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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花开(节选)
2025-06-06 10:00:54 来源: 作者:渊子 【 】 浏览:37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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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六点刚过,曹兴水穿过地下通道走进新玛特广场。广场周围都属于文物级建筑,在装饰灯的辉映下,那些巴洛克、拜占庭、古罗马式的百年楼宇愈发显出岁月沧桑。曹兴水不懂欧洲文艺复兴和折中主义, 只觉得掉进一个巨大天井里。他家离新玛特广场不远,步行十几分钟即可抵达,但之前他只是路过,从未以休闲的状态进入这个广场。这事儿听起来好像不可思议,连曹兴水也觉得怎么会呢,可事实就是这样。今天晚上,是曹兴水第一次以健身的名义走进这个广场。此时,曹兴水才注意到,那些老建筑身后,是一栋栋高耸入云天的大厦,大厦灯火通明。有座更高的大厦,玻璃幕墙上的光影如瀑落九天。这些大厦是什么时候建的,曹兴水一点不知道。自从柳盈生完孩子得了哮喘病,他就陷入生活的困境中,上班拼命挣钱,下班照顾妻子,两点一线,像被绑上一辆无法脱身的战车。从那时起,外边的世界和他一点关系没有了。

   去年冬天,柳盈遭遇肺部感染,终于没能挺过来。单下来的曹兴水像从千里大漠中走来,裹着一身风尘和疲惫。失去生活重心的他,只觉得轻飘飘如同一片秋叶,不知落向何方。工友苏小七就劝他,再组建个家庭吧,有个伴儿就不孤单了。曹兴水说,一辈子都习惯了,不想再考虑那个事儿。 

   秋后,曹兴水在社区安排的体检中查出了肾结石。大夫说,问题不大,但也要重视起来。多喝水,加强运动,没准就排出来了。 

   曹兴水一辈子不运动,不是他不想运动, 是没时间。柳盈的病挺缠人,啥活儿不能干, 一动弹就喘,只能卧床静养。家里家外全靠他一人支撑着,几十年过下来,他已适应了这种生活强度,像一根拉满弓弩的弦,无法松弛下来。

   新玛特广场面积不小,有两个足球场大, 十条马路呈辐辏状伸向远方。夜色中的车灯如洪流滚滚,地坛上的云杉森然耸立,枝叶郁郁苍苍。地坛之间有偌大的空地,刚好给健身的人们提供了互不打扰的空间。曹兴水在外道上慢慢走着,想选择一个适合自己锻炼的项目。第一块空地是一群孩子在学轮滑, 第二块空地是一群年轻人在跳劲舞,领舞的是一个小姑娘,活蹦乱跳如小鹿。舞曲动感火爆,曹兴水想起大夫说的话,最好是蹦跶蹦跶,比如跳跳绳,踢踢毽子。这个劲舞虽然符合大夫说的蹦跶,但这么快的节奏他显然跟不上。往前走,第三块空地是两队大妈在跳广场舞,服装一致,表情也一致,曹兴水不喜欢这个僵尸般的舞蹈动作,快步走过。第四块空地是几个老太太做拍手操,拍拍手, 拍拍腿,再相互拍拍背。曹兴水数了一下, 也就七八个人,从她们迟缓的动作看,年龄应该在八十上下,曹兴水没那么老,不可能加入她们。又继续往前走。第五块空地是一伙爱犬人士在一起交流,有位穿着华丽的女人,把她的爱犬揣在怀里,那只小白狗黑眼睛黑鼻头亮如宝石,这瞅瞅那看看,孩子一样撒着娇。曹兴水一辈子没养过狗,自然不懂养狗的乐趣,便匆匆而过。

   走到第十块空地前,曹兴水突然止住脚步,不是他想停下来,是有个身影像一道霞光将他的目光截住,也把他的脚步截住。这是个女人的身影,准确说是个领舞者的身影, 一袭红色长裙,黄色短衫,随着音乐起起伏伏,摆臂、翘首、下腰、转体,再抬手投足, 举目望天,动作真是美极了。不仅美,这女人怎么像那个人呢,真像!太像了!曹兴水眼睛早花了,又隔着朦胧的夜色,看不清那女人的面目,但曹兴水坚定地认为,这个女人就是马离离。

2

   二十岁这年,曹兴水招工进了机床厂, 学车工。师傅姓柳,和曹兴水的父亲是师兄弟。柳师傅和曹师傅都是厂里的八级工匠,同年结婚,同年生子。曹师傅生了个儿子,柳师傅生了个闺女,两个师母就说好,将来做儿女亲家。这话可不是白说,在父一辈的机床厂, 这种娃娃亲不在少数,基本上说一个准一个。那时的生活天地就机床厂那么大,一年四季围着机床转,没机会接触外人。再说,相互间知根知底,不管嫁闺女还是娶儿媳都属于肉烂在锅里,肥水不流外人田,搁谁都放心。

   可是,到曹兴水这却起了变化,那个传统规矩差点被他打破。

   起因是机床厂这年成功研制出一台新型高精密机床,为工业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 受到省里表彰。市领导要莅临慰问,逢迎这么大的喜事,厂里决定组织一台文艺演出。牵头这项工作的是厂工会主席马有光,就是马离离的父亲。马主席年轻时喜欢唐诗,生女儿时正读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呢,老婆让他给女儿起名,马有光就说,叫离离吧。老婆不高兴,叫什么离离,你看我生个闺女,要和我离婚咋的,一个离还不够, 还弄两个离。马有光说,和你这没文化的人说话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离离原上草, 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诗,是说草长得十分茂盛,马遇到草才能兴旺发达,你不懂就别跟着瞎掺和,还离婚呢,能离早和你离了! 

   马离离那时在宣传科当实习干事,文艺演出这么露脸的事儿岂能少了她。从小学芭蕾舞的基本功,这回刚好用上。

   马离离选编的舞蹈是《红色娘子军》里吴琼花和洪常青的一段双人舞。需要找一个男舞伴,她就挨个车间转,看哪位青年可以担当这个角色。这天转到三车间,就是曹兴水所在的车间。曹兴水正和柳师傅忙碌着, 就听有人招呼他,是一个年轻工友,借了他的扳手要还给他,离老远就喊接着,随着喊声,扳手飞向曹兴水上空偏外侧一米, 就见曹兴水一个侧身腾跃,将扳手抓在手中,动作敏捷舒展,煞是好看。这不是男生的舞蹈动作么,叫侧身腾跃。马离离心中一喜,快步走过来对曹兴水说,行啊曹师傅, 腿部力量真好,动作漂亮,一看就是干舞蹈的材料。你身高多少?曹兴水说,一米七九。马离离说,我一米六七,这个比例刚好。体重呢,就是你有多少斤?曹兴水说,一百二吧。马离离说,我不到九十,体重也相当,就你了。”“什么就我了?曹兴水不明白马离离的意思。马离离说,参加文艺演出啊,咱厂这么大的喜事, 你难道不想参加吗?曹兴水说,你别逗了, 我哪会那个。马离离说,我想跳个芭蕾舞, 缺男舞伴,你给我做男舞伴呗。曹兴水一听跳舞,马上严词拒绝,那可不行,我就一车工,可不敢去丟那个人,你快找别人吧。 马离离却耐心说,不难的,就几个动作, 你的底子不错,我教教你就会了。曹兴水说, 你见过哪个车工跳芭蕾舞了?赶鸭子上架你也得挑个地方,就别瞎耽误工夫了,我肯定不去! 

   碰了一鼻子灰的马离离不死心,去向马主席要人,我看好三车间的曹兴水了,这个人你得给我,不然我这个节目没法上。 马有光在厂部会议上把要演出的节目跟大家汇报过,有快板,三句半,男女声小合唱等, 都挺俗的,因为整个机床厂就没有演高雅节目的人,唯一的亮点是马离离的芭蕾舞,所以领导班子很重视。马有光去和领导汇报, 领导说,明天召开全厂动员大会,只有全厂上下重视起来,这场文艺演出才能办好。 

   第二天下午,在厂俱乐部召开全厂职工大会,领导做了动员讲话,说这次文艺演出也是机床厂精神文明建设的大检阅。所有被选中的演员,都要无条件服从,认真排练, 以热情饱满的态度参加演出,演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但参不参加可是态度问题。有拒不参加的,调离现有岗位,另行安排工作!

   领导的话一言九鼎,特别是最后那句调离现有岗位,另行安排工作,是相当有震慑力的。机床厂是大企业,除了生产车间外, 还有一些三产单位,比如养鸡场,养猪场, 被服厂等。领导的话不是儿戏,之前就有几个不听话的工人被调到养猪场喂猪了。曹兴水车工学得好好的,可不想被发配去饲养场, 那地方离家远着呢。

   就这样,曹兴水被强摁着去和马离离跳双人舞,主角当然是马离离。出场即弓步、弹跳、旋转、腾空、劈腿、出边、展翅…… 到底是童子功,马离离的动作轻盈如燕,忽如天鹅冲天,忽如柳丝拂水,她秀发高绾, 白颈挺直,俨然一位优雅高贵的公主,黑色练功服裹出纤媚性感的线条,虽算不上十分漂亮,但也有足够的资本让曹兴水动心。

   马离离先教曹兴水几样基本动作:压腿、滑足、走台、跨步、扬臂、转身……也许曹兴水天生就是跳芭蕾的料,理解得快,模仿得也快,每个动作学三五回就有点模样了, 这让马离离非常兴奋,一个劲儿说,对!对! 好!好!就这样!太棒了…… 

   曹兴水在马离离的鼓励下,不仅进步迅猛,他还真是喜欢上这个芭蕾舞了,那些刚劲豪放的动作令他身心舒展,心情愉悦,特别是还有个大美女陪着,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让他如沐春风。

   这段舞马离离在中心位置上,曹兴水是为马离离服务的,比如马离离腾空劈腿时, 曹兴水要双手紧掐马离离的腰部举向空中。好在曹兴水每日劳动,双臂很有力量,马离离又轻,每次高举都不是问题。马离离足尖顶立,一条腿横起来旋转时,曹兴水在后面双手把控马离离的腰臀,帮助她不偏离重心。马离离躬身时,手臂向前一展,曹兴水就得同时牵住。再比如马离离曲肘向后一仰,幅度非常大,曹兴水就得立刻托住她的腰身。双人芭蕾舞就是这样,讲究极度默契,配合得天衣无缝就美,就好看,如果衔接不好, 不仅不美,还容易出现危险。曹兴水非常聪明, 在马离离的指引下,同步得非常娴熟妥帖,让马离离的舞姿飘逸曼妙,岂是一个美字了得。

   曹兴水不抽烟不喝酒,还爱干净,每次排练前都去厂浴池冲个澡,浑身上下清清爽爽。曹兴水想,和一个女孩子贴那么近,如果有汗味,会让人不舒服,所以他非常自律, 总是把干净的自己呈现在马离离面前。曹兴水眉目清秀,身材颀长,头发浓郁,一套海蓝色工装洗得发白,完全不同于那些油渍马哈的车间工人,再加上他的悟性极高,学什么像什么,又谦卑温和,真诚朴厚,这都是女孩子喜欢的素质啊。随着排练的不断深入, 马离离越来越喜欢曹兴水了,每次都让曹兴水把她的腰掐得紧点、再紧点。那个后仰曹兴水托腰的动作,两个人的脸几乎撞上。开始马离离是把脸侧开的,后来就不侧了,希望离曹兴水再近些,两张嘴就是撞上了她也不会拒绝,但曹兴水却把脸侧开了。曹兴水心中早已锁定了柳盈,不是他爱柳盈,是他俩的婚姻板上钉钉,不可改变。但这不影响马离离喜欢曹兴水,这个喜欢是汹涌澎湃的, 是烈火燎原般的,那炽热的爱通过马离离的身体和眼神向曹兴水发射着。曹兴水当然感觉到了,但他不敢接。马离离的父亲是厂领导, 而自己的父亲只是一名普通工人。马离离从小受到良好教育,不仅会跳舞,还会弹钢琴, 可他除了车床上那点事儿,和美就没沾过边, 他哪能配上马离离呢,况且他早有媳妇了, 只是没到结婚年龄而已。他不能借着排舞蹈的机会变了心,那会遭到全厂职工的唾弃, 那个陈世美的骂名他可背不起,况且他也没有陈世美的功名。因此,在马离离不断向他发出潮水般的信号时,曹兴水表现得越发冷静,像一台冰冷无情的车床。

   演出这天,厂俱乐部里人山人海,连窗台上都站满了人。职工家属都来了。柳师母和曹师母也来了,两人手拉手坐在一起,脸上洋溢出美满的微笑。当马离离和曹兴水的双人舞演出完毕,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那些毛头小伙子们手都拍疼了,一个劲儿为曹兴水喊好。他们认为,这不仅是曹兴水的光荣,也是他们的光荣,我们工人咋的了, 不一样可以跳芭蕾舞吗?曹师母也使劲鼓掌, 激动得眼泪含眼圈,为儿子骄傲呢,可见一旁的柳师母一动不动,脸拉着,就马上停下来, 说亲家,就是个文艺演出,演出完该干啥还干啥。柳师母还是不高兴,她在马离离的舞姿中看出了那个“魅惑劲儿”,“这是什么妖精舞?当着这么些人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说完也不打招呼,起身走了。

 

   也该柳师母不高兴,这场舞俩人发挥得太好了,虽然只有两个月的排练,曹兴水有些动作还很不专业,但他却投入了全部激情。一方面场下人山人海,让曹兴水异常兴奋, 一方面马离离的动作和眼神比平日排练时更火辣,更迷人,由不得他不忘情地投入,这投入是身体的自觉契合,更是情感深处的同频共振,所以他们的双人舞获得巨大成功就是理所当然了。

   当天晚上,柳盈去马主席家串门,撂下几个生梨蛋子就走。送梨在车床厂是有讲究的。对有人插足别人家庭,就送几个生梨蛋子, 寓意这事不成,早点离开。

   柳盈也看了演出,自然担心曹兴水变心, 当晚就来找曹兴水说送梨的事。曹兴水不高兴,她怯怯地说,“是我妈非让我送的。其实你俩跳得真好看,车间里都传开了,说你俩真般配,是天生一对,还说马离离风情万种, 哪有男人不动心的。我不是怕你变心,是全厂人都知道咱俩订婚了,你不要我,我咋活? 我父母咋活?”

   曹兴水一句话没说,他不知道说什么。他的身体骗不了他,他确实喜欢上马离离了, 觉得和马离离在一起的每一天,阳光都那么灿烂,空气都那么香甜,生活如此美好,爱情如此醉人!可他知道,他和马离离中间, 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这高墙不仅仅是他和柳盈的婚约,也是马有光那张铁青的脸。演出结束第二天,曹兴水在上班路上碰到马有光,曹兴水跟他打招呼,马有光铁青着脸, 拿鼻子哼了一声。曹兴水听出了那“哼”的弦外音——别看你们跳了舞,我是不会把女儿嫁给你的!

   马有光的脸不能不铁青,演出当晚回家后,马离离一下扑过来搂住他脖子说,“爸, 我跳得好不好?”马有光说,“当然好啦, 我女儿么。”马离离说,“你不觉得曹兴水特有悟性、特聪明么?你不觉得我俩在一起特默契、特般配吗?”马有光说,“舞跳完任务就结束了,什么般配不般配的。”接下来的话把马有光吓了一跳,马离离说,“爸, 我喜欢曹兴水,我要嫁给他!”“胡闹!” 马有光笑容顿失,“我从小培养你学这学那, 就为了你嫁个工人?”马离离一扭身,“工人怎么啦,你原来不也是工人吗?”马离离的母亲冲过来说,“闺女呀,可不敢这么想, 那曹兴水和柳盈是订了婚的,你插上一脚, 不得让全厂人讲究死,没看那柳盈都来送梨了吗,让你爸这个主席怎么当?”马离离嘴噘到鼻子上,“不就是个工会主席么,有什么了不起,保不准曹兴水将来能当厂长呢?” 马有光气得暴跳如雷,拿出了他的撒手锏,“你要敢不听我的,我就让你回家待业,不信你试试!”

   不久,马离离就考上了市文工团,也有说马有光走了后门,托人把女儿安排进了专业团体。不管咋样,马离离消失了,像天边的一片彩云飘走了。后来,马离离嫁给了一名军官;再后来,随那位军官去了南京。也就是说,从那场双人舞散场后,曹兴水再也没见过马离离。马离离只是他生命里的一朵玫瑰,刚刚绽放,那个美丽芳华就夭折了。

…………

(发表于《参花》2024年8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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