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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办教师(节选)
2025-05-28 11:07:25 来源: 作者:叶志俊 【 】 浏览:62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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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田野初中毕业那年国家刚好恢复了考试制度。

   田野这一茬的初中毕业生正好赶上了第一年的中考,嘉陵区的毕业考试(也是招生考试)是在最集中的地点临江学校举行的。田野回来说他考得比较满意,录取进三江口高中应该没啥问题。于是,他天天就这样做着上高中的美梦。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田野盼望录取通知书就像是小孩子盼望过年一样。他一天天焦急地等着学校让他去领通知书的消息。

   冬天很快过去了,山坡上的马桑树都吐出了满枝红蕾,杨柳树已经长出了毛茸茸的绿絮。和他一起参加考试的新正和长德都去三江口学校报名了,可田野还在家里瞎等着。田野急了,他跑去问学校,张校长说通知书是下发到大队的。于是,田野又火急火燎地来到大队部找支书, 徐支书这才把他叫到一边告知了实情。田野呀,你这次确实比新正和长德考得好,可你们家里那情况,供不起你继续读书呀。你大哥和大嫂的意思是让你回队里劳动,帮他们养活弟弟妹妹侄儿侄女。我们考虑到你家的这种现状,就答应了你大哥大嫂的请求,把你留下来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相信你会理解的。你爸常年有病,你妈一个人忙里忙外也确实很不容易,你大哥大嫂两个主要劳动力要完全撑起你们这个家难度很大。你先回队里参加劳动吧,后面有机会我会首先考虑你的。还能说什么呢?田野知道自己的家庭现状就是如此,下有三个弟妹,还有四个侄儿侄女, 就他稍微大点,哥嫂确实为难。认命吧。那天从徐支书办公室回来,田野人就像霜打了的茄子,他一夜都没有睡好觉。何止是一夜, 他那几天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不说话,二没有了笑容,母亲看出了端倪,问,老四, 你怎么啦,一天闷闷不乐的?但田野却平淡地回答母亲,妈,我挺好的,没事儿。 母亲也就只好摇摇头干自己的活去了。

   农历三月,地里的苞谷苗苗都一板凳高了,论季节该是破苗的时候了。那阵还是大集体,队里干活都是三个生产队在一起,人多力量大,把劳动力集中在一起效率高、进度快。金洞岭是第三生产队的一片苞谷地, 从苞谷苗苗的长势看确实喜人。今天大队就集中三个生产队的劳动力在这里劳动。田野参加劳动都快三个月了,他虽然才十六出头, 但个子高挑,看上去还是一个不错的劳动力。此刻的田野正逐渐把自己从一个典型的学生向一个合格的农民开始转型。虽然手上的血泡疼得钻心,虽然两个胳膊疼得有点抬不起来,但他得坚持,他不能让别人说自己是文弱书生,怕吃苦。田野虽然没有完全从上学读书的梦想里挣脱出来,然而现实生活告诫他必须做一个合格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又怎么样?把日头从东头背到西头又怎么样?祖祖辈辈的父老乡亲都是这样过来的, 他又为何不可?想到这里,他朝自己的手心板吐了口唾沫,抡起草锄在苞谷地里使劲搂了起来。

2

   田野所在的大队就是因为挖开了从大坪山伸到青白石河边的山脊后,改河造出了一弯四十亩的良田而出名的。让河水让路,让高山低头是那些年父老乡亲的宏伟壮志。王家门就在山崖豁对面的山坡上,这里也是层层次第而上的大寨地,再上去就是叶家梁, 这里全是绿油油的苞谷地。

   早晨的太阳刚刚从人工开凿出的山崖豁射过来,她照射着地里苞谷苗上挂满的晶莹露珠。这时,百十号人已经对这片土地形成了包围态势。田野依然在这群劳动大军中体验着毕业以来的另一种生活。突然,有人在公路上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让他把草锄放在地里。田野一路小跑地来到路上才看清楚是徐支书。还没等他开口,徐支书像下命令似的布置着田野从来都没有想到和梦到过的任务,学校缺个老师,我知道你学习好, 赶紧到学校里去给娃们代课,我都跟张校长说好了。徐支书几乎是三言两语。

   面对这始料不及也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新任务,田野真的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想拒绝,他甚至想陈述自己的理由,但看到徐支书一脸严肃的表情,他最终还是把即将要跳出喉咙的话硬是憋了回去。田野突然想到了支书跟他说过的一句话,后面有机会了我会首先考虑你的…… 

   那天早晨,田野连自己身上被露水打湿的湿衣湿裤也没有来得及换,就急匆匆地又回到了他离开不到半年的母校。走进校园的那一刻,他的心跳是剧烈的,甚至是紧张、忐忑、尴尬齐涌脑门。这里是他人生的第一次跨越,他又重回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原点。熟悉的是他曾在这里十年寒窗苦读,校舍、桌椅、场院都一成不变;陌生的是他将由一个学生突然成为一个老师,传道授业解惑在大脑里全是一片空白,徐支书不容他分辨就把他推进一个陌生的要驾驭另一种生活的境遇。跨进校园的那一步,田野像在翻越一座人生逼陡的高峰。

   此刻,张校长已经等候在办公室门口, 见田野如此紧张复杂的表情,他像是在鼓励又像是在开导。田野,别紧张,校园里没有一个你陌生的人,你像往常一样面对就行了。至于教书嘛,慢慢来,慢慢摸索。张校长说得轻描淡写,说得易如反掌。其他昔日的老师们也都前来鼓掌欢迎,这让手足无措的田野一下心情轻松了许多。

3

   田野接任的班级是一年级,这是三十个孩子的大班。他不仅是班主任还是语文老师。面对这些天真烂漫的孩子,田野一下觉得遇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他还不会汉语拼音呀。是的,田野上学的那个年代,几乎是半工半读,学生早半天读书,午后就和老师一起去队里参加生产劳动。当时的课本都是临时编写的,根本没有正规教材。田野上小学时老师根本不教汉语拼音,他们直接从汉字入手。所以,拼音对他来说是一个明显的短板。田野所在的大队是县上的先进队,大队的宏伟蓝图其中一个就是要让村里的孩子不出队就能有学上。所以,那阵队里的学校附设了初中班,这在全县也开了先例。文教局不分配老师,队里就从一些知青中选拔。田野也就是在这个特定的时间段被村支书指派去学校担任代课教师。

   十六岁的田野就这样走上了讲台。

   好在田野好学,他请教校长,请教同行, 放学回家把有关学习拼音的书籍带回家,在灯下自学,从发音开始,什么平舌音、翘舌音、卷舌音,前鼻音、后鼻音……他反复练习, 反复区别。那个时候,他几乎是热蒸现卖, 自己学一点,第二天再教给学生一点。如此持之以恒,锲而不舍。那年暑假文教局在县上办班培训小学拼音教师,田野也报名如愿以偿地受到了专业的充电培训。

   刚进学校那会儿,曾和田野一起玩耍的, 低他一两个年级的同学对他投来异样的眼神, 怎么不会呢?昔日一起出入校园的同学,今天摇身一变就成了老师,这个反差同学们猝不及防、感到诧异,田野自己也是无限地尴尬。这个骤变太快,快得让他无法对这些伙伴们做出合理的解释。大一点的同学们看到他就老远地叽叽咕咕,他呢,除了给一年级的学生上课,辅导作业,就窝在办公室里不出来。说真的,他不想遇到这种窘迫的局面, 他不想解释,也不知道解释什么。那些日子田野心里想到的只有这班学生。不在其位, 不谋其政。田野发誓要把这班学生带好, 他甚至想要用自己的行动来重新诠释外界对自己的认识。

   花开了,花又谢了;秋天走了,春天又来了。田野已经在校园里出类拔萃了起来, 他和这些有着隔阂的同学早就化干戈为玉帛了。在课堂上他是学生非常喜欢的老师,在活动的操场上他和同学们又是最快乐的好朋友和伙伴。张校长常常向大队反映田野优秀的表现,徐支书乐呵呵地说,田野这娃我没有看走眼,这在当时用他的时候心里就有底了。 

   田野还真是一块教书的料,他硬是手把手,言传身教地把他教的这班学生从连十个自然数、斗大的字都认不得,教成了纪律严明、活泼开朗、品学兼优的先进班级。那年区教委组织统考,田野教的这班学生成绩优异, 那一次他自豪地领回了优秀教师的光荣匾牌。

   后来,附设的初中班撤销了,学校成了一所完全小学。张校长调走了,知青老师回城了,大集体分田到户了,公社也改成了乡, 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田野自然成了这所乡村小学的校长,那阵儿,学校里的学生还有百十号人,老师仍然是乡里调配来的代课教师,不过文凭都是高中文化。那个年代公办教师稀缺,老百姓盼星星盼月亮地调来一位公办教师,教不上几天就都因为山高路远、条件差之由卷铺盖走人了。乡里那阵儿娃多,一个乡就有十来所乡村学校。公办教师调不进来,民办教师在那些年就像顶梁柱一样支撑着乡村的教育教学,传承着乡村的古老文明和时代信息。田野所在的学校就是这样的。

4

   干一行,爱一行。田野自从走上讲台后, 他就一门心思地陶醉在自己的事业中。那个时候,他已经由起初的十五元的薪金拿到了每月四十五元。当时,亘古不变的田园农耕模式已经向新型的经济建设转型,乡村里一些头脑灵透,善于抓机遇的人已经嗅到了动向。田野的同学山娃就早早地做起了小生意。于是,他就动员起田野来,你拿的那点工资将来能养家糊口吗?再不跳槽恐怕连老婆都很难讨到。还是跟我去做生意吧。田野当然知道山娃劝自己是好心好意,他指的是一条不错的路子。这时,他的脑海里不停叠印着孩子们的求知欲望,映现着他们生动活泼的快乐情景。田野果断地摇着头,谢谢你的好意,我离不开这些可爱的孩子,他们更离不开我。你的心意我领了。山娃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呀,钻进牛角尖了…… 

5

   田野已经和娃娃们打了十年的交道,对学校,对学生,对自己的事业产生了浓厚的情感。学校里仍然有五六十个学生,他仍然带着六年级的语文课,他要把关,他把学校最重要的担子挑在了自己的肩上。班上有两个学困生,放学后他就把他们留在办公室里吃偏碗饭。他备课批改作业,两个后进生就完成当天的语文作业。接着,他又给出机动作业,或者是一段课文分析,或者是一段情景描写,田野都是对症下药,弥补学生缺失的知识点。直到夜幕降临,直到师生同返回家的路途。

   那些日子,田野回家的时候,媳妇把锅都洗了。看到他有些疲惫地跨进门槛,妻子和颜悦色地说,饭在锅里留着,赶紧去吃吧。 说着话的工夫妻子又给猪剁猪草去了。田野没有挪动脚步,他长久地注视着妻子的背影。他明白,妻子自从嫁给他后几乎扛起了一个男人的责任,包括地里的庄稼,家里的杂活, 孩子的抚养,妻子全部包揽了。田野在一转身的刹那间突然觉得妻子就是一座山,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以至于他每次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自家屋顶上冒出的香喷喷的炊烟, 地里茁壮生长的庄稼,干干净净的院落,他就有一种自豪感同时还有一种歉疚感交织在一起,狠狠地撕扯自己的灵魂。他心里甚至在百感交集地说,亲爱的老婆,我如果再教不好这帮娃娃,我就是一个很不称职的男人了。 

   田野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妻子为他生孩子的那一幕。六月的麦黄,绣女儿下床。眼看麦子已经是开镰的季节,田野所带的毕业班不能随便放假,他想等到礼拜天回来突击一天,把成熟的麦子颗粒归仓。这时的妻子已经快要临产,连行走都很不方便。然而她想早早把麦子收回来,就拿上镰刀来到了麦地里。后来的故事还是邻居的王老婆子告诉他的,那天要到中午的时候太阳很大,地里成熟的麦子在烈日下散溢着新麦的香气。妻子因为无法蜷腰而跪在地里割麦,她吃力地挥动着镰刀,每割完一把麦子就像翻越一座大山,直到把最后一把麦子割完,才抱着疼痛的肚子回到家里,连接生婆都没来得及请就自己亲手接生了自己的儿子。反正田野回来后他看到妻子疲惫地躺在床上,她的身旁睡着一个胖胖的婴儿……

   这是一个感动天地的镜头,这个镜头让一个民办教师在教书育人的道路上为之奋斗了一生。

6

   走进老君石,两山挤在了一起,给人一线天的感觉。初来这个地方,立刻觉得是来到了一个世外桃源。进沟三十里,逼陡突兀的山突然在这里朝两面闪出一块宽阔的坝子,一条古老的河欢笑着穿村而过,一下呈现出一种浓厚的乡村气息。这个坝由左岸的村子和右岸的村子共同演绎了一幕幕人世间的春夏秋冬。这里就是第二小队和第三小队。学校就在河的右岸。

   那些年,到处都是被开垦出的土地,不是漫坡,就是梯地,植被森林都被逼退到半山腰上去了。农历五月就进入了汛期,隔上几天就要下一场大雨,下大雨就意味着可能会水土流失。往往雨过天晴,穿村而过的小河仍浊浪翻滚,一河大水少则三天多则五天才能退完。

   没有桥的村庄可愁死人了,大人过不去, 学娃上学难上加难。学校有百分之三十的学生就住在村庄左岸的村子,这河严重影响着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

   遇到这样的暴雨天气,田野就犯愁了。安全第一,这是长鸣在他耳畔的警钟。他不能让这些娃娃在这条河流上发生一丁点的事情。自田野记事起,这条河终年唱着一支祥和的歌谣欢欢快快地流着,她依然那么年轻, 那么温顺,看着村庄一季季地成长。她与古村相互映衬,相得益彰。如今,夏天和秋天的河流上又平添了一幕幕生动的风景,它就是村庄看到的田野和他的同事们一个个背送学生淌过夏天又涉过秋水的过河情景。

   风声是警示,雷声是命令,从山边横扫过来的一幕雨帘已经发出了最后的催促。田野已经让左岸村庄里的孩子们背上书包,搭上雨伞,披上塑料布整齐而有序地穿行在雨雾里,并像一支流苏射向河边。山里的暴雨说来就来,来得让人始料不及、猝不及防。几乎是一瞬间,雷声和闪电疯狂地撕扯着大地,瓢泼大雨肆无忌惮地浇淋着村庄。这时, 雨帘里的河流上,田野和他的同事们正一趟一趟把学生背过左岸。等到他们把最后一个学生背过小河返回时水已经淹到大腿根了。田野和他的同事已经完全成了一只落汤鸡。站在河边,看着孩子们一个个消失在通向村庄的路,田野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又何止是这一次,夏季如是,秋里如是, 年年如是。即便是刺骨寒冷的秋水,咆哮的洪流,田野照样把裤管绾到膝盖以上,在一条生命的河流上履行着自己的使命和职责。

   …………

(发表于《参花》2024年8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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