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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业
2024-09-04 09:58:26 来源: 作者:仲维柯 【 】 浏览:10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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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耀根老人终于住进了祖上留下的正房院。也就从这一刻起, 他也像七十多年前老父亲叶涌泉那样做上了向阳堡福康门的主人。

   福康门原本是向阳堡叶涌泉老东家的头道门楼。门分两扇,质黑边赤,油松木质的门框上挑着殿堂顶式的门楼,楼面雕镂着松柏鹤鹿的图案。进入大门便是一条干净利落、南北向的胡同,在胡同里走三十步左右,两侧各有一小门,东小门上写着酒坊,西小门上写着油坊 门后各有一院落。再往里,胡同尽头又有一门,黑漆大门红牙边,上面是一担挑的脊檐,这便是二门。进二门,迎面建有一座两米见方的字墙,墙左有一院落,是主人家的仓房院;右有一小院落,院北自西向东四间堂屋:东面三间是主人家厨房,西面是一间腰房(前后相通的房子),穿过腰房,有一角门,即三门,里面便是主人家的主房院。

   广义上的福康门,指的是上面叶家的三门五院

   儿孙们对老人迫切买回祖上的三门五院着实不解:您老都快百岁了,弄这么多空院子干吗?再说,向阳堡离县城那么远,村里住着的除了老人还是老人,这些破房子有什么投资价值呢?

   虽如此,儿孙们还是按老人意愿陆陆续续收购了这些原属于康门”的空房子,——只要老人高兴,花这点钱真算不了什么。

   儿子志超是老人的独生子,这些年在县城将建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敢说富甲一方,腰缠万贯还是有的。而今,志超将生意交给了儿子、孙子打理,自己乐得逍遥。

   志超好多年前就想将耀根老人接进城里享福,可老人倔得很:离开向阳堡,我一天也活不了。好在老人身子骨硬朗,赶集上店、洗衣做饭,那腿脚一点不输儿子志超。

   主房院呈长方形,正北三间青砖红瓦高基房,即正堂屋,原本是主人家居住会客的地方;院子东西各有厢房三间,是原来帮工护院们居住的寝室;院子中间有一棵大石榴树,相传是涌泉老东家满月那年栽种的。

   一百多年了,这房子竟没有任何私拆和扩建的痕迹,一如耀根老人儿时的记忆。

   住进来没几天,老人感到,在正房院中间那棵石榴树下的竹椅上晒太阳最为惬意。

   初冬的阳光透过落光了叶子的石榴枝条透射过来,洒在老人肥大的棉衣衫上;空气暖暖的,一丝风也没有;枝头上两只家雀偶尔叫两声,也那么温声细语。

   不知什么时候,老人在树下竟睡着了, 自己渺渺茫茫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岁月。

   那年,也是个初冬日,耀根九岁。

   “耀根儿,今儿去油坊看看吧。”坐在石榴树下的爹喊道。

   耀根儿帮爹披上件棉袍。这几年,爹的身子骨每况愈下,怕架不住屋外初冬的寒风。

   “去油坊看看,让油工多榨些油给佃户们送去。大家都忙一年了,拉家带口的,不容易呀。”

   “我扶您去!”

   “嗯!”

   拄上拐杖,老东家在儿子的搀扶下慢慢朝油坊方向走去。

   通往油坊的青砖路,两旁的青竹依然绿着。这条砖路处在主房院中轴线上。经过岁月的剥蚀,路面已变得凹凸不平。拐杖啪啪地点在这条布满岁月的小路上,清晰而有节奏。

   出角门,过腰房,迈二门,二人便来到主房院西南的油坊院。这是一处典型的四合小院:堂屋为油坊,南屋、西屋是油工们的宿舍,东屋是账房。暖暖的正午阳光蒸腾着飘出的豆油香味,格外诱人。被榨干了油的豆饼,整齐地码放在院子里,像一个个玲珑的宝塔;几口大缸一字排开,里面装满了还冒着热气的豆油;油房内蒸汽弥漫,一束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得榨油机油光发亮。

   油工们赤着上身,忙里忙外,见老东家来了,纷纷放下手中活,给老人打招呼。老人挪步靠近油工们,替他们擦拭着后背上的汗水,满脸的微笑。

   “今年豆子出油不?”

   “还好,老爷,一垛子比去年多出半斤多哩。”油工们兴奋地应着。

   “那就好!那就好!”

   “耀根儿呀,去咱的正堂把我那包上等茶叶拿来,趁着中午的好太阳,喘口气,让大家喝口茶水!”耀根领喏,麻利去正堂屋取茶叶。

   福康门的豆油,色泽金黄, 油珠剔透, 豆香浓郁,三乡五镇那可是首屈一指的。

   “茶叶来喽!”

   随着耀根一声吆喝,油工们急急围了过来。

   烫茶具,续茶叶,倒开水,一缕茶香荡漾开来。老人指给众人看:叶子好似旗帜, 顶尖宛若刀枪,这叫旗枪茶……泡开后,叶芽整齐,色泽绿润,形状扁平光滑;汤色清澈,叶底柔软,香味醇和鲜爽……主家细品, 众人牛饮,众皆欢愉,不亦乐乎。


 

   面对这五处空荡荡的院落,耀根老人心中充满了莫大的荣耀感和责任感。他忽然想起儿时老父亲教给他《朱子家训》中的句子: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 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对,我要像古代圣贤教导的那样,保证俺家这五院的清洁卫生、周详安全。

   天不亮,老人就起床了,扛上一个大扫帚,开角门,过迎门墙,穿胡同,来到大街上。大街是东西走向的,黑魆魆的看不甚清楚, 耳畔一片寂静,连一声细微的狗叫也没有。

   在胡同与大街通连处,老人蹲下来,静静卷上一支旱烟,随着刺啦一声火柴的燃烧, 一阵白烟也就从老人口中徐徐喷出。

   抬头看看天,径直看到头顶上闪着的星星。这让他不由地联想到先前这里能遮风雨挡星辰的福康门门楼。

   这福康门门楼,是一位江南老工匠为报答东家恩德修的。当年,工匠老人在向阳堡生病遭难,流落街头,被叶涌泉东家收留, 临走修了这福康门。老工匠说,东家积德行善,仗义疏财,祝愿这门能让东家福寿双至, 幸福安康。打那以后,这门就叫作福康门, 村民把叶家叫福康门家。自从盖了福康门, 油坊生意兴隆,酒坊竟然开到县城里,骡马牛羊六畜兴旺。

   后来,门里的五院分给五家居住,为了出入方便,就拆了这福康门。

   天慢慢亮了起来,街上仍然没有人的身影,这让老人着实感到落寞。

   “街西头的老胡该起床了,怎么没来? 对过的李老太总是第一个起床的,今儿没见她街上溜达?老严头肯定起不来,这人打年轻的时候就懒!…… 

   耀根老人将大街附近居住的几位留守老人想了个遍,对今天没人观瞻自己打扫三门五院这一浩大工程深感遗憾。

   不再等了,开始干吧。老人蹲开架势, 左右挥动扫把,有条不紊地由外往里清扫—— 这种扫法很符合规矩,意味着将八方财宝往自家聚拢。

   扫到油坊院了。

   开开门,老人并没有急着打扫,而是各个房间里里外外走了几遍,——老人对这个院子最有感情,因为只有这个院子,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他们家。

   当年,涌泉老东家将主房院留给工作组办公用,酒坊的院落也给了村里。工作组接受了老东家建议,将这五个院落逐一分配下去:主房院暂作村公所,后来,新村公所建成后,高广林一家搬入居住;仓库院由耀札(东家次子)一家居住;厨房院由东家和三子耀术居住;油坊院由耀根一家居住;酒坊院做了村里的夜校,后来夜校散了又将此院分给了孤寡老人徐大头。

   打扫完油坊院再去酒坊院。

   “这院子换的主人最多!记得徐大头病死在这屋子里;有个姓韩的哑巴也在这屋里去世了;姓沈的那个五保户在屋里中了风, 躺了三五年……老人一边清扫庭院,一边回想着往昔这院落里不幸的主人,想得久了, 身子竟有些发怵。

   就因为这无端的晦气,酒坊院到后来竟无人敢住,更不用说花钱来买它了。那年, 村主任表示,这院还给你们家。

   想到这里,老人心里不免泛起一阵得意。

   “这两处院子,我买得非常艰难,光家庭会议就开了十多次;最终我开出了福康门子孙都有使用这些院子的权利这一条件后,这些孩子们才答应卖给我。 

   打扫完东西两院,老人推开角门进了主房院。

   这主房院,最早是走西南角门的,过去成了村公所,村干部让人垒上角门,改走了东门;直到前些时间,耀根老人请人扒开了角门,堵上了东门,才恢复了他祖上进出主院的出路。

   这院子,起先分给了高广林家;他们家进城后卖给了做豆腐的张景瑞家;豆腐张一家进城磨豆腐后,又卖给了蒸馒头的周家; 耀根让儿子几次三番跟周家洽谈,直到上个月才算彻底买进来。

   等把五个院子、一条胡同全打扫完,早已是日上三竿。不知怎的,这个早晨,老人虽没见一个人,没说一句话,却又似乎看见了曾经熟悉的面孔,向他们诉说了千言万语, 过瘾得很!

 

   村子里除了几名年轻的村干部外,剩余的多半是些留守老人。只有到周末的时候, 那些在镇上读初中、小学的孩子们连同他们陪读的家长,才纷纷聚拢到小村来——问候一下年迈的老人,亲近一下那只忠实的看门狗,稍做休整,然后再投入到下周紧张的学习或陪读生活中去。

   耀根老人早已习惯了这一切。每当周末, 他都会拄着拐杖这家走走,那家望望,口里不时地夸耀着自家往昔三门五院的辉煌。

   “他婶子,俺家主房院买回来了, 那暖阁间即便不生火,也冻不着人! 

   “他二嫂,俺家福康门五处院落,少说也有二亩多地,比咱村村委会院子都大! 

   ……

   老人这种絮叨,终于让一位性格耿直的妇女忍受不住了,不紧不慢回了一句:

   “您老家里的五处老院子,也就卖个十万八万的;您老知道镇上的一套商品房值多少钱吗?三十多万!就是镇上小区的一套房都比得上你们家十处院落,不要说在县城、省城有房子的人家了…… 

   老人惊异地看着那名妇女,——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当年全村仰慕的福康门竟被一位普通妇女说得那样不值;房子还是那些房子,而它发出的光亮已由往日的太阳变成当下的晨星了。

   正当老人为贬值的老院子哀叹不已时, 另一件烦心事儿接踵而至。

   那天中午,耀根正和其他老人坐在大街上一处墙角下晒太阳,一辆黑色轿车嘎吱一声停在他们面前。大孙子从车上走下来,径直到耀根老人面前,说:俺爹让俺给您送过冬衣物来了,咱们回家吧! 

   老人站起身来,左右瞧了瞧像鸭一样伸长了脖子看小轿车的老人们,透着几分傲气, 爽朗应道:好哩,孙子咱回家!——你爹怎么没来?! 

   大孙子也不言语,让老人上了车。随着一阵急促的声音,小车转进了福康门胡同。

   原来,儿子志超住院了,心梗,挺重的; 若不是送医院及时,命早就没了;医生建议要么放支架,要么开胸做搭桥,等家属商量一下再作决定。

   对于志超的病情,孙子毫无隐瞒地告诉了爷爷,最后说:爹的病很重,但是,哪怕有一丝希望俺兄弟俩都给他治!今年的春节爹恐怕要在医院里过了,您这边,俺们一时顾不上,就给您送些生活用品,——等爹出了院,俺们再接您进城吧。 

   孙子所报出的这般噩耗犹如一柄利剑, 将老人刚才洋溢的几分傲气,重重劈倒,斩碎, 挥散,随之而来的是老人牵肠挂肚的忧虑。

   “儿子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这几年身体越来越不好,这回不会有事吧!

   “我这最亲最近的儿子,你可不能走; 你若走了,爹该怎么办? 

   ……

   孙子给自己送了什么东西,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老人也不知道。满脑子全是儿子志超,扯不断,理还乱,全是透入骨髓的担忧。

   老人依然像往常一样,起床,扫地,做饭,吃饭,晒太阳,闭门,睡觉,见了人话也少了很多,总是那句让人费解的话——“今年守着俺家的主房院过年,哪里也不去了, 哪里也不去了! 

   见老人如此失魂落魄,人们就开始埋怨起那个妇女:老人家就想感受一下他家曾经的辉煌;你倒好,一句话,说得老人的心拔凉拔凉的,多不应该呀!

   整个冬天,老人似乎生活在一个莫大的遗憾中:他想一步走到儿子病床前,然而几十公里的距离,他实在无能为力;他想了解一下儿子的病情,然而自己的老年机那头总是一句病好了;他想跪求上天保佑儿子快快康复,然而近百年的生活经验告诉自己, 那是徒劳。

   春节前一天,二孙子带着各种年货来村里看老人。

   老人迫不及待握住孙子的手问个究竟。

   “爹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仍住院康复中。爹说,今年就不接你进城过年了;等明年春上出了院,爹一定来老家看您。 

   老人守着偌大的院子过了个凄清年,除了远处几阵断断续续的鞭炮声,这大年初一与往日也没什么不同。

   “年好过,春难熬原本是说,过年就那一天, 好打发;但接下来春天的日子,由于前一年的余粮所剩不多,生活实在难熬。然而, 耀根老人满屋子鸡鸭鱼肉、大米白面,吃喝是绝对不愁的,愁的是儿子什么时候痊愈出院”“什么时候回向阳堡老家

   老年机一遍一遍地打,回答的全是好了, 快出院了

   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儿子出院回老家看自己,儿子没有盼来,盼来的却是村里的宅基地测量小组。

   那天,村会计带着两位身穿深灰呢子套装、干部模样的人来找老人,说要测量一下住宅面积。

   打开大门,他们就在院子里、房子里忙活开了:一人扭开一个方方的盒子,一道道绿光、红光射来射去;另一人在一张图纸上不停地记录着;他们时而半天不语,时而叽叽咕咕商量着什么。

   老人默默地在旁边看着,他不明白这些图纸意味着什么,更不懂得那些数字内在的含义。

   五个院落的测量终于结束了,他们没给老人任何解释,径直走到下一家去测量。

   村干部们不说,留守老人们永远不会明白测量宅院的目的,然而,周末回来的陪孩子上学的那些家长们揭开了谜底—— 

   向阳堡已成空心村,已被列入拆除搬迁规划中,村民们要搬迁到镇驻地的某两个小区去,随后这村中的房子都要拆除……

   闻听此言,老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雨水那天,老人整一百岁,他成了小村当下最年长的老寿星。村干部按照当地养老敬老政策要求给老人送去了一万元贺金, 此外还有一些衣服和米面。

   消息传来,村里的留守老人们蜂拥而至主房院,七嘴八舌向耀根老人道贺。

   拿着奖金,看着一大堆衣物,再听着乡邻们的祝贺,老人这一会儿终于从“儿子生病”“小村搬迁”的可怕梦魇中醒来。他连声道谢,略显木讷,但内心的满足和荣耀让他大有飘飘欲仙的感觉。

   其实,年前年后几个月,老人总是想极力争取往日祖上的辉煌和骄傲,然而结果总是事与愿违。“三门五院”的回归,未收到人们的祝贺,反而听到一句“比不上镇上一套房”的话语;孙子开着轿车给他送来生活用品,人们是有些羡慕,但他们哪里知道儿子病重住院让老人忧心忡忡,那点骄傲也就瞬间荡然无存。

   只有这一次,他醉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 在人们的眼里,“百岁”竟是那样耀眼与辉煌!——是呀,祖上三代,谁也没有活到过一百岁!

   儿子的病情,他似乎不再那么揪心扯肺; 房子的拆迁,他也没以前那么牵肠挂肚。老人似乎重新给自己定了位:我一把年纪能受到褒奖,成了村里人人敬仰羡慕的最年长的老寿星!就像当年那些油工、酒工称呼我爹“老东家”一样吧!

   不想随后村里的一场葬礼竟让老人心中的“骄傲、自豪”达到了顶点。

   村里一个叫叶亚的后生,四十出头年纪, 前几天在建筑工地上从十楼重重摔了下来, 人没拉到医院就断了气。媳妇陪着女儿在镇上读书,闻此噩耗,忙找族人陪着去工地与老板交涉,好在老板还算善良,赔给这孤儿寡母一大笔钱。

   赔款到位后,媳妇给丈夫在村里举行了盛大葬礼。

   旗锣伞扇,笙箫唢呐,松木棺椁,甚至包括宴请宾客的烟酒饭菜,在小村里都是最高档次的。媳妇说,俺爷们用命给俺娘俩留下这么一大笔钱,俺要让他走得风风光光!

   这场史无前例的豪华葬礼,引来不少人围观,这自然少不了村里那些留守老人。

   老人和年轻人不一样,他们绝不会削尖脑袋往人群里钻,瞅瞅最精彩的呼天号地; 只是远远地在大街上找个石凳或高处人家的门槛,三五个一群,稳稳地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谈论着与丧葬有关的话题。

   “可怜的娃太年轻了,还没俺的小孙子大呢!”耀根老人首先开言。

   “要说最可怜的还不是叶亚娃,是他老爹,六十多了还在工地上干着活,多少年后, 等到这老头子咽气发丧的时候可就难了,这家竟然连个摔盆打幡的都没有。”

   “可不是,最苦莫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就是,就是,你们听说没?亚子老爹躺在床上三天没进饭食了。”

   “若您老人家发丧,绝不会这个样子! 你的儿孙们会欢天喜地为你发丧!”终于有一位老人将话题转移到耀根老人那里了。

   “到他发丧时候,那孝子们多得你们福康门整个胡同都盛不下!”

   “可不是,他二弟三弟家的儿子、孙子、曾孙子,——能不来?”

   “他儿子、孙子那么有钱,发丧时候的烟酒饭菜,比这回的还得好!”

   “别看他祖上是大财主,我敢断言:他们谁的葬礼都比不过以后根儿爷的葬礼!”

   ……

   耀根老人听着众人的话,脑子里不由地浮想联翩起来——

   发丧那天,胡同口,要临时搭建个“福康门”;门里胡同两旁插满松树柏树的枝条, 墙上贴满书法名家给写的祭文;二门处要多放名贵的花圈,最好是真花的那种;五处院落, 都要贴满白纸蓝字的祭联,语言都要感人至深;福康门的所有子孙,都要穿着鲜亮的白色孝衣孝服,磕头作揖可不能马虎……

   “百岁荣耀”曾让老人尝到飘飘欲仙的感觉,而这次设想的非凡葬礼让自己似乎已经正襟危坐在天庭之中了。

   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老人对自己的葬礼充满着期待,就像馋嘴的孩子对过年的渴望,光棍多年的后生对婚礼的期盼。

   他是多么渴盼呀,一位百岁老人在自己祖上百年基业的老房子里举行盛大葬礼,这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情呀!

   院子内的那棵老石榴树今春发芽特别早, 惊蛰刚过,那一条条粗壮的虬枝已被一片片扁长的叶子遮蔽;春分后,豆粒状的小花蕾便爬满了每个枝条。

   有的花蕾渐渐膨胀,如期开放;有的花蕾却不知什么原因竟无声凋落了。看着树下掉落的一片小花蕾,老人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儿子身体不好,能否在我葬礼时健在? 我身体硬朗,这五处院子能否在葬礼时保存? 倘若不如意,儿子先我而走,祖上留下的房舍夷为平地,我的葬礼在某小区一个窝憋的车库前举行,即便在孙子所说的城里殡仪馆里,那也很没面子呀!

   老人忽而后怕起来,好不容易自我医治好的心病再次复发——儿子身体怎么样了? 祖上留下的这些房子什么时候拆迁?

   脑子里没有了一丝百岁荣耀盛大葬礼的慰藉,有的是儿子的病祖业拆迁不尽的忧虑。

   今年的石榴花比往年开得都早,清明还未到,一片辉煌的鲜红色便笼罩了整棵石榴树。老人坐树下,仍旧思考着那两个搅动心肺的话题。

   “儿子健康状况怎样?”“房子什么时候拆迁? 

   傍晚,孙子打来了电话:俺爹出院了, 命虽然保住了,但要长期服药!后天是清明节,爹说回家看你,顺便到林地上坟祭祖。

   清明节这天,志超率领全家人,开着两辆车回老家向阳堡。车子放在胡同口的大街上,志超领一家人欢声笑语进了胡同,胡同一尘不染,显然刚刚清扫过。油坊院、酒坊院院门大开,里面也是干干净净。众人进厨房院,几个曾孙老远就高喊太爷爷,却没有回音。

   大家由角门进主房院,远远看见耀根老人似乎在石榴树下坐着;走近细看,不对, 老人是抱着一大条花枝睡着了!

   火红的石榴花簇拥着老人那张皱巴巴的脸,令人误以为千年虬枝绽奇葩;那干瘪得犹如瘦核桃的眼眶里流着眼泪,悄悄流到石榴花上,那花儿愈加娇艳美丽,光彩照人。

   众人喊了好一阵子,老人才从睡梦中惊醒。揉一揉浑浊的双眼,老人怔怔地看着眼前已经变得满脸红光的儿子,猛地抱住号啕大哭起来:

   “儿呀,你是俺的老脸呐!没了你,俺在祖宅里没脸活着哩!可是,咱五院的祖业是俺的根,没了祖辈留下的这些家业,俺也没脸去见九泉之下的先人啊! 

   这时候,大孙子跑过来说:爸爸刚刚体检过,心脏恢复得跟正常人没两样! 

   二孙子也跑过来说:咱们省已出台了保护特色乡村政策,县里刚刚公布了受保护的乡村名单,名单里就有咱向阳堡! 

   闻听此言,老人热泪横流,扑通一声跪倒在火红的石榴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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