离开的人。深山心性单纯,不怕麻烦,做什么都能够多次重复而不觉得枯燥。看得时间久了,满眼里都是木工活儿,砍、凿、刨、走线、斗隼,他全都看会了。慢慢地深山开始融会贯通。把不同的木器的做法打乱,彼此混同起来,把它们想象成同一件木器。如果将各种木器的做法聚在一起,用来制作一件巨大的木器,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呢?深山很难想象得出来。愈是想象不出来,深山愈发对木器制作的活儿着迷。他没法将自己想象中的庞然大物做出来,他就开始从一件一件细小的物件开始做,每一件他都做得十分用功,每次拿起一块好的木头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欣喜起来, 有一种少年时代站在村口的河边,把自己全身脱光,吸上一口气,一个猛子扎向河底的味道。深山一做起木器就把木器以外的东西全都忘了。盛夏,赤日炎炎,仓库里热得如同裹着一团火,深山从早到晚闷头在屋里拆着一件一件的木器,他的整颗心都扑在木器上,并不感到热。冬天寒风呼啸,河水早已结上了厚厚的冰,仓库里冷得像冰窖,深山单衣单裤一天到晚在屋子里琢磨着木器的做法。家里的木器被他拆了组装上,装了又拆, 拆了又组装上。深山一天到晚沉浸在他的木匠世界里,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寒冷。
敞开的大门前突然暗了一下,一个人影闪了进来,一进门来就轻手轻脚躲到门后面, 然后在不经意间呼的一下跳出来,以为可以把深山吓一跳,深山才不会被吓着。深山听脚步声就能听出是谁来了。古娃拿着一件新棉衣站在深山的身后,她感到屋子里冷得像是冰山里凿出的一个洞穴。古娃的双脚情不自禁地跺着地。“深山哥,我给你生一堆火吧! 你这屋太冷了。”古娃探眼望去,满屋子里都是深山制造的木器。有成品,也有半成品, 还有仅仅只打了眼还判断不出要做成什么木器的木头。这些日子里,深山对树木的消耗的确大了许多。村里田头地尾的粗壮的树, 深山把能砍的都砍了回来,堆在仓库门口风干。深山疯了一般砍树引起了村里人的强烈不满,纷纷找到深山家里来。深山的母亲为儿子长年操心,头发已经全白了。深山的母亲让深山的姐姐从家里的谷仓里铲出粮食, 用蛇皮袋装起来,有谁上门来说理,深山的母亲就让人家把粮食扛走一袋,不够就再扛走一袋,深山家的粮食不到半年的工夫全部被人扛走了。深山的母亲和姐姐一天到晚东奔西走向左邻右舍,亲戚路转借粮食,好歹也要度过这个冬天。
深山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古娃。“你看谁的木匠店里烧过火?木匠店里一向都是严禁烟火的你不知道?”古娃把新棉衣给深山披上。深山推开古娃递过来的棉衣,他说不冷。埋头继续给一块砍了一面的木头用墨斗放线。古娃摸了摸深山睡觉的床,垫的是一床旧被子,盖的比垫的还要薄。古娃说:“深山哥, 你过得太苦了。”说完坐在深山的床上洒下泪来。古娃再来的时候,从家里抱来了一床厚棉被。被里的棉花正向外散发着芳香。是她专门请人为深山做的新棉被,用了十二斤好棉。古娃把这床棉被为深山铺好。深山一根筋地钻研着他的木器,没有空闲搭理古娃。古娃说:“深山哥,要不我今天晚上也睡在这里吧!”深山说,不行。古娃说,俺是你媳妇,迟早是你的人,你赖不掉的。深山说, 那是娃娃亲,不能算数。古娃争辩说,娃娃亲定过了就得算数,你不能没有良心。说着古娃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古娃说,我只不过是和你开玩笑你就当真了。你家的花轿我还没有坐呢,还不能算是你正式的媳妇。古娃在屋里和深山说着话,天黑了才走。晚上又为深山送来一碗炖好的野鸡肉。放在深山床头的五斗橱柜上,人就走了。
深山新的五斗橱柜打好的那天上午,就遭到了村里两个人的责骂,还动手把深山痛打了一顿。原来深山结束了一年八个月的刻苦钻研。这一年多以来,为制造五斗橱柜, 砍坏的木料在仓库门口堆成了两堆。被砍得白花花的木头堆在仓库门口已经开始变成铁灰色了。平日里总见到麻雀在木头缝里玩耍。深山把自己打造完成的五斗橱柜抱到仓库门口,把那只旧五斗橱柜也抱了出来,两件家具并排摆在一起,引来了不少村民的围观。人们发现深山着手打造的那架五斗橱柜同老五斗橱柜简直一模一样,大小也完全相同。有人开始怀疑这件新产品到底是不是深山亲手做的。这恐怕是从哪里买回来的吧!有些人了解实情,明白深山一直以来都在为复制这架五斗橱柜而努力。他们反驳,你们不要瞎说,这是深山亲手做的,不会有错。这时候有人从人群中挤过来,是袁家弟弟,他使劲推了下深山,怒吼:谁让你砍了我祖父坟头上的柏树?深山想解释,那棵柏树已经枯死了,是一棵死树,他才砍的。深山的话音未散,袁家哥哥就冲上来朝深山的胸口来了一记重拳。袁家弟弟又向深山的小腹上蹬了一脚,深山向后仰倒。兄弟二人一边骂着, 一边上前朝深山的后背、胸口、肩膀一阵乱踢。踢得深山的嘴角流下血来。袁家哥哥骂道, 就你这个样子还想学木匠?你永远也学不成, 没用的东西。骂完便丢开深山向村道上扬长而去。刚向外走出几步,兄弟俩又拐回来, 弟弟一把推倒深山新做的五斗橱柜,哥哥从围观的村民手中夺过一把䦆头向五斗橱柜猛砸下去,一转眼柜子就被砸成一堆木头片儿。
在地里干活的古娃闻讯赶到仓库门口, 见深山被人打倒在地,她心疼地过来扶深山, 却被深山一把推开。深山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把唾液吐在地上,唾液里尽是血水。深山拍去身上的灰尘,挣扎着迈起步子,刚开始几步迈得很慢,好像身体内的各个器官还没有准备就绪似的,再迈出几步,渐渐地,行走变得顺遂了。深山走到水井边,打点水洗了脸,又把刚才挨打时被撕破的上衣脱下来。上身换上一件青色的褂子。他把那块多日不用的木牌从墙上取下来,重新挂到胸前,取出那把砍刀,重新挂在腰间。深山挂上砍刀立刻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他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很多。只见他昂首挺胸,迈着方步,身体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力气,一瞬间变得伟岸、豪迈了许多。深山行走在村道中央,胸前挂着写了字的木牌,眼睛只看着村道,不看任何人。一副挑战全村所有人的架势,全身上下散发出阵阵杀气。就连正在村道上觅食的鸡群,见深山来了,也一哄而散, 逃到巷子深处。狗抬起头来向这边看,见深山走近了,夹着尾巴即刻逃走。
夜里不少人家听到了嘭嘭嘭的声音,一会儿又是嚓嚓嚓的声音,人们明白,又是深山在砍树,听声音斧头和锯子都用上了。这家伙晚上也不睡觉,大半夜折腾什么!村里人不明白,深山正在准备上好的木头,要重新制造一架五斗橱柜。下午深山从村道上游荡回来,把袁家兄弟砸碎的五斗橱柜的碎片捡起来,一片一片地摞好摆放在墙脚处,搁在深山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的地方。深山对着梅娘留下的五斗橱柜和被粉碎了的五斗橱柜先后发了誓言。他要重新打造一架更好的五斗橱柜,向着老柜,向着梅娘起誓,深山不做出一架更好的五斗橱柜来,誓不为人。
村口有一条河,河水一年四季都是清的, 自西向东静静地流着。不知道流淌了多少个朝代,不知道流淌过多少年。妇女们在河边洗衣,洗菜,顽童们来河边钓鱼、摸虾,在水里嬉戏,村民们在干旱年份把河水引进稻田为禾苗灌溉,真是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据村里老一辈人说,河边的这棵槐树是清光绪年间栽下去的,经历过天灾人祸,一直生机勃勃。当年日本人进攻镇子的时候,往树身上打过一枪,到如今还有弹孔留在树干上, 但是没有影响到它的枝繁叶茂,如伞如盖。村民们对槐树怀有深厚的感情,经常有村民们带上酒水瓜果,来槐树下供奉,大家认为, 有了槐树,这里才是风水宝地。
村头巷尾飘着一股树木新砍伐时从创口处散发出来的青涩而芳香的气息。人们诧异起来,这种树香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 住得离槐树近的几户人家,发觉这天的黎明到来时是异常的宁静。以往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鸟儿站在枝头上比赛似的歌唱,今天怎么这样安静呢?他们不由得怀疑黎明是否真的到来过,不过天确实明明白白的亮了。太阳光都快要出来了,这还会有假?是鸟儿们贪睡过了头,忘记了起床,忘记歌唱了?这些猜测快憋破众人的肚皮。他们三三两两拉开自家的大门,和他们一起出门的是一群群唯恐天下不乱的鸡。奔出家门来的村民一个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槐树被砍倒了。如伞的树梢塌在了地上,粗壮的主干被人拦腰截去了两个大段,大槐树下留下一些新木片和一堆新鲜的锯末。地面上留下同一双胶鞋来回走动时一个压着另一个相同的足印。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老槐树昨天夜里被人给盗伐了。
晌午,古娃干完了家里农活,过来给深山洗衣服。见深山背对着门坐着,正埋头用手中的凿子和一块白木板较劲。他在给木板打眼。深山上身穿着一件蓝得发白的旧衬衣, 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西裤,早已旧得失去了轮廓。古娃最近迷上了给深山洗衣服,每天都来给深山洗一次衣服。有时是上午过来, 有时是晌午过来。古娃发现深山蓝得发白的旧衬衣的右边肘关节处磨破了一个洞。古娃拿来深山的一件干净衣服,叫深山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古娃说她要赶快把他的肘关节处缝好,迟了怕来不及。深山脱下旧衣服换上干净衣服,继续干活。
古娃放下深山的衣服和裤子,去把仓库的老木门吱呀一声关好。关门前探头向门外左右看了,没有人来偷听,才大胆把门关上。古娃走过来说,深山哥,你这次闯大祸了。你把大槐树给砍了,破坏了村里的风水,村里人是不会放过你的。古娃说,深山哥,你还是逃吧!逃得越远越好,不要让村里其他的人找到你。深山说,什么风水不风水的, 只是一棵老树而已。古娃说,深山哥,人做错了事是要承担责任的。深山说,什么责任不责任,我不走!
傍晚时分,古娃从祠堂门前经过,偷听到了村里几个人在祠堂里的谈话。“今天晚上三更动手。仓库里的门、梁、桁条都是木质的。里面又有那么多木材,到时移两捆干柴在前后门同时点着。就算是神仙也逃不出去。”古娃被这几个人的话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有再听下去,从祠堂门边悄悄地退了回来。古娃一路小跑,跑到深山的家里。深山的姐姐正在灶房里做饭,深山的母亲在门前切着野菜,准备明天上午的猪食。猪圈子里养着两头大肥猪。古娃把刚才从祠堂门口经过时听到的一五一十地向深山的母亲讲了一遍。深山的母亲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想到报复会来得这么快,她原以为村里人会在她走后再对付她的儿子,没想到已经提前了。私下里深山的母亲对深山的姐姐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无论你以后嫁到谁家,都要照看好你的弟弟。他是个傻子,不能扔下他不管。他这个样子,我看是会惹出祸事来的。看在姐弟一场的分上你就尽量照顾好他。
深山的母亲抓住古娃的手说,孩子,多亏你听见了,这事才可以提前做准备。古娃说, 大娘,晚上我把深山骗回家,你们把他看好, 无论如何不要让他再回到仓库里去就行了。说完古娃向夜色中跑去。她的身影被屋里亮起的灯光投得长长的。步子的凌乱中,充满一股豪迈。
晚饭后,深山在灯光下做着木工。古娃突然从门外闯了进来,跑得满头大汗。深山哥, 不好了!大娘她发心口痛晕倒了,你赶快回去。深山说,你怎么会知道的?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古娃说,我刚才去你家,亲眼见到的。深山放下手中的短柄斧头,扔下古娃向黑夜里奔去。村道上传来一阵狗叫声。
仓库里一直没有安电灯,深山夜里做木工活儿点的是一盏豆油灯,墙壁的灯架上的灯盏边发出闪闪的一跳一跳的光。四周恢复了寂静。古娃轻轻地关上了仓库的木门,从里面上了闩,又去把仓库的后门也闩上。
油灯下,古娃从怀里拿出一面镜子。镜子搁在深山床头边的老五斗橱柜上。古娃打开她青丝一般的秀发,对着镜子梳起了妆。从她记事起,她无数次对着这面镜子梳过妆。那是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娘从集上回来。从口袋里摸出两朵石榴花来,一朵红色的,另一朵蓝色的。系在一根浅黄色的橡皮筋上, 娘为她梳好头发,亲手给古娃把这两朵石榴花戴上。也就是那一次娘告诉古娃,深山是她未来的丈夫。他们两家在孩子还没有出生时就已经订了娃娃亲。娘还告诉古娃,深山哥其实并不傻。他做什么事就专什么事,一心一意,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志诚人。这样的人是值得古娃托付终身的。
古娃把她的青丝秀发梳了一遍又一遍, 将它向上绾起,在后脑勺处束一个髻。床架上搭着深山做木匠活儿时戴的那条白色头巾, 常穿的那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和深蓝色的裤子。古娃走过去把深山的头巾、衬衫、裤子从上到下,来来回回摸了三遍。又把木匠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叹了一口气,这才吹灭豆油灯,轻轻地走出门,转身把木大门给带上。
古娃回到家,把她娘从床上喊起来。母女俩将两担干毛柴摆放在了自家大门前,古娃手上举起了一支火把。
邻近仓库的几家养的狗开始狂叫起来, 村子上空飘着木材燃烧时腾起的火星。仓库上空火光映天,火头冲到两丈多高,把仓库旁边的大樟树也给引着了。火势越烧越旺。熟睡中的邻居发觉仓库走了水。三三两两起床赶来救火时,整间仓库十成已烧坏了八成。人们发现仓库的前门后门都堆上了毛柴。仓库里堆的干木材全部被引燃,火势大得水泼不熄。就在这时候古娃用手中的火把点燃了她家门前的四捆干毛柴。人们发现山岗南边着火时,古娃家的房子早已烧成了一片火海。一场罕见的大火两处烧,一直烧到第二天天亮,整座仓库烧成了一片瓦砾废墟。古娃家的土砖房子六面土砖墙倒了四面,剩下的两面站在那里,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屋子里其他东西全都烧毁了,碎瓦片到处都是,一些木头还没有完全烧过,被水浇熄了上面的火焰,此刻正向外冒着白烟。这时候传来消息, 村里有人凌晨四更天起床上厕所时,看见深山已经带着行李包裹逃到城里去了。
深山一走,杳无音信。第二年春天,古娃带着简单的行李出远门找深山,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深山的母亲已经越来越老了。姐姐眼看过了出嫁的年纪,家里的房子也已经老旧,屋顶开始漏水,母女俩合计用多年以来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买了砖瓦。在老屋场就着原来的地基,把旧房拆了,再在那里盖一栋连二的两层楼房。这样傻子深山某天回来,也好有一个落脚之地,安身之所,总比走投无路,流落街头要好吧。
很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当深山的脚步再次踏上故乡那片热土时,村子已经是十室九空,昔日热热闹闹的生活场景不见了。邻家的房顶、院墙上长满蒿草, 老鼠大白天当街横跑。深山的母亲早已作古。深山的姐姐嫁了,又改嫁。全村唯独深山的老家房在姐姐的精心打理之下,十多年来, 样貌如新。
深山将自己开回来的小车停在家门前, 脱下皮鞋、西装,重操旧业,上山伐树,买回来上好的建筑材料,就在自家的老家房旁边重新盖了一栋二层的楼房,那栋楼是专门为纪念古娃盖的。如今这两栋楼房就都成了深山的老家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