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来到了朋友的城市,朋友却不在。我坐在网吧普通座位区百无聊赖地浏览网页, 这时他发来了消息,“我在国家队练拳击”。我半信半疑。“女子国家队”,他补充道。我还挺迷惑。他问我要不要来,可以推荐我一起在女队训练。
我素来喜欢搏击,到他的城市是想找他一起训练,同时找份工作。我查了查,确实有这支女子拳击队,想见识下传说中的最高水平,决定去试试,就买了去宁波的火车票。
下火车后,出租车司机并不知道有拳击基地,只知道体育场,打车到体育馆后我给朋友打电话,半个小时后他来了。他向我介绍了一些训练情况,他说话时宽厚的嘴卷起, 十分温和。一路上他滔滔不绝,完全没提找工作的事。
到他租的房子,行李箱大开,吐出不少衣服,一只鞋躺在门口,另一只不知去向。他连珠炮似的说,拳击实战中眉弓容易打破, 还有鼻梁骨容易打断。仿佛我明天就要上擂台。我稍觉不满,没告诉朋友其实我实战时肋骨断过。畅谈理想后,没有住宿、有勇无饭, 这样也不行。说明情况,朋友同意我住在这里, 直到找好工作。没有多余的床,我争取到了沙发。
找工作那几天,我没找到与训练时间合适的,以为没缘分练了,看着陌生的街道也不知去哪应聘,街边有个KTV,我一眼看到招聘厨师,主管来后,我写了应聘表。成了KTV 厨师,我被安排进员工宿舍,床板光板一张,天开始变冷,我睡的地方对着门缝风口,去上班的人常常都不关门,被子太单薄, 短得遮不到脚,试来试去,我发现面积有限的被子,裹在对着漏风处的脚要比盖住上身稍暖和点,后来尝试着把比脚大的背包放在床角挡风,可以让风力小些。我觉得这些苦是来宁波练拳的必经之路,熬几天会过去的。
工作稳定了。朋友打开电脑,让我提前了解女子拳击队。他指着其中几个队员说, 她们都得过全国冠军,有一个平头染黄发的女子要打今年的奥运会。这些女孩都留短发,没他介绍,我会认为她们就是眉清目秀的男孩。一个叫夏鹏的男孩是奥运选手的陪练, 朋友让我看了他的实战视频,他的勾腹拳动作像甩鞭子,很顺畅,特别帅。“明天训练就带你去。”朋友说时,用考察的眼光打量我。
次日,我们到了体育场。原来场馆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入口,外边看起来以为是办公楼,进去要走一段“L”型的路才看到一扇大门。没有朋友带路确实不好找,即使经常来体育场的人,恐怕也不知道这里有女子拳击队基地。
推开吱吱响的大门,气氛一下不同了, 训练基地顶部一块块长方形的大玻璃,让场馆看起来庄严亮堂,外边阴霾的天气没影响这里。女子队员横行纵列,斗志昂扬。我脚步特别轻,不想打扰到她们训练。
我们向教练员报到,说下午要工作可能只有早上能来,他说,行,你们随便,跟着练吧。
刚去训练那些天,她们在为参加奥运排练舞蹈,很多十多岁的或再大一些的女队员在跳舞,我觉得专业队什么都有用,跟着练就行,就排在少女们的队列里,也跳起来, 但没她们跳得那么放得开。跳着跳着,我感到好像心情放开很多。有的女生越跳越活跃, 朝另一个女生挤眼,我想那是青春才有的自信状态。也许她们新一代也会像师姐那样取得成绩,在拳击队留下青春色彩。
来基地训练的前几天,年长些的师姐带小队员练,她们多是省队的,一些还得过全国冠军。下午训练她们忙活着摆了一大圈的器械,分组练的时候,我们俩自由选组,女队员观望着我会加入哪个小组,我朝一个女队员走去,并不敢直视,只是由于离她们近, 站在组里我才定睛看,她干爽的短发,尖尖的下巴,身体因长期训练而较为有力,外表却像兔子一样胆怯可爱,队伍里这样的反差很常见。
专业队还练小哑铃,与我在健身房完全不同。本来是一组几十个,做一组要放下休息, 但我不累,做完一组又一组,别人休息我也做。当时我不知道这个是拳击专项训练,用一千克的小哑铃是因为比赛中频繁出拳的胳膊要保持举起的抱架,不用很重的,我那样练不休息只会让肌肉变僵。
我俩练完去打沙袋,一排沙袋后不远处一个高个子给夏鹏拿靶,夏鹏就是朋友说的奥运陪练,才十六岁,前途无可限量。排队时夏鹏掏出一本道具般的不像书的小书,是本传记,写的都是伟人,他做低头翻书状, 得意地说,瞧,爱因斯坦!夏鹏反应非常快, 几乎是拳靶一出拳头就到,打出来的拳简单直接,和我们爱好者打的每一拳都很用力不同,他每一拳都很轻。我和另一个在旁模仿他们的前滑步直拳,看起来不难,等我打了会儿,觉得打得凑合时就去打沙袋,他们过来, 指导说我出拳僵,不协调,他们在旁边都看不下去了。
训练完,朋友一直沉默,走出训练馆, 突然正色问,你是不是觉得跟不上?我说没有啊。朋友说他有些拳击基础,来这里不觉得跟不上。并且指出我的问题,说我出拳僵硬, 没耐心,只练了一会儿就去打沙袋。
那次练小哑铃后,我俩再去,以为会照常随队员一起练,但当天安排训练,我们不包括在内。教练安排完最后一组运动员后, 走过来对我俩说你们自己练吧。刚开始还能安慰自己,大不了下次训练再补上没练的, 但后来却成了常事。
几天后,训练基地多了一支山东的队伍, 他们男女队员都有,穿着也不是宁波队那样亮眼的专业队服装,反而让我少了隔阂。
来了新队伍以后,训练氛围欢腾起来, 基地一下子增加了一倍多的人数,教练多了两个。山东队的教练是一男一女,男教练穿一身深蓝大衣,一副勤恳奉献的态度。有几次看到,他脖子比一般人更紧绷,转到一定角度就待在那不动,半天才缓过劲。教练员也都是运动员退役下来的。
宁波队没我那么爱打沙袋的,新来的队伍对沙袋就更没兴趣了,只是教练让他们打才打。我挑定了崭新的皮革沙袋,正在打, 来了个女生,很礼貌地说她要用,说话很柔却给人一种压力,她在女队员里边很高,短发, 脚上绑了阻力绳,她打沙袋声音小。我还是用家乡俱乐部打法,打沙袋声像打雷。她默不作声,憋着气看我土法打沙袋。
一会儿看到她在队伍中间领头打靶,所有人都在模仿她,调皮的小队员也不吱声地看她。她打的是勾拳,手脚同步到位,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朋友介绍说她练了十多年了, 他屏住呼吸告诉我,她就是今年要打奥运的选手。
每周末下午实战,队员很多,教练有个记录簿安排实战。我怯怯地也要求实战,他很爽快地安排个女队员和我打。该我了,两队的男队员都已经做好了围观准备,山东男教练也往这里踱步。这支女子拳击队,培养了很多世界冠军,还要为奥运备战的主教练坐在桌子后见怪不怪,偶尔抬下镜框打量下这边。
脑子还在发愣,我已戴好拳套站在垫子上要实战了。
第一局,裁判还没喊开始,我就跟打了鸡血一样,过去打,她一直后退,不敢迎敌。
第二局还仿佛第一局,她整局都没怎么出拳,她搂抱,裁判喊了break,一看break 不能让我break,就完全不用专业术语了,而我脑子里只有打、打、打。
第三局,一看裁判没了,胖教练不知去向,裁判换成了她们师姐,是国家队的,穿着红色运动服站在身边,有挂帅女将的风范, 她示意师妹碰拳。碰拳时她师妹已经有些生气不跟我碰,师姐还挺大方,仿佛在说这是交流学习。她三局都在后撤,没怎么出拳。第一次跟专业队实战,有惊无险。
业余拳击比赛都是三局,不像职业比赛十二回合,但我还是很累,回去路上,身体虚脱,拳台上的热情已经散去,劳累感袭来。朋友还在不停说我,前面是有些生气的鼓励话,之后就越来越严厉。说我没拳锋,即使出拳很多,点数上也不会计分。我不知道他说的拳锋是什么,觉得打拳只要能打就行。他还说那个小女孩可能都没十八岁,体重是小级别。
工作的第一个月后,十五日迎来发薪日, 我瞅这件黑棉袄也该换了,衣服里的棉花太烦人,训练后沤得满身汗水出不去。去体育场对面的服装店挑了件看起来不便宜,其实很便宜的白棉绒衣服,还带有连体帽。训练后身体健康了,人仿佛也更自信了,平时不敢穿的衣服都敢穿了。在宿舍镜前刮掉胡子, 下午去训练,两手插在休闲运动装的口袋里, 站在平时场地的一角,队员们都忍不住看, 教练也看了看,旧貌换新颜,这穷小子总算有钱买新衣服了。
训练情况似乎好起来了,因为除了俩男教练,有个黄发戴棒球帽的女教练也一起教, 如果那个男教练不在,她会放一马,安排我们和专业队一样训练。她在,我都是认真练。她教课时都用比赛术语,我也是在她教课时才知道有全国锦标赛、冠军赛。
馆里练完,她安排大家去馆外跳台阶。
跳完后,她领我们回训练馆,让我们互相踩腿,踩住小腿韧带,那感觉很难熬。她讲道,踩是为了防止乳酸堆积,要用力踩到对方大叫才好。但我能承受住,没有叫。
对山东队她也不见外,她全心全意教每个人,她眼里没有这是哪个队那是哪个队, 都是小孩,大家远道来到宁波,希望走的时候能学到东西。山东队毕竟也是外来的,她见那个男教练常让我自己练,也一副于心不忍的样子,她对我们挺照顾,他们也看在眼里。时间长了,不管是山东队的教练还是队员见到戴棒球帽的教练就回头看我,为我高兴,知道我“今天又能练了”。
一天雨出奇的大,跑到馆里已经浑身被淋湿,我低喘着气,尽量让声音小些,担心弄湿垫子,站在门口的水泥地不知所措地踱步。男教练在垫子上略显不好意思地说人够了,等有空缺再给我安排。我呆站在那,一些队员和那个女教练爱莫能助地看我。
过几天再次怀着期待去,又是一次热身跑步完没我啥事,我彻底气懵了,提着我放训练用具的包,到体育馆外的护城河,告诉自己再不练了,拿出载满我青春回忆的蓝色拳套用力抛向远去的河流。
直到一天,不去训练的决心化掉,我慢悠悠地走去体育馆。那天下午训练没人看我, 我努力保持若无其事的表情做准备活动。这时发现矮个子的男教练似乎在看我滑步变慢没,女教练蹲守在地上,仿佛这个样子已经等了好几天,脸别在一边。
他们似乎有些失望,我意识到训练不是一个人的事,那些关心大家的教练、队员也在付出,我没得练,气了就走,大家辛苦都白费了,好在状态没有下滑,能跟得上继续练。
朋友没合适的工作,决定打道回四川, 临走前他向我讲,很多打得好的职业拳王都有业余拳击底子,没业余底子的拳王技术比较差,是野拳。他回家后,我就都是一个人去训练。
经过这段训练,山东队也与来时“面貌大变”,晨跑整齐有序,很像宁波队的步调。我也不管宁波队怎么看,自动归进山东队伍, 跟他们后边一起跑。天天这样坚持下去,跑起步来已经感觉不到累。
朋友走后,体能成了我每个下午走之前必练的,一天练完浑身虚脱,还要练腰腹, 劳累可想而知,教练没喊停不能停,各种腰腹动作变着法练,脚尖贴地前顶膝,很多组后,又开始身体两头抬起保持不动的动作, 两条小腿要一上一下交替抬起放下不能着地, 然后平板支撑,手撑地,动作要标准,不能撅屁股。有时候实在撑不住,回头看后边的一行字“流汗不流泪”。为了跟得上不输, 也要撑下去。
每周有一天在操场冲刺跑,一圈正常跑步速度,下一圈就要全力冲刺跑,依次交替十圈,跑得慢就要重跑。全力冲刺是最难熬的, 起始如果太快,到中间会越来越虚,但起始不快,落到别人后边,更看不到希望。
我拼命冲刺,居然第一个冲过了终点, 很多圈第一个冲过终点的都是我。最后一圈冲刺跑第一,我甚至跳起来向前挥了一拳, 我跟上了,我超过了!
不要以为操场只是冲刺,还有大循环也是“酷刑”之一,大循环充分利用了场地, 运动场上看台观众席的那些台阶,每层台阶算一圈,我们要像蚊香盘一样一层层台阶跑到顶,再从顶一圈圈跑下来,不要以为这就完了,在操场的训练区还有塑料杠杆,要跨过去,还有横梁般悬挂的杠杆要弯腰钻过去, 当你跑完观众席台阶已经气若游丝,呼吸短促,跨过去和弯腰下钻都是闭着眼听从命运安排。这还没完,地上备好了垫子,要翻滚过去,翻滚倒是只要惯性就好,有那么一刻我真想躺在那不翻了,无始无终的煎熬,我也不知还得循环多少圈,有一刻在台阶上, 我仿佛在问,我在哪?我是谁?
下午集合时一些消息灵通的就在悄悄议论。原来他们在说总教练回来了,次日去大馆, 总教练果然在。空气仿佛拧紧了,我不敢松懈, 大检阅即将开始,他回来的下午集训,会作为这段训练成果的展示。
我们奋力地往上跳,这不是跳,是在飞, 感觉跳有一丈高,对面省队的男子跳得更高。跳完还要接着做俯卧撑,仰卧起坐,然后再蹲起跳,更让人受不了的是跑到左边再折返跑,到右边要摸到地再折返,哪怕有一丝意志力不够就会躺下起不来。
那次大检阅,夏鹏回来了,他比以前更有灵气,似乎也壮了一些。奥运选手也回来了, 还有很多陌生面孔的大队员,年龄和我相仿, 省队的都着蓝色队服,相比他们,我们出拳、穿着都很蹩脚。
之后训练都是省队的在一边,我们在另一边。但集训完,我们和他们的跑步准备活动是一起的。这时我看到有个女队员时不时瞅我后边,后来跟朋友聊,才听说跑在我后边的就是他挂在嘴边的全国冠军,据说天赋极高,即使贪玩不好好练,仍然维持在全国前三水平,我猜他跑我后边是集训时看到了我的训练热情。
我像往常一样去训练馆,打开门,大馆内全是省队运动员,同样是这个拳击基地, 练的人不同,真的是体育频道赛事报道般的画面,我们都不敢迈进场馆了。
擂台上争分夺秒气氛紧张,是浙江省队在实战。
上场实战的这个运动员面生,脸庞有些秀气还没长开的样子,完全没狠劲,但体重“吨位”在那。在见识他这场之前我们一直以为夏鹏是无敌的。从身板看起来他壮得多, 和他对垒的是夏鹏。我们还抱一丝期望,夏鹏迎战的比他壮的选手也并不少,输赢还不一定。这都是因为我们曾亲眼看见夏鹏一拳把山东队一米九的大个头打飞,大个头是他们队打得最好的。但跟眼前这个人打,夏鹏变得非常放不开,不如说是胆怯,甚至逃避,不敢往前待在原地。但越是躲越躲不过,冷不防,他一个幅度非常小的平勾,夏鹏应声倒地。打完后夏鹏下来,我们看到他上下嘴唇白刷刷地浮肿一片,但还是说没事没事。
这天的实战场面没在现场的人一定想象不到,让我们见识了真正的省队专业拳击是什么,上限有多高。连夏鹏都在下边称赞某些省队队员,实战能打成这样不容易了。
和我不同,省队一些队员训练前做热身活动都很放松随意,没我那样“认真”,他们也不常打沙袋,不用很重的器械,反而会拿很轻的网球投掷玩。我不知道怎么练是对的,也许热身活动本来就是放松的,我只是自以为努力认真,其实都练错了,但我想练总比不练好,没停掉沙袋和器械。
省队的高手来宁波热腾腾集训几天又匆匆离去,他们走后,我继续和小队员们一起练。依然没人跟我配合,做完热身活动就没我啥事,身是热了,心却一次次凉了。再加上厨房天天冷战,我有了去意。经理觉察到我们这班没什么事可做,有员工抱怨饭菜不好吃, 开始给我们施压,厨师长以为我铁定有其他工作,决定周日调我上白班,那就没时间练拳了,当天晚上还没到下班时间,我一溜烟走了,工资也不要了。
辞工后,我住进了樟树街顶楼的单身公寓。小楼住满了求职的人,都是过路宁波或者刚到宁波的人。像是又回到刚来时,只消费没工作,犹豫着要走,我乘坐去火车站的公交车买了几次票又退了几次。训练我也不那么在乎结果了,好像当成锻炼也挺好的。
一起训练的日子有个女孩让我特别在意。刚来时我就注意到她,那时她着黄蓝运动服参加奥运会活动彩排,婴儿肥的脸很可爱。短短几个月前她还是初次遇到的跳舞少女, 此刻她在拳台上与人实战对垒。最后我对她喊了一声加油。专业队实战氛围挺轻松的, 我也会和大家一样趴在台上,感觉她偶尔打实战也会似有若无看我这里一眼吧。
我慢慢看出来,她性格其实很坚毅,只是穿着长相让我误以为可爱,我欣赏她坚毅那面也欣赏可爱美丽的那面。
喜欢一个人就是我跟你都在练,早训时我能排到某个心动的女孩后边跑步,或者做准备活动就会有幸福的感觉,有种我们都在为某个目标奔跑的浪漫。
跟练怕的不是体力,而是孤立,跟有共同爱好的人一起,每天那么大训练量也不感觉乏味。但每次分组练,我想躲在几个队员里一起练,总是逃不过教练的目光,侥幸有队员不排斥我和他们一组,教练就会装作只是路过,顺便扭头就问这个组几个人啊?之后我就识相地闪到一边。
日复一日的汗水流了又流,但跑了那么多步还是停在原地,只能走。
每周实战我都在下边注视着她,她或许把我当作了小迷弟,她在擂台上,却不知道我快离去了。
走之前去训练基地,我让自己不要想这是最后一次训练,训练完抱了抱这段时间唯一陪着我的那个沙包,有些无奈但又只能接受这结局。
要走了,我想得给这个训练基地带来点什么,记得第一次来训练时我注意到拳馆有个挤满书的小书架,要不买书吧。寻思几本书又不可能涵盖很多喜爱过的思想,就在网吧把自己特别喜欢的各种诗歌名句、哲学格言去打印出来,用做厨师的工资付了打印钱。
经过樟树街,那天的花特别美,我有了主意,要不在册子里夹些花儿。我把地上没枯萎的美丽花朵,一瓣瓣夹在那本册子里。年少时的爱意总是不想让人知晓,好像是在等有一天她们打开册子发现这些花儿。到了拳馆,我把册子放在了书架不显眼也不会丢失的位置。
回去后我和朋友约了在体工队见面,和几个爱好者实战交流并没占什么优势,我想这段冬训只练了体能,没对练过,所以实战没提高。冬训体能没落下,再学一些技术, 离打得好些也许更近了,我不希望半途而废, 又再去了宁波队跟练。
二
又是第一次去时的情况,没钱没工作, 拳击用品包拎到小馆放下,没吃饭的状态下练完,他们回体工队宿舍,我去老外滩找了一家咖啡厅工作,两班倒,刚去只上下午班, 早晨去训练。
那段时间我都在小馆练,多了一些大队员,能学到很多。小馆是体育场跑道足球场内的一个馆,大馆改修时去那、省队要用大馆去那。还记得大馆写的标语是“流汗不流泪”,小馆的横幅标语则是“打调结合”等技战术,业余拳击不只是体能,也得有技术。
朋友听专业教练讲拳击馆的镜子是用来纠正动作的,小馆大镜子只有一面,队员却很多,有的队员就把后边的一块一块的玻璃窗当镜子,看自己的动作。家乡拳馆那个镜子前不少都是练完器械晒肌肉的,这里的镜子都是在纠正出拳细节的。我也不是特别懂出拳,不知道怎么纠正,在那里自己练,瞎领悟。
南方最热的天气也在那些天来了,暑气逼人。连续几天我都两三点醒来没睡意,一直转悠到六点。虽然海风半夜会来,但在它来之前,热得要命。半夜光着膀子躲去银行取款机处,银行有空调,那里纳会凉,太舒服了。
在卧室,汗流浃背,我饿着,只能听些歌淡化饥饿,听小虎队的《蝴蝶飞呀》,真的能激励我,歌词里“海风在我耳边倾诉着老船长的梦想”与我在海港城市追梦练拳特别像。放着歌,又有了练拳的热情,在上下床上层斜着放了一根木棍,伸出来的那截练摇闪,“摇闪”就是把那根木棍当打过来的拳, 用腰部控制让头从那根木棍绕过去,摇个不停。宿舍热浪翻涌,电扇也没用,特别需要水, 就用矿泉水瓶接自来水喝,心理作用下觉得用瓶子装比不装对着水龙头喝干净些。钱只够一天弄四个馒头吃,在面包店拿剩下的没打开纸包的糖精,就着馒头吃,把糖放自来水里晃匀喝也很甘甜。
饥饿的状态去练,人也比较低迷,一次我进馆后感到熟悉的热烈气氛,那个戴棒球帽的女教练回来了,心里终于有些欣喜。后来知道她在杭州队做教练,这次带些小队员来宁波练,半年前她还在教我们,如今已经是带了一支队伍的教练了,小队员能让她带真幸福。
也许是一些队员要比赛了,训练内容调整为比赛相关,蹲起跳、打沙袋、俯卧撑、跳绳都要练,都要快。沙袋我常打,但以前都是很用力的打法,每拳很重就组合不起来, 也不协调,这个训练每项都要快,爆发协调速度都提高很多。一次练完后我站在沙袋前打了一击后直拳,脑海里想要放松要快不要用力,结果打在沙袋上不再是以前的“轰” 的一声,而是打到沙袋末端才爆发出的有力的清脆的声音,沙袋也没晃动太大幅度,相比以前只是推的力,那次感觉一部分力是打进去了。一些小队员也过来看我打沙袋。我打完沙袋也没去举哑铃,而是进行了拉伸, 让肌肉逐渐找到放松状态。戴棒球帽的教练似乎也感到我的进步。
杭州队的小队员很是活泼,对这里充满好奇,训练馆斑驳墙壁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了小队员,照片上是四个姑娘,运动装,发型是短寸,也有染黄头发的,好像我那个年代的发型,这发型在80 后看来特别时尚。如今四个姑娘其中两个要参加奥运,一个是很早的洲际女子金腰带,还有一个也是冠军。
刚来时和我实战,三局都没出拳的女孩进步特别大,一次实战中她打败了比她体重级别大得多的女孩,完全掌握住全场,对方的节奏都被控制住,她距离感好,对方高也没用,出直拳也打不住她,她还能化被动为主动,抓住对方出拳的时机打出漂亮的反击拳,出拳角度找得也特别好。而我天天做准备活动,都快半年了,什么是对的训练方法也不知道,一场实战没打。
训练前途暗淡,我已经打算走了,这期间某个省队教练来到宁波,练完后,我感觉他和一个女队员注意到了我,我打沙袋时, 她们教练找了个圆棉垫随手放在附近,坐那看我打,我像往日一样练,别人都停了我还在练。他们省队队员一次练两分钟,教练吹口哨就停下来,而口哨响后我也不停歇,还会继续打。
过了没几天,我赶去体育场,路上看到他们在路对面,她们教练不在。那些女队员穿着深蓝色的运动服,颇有运动健儿的风采, 她们可能看到了我,但很快目光就闪到一边。我躲远了走,生怕被她们看见。后来我就没见过那个教练了,他应该是临时到这里参观集训一两天,这次机会又落空了。
朋友走之前说跟这里一个拳击俱乐部交流过,在专业队跟练没人配合,就考虑能不能去和他们固定实战。他们有个叫“快乐拳击”的群,我找到他,约定好了切磋,据朋友说他拳头非常重。我想能打赢他,自己在专业队就没白练。到他们拳馆,出来一个穿黑衣服的三十多岁的人,说你就是网上那个, 等下我们交流下。
实战切磋了会儿,我看穿他打的总是那几个拳路,他的教练这节课教的先出上直拳打头同时出下勾拳击腹的招数,他没用,我大着胆用了居然打中他了。我还差点使出交叉拳,就是别人出直拳,在躲闪过去的同时, 拳头紧贴他的直拳绕进去。平时训练最多的直拳没打几次,摆拳倒是打了非常多。
打完后,我非常兴奋,光膀子从拳馆跑出去,一路跑到甬江大桥,到了一个报亭才收住兴奋的心。平安回到网吧,立刻上网告诉朋友,我替他报仇了。去实战前我告诉自己输了就走,这次并没有输,场面上还觉得胜了,不用离开宁波了。
和“快乐拳击”实战后,我又恢复了自信。剩下的任务是去找一份工作,能练就继续练一段。天气预报说上海的台风会来,人们都在家里,我去训练。去训练路上几乎没人, 雨越下越大,从宿舍拿的伞抵挡不住,都吹弯翻过去成一朵花了。所有下坡路都遭殃了, 小区里更是积了很深的水,快齐腰部。
到了甬江大桥那段路,风雨倒卷而来, 经过大桥时,我不在乎风雨,开始打左右直拳。快到体育场那条路,一棵大树断折在路旁, 这树非常粗大,有些年头了。我遇到骑自行车的队员说这几天不训练,其实我自己也应该知道这么大雨没法训练。到了训练馆门口, 大雨如注,一位父亲骑车带他小孩过来,问了后,知道这几天不练就走了。那位父亲和女队之前也不认识,一次他和小孩在女队门口观望,刚来宁波时见到的那个短发女队员和大队员们热心地让他们进来,教了小女孩一些基础拳击动作。
我和他们没交流,不知道训练的信息, 有次很远赶去训练基地,却没有人,一个小女孩在场馆打扫垫子,说今天我们不训练。望着那个沙袋,我有些痛苦也有些明白,打再多沙袋也没有用。
我给自己定了最后时限,这周六一定要在专业队打一次实战,赢了继续练输了就走。
那个周六早晨,我在场馆门外等了二十分钟没有人,再等十分钟,没人,最后还是没有,门廊外是初晴的天空。
那天回去,我就辞职了,决定不会再来宁波了,最后几天,我大着胆子在那个女孩旁跳绳。
临走前我想留点纪念,去宁波书城挑了几本书,考虑到钱不多了,还要买火车票, 控制在一百以内。顾城诗集写的“我们站着, 不说话,就十分美好”很像我在女队跟练的心理写照,但有些厚,掂量再三没买,最后选定一本王小波,一本海子,一本村上春树的薄书,还有杜拉斯的《情人》。
晚上训练时,我打了自己来这里的唯一一次有结合实战的空击,这都要感谢上次和“快乐拳击”的实战,让我学到真打要有移动和躲闪,比平时符合实际多了,实战都是有进攻有停的,不要不停出拳,这次空击像是真的空击了,自我感觉进步很多。
最后几次训练,回来两个女子世界冠军, 很友好热心,一个是最早的女子洲际拳王。训练时大家摆好拳击姿势,那个洲际拳王纠正错误,到我了她也没有无视,帮我纠正。配对训练时她们没有让我自己练,安排我和队员们一起搭配练。
训练完,我穿的那件刚从家乐福买的天蓝色T 恤被汗湿透,大着胆对那个女孩笑, 好像她也在看我吧。女孩子们围成圈,我依然在旁边打沙袋,按训练内容打着打着,情不自禁模仿起拳王梅威瑟的动作,那个带队员训练的世界冠军又皱起了眉头。我练完后拉伸放松,身体状态还是有些滞重,也许是那段训练又有了一些大力量的项目,以前长期肌肉力量练得不对,彻底放松需要漫长的过程。之后我解掉绷带,从小布包里拿出书, 太新了,都不舍得撕掉外包装,之后努力不打扰别人,放进书架。
我走后她们或许继续练,成为省队队员, 或许没出成绩只能放弃拳击去工作,而我对自己练得怎样也并不知道,好像只是客串了一段。自己只练了体能,没练到技术层面, 那段更多是培养青少年基础。我走后与宁波队跟练时完全不同了,我也注意出拳放松、动作的标准,不知道她们看到我的变化会是什么感觉。据说后来她们搬到了另一个地方, 一个很大的体育场,也许不再对偶尔来访的爱好者开放,那个训练馆我也没再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