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两旁的梧桐树从身边不断向后退去,汪炘骑着凤凰牌自行车在Z 市市区的马路上不疾不徐地驶着,目光不时地瞥着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商场店铺。自从改革开放以来,经商热潮大起,要在临街地面找到一间门面房,委实不容易。偶尔看见路边有招租的门面,他的眼睛便会一亮,急忙下车,进去询问,可这间房子面积大,房价亦高,并不符合他的要求。正当他有点灰心时,突然在拐弯处隔着玻璃门瞥见一间空房,走近一看,面积也是他想要的大小,心中一喜,就要推门,但门锁着,上面贴了一张写有房主联系电话的纸条,汪炘急忙给房主打电话, 一个苏北口音的男人说道:“你慢了一步,十分钟前这房子已经有人租了。”
汪炘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下来,看看时间已是十一点,一上午又白跑了,他掏出香烟盒,才发现空了,他沮丧地扶着自行车把手, 望着蓝莹莹的天空发呆。
三天前,汪炘接到了下岗的通知,把手中的活干完,留恋地凝视了一会儿车间,叹了口气,打开工具箱,取出自己的东西,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工厂大门。
汪炘家在市区说书巷内,相传在乾隆年间,这个巷子里住着一个姓吴的说书人,号称“赛敬亭”,意思是他说书的技艺超过柳敬亭。乾隆皇帝下江南到Z 市,一日慕名微服来设在此巷的书场听书,极为欣赏, 龙颜大悦,便将这巷子赐名“说书巷”。
汪炘回到家里,不像往日那样忙碌,而是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想心事,他的妻胡娴在市戏剧服装厂做美工,收入一般,有一个儿子今年上小学四年级,家里各种用度都需要花钱,而他今年才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没了经济来源,以后怎么办?作为一家之主的他陷入了沉思。
胡娴知道情况后,倒没说什么责怪他的话,因为并不是汪炘工作表现不好而下岗的。但她的脸色有些难看,匆匆吃过晚饭,回到娘家,告诉父母说:“汪炘下岗了。”
胡父从名牌大学毕业后,分到本市某大型国企的工会工作,写过散文和诗歌,在Z 市属于冯骥才先生说的“在人们嘴边绝对挂不上号,可提起他来差不多还都知道的那类文人”,刚退休不久。听了女儿的话,胡父的目光从被他翻烂了的《建安七子》诗文选上游离了片刻,但什么也没有说。
胡母有点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胡家祖上几代都是参加过科举考试的,算书香门第, 胡娴若不是小时候身体差经常生病,耽误了学业,顶不济也是本科生。汪家是工人家庭, 当初女儿和汪炘谈对象她就不大同意,丈夫却说汪炘是个好小伙,既然女儿喜欢他,做父母的就应该乐见其成。
胡父慢腾腾地说:“再就业嘛,活人能让尿憋死?”
第二天,汪炘用一块平板架在两只木凳上搭起个摊位,在街头卖起了《扬子晚报》, 盛夏的街头骄阳似火,汪炘汗流满面,不时拧开随身携带的茶杯盖仰脖喝水。这天他只卖出了十来份报纸,回到家时天已暗了下来, 收入虽说少了点,但总比没事干强多了。
一天,李哲从汪炘的报摊前路过时看见了他,李哲是他的小学同学,原来在工厂当工人,业余时间写了个电影剧本,被拍成了电影,这样的事在Z 市以前还没有过,于是李哲作为人才被调到市文化宫当创作员,现在已经升为主任了。在了解了他的情况后, 李哲沉吟片刻说:“文化宫大门旁有间门面刚有人租去开书店,你有没有兴趣当营业员卖书?如果有,我可以介绍你去。”
在书店里卖书不像在街头卖报,不用经受日晒雨淋,汪炘立即答应下来,并表示感谢。
干了一个月,拿到工资的当晚,汪炘请老婆儿子吃肯德基,他喝了一口可口可乐, 大声宣布:“我辞职了!”
胡娴吃了一惊:“为什么?”
汪炘满怀豪情地挥着手说:“我要自己开书店,当老板!”
胡娴有点担心:“你行吗?”
汪炘胸有成竹地说:“行,进书的渠道我都过了一遍,知道了。”
原来汪炘在跟着那家书店的老板去省城拿货时留了个心眼,记住了进书的每一个环节。他想自己又没有其他特长,开书店或许是以后比较适合自己的工作,于是他向李哲讲了自己的想法,李哲也鼓励了他。
“刚起步,店面不要大,租金不能高, 地点不能太偏。”汪炘在心里对未来的书店定下了这样的标准,可几天寻下来还没有着落。
一只手拍在他的肩上,汪炘从回忆中醒来,扭头一看,是李哲。
汪炘道:“我正想去找你,你认识的人多, 门路广,能不能帮我找间门面房?”
李哲拧眉思索,突然一拍脑袋说:“有了, 离你家不远,文华路上有一间门面,约十平方米,好像还没出租,我认识这房子所属单位的负责人。”
汪炘一听,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于是急切地说:“你能跟他联系一下吗?”
“行。”李哲打完电话,说:“和他说好了, 你下午去找一个姓赵的管理员。”
汪炘嘿嘿地笑了。
李哲说:“到饭点了,走,去我家喝两杯。”
汪炘推辞道:“不了,应该我请你。”
李哲一把搂住汪炘:“老同学了,谁请谁还不是一样啊。”
下午,汪炘找到了负责此事的赵管理员,递上了自己舍不得抽、专门买来办事用的中华烟。
“不抽烟。”赵管理员摆摆手,领他到文华路那间房前开了门,让汪炘查看,汪炘以较低的价格租下了这间门面房。次日,他买了一袋白色涂料,提到房内,调成稀溜溜的粉浆后倒入铁皮桶,一个屋顶四面墙,先刷屋顶后刷墙,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把屋顶到墙面刷得雪白干净。
“书店叫啥名字?”汪炘问丈人。
胡父拈着淡黄的胡须,沉吟片刻说:“书籍是人类的良师益友,就叫良朋书店吧。”
“这个名字好。”汪炘抚掌道:“就请爸爸挥毫写个店名吧。”
接下来他又去工商、税务等部门办理了相关手续。
开业那天,李哲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消息, 携了一幅自己手绘的写意山水画《雨后山泉》来到店内,和汪炘一起将画挂在墙上。屋里顿时增添了一股儒雅之气。
汪炘望着画幅左侧工整小楷的题字“祝贺良朋书店开业志喜”,大为感动,拉着李哲的手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汪炘给书店的定位是主营文史类的书籍, 但要做好并不容易,Z 市有多家经营文史类读物的书店,竞争激烈;而他只是初中毕业生, 文化程度不高,读书不多。汪炘晓得要开好书店就要增加自己的知识储备,熟悉从古到今中外著名的作家和他们的作品,他买了许多相关书籍,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并经常向岳父请教。
几年下来,良朋书店开始有了一些名气, 一些本市大专院校的老师开始光顾良朋书店, 开出他们要的书单:《十三经注疏》《史纪会注考证》《汉书补注》《新编诸子集成》《庾子山集注》《坛经校释》……经史子集,五花八门,汪炘大开眼界,以书做媒,以书会友, 结识了一批文化人,学到了很多知识。
但汪炘并不因此忽视普通读者,而是一视同仁,哪怕对方只要一本低价书,他也尽量满足。大到上千元的系列丛书,小到几元的儿童书籍,他都一一从省城背回来。有的读者看中某书,身上带的钱不够,汪炘就让他先把书拿走,钱以后再补上。
祝捷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系,现在是江苏大学历史系的教授,一天他到店里来订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汪炘第一次听说此书,到省城书店批发部询问,被告知此书还没有标点本。
汪炘有点不甘心地问:“什么时间会出?”
批发部的人答:“据说国家正在组织人员校勘,标点。”
汪炘回来后,有点好奇地问道:“这书是讲什么的?”
祝捷答:“山川险易,古今用兵守战攻取之宜,历代兴亡成败得失之迹。此书被誉为‘千古绝作’,是研究中国军事史、历史地理的重要文献。”
汪炘啧啧称奇。
《读史方舆纪要》标点本出版后,汪炘自己留了一套,以后慢慢研究。
每个星期五是他进书的日子,到了下午三点钟以后,店里便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些读者等待他们预订的书,当汪炘肩背手提地进屋后,立即就响起了阵阵声音:“我要的《胡雪岩》带回来了吧”“我的是《杜甫评传》”“凯鲁亚克的《在路上》”……
汪炘顾不上喝水,打开书包,将书分给大家,然后将新进的书一本本上架,看着读者拿着书离去的背影,汪炘的脸上露出笑意。
寒来暑往,一晃十年过去了。由于服务优秀,经营得法,良朋书店的顾客越来越多, 名气越来越大。
“阿炘,良朋现在是本城个体书店中卖文史书籍的老大!”李哲竖着大拇指对汪炘夸赞道。
汪炘道:“谢谢大家的捧场!”
胡娴提着饭盒走进店里给汪炘送午饭, 汪炘正懒洋洋地垂着脑袋打盹,听到脚步声, 抬起头说道:“今天上午一个顾客都没有。”
胡娴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汪炘答:“现在网上开了很多书店,价格比线下便宜,一本王安忆的《长恨歌》我们卖二十元,网店只卖十元十一元,即使算上运费,也还是少花三分之一的钱。”
胡娴说:“可那是旧书啊,能和我们新书比吗?”
汪炘答:“网店的书几成新的都有,有些品相不错,读者自然愿意买他们的了。”
胡娴打开饭盒,里面有米饭、青菜和辣椒炒肉丝,说道:“吃饭吧。”
汪炘继续说:“网上还有书库,各种书不用花钱就可以看。除了特别钟情纸质书的人,谁还买书呢。”
胡娴说:“我们也卖教辅资料吧。”
“我不做教辅。”汪炘摇摇头说:“我只做文史类图书。”
胡娴道:“生存第一,可以兼带着做一点教辅,再进一点养生和女性方面的书。”
良朋书店开了十多年,汪炘两鬓的青丝亦开始变得斑白,有一年冬天,他去省城进书,大雪过后,路上结了冰,一跤跌倒,导致肩关节脱位,骨科医生进行手法复位,而后采取石膏固定,一个半月才康复。从那以后, 胡娴为了让他能多一点时间休息,便和他轮流进书。
Z 城的个体书店原有四十多家,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良朋一家。
又是两年过去了,良朋还在营业,这天, 李哲顺路去店里看看,一进门,汪炘对他说: “这个月底就结束了。”
“快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年。”
“为什么决定不做了?”
“儿子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了,我交的保险下个月也开始领取养老金了。”
李哲有点感慨地说:“本市以后或许只有经营教辅,顶多兼带着卖一点文史书的书店了。”
汪炘说:“盒式音乐磁带不生产了,那些经营磁带的人都要重新创业,市场就是这样,我们都得去适应它。”
话虽是这样说,汪炘的心里其实还是很不舍的,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关门前一天的晚上,汪炘一个人在书店内将没有卖完的书从架上取下来,细心地用塑料绳一摞摞捆扎好,搁在书架上,准备明天拿回家去,他已养成了爱买书、爱读书的习惯。弄完后,他坐在店內,默默地喝茶、抽烟,看着与自己相处多年的这方天地,久久不愿离去,时光仿佛倒流,发生在这里的往事历历浮现在眼前,直到过了子夜,老婆打来电话催问,才慢慢起身回家去。
本城最后一家个体文史书店关门还是引起了一些轰动,市晚报记者来写了新闻报道, 电视台亦来采访拍片。网上读书群内有一个黄姓读者写了一篇标题为《红始红终——我与良朋书店》的文章说:良朋书店刚开张不久, 他买了在良朋的第一本书,以庚辰本为底本,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前几天又买了在良朋的最后一本书,齐鲁书社出版的《脂砚斋评批红楼梦》,可谓红始红终, 多年来他在良朋购置了许多研究《红楼梦》的书籍,获益匪浅,已在报刊上发表了数篇《红楼梦》的评论文章。感谢汪老板!感谢良朋书店!网友们亦纷纷发文回忆自己和良朋书店共同度过的那些美好岁月。
汪炘看着暖心的文字,流下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