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
下车的时间是傍晚七点钟。
出了火车站,随着人群迈动脚步,身边的人行迹匆匆。灯火,一盏两盏,转眼间就连成一片了。借着夕阳微弱的光亮和愈来愈强的灯光,看着远处近处的高楼耸立,想到提前下了火车的原因,心里又胆怯起来。
心中有个目标,在手机地图无数次地搜索过那个地点。可是,地图的点和真实的建筑, 如同理想和现实的距离一样,这么近那么远。
火车停车时,我临时起意,决定提前下车。
这可以说是冲动,也可以说是蓄谋已久。
人生有许多计划,也有许多偶然和突发, 事后想来,觉得这都是应有的机缘。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人。
这是春末夏初的季节,不冷也不热。冷和热,都行,我现在对冷和热没有感觉。
我在这个城市里走着,灯光如同我家小区里的一样亲切。
入住的是一家快捷酒店,前台服务员娴熟地办理着手续,不苟言笑的面容让我体会到了因陌生而衍生的冷漠。到了房间坐下, 我有些茫然。睡觉,吃饭,或者什么,应当干点什么,一时都想不出必须要干什么。
我摸出手机,搜到那个位置,那是饭店的位置,查看距离,不到一公里。
办好入住,我和衣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好大一会,起身到了窗前,拉开厚重的鹅黄色窗帘望着窗外。窗下是一条街道,车流穿梭, 人行道上的人影不停歇,行道树的叶子茂密, 满眼的绿色拥挤着。
下楼,出门,出门左拐,走上300 米, 在红绿灯路口穿过马路。看身边小区的灯光, 一点一点闪烁着聪慧,还有点狡黠,还有点纯真,还有点漠然。每一盏灯的后面都有一个家庭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我仰望天空, 那一片繁星闪烁的天空,脚不停歇,如街边的行人,一个节奏。
那家饭店是她的,不是打工,不是承包, 是她的产业。我正一步一步地靠近。
饭店不大也不小,规格档次不高也不低。二楼应该是包厢,一楼摆了七八张桌子,吧台设在进门处,吧台后的储物格里放着酒或空酒瓶。我走进去,店里有些冷清,三张桌子上有人。我刚刚闪进门,服务员已经晃到身前,满脸的笑意,问几个人。我伸出食指在她脸前晃了一晃,说,一个人。服务员的脸色顿时暗淡下来。我径直走到最角落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服务员跟过来,也不说话, 也不倒茶,只握着笔,拿着小本。我拿起菜单装模作样地翻看一会,点了四菜一汤。 两菜一汤已经足够,瞧了一眼服务员的脸色, 改了主意,点了四菜一汤,凉菜拼盘、清蒸鱼、笋丝肉片、油焖茄子和紫菜蛋花汤。服务员转身欲走,我叫住她,一瓶劲酒,小瓶装的。
在我吃饭的这段时间里,我向吧台瞥上许多眼,想着能够望见一个曾经熟悉的身影。酒不知不觉就喝完了,我举着瓶子示意,我的语气中有点莫名其妙的喜悦。
到了吧台,我的心情复杂,在我吃饭的这段时间里,我没有看到那个身影出现过, 甚至,都没有人提到她的名字。
那个服务员跟到吧台前,在她微妙而审慎的目光中,我接过小本看了看说,不打折吗?我面对着的是吧台里的女子,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身边的服务员。
吧台女子还未回答,服务员却抢着说, 这才几个钱,还打折,打折能省几块钱。一脸毫不掩饰的鄙视。
我笑笑,能省几个是几个,咱老百姓, 省一分是一分。
服务员哼了一声。吧台女子说,这,消费不到打折的标准,不能打折。
我说,找你们老板来,你们老板来了, 看看能不能给打折。
服务员又哼了一声,走开了。她当然不会明白我这句话的真正意图。吧台女子笑笑, 等了一会才说,今天老板不在。
我笑了笑,而后付钱,故作轻松地踱到店门外。
今天天空中没有月亮,街边的行人少了些,周边却喧闹了些。走了两步停住,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问了几句地里的庄稼。父亲说母亲已经睡了,母亲还是七点钟睡觉, 睡不着也准时上床歇息。父亲说,没有什么事,挂了吧。他虽然这样说,电话还是通着, 又过去了十几秒,我先挂了电话。
握着手机,回想起了母亲的话,这个时刻,不能不回想起母亲的话。母亲说,高点好, 高高大大门前站,不会干活也好看。其实, 她只比我高三厘米,我身高一米七二,她身高一米七五,她喜欢穿高跟鞋,我与她说话, 总要昂着头。在那之后,我总喜欢仰望天空, 是不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我也说不清楚。那时,我靠在厨房的门上,望着母亲。母亲蹲着和面,半握着的拳头抵进面团里按压揉挤。我说她人很好,人缘好,性格开朗,外向,与同事们合群。面粉在母亲的手下团作一团。母亲说,性子好,那好。你整天不说话, 像个闷葫芦。我说,她家条件好,姊妹两个, 她是老大,父母都在政府上班,她爸爸还是个领导。我的语气中有些得意。母亲的脸色变了,有些惊慌。母亲说,咱家配不上她。咱家,种地的,家里难,结了婚,被人家压着, 难受。
母亲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没有再说什么。母亲拍了拍和好的面团,面盆里面的黑釉泛着亮光。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楚,那天是个晴天,不热,一丝的风都没有,田野里的绿色像水面一样平展。
我对同事大姐说,她喜欢跳舞,几乎天天跳。我又不会跳舞。
同事大姐说不会跳,学呀。我说我不喜欢跳舞。我还想再解释几句,同事大姐什么也没有说,走开了。
其实,第二天我就后悔了。我没有告诉别人。我模仿辛弃疾的《西江月》写了一首词, 把她的名字镶嵌在其中,准备交给她,可是, 我没有了勇气。那张纸条在我的抽屉里躺了两个月,之后被我烧掉了。烧掉那张纸条的时候,我抽了一根烟,第一次抽烟,也是最后一次抽烟。
回到宾馆房间,我茫然了。我觉不出我是吃饱了还是没吃饱,喝了几口茶水,打开电视任它“嘤嘤嗡嗡”地响。在房间里走了几十趟之后,散了架一样把自己砸到床上。望着天花板,脑子里想着家门前的那个小菜园,菜园里的青菜,菜园子边上还栽了一株月季花。
电视里是足球比赛,为了抢一个球,推搡、缠斗、追逐、拦截、夹击,就是为了一个球, 都是为了一个球。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坐起来,打坐,仍心绪烦乱。
许久之后,我下楼,向饭店的方向走去, 脚步急促,一刻也没有迟疑。
透过门上的玻璃,我看到吧台那位女子不在吧台里,我推门进去,第一眼看到我的还是那个服务员。我在门里站定。她站起来,一脸说不清楚的神情,忽而又坐下,片刻又站起来,走到我身前,说,我们老板不在, 不能打折。
我冲她一笑,刚才,只顾着喝酒,这会饿了,你们有什么主食。
主食也不能打折。
我走到刚才那张桌边坐下。大厅里只有一桌还有人,酒喝得正酣,气氛热烈,如夏夜的风,如麻辣的小龙虾,如雪天里的鸳鸯火锅。我拿起桌上的菜单,服务员拿着小本子走过来,问,一个劲酒?我笑笑,没有理会,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才说, 你们有什么主食,实在不行,就一碗面条。
端到我面前的是一份椒糊子、一份葱卷饼,还有一小碟榨菜。美味可口呀。椒糊子用只白瓷碗盛着,可以看作菜也可以看作饭, 就着饼,真香。冒着热气的卷饼,让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家乡的味道,小时候的味道, 母亲做饭的味道。
吧台上有一个放名片的塑料盒,刚才我竟然没有注意到。我抽出一张名片,名片暗黄色的底子,印制得古朴而淡雅,上面有“何女士”的字样,接着是一个固定电话和一个手机号码。我念着,何女士。接着我脱口而出, 说出了她的名字。许多年之后,我未加思索, 没有一点的思想准备,又说出了这个名字, 多少年魂牵梦绕的名字啊。
吧台女子诧异地看着我,服务员的表情夸张了些。吧台女子问,你认识我们老板?
我说,不认识,听朋友说起过,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也很要强。
吧台女子说,她还很漂亮呢,个又高。说得眉飞色舞。她又补充了一句,可惜,离婚了。
我笑笑,含蓄地笑笑,我没有再说什么。拿着名片,玩味地看了片刻钟点,把名片揣进了上衣兜里,还按了按,怕名片无端飞逝了一样。
走下饭店门前的台阶,听到身后有个声音说,欢迎再来哈。我回头看,见服务员跟出了店门,站在最上面的一级台阶上,在店廊的灯光里,她竟然显得有些落寞。我笑说问, 再来打折吗?未等她回答,我回转身,欲离开。转身的一瞬间,我挥了挥手,像是和她告别, 更像是和这个饭店告别。我挥手的时候,感觉到一丝风在我的指间滑过,温顺地滑过。
起风了,很像是许多年以前工厂广场上的微风,我伸出手去,触到了风从手指间流过, 这一瞬间,我回想起那年那月她用小电炉子煮粥的情景,怕粥溢出锅,她执一柄小钢勺不停地轻轻搅动。口鼻间回味着稀粥的香味, 心里有些后悔,刚才怎么就没有问问她店里有没有粥。
宾馆旁边的超市里人很少,服务员眼神空洞,茫然地望着不知道什么地方。我在超市的货架前走着,倏然,目光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高,那体态,那动作,那缓慢的优雅,应当是她。我一步跨过去,晃到了她前面,却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我在心中轻叹息了,往事已不可追寻。
第二天一觉睡到了十一点半,起床,洗漱, 退房,打车,去火车站。
《等待》
深秋和初冬是一对孪生兄弟,面容相似, 性格相近,时刻手拉着手,混在一起,让人分辨不清哪个是哪个。
乘坐早晨第一班公交车缓慢地接近小镇, 坐在车上,我心情愉悦、充满向往。看着车窗外,恰逢一阵轻风吹过,吹落了树枝头仅剩的几片树叶。看着树叶飘着舞着落了下来, 我的心里一荡一荡的。看田野里,片片的绿色麦地,间或有几小块是裸露的黄土,那里堆放着庄稼茎秆,是玉米,也可能是棉花。前座的两个,一男一女,低声窃语,说的是工作上的事情,言语中听出来是中途下车的, 不到那个小镇。更前座是一位老太太,会不会到终点,谁知道呢。上了同一辆车,不一定是陪你走完旅程的人。
我为什么要到小镇,没有一个明确的理由,只是心底里有一个隐藏许久的念想,是因为一个女子,对她有些好奇,对她的出生地也好奇了。
脚落小镇,这个陌生而亲切的叫阳河的小镇,这个她出生并在这里成长到二十岁的小镇。
今天的天气还是极好的,我的心情在向往和未知之间弥漫。我晃晃地走着,拍了几张小镇的照片,忍不住发到了她的微信上。
马上手机响了,她的微信。她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我回复,今天,现在,刚刚到。
怎么到阳河来了,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玩的。
我想说,旅游或者旅行,理由牵强。想了好一会,我才回复,这里有你。
我得到的回复是两个表情包,不是我常用的那几个,猜不透含义。一会,又传来一句, 你怎么知道我回家了。
我心中窃喜,立刻回复,我不知道你回来了,真不知道,什么时间回来的。
前两天。
什么时间回去?
我没有等到她的回复。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继续我的脚步。因为,毕竟,算是在一个空间里,窃喜的心依旧窃喜。
这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小镇,大平原上千万小镇中的一个,在镇子的街巷间转悠了大半天,没有寻觅到多少新奇。当然,如果你仔细地翻阅史书,仔细聆听野史和传说, 也能够踅摸到一点古旧遗存的影子。我不想搜寻古迹,我想等待,可能是无望的等待, 那有何妨。
人生中最漫长的事情就是等待。
等待时内心的情绪难免复杂多变、滋味万千。
我是一凡人,内心难免还会有点烦躁, 可我不情愿赌气地离开。于是,只好看街巷, 看房屋,看街巷间的行人和店铺里演绎着的烟火从容。
太阳升起来,阳光不辣不烈。街边的建筑大多是两层三层的楼房,平房都躲在楼房的后面,三家规模大的超市之外,小的超市和店铺摆满街面,还有街面两排挨挤的临时摊位。我从街的一头开始,一家一家地看, 有时还装模作样地询问价格。手机的沉默让我体会到了这个初冬的冷。我忍着,不发信息也不打电话。我心里想,如果她不想见我, 主动联系也没用,如果她想见,一定会主动联系我。
我走过了一条街,转入小巷,我心里想象着,她迎头走过来,微笑着,面带春风。她开了院门,恰巧我就走到院门前,她一抬头, 看到我,脸上会有错愕诧异,马上又是一脸笑容。
街边店面门头的牌子上写着“瓜田果果”, 不可思议的是,就在店门前还摆了一个水果摊。我走到摊位前,看摊位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动了一下身,说了一句,都是一样的果子,里面的贵,这里的便宜。我还是走进了店里。
店面不大,靠墙摆着货架,展示柜、冷藏柜。我踅摸了小半天,买了几个橘子。看店的丫头说是砂糖橘,甜。
拎着塑料袋盛着的橘子走出来,外面摊位的主人瞥了我一眼,阴冷冷的。恰在这时, 手机响了一下,是她的微信,说,中午饭你自己吃,我有事,走不开。我问,你们这里有什么特色小吃。她那边又陷入了沉默。
我心里颇感欣慰,还有点小激动。午饭自己吃,那么晚饭呢。这句话给我留下了遐想的空间。留在这里等着吃晚饭,还是按原计划下午离开这个小镇。我打定主意,留下来, 没有片刻犹豫。
她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子,命尤多舛,运亦波折,瘦弱的肩膀硬抗着许多艰辛。对于此, 我称奇而感慨。
街角边一家门脸不大的饭馆,店面干净, 木门经历过油烟和岁月的侵蚀,看上去显得古朴。吃饭的人不多,都是有些阅历的面孔, 不紧不慢地品尝着饭食。我在角落里寻得一张桌子,取下双肩包放到靠墙壁的条凳上。老板兼大厨兼服务员模样的中年男子走来, 问,几位,吃什么。淡然的口吻,像极了武侠小说中绝世高手出场的模样。说话间,将一张塑封的菜单放在桌上。我拿起来看了看正面,看了看反面,说,萝卜炖肉,牛肉炒豆饼,豆杂面条一份,二两一瓶的白酒来一个, 如果没有,来个半斤的,喝二两,留二两。
老板也很风趣,喝二两,留二两,还有一两唻。
我也笑笑,留一两喂酒杯。
老板咧咧嘴走开了。我的确是留了一两酒在酒杯里的。晃上街头,阳光温热,没有一丝风。我饭后易困,再加上这阳光晒着浑身的舒坦,就想睡一会,抬头看到了“阳河大酒店”几个字,这个寸劲。
推开玻璃门,看到吧台面朝外的面板上镶嵌着五颗黄铜的星星,吧台里坐着一位女服务员,穿着碎花的水红色睡衣,脸色倦怠。我取了身份证放在台面上。女服务员懒洋洋地站起来,钟点房,还是全天。
我说全天。我又笑问,你们这个酒店是五星级的。
五星级,在我们阳河,在我们这里,就是五星级。服务员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只好赔笑,你们这里有什么景点,给推荐推荐。我心里倒是希望她能够说出千里麦浪、万亩良田之类的话,也知道,这是不可能。
我们这里没有景点,镇子外有个寺,还有一座庙,还有一个女作家的故居。
我点了点头,懒得再笑。
进了房间,隐隐闻到一点霉味,也懒得调换,可能调换了还是会有这个味。开灯, 开窗,开空调,虚掩上窗帘,电视里都是些无趣的广告或者注水的电视剧。和衣躺在床上,从双肩包中取出书,书籍的名字是《百年孤独》,读了许久的一本书,读得艰难, 翻看几页,就丢开,记不得前言,也不想后语,只关注眼前的那几行文字。看了两三页, 看到了“宽慰自己孤独的良药”几个字,竟然生出些感同身受来。
醒来看窗外,日头已偏西。手机里都是些公众号上的消息,还有微信群里不甘寂寞的心灵鸡汤,没有她的只言片语。我坐起来, 下床,捡起落到地上的书,合上,掂了掂, 沉甸甸的。把书放入包中,走到窗前,看街上行人、眼下的建筑和远处的田野。
我走进超市买了个笔记本和水笔,在本上画出主街道、次街和与之相连的小巷,从超市开始,向“阳河大酒店”的方向,一一勾画,还详细标注房屋高矮、用途、名字等等, 走过大街,拐入小巷,让每一间房屋每一个院落都不至于被湮没。
太阳面色红彤,在西边的天上悬着,这时手机响了,是她的微信消息,还在阳河吗?
我把笔记本夹到腋下,回复,在啊。
下午干什么呢,一下午。
我把腋下的笔记本放回双肩包中。
瞎溜瞎逛瞎转悠。看了看文字,怕让她看出我内心里有抱怨,又加上了几个文字, 看了看风景。
晚上一起吃饭。文字后面还有两个笑脸。
天还没黑,吃饭,早了点。
你等一会,我出来后再说。
站在街边,看身边的行人都陌生。我蹲下身,从包中取出了笔记本,摊开,又合上, 塞入包中,背上包,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不大一会,她的消息飘然而至,你在哪儿?
阳河大酒店旁边。
微信语音通话随即响起来。接通后,她说,你顺着东西大街向东,到南北大街再向南,一百多米,路东有一家杨家土菜馆,在那里等我。她问,能找到地方吗?
我信心满满地说,当然能。我清楚地记得, 上午我从这家饭店的门前走过,好像特意多望了两眼,嘴里默念了那两扇玻璃门上贴着的招牌菜名字。
我在店门前的街边驻足,向南面和北面看着,我不知道她会从哪个方向出现。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
她是从北面走来的,走得不紧不慢,轻松悠闲。她穿着米黄色长款呢大衣,暗紫色毛衣,灰黑色牛仔裤,黑色长筒靴。在冬日的黄昏的小镇,她优雅的步子,一步一步都是洋溢的柔媚。
我咧嘴笑着。走近前,她轻声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愣愣神,思绪在脑袋里翻了几个跟头,之后才讪讪地笑着说,心向往之,脚随心至。
你知道我回来了。她停住了脚步,直盯着我问。
我不知道,实在是巧了。
我拉开了饭店的玻璃门,她刚进门,店里就有人喊,姐,你来了,啥时候回来的。
我走进门里,看到她俯身与吧台里坐着的女子轻声聊着家常,我冲着吧台里的女子生硬地笑了笑。
吧台里的女子转头问我,几位。
她答道,两个,找个小包间。
走进包间落座,我拆开了餐具包装,拿起茶壶,用小玻璃杯倒好水,放到她面前。茶是苦荞茶,一股淡淡的清香飘出来。她问, 想吃什么?
我玩笑似的说了一句,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而后收起笑容,说,来到淮河边,当然要吃鱼。我看了看桌上的菜单,说,家常鱼炖豆腐、地锅鸡贴饼、杂烩小炒、醋炝白菜根。
她起身,我让老板准备。
我又说,酒,有二两的拿一瓶,没有二两的拿一瓶半斤的。
她停住身,变戏法样的从背着的包里掏出了一瓶酒,放到桌上,看了我一眼。酒恰是半斤的。她说,喝一点。我点点头。
我喝了一口酒。她抿了抿。问我,我们这里怎么样。
我说,跟我们老家的镇子差不多,一个面孔。当然,你们这里显得古朴一点。
又喝了一口酒,她问,打算啥时候回去?
明天一早,先到县城,再到市里,转火车。我问她,你呢,也明天回去。
她说,我再待两天。她举起了酒杯,那, 这杯酒给你送行。
我端起酒杯正色说,也是给我接风。而后, 相视一笑。
出了小饭店,街上的灯火连连,都是生活的琐碎。我和她并肩走着,我抬头看了看天空,一轮清冷青灰的月亮,这月亮,也和别处这时节的月亮一般模样。
《送别》
宾馆酒店的早餐时间是七点到九点,大家都保持一致。我们原计划是八点钟起床, 八点半吃早餐,九点钟退房。昨晚接了一个电话,只得改变这个计划,早餐提前到七点。我手捏房卡,她背着不离身的乳白色带了几个红点和蓝点的小包,一起进了餐厅。餐厅不大,几乎坐满,只有点点细碎的低语,显得安静,仿佛只为应和这早晨的清新。
昨天是个晴朗的天,今天也是个晴朗的天。这深秋的天多是晴朗的,让人心里舒坦。我径直走到消毒柜前取餐盘,她先去占了一张没有人的桌子。我取了一个玉米、两个白面小馒头、一个杂面小窝头,菜蔬各点了一点, 一个煎蛋和一个水煮鸡蛋,还盛了一小碗汤, 一起端来。放好餐盘我问,你吃什么,我去拿。她说我自己去。说着起身。我没有落座,而是紧随着她问了一句,稀饭还是汤?她说稀饭。她的餐盘里有一根玉米、一块红薯、青菜、水果、一个水煮蛋。我说,减肥呢,吃这么少。她说,够了。我又取了两杯牛奶,一杯放在她的面前。
她喝了一口稀饭,剥开鸡蛋,掰开蛋白, 把蛋黄挤到了我的青菜上。她说,在家里也这么勤快,还是想在这里表现表现。她的脸上含着些若有若无的笑意,脸色看似平静。
我没有马上接话。承认或者是否认,好像都不妥。我望向窗外。十月里的早晨,初起的阳光轻抚着树上的叶子,叶子羞怯地扭动着身姿。看宾馆边的路上,小汽车、电动车、自行车,都争先恐后地追逐着早晨的大好时光。
我说,多吃一点吧。一个上午,早着呢。再吃一个鸡蛋。
再吃一个鸡蛋,你吃蛋黄。她娇柔地说。
我把我面前的水煮蛋在桌沿上敲裂蛋壳, 在桌上滚了两趟,推到她的手边。看到我的餐盘里青绿的菜蔬上静静地躺着两个蛋黄, 淡黄色在绿色中矗立,分外惹眼。这时的我多少有些后悔。两个蛋黄,黄澄澄的,像两颗橙黄色宝石,或者是两个精巧的砂糖橘。当然,蛋黄吃不出砂糖橘的酸酸甜甜。
退房走出酒店,看到她在不远处的街边站着,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亭亭玉立的样子。我走过去,与她并肩前行。我斜挎着双肩包, 一只手里拎着她的紫罗兰色的小旅行箱。
她说,别拎着,在地上拖着,省力气。
拎得动。我又说,我拎得起。
她说,你真的拎得起,还放得下吗?
我犹豫片刻,才说,这些年我拎得起又放得下的只有筷子。我和她都知道,这是网上的话。我想调侃一下这有些凝重的氛围。
她说,你是拎不起也放不下。你是一个性情中人,还有点多愁善感,像个女人。
她说这话的语气让我觉得,在上一刻, 不论我说出什么话,她都会接这句话的。这句话就是她前一句话的后半句,只是被我横插了一句,没有来得及说完罢了。
我停住脚,打个车吧,去火车站。
她说,不急,时间还早呢。走了两步,她说, 你累了吗?要不,去公园坐坐。
我诧异,但没有流露出我心里的不情愿。我说,去公园,还有一段路,最好还是打车。
这不就是公园吗?在这里坐坐也是一样。她手指着前方说。语气坚决,容不得质疑。
前面不远处是一片新开发的住宅小区, 有些规模,没有围墙,没有院落,高层和小高层错落有致,道旁栽着树木,路牙石围着一片种着草的空地,草地边上放置了几把木质的条椅供人歇脚,从住宅群里延伸出来的水泥路和街道公路交叉的地方搭盖了一间亭子间,却无看守。这样不设防的住宅区,实属罕见。
坐下后一时无话,我饶有兴致地看着草丛中的两三朵粉白色的小花,小花朵在阳光里肆意舒展开放。
从那楼房边走来一个小男孩,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子。小男孩大约两三岁,双手抱着一个小皮球,蹦蹦地跑来。他一步跨上草坪, 站立未稳,摔倒在草地上。怀抱中的皮球脱手了,滚出去几步远。
我想起身去扶他,屁股刚离开条凳,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拉了我一下。我又重新坐稳。
年轻女子跟到近前,说,站起来,勇敢, 要勇敢,自己要勇敢,小男子汉。她没有伸手, 只是不停地鼓励小男孩,同时眼睛的余光向我们这个方向瞟过来。在她的鼓励下,小男孩自己爬了起来,跑到皮球边,弯腰抱起皮球, 一蹦一蹦地向前跑去。年轻女子可能对我们这边笑了一笑。我也咧了一下嘴,她可能没有看到,紧追着小男孩的脚步走远了。
我想说点什么。我什么也没有说。阳光像蜗牛在爬,不急不躁。刺过树叶的几缕阳光在草地上拼出了树叶的阴影。
汽车驶过的声音,人的声音,还有其他的声音,杂糅混合,团成一团,又揉捏成一块,被扯成了一丝丝一缕缕的线条,飘过来飘过去。
她说,你们约的是几点。
她猛然间的话让我愣神,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看着她的目光,我大悟。我说十一点, 殡仪馆给排的时间,改不了的。昨天晚上, 朋友电话里说,另一个朋友的父亲去世了, 我们相约今天一同去吊唁。打电话的时候, 她在身边,电话的内容听得真真切切。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脸色有些黯淡了。我不明白她的脸色为何黯淡,她并不认识我的朋友, 可能是,斯人已逝,总是件悲伤的事情吧, 我猜想是这个缘由。
我说,这位朋友的父亲,我从来没有见过。今天,我是第一次去见他,也是送他最后一程, 有时候想想,人的际遇就是如此的说不清道不明。我一时词穷,不知道如何表达心中的想法。
我背起包,拎着她的旅行箱,紧随着她的脚步,走出了这个不设防的小区,到了街边, 她伸手拦车。
出租车驶出去几分钟,她在后座上轻声说,师傅,不去火车站了,去汽车站,长途汽车站。最后还说了一声谢谢,甜甜的,柔柔的,软软的,糯糯的。
我的话却是脱口而出,不坐火车了,车票已经订好了。
订好了也可以退呀,我还是想坐汽车走。
我无言,我不得不回想起许多年前在长途汽车站的那次别离。我看着车窗外,渐渐平复我的心情。车窗外人行道上行人散漫, 三三两两略显亲密。法国梧桐看惯了悲欢离合只默默地站立成风景,听任人聚人散、风歇风吹。我在手机上退掉了火车票。
长途汽车站还是许多年前的样子,售票大厅的楼顶上顶着五个金黄色的字。对于这个长途汽车站来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静止键”,我的思绪也在惶惑间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天下着细蒙蒙的雨。我们出了商场, 步行到长途汽车站。我们打着一把黑色的小折叠伞,我紧挨着她,还是有半个身子在雨伞外,清凉的雨水滴在我身上,雨水的凉透过衣服浸到我的心里,我想把手从她的脖子后绕过去搭在她的肩头,我动了动手臂又垂下来。她把背着的大皮包抱在胸前,怕雨淋着。包里装着刚刚在商场里买的衬衣,一件粉红色,一件纯白色。两件衬衣,用了我一个月的工资,那是我第一个月的工资。
怎么了。她轻声问。
下雨了。淋的。我接着说,记得有一位诗人写过这样一句诗:雨淋湿了我的眼。我抬头看着远处迷惘的雾气和细雨中晃动的雨伞。
我问她,要不要买点面包、蛋糕、饼干, 路上吃。
她说,才吃过早饭,多大一会。
你路上饿了呢,汽车上不卖东西。
我在车上不吃东西。她的语气斩钉截铁, 而后她又补充了一句说不雅观。
汽车站的出口处,我站在雨中,看到车开了出来,我紧盯着客车的窗口一个个从眼前滑过,没有看到她的面孔。或许,她以为我离开了,不会待在车站旁边等着,雨伞在手里擎着,身边空空荡荡的。
今天的汽车站比那日热闹了许多。售票处是重新建的,候车厅的椅子也更换一新。只是旅人的面色依旧倦怠,还有送别的依依不舍。
手里捏着她的身份证,排队买票,我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她退到了墙边站着,手里扶着行李箱的拉杆,另一只手里握着手机, 眼睛看着我站着的方向。看到我回头,她笑了一下,我也笑了笑。
她接过车票看了看说,还有二十多分钟才开车呢。说着,随手把车票和身份证一起装入风衣的口袋里。我取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全程高速,三个半小时能到。给你带点东西吧,饿了在车上吃。我不在车上吃东西。
我说,我知道,在车上吃东西不雅观。
知道你还问,多此一举。她故作嗔怒地说。
我咧了咧嘴,没有笑出来。
她说,什么时间能够结束,那边。
应该很快吧。
你们在那里吃饭吗。
一般不会,回来后几个朋友可能要聚一聚,中午了,一起吃个饭。有些日子没有聚了。
又要喝酒。她的语气中似乎有些不满和责怪。
我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可能要喝点吧, 总是身不由己。中午,不拼酒。下午还有事。
我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她的语气瞬间幽怨起来,让我不知所措。转瞬,她脸色缓和了些,关切地问,你下午有事?
下午吗,不知道呢,可能有事,也可能没有。我估摸着,可能会有点什么事吧。
我觉得我的语气太敷衍,在这一刻,我感觉到了。
她紧盯着我。我觉得她看穿了我的敷衍, 还有那么一点不耐烦。她抬高了声音说,你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下午咱们去公园吧。
去公园?我掩饰不住自己的诧异。
开玩笑的。票都买好了。她惨淡地笑了笑,很勉强的样子,随即脸色变得有些不悦, 有些忧伤,还有些落寞。
我努力地想,努力地想,终于,我开口说, 高兴一点,别悲悲切切的。伯母住院,你陪了半个月,伯母出院了,病好了,这应该高兴才对。
她笑了一下,没有答话。她的笑容有点惨淡。她猛然说,以前,你怎么就撤退了, 说话还那么伤人。
我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别人不同意呀。
别人不同意,我没有说不同意,我没有亲口对你说不同意。她幽怨地说。
我愣了。我向门外看去,看到一片阳光射进屋子里,白白亮亮的,没有了清晨那一抹温暖。我看到门里和门外都人行匆匆,追赶着什么。时光在追赶和被追赶中逃得无影无踪。好一会儿,我叹了口气,说,本来我心里是一个失落的故事,现在却演绎成了悔恨和悲伤。
她晃了一下行李箱,说该走了。她又说, 我们不说再见了吧。
我未置可否。我接过行李箱,走到安检的输送带前,把行李箱放到缓慢滑动的皮带上,看着它消失了。她走过了闸机口,走到皮带尽头拉起行李箱,向前走了两三步。
款款走动的步子,深红色长款风衣腰间的带子在她身后荡动。她回头挥手示意,我抬起手机械地动了两下。在我的注视中,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坐那趟公交车要到另一条街上,我步行过去,身边的人、商铺、车辆都提不起我的兴趣。快到公交车站时,我觉得应该问一问车开了吗,或者别的什么。我发微信,微信提示对方不是我的好友。在微信上,她已经把我删了。我在手机上按下她的手机号码, 却没有拨出去。
我在街边停住脚步,驻足,半转身,向车站的方向眺望,眼前是高楼大厦林立,阳光从法国梧桐的树叶间隙里刺下来,晃了晃我的眼。今天是个晴天,没有雨。
迟疑了一会儿,我向公交站台走去,到了站台,恰巧公交车开过来,上了车,我看着窗外的风景向后远去,什么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