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涌二十九岁时,婚事上还是鱼不跳水不动的单身汉。
单身汉是书面表达,语义适中,不见多伤面子。而在庐南方言中, 这个词的口语称呼是“寡星头子”。“寡星头子”,横咬竖嚼,从舌根到牙缝俱是冷风飕飕,已找不到丁点文雅平和。这四个字无论从谁嘴里蹦出来,都变不了嘲讽鄙视的意味,足以让无须对号、直接入座的张小涌有被刀片梭过般的战栗,有创可贴、芬必得止不了的疼痛!
二十九岁这年春天,他没有和同村外出打工的兄弟们结伴同行, 而是选择独自一人出门。背着那种红蓝相间条纹的简易拉链包,里面塞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一把瓦刀,一张泥抹子,外加一部当时刚出,功能局限于接听、拨打电话及发短信的手机,组合成工友戏言中的“工地三宝”。这几样行头清晰地表明,他此行出门打工,依然要去建筑工地做瓦匠。
刚下过两天雨,瓦洋河的水陡涨了许多。渡船往来一趟差不多一个小时。渡船靠近此岸时,张小涌还在犹豫,过了河,坐车到县城车站, 然后往北还是往南?往南,极大可能是继续去上海的工地,去包工头老表手下做带班。之前他已做过一年多带班,他有这个能耐。往北,他口袋里揣着一个远房亲戚给他的、天津某工地楼盘的地址,他也想一个人去一个陌生地方闯闯,换种环境,从头开始。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张小涌二十九岁了还是孑然一身,穷光棍一个,生人处好遮丑。
张小涌在河边这样想着,踌躇地让其他人先上船。其时,一个下船老人在上河堤半腰时忽然失足滑倒,身体匍匐在踩得烂熟的泥泞上,一抽一抽地挣扎, 一根拄棍无助地压在他身下。要过河的人都已挤到船上,船工的篙子已撑动;刚才下船的人已散开,且多数上了河堤,张小涌来不及多想,将背上的包搁在堤坡青草上,径直跑到老人身旁,从泥地上扶起他,又将他的拄棍从泥里抠出来,搀着颤巍巍的老人上了河堤。
老人自嘲地咕哝一句:“老天有眼吗, 连阴雨下了这些天,看不到瞎子出门受罪吗?”
然后他问张小涌:“小哥哥这是去哪呢? 出门找财去?”
张小涌说:“嗯,南方,不,也许北方, 还没定呢。”
老人又问:“小伙子成家了?”
张小涌说:“没,老婆还不知在哪家养着呢。”
老人说:“你能把你老历(农历)生辰八字报给我吗?”
张小涌看看老人,不是那种全盲,大概只是视力差些。便报上了自己的生辰。
老人顿了顿,心头默念一会,对张小涌说:“小伙子,照你八字讲,去南方,你的姻缘在东南方,就要动了。”
“呵呵,敢情老人家是算命先生啊, 这灵吗?”他心下想,从我十八九岁开始, 我妈就请先生为我“算算命,转转运”,几乎每个先生都讲我“山不要大树不要高,矮矮山上有柴烧”“不愁吃来不愁穿,道道关口有贵人把手牵,婚姻事不在二十二就在二十三”,哪承想今天快三字打头,我还是孤孤单单一根棍,一根棍子孤单单。不觉“扑哧”笑出声来,说:“老人家再给我算算呗。”
“满天上的云没人伸手捉得住,满河头的风没人伸手拦得住。这婚姻动了山山水水都围着你转,八字八字,撇捺成字,撇是命, 捺是运,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绕着求。小伙子,下地一声哇,命运在各人,命运作弄人,命运也造化人。我这是照命书推算讲的, 未必都准,就像瞎子我,若能算到自己今天有这跌屁股之灾,何必还要出门呢?你的命里东南有贵人,能做过,不错过,到南面去, 能错过一兜金,别错过一桩姻。”老人说。
这时已扶他上得河堤,张小涌不忍扫老人的兴,也佩服老人措辞间的婉转变通,把“命里无时莫强求”说成“绕着求”,遂对老人说: “嗯嗯,谢过老人家,我也正愁不知是往南往北,下不了定章,就听您的啦,往南。”
往南。张小涌忽然记起春节期间卖唱人敲着锣鼓唱的排门歌:
府上大门顶对南,
南边有座紫金山,
紫金山上出宝贝,
金银财宝都往府上你家翻……
南边有好事,南边有佳人?哈,这要成真了,最后一句是不是应该改为“带个美人欢欢喜喜把家还”?
这样想着,张小涌径自先乐了。当然他这转念之间的主意,确实源自老人那一劝, 徘徊冷寂的心头生了暖,隐隐腾燃起一束希望的光亮。去南方,他觉得,还是到老表所在的上海工地更把稳可靠一些。
这之前,他已在老表的工地上做了一年多带班。
工地带班,和工地上诸多纯粹的体力劳动工种比,略微舒服且自由一些,工资也相对高一截,也算半半拉拉管理人员。但对张小涌而言,做了带班并未让他产生多少自豪感,相反这带班差事容易得罪人,让他生出诸多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的感觉。更让他揪心的还是“寡星头子”这四字方言折射出的锋利,这种锋利似一把无形的刀,动辄将张小涌戳得体无完肤,令他无言回击,无地自容。偶有估算失准、分工跑偏,便会有人撂出这个方言短句,张小涌只能躲到一边, 闹心怄气得死去活来。
工地上夫妻工越来越多,张小涌眼馋眼热,喟叹羡慕也惧怕,每天人五人六又小心翼翼地盘算衡量,为他们分工派活。夫妻工相比单身出门在外的工友要难伺候得多。男人见活分重了,便说今天家中女人身子不舒服,我要陪她,怏怏地罢了工;女人活分多了, 挤着眼说我要上街给男人买袜子买解放鞋, 耽搁不了的,扭屁股走人。分出的事一旦落下来,后面再指派给其他人,嘴皮子不磨掉一层,不会有人接手的。
张小涌曾在某个时刻克制不住,在人前吐露出心中不满:模范夫妻处处是,我们工地特别多!
男人们只当作耳边风,笑笑不作声,继续抽他的烟喝他的酒打他的牌。女人们可就不睬不受张小涌这点小情绪,一个说:“张老表啊,你这一堆说啥呢,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这人要出大力的地方多了,你这分的工太累太紧,人家还要留点闲劲做正事, 弄个小二子出来抱抱呢!”
一个工地上的人,多是本村和邻村的, 沾亲带故,要么是老表的老表,或者老表的老表的老表,亲连亲连到北京,时间待长了就没那些辈分上的羁绊,笼统叫唤一声“老表”,便把许多理不清的弯弯绕都省略掉了。
张小涌闷闷地解剖自己,自己之所以这个年龄段还是光棍,根本原因是自己家境不好,穷之无奈,也穷之无赖。穷,能挡乡间那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媒婆们跑得发欢的脚,能遮蔽他身边及村庄周围如花似玉、年岁相仿待价而沽的女孩的眼。“穷且益坚” 是个励志好词,但在穷得叮当响的光棍的字典里没有丝毫价值和意义。
二十二岁那年,病重的父亲临终前叮嘱他:你也不小了,听你妈的话,照顾好弟弟。以后不能懒,好好挣钱,请个有名望的人去做媒,成家……
张小涌含泪点头,办完父亲后事,出门打工。还完父亲在世时看病借的债,家境略微有了好转,但在村中依然属贫寒垫底一类人家。他也渐渐领略到世事的艰难不易,时不时滋生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自嘲。张小涌那几年一门心思钻到建筑工地的各类手艺中,把该学的瓦匠技术学了,不需学的木工、钢筋工等一些工艺也学了,当老板的老表很是赞赏,手一抬:给我做带班吧,分工管理工地,工资不会亏着你。
工地其实就是个小江湖,没有论资排辈的规矩,但避免不了拉帮结派的陋习,哪一帮人多,势力大,话语权就大,老板多数时候是要看人多一派脸色办事的。
张小涌发现分工时和他抬杠的人越来越多,不接受他指派工作的借口更是五花八门地冒出来。张小涌自然知道这些人的真正想法——都是为老板老表的小舅子、自己表嫂的弟弟出头探路的。老表小舅子初中毕业来工地近两年了,瓦匠手艺学得八九不离十, 表嫂娘家亲戚人数在这个工地几乎占到一半, 让他做二当家的,他们心理才平衡呢!
张小涌看破了这一层,找到老板老表, 言辞恳切地要求卸任带班,自己好手好脚砌墙粉刷样样都会,何苦夹在中间受这窝囊气!
果然,也就三两句话的交涉,老表小舅子接替职务走马上任。张小涌毕竟是前任带班,技术也是一等一的,老板小舅子不敢得罪他,每天给张小涌分配的工作十分轻松, 时常一天的活,手脚麻溜点大半天就能结束。空闲多了,张小涌假斯文劲上来,跑到书店买几本书装模作样翻起来。工地上的人,虽说多是从村庄出来的,不过与他同年岁的一班人基本也念完了初中,之乎者也的话也能一串一串地往外冒。有人就说开了:“张小涌这心眼大着呢,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不干带班了,怕是一门心思要从书中看出个板奶(庐江方言:老婆的意思)呢!”也有人不屑地答:“真从书中看出个板奶来,公鸡都能下蛋,狗子都能犁田。这都什么时代啦,要说一头扎到网吧里,在网上钓一个板奶奶还有点可能。”
张小涌这会脾气出奇地好。不当带班了, 犯不着为这些闲言碎语和人较劲,人嘴两块皮,能嗒过来就能嗒过去。但后者的话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自己确实是该学学怎么上网了!光棍出门,抬脚就是动身。张小涌想到这,不言不语地一合书,捏捏口袋还有些纸票硬币,径自出了工棚,朝印象中工地西北角的网吧走去。工棚里刚刚呱得起劲的两人,望着张小涌的背影一时呆愣住:这是什么状况?
在网吧初兴年代,网管,那是多少刚接触网络的菜鸟们的引路人啊。比如张小涌进得网吧,在东张西望中,那个瘦高个网管马上就看出他的来路——从百无聊赖的工地出来的!他的嗅觉很灵敏,第一时间就感觉到张小涌稍加指点,日后就会成为他们的常客, 成为网吧收入来源一分子。于是,他笑容可掬, 苦口婆心,不厌其烦,谆谆诱导……后来干脆搬了一张椅子坐到张小涌身边,手把手地教他开机上网,用汉语拼音打字,哦,对了, 张小涌人生第一个QQ 号就是他帮申请的, 九位数,他问张小涌起个什么样的昵称,张小涌脑子一热,说:“就叫‘哥是小民工’吧”。
张小涌是光棍,也是名副其实的民工。只不过年岁应算不小了,起这么个名,装嫩, 多少有点自欺欺人。那个网管先是很理解地笑了笑,而后竟然直夸这网名看似不经意,实则新潮有个性。特别是这一个“小”字,那是要内涵有内涵,要境界有境界,要联想有联想。内涵在哪,境界在哪,联想又在哪,张小涌想不出,瘦高个网管最终也编不出来了。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就上了路。几次网吧一跑,张小涌果然与这网络相见恨晚。张小涌后来只要上线,就会有人要加他好友。
但那种快乐也是备受折磨的。
张小涌刚开始字打得慢,十指按在键盘上,手指头像在家乡板结花生地里一粒一粒抠花生,半天凑不出一句完整话来,那边的美女要么不耐烦地闪了,要么隐身不再接茬, 许多时候连个“88”表情都没丢下。如此反复, 最终保持着在线并聊上几句的好友也就越来越少。但有个昵称叫“别舍不得”的网友很特别,她似乎很少计较张小涌这折腾半天冒出的一句半句,甚至满是错别字的回复,她在线的时候,只要张小涌这边的话一发过去, 她那边必定很快地回过来,仿佛一直在等着或者只是与张小涌一个人聊天一样。
这让张小涌很感动。每每这时,张小涌更显手忙脚乱,越急,字打得越慢。有句话叫“书到用时方恨少”,而张小涌这会儿是“上网方恨打字迟”。
哥是小民工:“我这字打得太慢,你不见怪吧?”
别舍不得:“不怪,才开始不是都这样, 哪一只天鹅出壳就会飞啊。”
哥是小民工:“你讲话好有水平。”
别舍不得:“偶尔胡乱蒙几句。表情: 笑脸。”
哥是小民工:“她们都现(嫌)我慢, 都不和我聊了。”
别舍不得:“那是她们,和我们没关系的。你小,我带你玩。表情:笑脸。”
哥是小民工:“你人真好。其实,我不小了。”
别舍不得:“呵呵,真好的人是什么样的人?打字不快嘴倒蛮甜的。不小是多大, 是大叔还是大爷啊?表情:笑脸。”
哥是小民工:“也没那么老。至少哥还是一朵花没开呢。”
别舍不得:“一朵花没开是什么意思?哦, 能告诉我你真实多大吗?”
哥是小民工:“安徽庐江话,还没结婚的意思。表情:脸红。”
别舍不得:“你是庐江人?不骗我?我怎么没听过这话,不知道这话意思呢?”
哥是小民工:“工地上人都这么说,你们坐办公室的人不懂的。”
别舍不得:“你怎么知道我坐办公室的?”
哥是小民工:“猜的。”(这是实话, 其实是那个网管看了他和她的聊天记录后帮他分析过。前文说过,张小涌班下得早,下午两点或三点,出了工地就进网吧,而她基本聊到五点钟就下线了。他那时傻得一塌糊涂,人家网管可是见多识广,凭上网时间段及她的遣词造句,就将她的职业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别舍不得:“看不出你这小民工眼光还蛮厉害。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有多老呢。”
哥是小民工:“说出来怕吓着你啦,27 了。”(他忽然灵机一动,觉得应该以城里人的周岁来报年龄。)
别舍不得:“这有什么吓的,我当是72 呢。说农历属什么的?快答,不许想!”
哥是小民工:“猪。”
别舍不得:“嗯,是比我大,不过就大了一丢丢,我23 了。”
哥是小民工:“真的?”
别舍不得:“骗你是小狗。”
哥是小民工:“小狗多难听,骗我是小猪吧,跟我一个属大家都不吃亏。”
别舍不得:“哈哈哈,表情:笑脸。”
……
就这样,他们在网上交谈次数越来越多, 起先他们有所顾忌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模棱两可的话题,随着越聊话越多,状态放松, 张小涌打字速度明显快了不少,那胆子也像装进蒸笼、见着热气的大馍,慢慢地膨大起来, 有一次他半好奇半探询地说到更深处的话题。
哥是小民工:“你老公或者你男朋友也在上海?”
别舍不得:“呵呵,可能吧。”
哥是小民工:“什么叫可能吧?”
别舍不得:“我还不知他长着什么样呢。”
哥是小民工:“深奥,不懂。”
别舍不得:“表情:脸红。你是真不懂还是装样,本姑娘待字闺中呗。”
张小涌忽然不知怎么回答她,窃喜中沉默了一阵。
别舍不得:“你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了?”
哥是小民工:“嗯,也是,两个人的缘分就像工地的砂浆,一个是黄沙,一个是水泥, 只有遇到合适的水去调和搅拌,才会凝固到一块。况且像你这么好的条件总要有些矜持、慢慢挑选的。”
别舍不得:“表情:笑脸。呵呵,你这什么逻辑啊?我和你一样也是打工的,老家也是安徽……那你说我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合意?”
哥是小民工:“具体也说不清,不过至少该是和你门当户对坐办公室的人吧,至少配得上、不委屈你的文静你的美啊。”
别舍不得:“网上一枝花,网下豆腐渣, 没有你想得那么好哦,如果我……很丑也不温柔呢?”
哥是小民工:“不信,打死我也不信, 打字为虚眼见为实,要不……视频?”
这次是“别舍不得”在那边犹豫了好一阵, 也许是这要求过于突兀了。张小涌为缓解这尴尬的沉默,又发过去一句:“呵呵,说着玩的,你不要为难啊。”
别舍不得:“这样吧,我发一张我电脑相册里的合影照片给你,你自己找吧。表情: 偷笑。”
哥是小民工:“真的?好,为不让你吃亏, 我视频给你,丑人先说丑话,吓到概不负责啊。”
别舍不得:“别,我们是单位电脑,没有摄像头,你开了我也看不到。但我想看的时候你就一定得给我看哦。”
哥是小民工:“嗯,八戒进猪笼——先躲过一丑,一言为定。你除了在单位电脑上聊天,平时不去网吧吗?”
别舍不得:“很少去,也不想去,网吧要花钱,气味也太难闻。干吗花钱找罪受。哎, 问你个事,你们工地上女孩多吗?”
哥是小民工:“工地上既脏又累,哪是单身女孩子待的地方。偶尔来了个别探亲的, 也是‘王字头上伸一点——有主’啦。”
别舍不得:“呵呵。表情:捂嘴偷笑。”
哥是小民工:“不过也不是全没有,也有长得清丝丝漂漂亮亮的女孩戴个安全帽, 在工地楼层间来来回回穿梭的。”
别舍不得:“???”
哥是小民工:“售楼部的售楼人员啊……哈哈哈。”
别舍不得:“表情:脸红。你不能一口气说完吗……我说你们工地上班比我们单位都爽歪歪啊,看你这几天都是下午三四点钟就来泡网吧啦。”
哥是小民工:“包活干,早干完早下班。其实算起来,干事时间比你们只会长不会短的,我基本早上六点左右就吃过早饭,进工地楼层粉刷现场,手脚便没一刻闲着,而且那黄沙水泥的脏就更不必讲了。”
别舍不得:“下班不洗澡洗衣服吗?”
哥是小民工:“洗啊,夏天容易,前三后一,两大胯一掠。冬天衣裳那是三年闰两头, 两年三不闰,工地热水器经常坏,赶上有热水紧洗一把。反正袜子和裤衩都是十双十条轮转着换的,攒到八九双、八九条时一块洗刷刷了,表情:笑脸。”
别舍不得:“表情:惊讶,冷汗。”
哥是小民工:“表情:害羞,冷汗。”
别舍不得:“其实……你们工地虽说脏点累点,比我整天陷在这枯燥的图纸堆里活泼多了……”
哥是小民工:“不会吧?难道真像《围城》里苏文纨说的,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别舍不得:“你一定看过很多书吧?”
哥是小民工:“我们工地有句顺口溜‘前生打多了老子骂多了娘,这生才做个泥瓦匠’ 有那么勤奋也不会在工地搬砖粉墙了。表情: 笑脸。”
别舍不得:“哦……时间到,我要下班了, 拜拜。”
哥是小民工:“88,明见。”
别舍不得:“哈哈,是大后天见,明后天是周六和周日,不上班。我租住房里没有电脑的。表情:摇手。”
张小涌略愣了一下,再一句“拜拜”还没回过去,那边头像已暗。但几乎在同时, 一张照片传过来——六个女孩在一棵枝叶葱茏大树下的合影。具体是什么树,张小涌一时看不出来,依稀在老家见过,有点眼熟。树后不远是一栋红砖墙黑瓦顶的房子,还能看到一些靠在墙沿的农具,挂在墙上的篾制品。照片取景信息透露出这是某个乡下村庄。张小涌感到一丝莫名亲切,刚泛起的失落立马退去,注意力迅速聚拢,目不转睛地对着那张照片研究起来。
其实说研究也是十分可笑,六个女孩高矮不匀地站在那,在照片上一个个都笑颜如花,自在清纯,加上背后乡村自然风景映衬, 哪一个在张小涌眼里不是姣好迷人,不令他为之震撼?但他必须设定一个,他得想象出“别舍不得”是谁。如果猜中了,让她惊奇、惊讶和惊喜,那是要多浪漫有多浪漫的事, 也铁定会让“别舍不得”对自己另眼相看。当然,或许她根本就不在其中,只是随便贴张照片和他逗着玩,这也没什么,网上交往, 难得投缘,找个开心的乐子,是真是假,都无所谓。
几番比较斟酌,张小涌直觉认为照片中左边第二个身材纤细、圆圆脸、抿着嘴浅笑的女孩就是“别舍不得”。女孩的发际别着一个橘黄的发卡,让她在一排丽影中抢眼醒目许多。她轻柔的笑容里亦呈现出一种欲说还休的文静。也是奇怪,这种感觉一出来, 张小涌越看越像,恍惚就觉得她此刻不是在照片里,而是正坐在自己不远处桌子边,悠闲地按着键盘……后来心头一热,铁心认定她就是“别舍不得”,拖动鼠标将照片放大看, 但放大了反变得模糊,还不如原尺寸看得自然,不禁有淡淡惋惜。
那高个子网管过来,瞅瞅电脑屏幕,有些异样地扫了下张小涌:“靠,可以啊,这才几天就搭上一个,照片都发过来了。”
张小涌脸一红,掩饰道:“哦,不是不是, 网上随便搜的。”不然怎么说刚上网的人菜呢, 张小涌撒谎都撒不圆乎,QQ 对话栏还在挂着, 怎么会是从网上搜的?
网管盯了眼照片,想说什么,网吧东北角有人喊:“死机了死机了,网管网管!” 便没再言语转身而去。张小涌看下时间,算算预交押金也快到点了,且工地食堂五点半开始卖饭,回去晚了好吃的鸡腿、面筋之类的都卖光了,工地上活累,加上夜长,不吃些油荤菜进肚,睡到半夜心里糙糙的难受。
临下线前,张小涌将那张照片又盯着看了一会,特别是他圈定的“别舍不得”,细细的眉,圆圆的脸,秀气的身材,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嗯,对,就是她。
那夜,张小涌心潮翻滚,在架子床上辗转反侧。第二天,他依然早早地上班,浑身饱攒着劲去做活,也是下午两点钟左右就完工,飞快地收拾,回工棚洗一把,换过衣服, 准备继续去网吧。虽然知道“别舍不得”这两天不会在线,但她QQ 里的照片像一个挂在网里的饵,吸引着张小涌去关注,去揣测。
…………
全文发表于2025年《参花》1期(中)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