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级玩家
八月正午的太阳火力全开,除了那一幢新盖好的砖瓦房,院中其余事物都被炙烤得奄奄一息。我爬上李子树,摘下一兜熟得深红的李子吃了起来,吃到剩最后一两颗时,羊羊出现在视野之中,他在大道上一颠一颠地跑着,后面跟着他家那条叫炉钩子的老狗。嗨,我在这,快点来呀!我挥舞着双手叫道。羊羊三步并作两步,橐橐嘡嘡地跑到树下, 他精准地接住我丢下去的李子,用手胡乱抹了一下,囫囵塞进嘴里。炉钩子盯着羊羊的嘴直伸舌头,不知是热的还是馋的。羊羊从嘴里吐出李子核,将其扔到菜地里,着急地说,快点下来,去我家玩,我爸新买了个好东西。我迫不及待地从树上跳下来,跟着羊羊和炉钩子一阵风似的溜了。
我们跑到村子中央一个小小的院子中,那便是偎傍在一座小山丘下的羊羊的家。钥匙藏在院中靠西一幢小砖房窗台的磨石下,羊羊打开房门,我率先蹿进里屋。羊羊一刻也不肯按捺,他走近电视柜,大手一挥, 扯掉鸳鸯戏水的红布帘,大叫道,当登当登!一台崭新的影碟机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是一台长宽都是二三十厘米、高四五厘米的布满按钮和插孔的机器,它闪着银灰色的光,骄傲地骑在羊羊家那台黑色的大脑袋电视机上。我紧忙上手去摸,又胡乱按了按影碟机上的按钮。羊羊拽住我的手说,嘶,别瞎按,按坏了怎么办,这是我爸大前天去敦化买的,它叫微、西、地。我说,瞧不起谁呢,我三姑家住黄泥河, 她家也有一个。羊羊从组合柜里抱出来一个牛奶箱,十几二十张碟片整整齐齐地码在其中。我俩快进着看了几部枪战片,重点听了几张流行乐大杂烩的歌碟,二人转那几张, 几乎都是演员咿咿呀呀地一张嘴,我们就犯了膈应,立马给关掉了。我说,都没啥意思, 跟看电视有啥区别。羊羊说,这有一张鬼碟, 应该挺刺激的,可我不太敢看。我表示大不了看到有鬼的地方就把眼睛捂上,或者赶紧把电视闭了。
正看着,“砰”——牛奶箱掉了下来, 碟片和碟盒散落了一地。炉钩子“嗖”的一下蹿了出去。羊羊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收拾满地的碟片。他这一哭把我吓到了,我开始蹲到地上帮忙拾掇碟片。忽然,一张与众不同的碟片出现在我眼前,上面写着:游戏300。我伸手去捡,羊羊同时发现了这张碟片, 一把夺过去,背过身去检查,研究半天觉得没什么毛病,才小心翼翼地把碟片放到影碟机里去。他坐到炕沿上,手里握着遥控器, 撕开一袋辣条,等待着游戏300 放映。我看了辣条一眼,又看了羊羊一眼。炉钩子一直盯着羊羊手上的辣条。羊羊丝毫没有分我一点的意思。我馋得直咽唾沫,心想羊羊可真抠, 等我买辣条了也不给他分,活活馋死他。怎么还不出人?到底能不能看啊?羊羊大概在自言自语。他走到组合柜前,分别拍了拍影碟机和电视机。我也走了过去,看到电视机上出现了一些字幕:魂斗罗、坦克大战、超级玛丽、绿色兵团、功夫小子、影子传说……
羊羊喜出望外,他冲出屋子,跑到房西头黑洞洞的小仓房里。他找到一个盒子,抖掉上面散落的鸡毛和耗子屎,从中翻出几块泡沫和一本使用手册,他又翻了翻,收获游戏手柄两个。影碟机后屁股上的两个插口, 在他耐心的钻研下,成为一对手柄最终的归宿,可谓是天作之合。羊羊说,怎么样,我聪明吧?我说,嗯呢,你真聪明,我觉得你以后能成为全新开道(村)最伟大的发明家。
我们玩的第一个游戏是魂斗罗:两个穿着皮裤、染着红发的小人持枪在峡谷水涧不停地跳跃向前,枪林弹雨的战场上,每人竟然只有三条命。我操控的红皮裤枪手总是快速告别战场,而羊羊操控的蓝皮裤枪手,则能在绿莹莹的画面中跳上许久。反复玩了几次以后,我才知道可以偷人,每当我用光红皮裤枪手的三条命,就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手柄上胡乱按几把,于是,红皮裤枪手继续跟在蓝皮裤枪手后面跳跃战斗。羊羊忽然按下暂停键,大声说,你在偷我人!我狡辩说,我没有。羊羊说,从现在开始,你死了以后就不准再拿着手柄了。
我想不通,一起上手玩的,凭什么羊羊就能一口气闯到关底。我不觉得自己比羊羊笨,依据之一是羊羊学习没我好。还记得那是三年级开学第一天的第一节语文课,班主任在班上点出了四五个同学,说道,你们几个,以后去一年级一班上学,这其中包括羊羊,但不包括我。下午放学,羊羊从大道回家,经过王哲家的时候,被王哲的叔叔嘲弄了一番。三十来岁的男人掐着腰,像妇女一样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羊羊说,羊羊你学习也太次了,以后我可不叫我家王哲跟你玩了。羊羊麻溜跑了,从那以后放学再也没有走过大路。
求雨记
第二天一大早,我吭哧瘪肚地跟我妈说, 给我一块钱呗。我妈掏出两块,也没让我买火柴、酵母、酱油这些个日用品。我蹦起来, 高兴得朝着门槛前捡苞米粒的老母鸡来了一脚。嘎!伴随着一声惨叫,我一下子跑到院门口。我妈喊着说,你把两块钱都花了吧, 多买点好吃的,今天跟我和你爸去豆地薅草。顷刻间,我只觉得天塌地陷。这要是以往, 我妈给我两块钱让我去地里干活,我会乐得屁颠颠,反正钱到手了,想不玩活就不玩活, 想抠洞就抠洞,想憋坝就憋坝,总之就是想怎么摸鱼就怎么摸。可现在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我还得去羊羊家打游戏呢,两块钱算什么, 五块钱也不行。我说,我不想去。不行,绝对不行,咱家豆子地眼瞅着就要荒了。我妈态度坚定,给人一种毫无商量余地的绝望感。可难道遇到困难就要退缩吗?这从来就不是我的风范。用我奶的话说,我这个小崽子天生就是鬼子溜一个,眼珠子一转,过路的狗八都得被要去两块钱。
我问奶奶,什么是狗八?
奶奶说,狗八就是狗老八。
我又问奶奶,什么是狗老八?
奶奶说,好比你爷爷是狗老八,那你就是狗小八。
我说,那我爸呢?狗大八吗?
奶奶嘻嘻嘿嘿地笑起来,笑得一只花白的小脑瓜埋到针线筐里,她说,你把这根针给我纫上吧,我实在是找不上了,眼睛花得不行啦,无干(没用)啦。
自觉与羊羊的自大不同,我的聪明才是真聪明,于是略出小计,连问我妈三个问题, 以强调把我留在家中守门护院的重要价值: 我去地里小鸡谁来喂?突然下雨大酱缸谁盖?小偷上门那可怎么办?我妈只回五个字: 去你妈的吧。
我烦闷至极,在田里久久地发着怔:爸妈变成魂斗罗里的两个小人,在油绿的豆地里不停地跳着。我妈顺手薅一把杂草秧往我身上抽,一边抽一边骂,你要懒死了,地都快荒了你看不着吗!一天的时间慢放而过, 这是我初次尝到度秒如年的坏滋味。可晚上吃饭时,我妈表示还要我再去地里干一天活。我弄不明白她的想法,她明知道我上地就是去泡蘑菇,还生拉硬拽把我绑架过去,这有什么意义呢?不愉快的母子俩,闹得田地里野鸡飞、蚂蚱跳,这对我们又有怎样的好处呢?我闻听她的安排,实在是吃不下饭,气得直接闷头睡死过去。
第二天干活时,我不断地想着,要是能下雨就好了,那样就不用在地里薅草了。不知怎的,《西游记》电视剧中求雨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遽然闪动,我仿若获得了大自然赐予的灵感,即刻跪下身去虔心求雨。我双手合十,站在豆地中央转着圈地祈求着各路神仙赏我一场滂沱大雨,从龙王到观音,从机器猫到大力水手,所有看过的影视剧和动画片里的有神通的人物都被我求了个遍。我说,求求各路神仙,为我下一场大雨吧,哪怕光下在我们村、我家地也行。爸妈一边飞快地薅着杂草,一边向田垄行进着,他们将拔下来的鸭跖草和苍耳秧甩到地边。杂草根茎上粘连的黑土纷飞散落,打在墨绿色的毛茸茸的黄豆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我一度以为那就是下雨的声音。
田边的树似有预感,它们连成排在倏然吹起的凉风中整齐划一地摇摆着。东北方向遥远的天空上,长出三两丛蓝蘑菇,它们在太阳的照耀下放出琥珀般的亮光,近乎要直直坠下,砸到远处那座黑绿的山包上去。我暗狠狠地说,龙王,加把劲。我妈吼道,你有病啊!我又吼道,观音菩萨,再加把劲啊! 我爸说,好像要来雨了。我妈说,天气预报说今天没雨。我爸说,来雨了,快跑。
豆粒大小的雨滴愈来愈急地坠落。我心中狂喜,顶着淅淅沥沥的雨,卷着雨滴砸起的尘土抄近路直奔羊羊家。抵达目的地之时, 我远远望见窗户里挤满了黑压压的脑瓜。我心想,坏了!我跑到里屋,问羊羊这是怎么回事。羊羊是这么说的:前天你说昨天来, 可你根本没来,我一人玩得没劲,就叫来了高乐,他在我家一玩就是大半天,下午两点才回家吃晌午饭,吃完饭抽空去了趟志明家告诉志明,志明告诉他小弟柱子,柱子告诉娟娟,娟娟通知她表哥曙光,喏,最后他们都来了。我说,幸好你家房子是我三姑父给盖的,不然直接挤爆炸。羊羊告诉我,志明给他买了一包唐僧肉,柱子把旺旺冰棒给他掰了一半,曙光给他带了一捧大红枣。我说, 你什么意思?羊羊说,你觉得呢?我说,我不知道。羊羊急了,伸出三根手指在我面前搓了搓。我掏出一块钱说,能不能找给我五毛。羊羊说,没零钱。我说,你放屁。羊羊嘶了一声,意思是竟敢骂我,小心叫你滚蛋。我问, 高乐和娟娟给了你什么好处?羊羊说,高乐以后罩着我,新开道以后没人敢动我了。我说, 那娟娟呢?羊羊龇出一口沾满辣条渣的牙说, 嘿嘿,娟娟答应给我写暑假作业。
破费了一块钱,心里横竖不是滋味,我心想这羊羊真不是个东西,他才是纯牌狗八。我走进屋子,挤过电视机前拥挤的围观人群, 上前伸手拿手柄。高乐攥起拳头,结结实实地给我手背来了一下,并叫我滚一边去。我说,我交钱了,该我玩了。高乐说,滚滚滚, 滚远一点。我咬着牙、握着拳,恨不得高乐马上被雷劈死。
恶狗登场
那是一个迷迷蒙蒙的早上,空气中好似赋有初秋的凉爽清新,几只家雀在电线上轻轻议论,草的叶子和树的羽翼窸窸窣窣,仿佛在沟通着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话题。一片青灰的云跌倒在山腰,碎成清晨的光。在这样的光景中,我小舅骑着他那台红色的小摩托车,突突地闯入我的梦境。我揉着眼睛问, 小舅你怎么来了?小舅说,我来送小凯。话音一落,小凯从他爸身后“嗖”的一下蹿了出来。我惊讶又兴奋地冲上前去,搂住小凯的脖子说,你妈不是不放心你来新开道吗? 小凯一边蹦蹦跶跶地逗着狗子多多,一边说道,我爸我妈他们要去山东。
小凯的话传递出来的意思其实就是:他爸妈把他寄放到我家是迫不得已之事。两口子去山东不知道要办什么事,我也没使劲打听,说是十天左右才能回来。小舅告诉我们不要作妖,他想象力匮乏,只会不停告诉我们不要去水库玩。我问他河沟行不行,他说河沟也不行。吃了两张葱花油饼,喝了半瓢凉水,畅快地打了几个嗝,小舅冒着一阵黑烟离开。我说,你家摩托车冒黑烟了。小凯说, 嗯呢,都冒一道了。我说,怪不得你一身炮仗味。小凯说,小涛哥(镇上开修车铺的) 告诉我爸,说要再不修车,人就直接崩到伊拉克了。我说,把你爸崩到月球上去,跟光能使者一起维护宇宙的和平。小凯说,哇噻, 那可太棒啦。
我妈听到我们的对话,骂我是个坏种, 她还提醒我,要是胆敢欺负小凯,就用我上次当飞盘玩坏的马勺盖把我屁股削开花。小凯变成一块牛皮糖,我蹲门槛上吃油饼,他也蹲门槛上吃油饼,我爬李子树,他也爬, 我拉屎,他也屁股刺挠。说实在的,我有点烦了。我问我妈要了两块钱,我一块,小凯一块,计划先去小卖店买唐僧肉,买完以后再带小凯去羊羊家打游戏。买完零食,我们从小卖店往外走,刚走完一半路程,我就把唐僧肉全吃光了。我对小凯说,给我吃一条。小凯勉为其难地点点头。我拿走两条。小凯叽叽歪歪地说,你咋每次都这样,真烦人, 说好一条的。我说,别忘了,都是我妈的钱。小凯一听这话马上阴天,可能想到接下来十来天都要寄人篱下,受此等委屈,便高声打起了雷。我说,你哭啥呢,别哭了,真能装。小凯听我这么说,雷打得愈发猛烈,嗓子眼抻得能跳进去一只癞蛤蟆。正当这时,不知哪冒出来条狗。这狗一边围着小凯转圈一边嗅,心里可能想,谁家孩子这么讨嫌,以前怎么没见过呢。小凯抬脚踹去。只听“吱” 的一声惨叫,狗一下子扑到了小凯腿上。我心想,这下坏了,回家少不了挨一顿好打。
我拽着小凯,飞快地跑到羊羊家。一路上, 小凯没完没了地抽泣着,好像再抽几下就要昏厥过去一样。我站在羊羊家当院,冲屋里大喊,韩美羊,你给我出来!谁呀,怎么啦? 羊羊走出来,一脸纳闷地问道。我险些把手指头戳到羊羊的鼻子上,说道,你家炉钩子把我小弟咬了,你说怎么办吧?那肯定是你们招惹我家炉、炉钩子了,我家炉、炉钩子不伤及无辜的。羊羊害怕了,说起话来磕磕绊绊,像小卖店的结巴老板。
我双手插兜,心中有些窃喜。羊羊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过了半天才说,炉钩子咬你小弟哪了?我说,你先别管咬哪了,反正你完蛋了,我要回家告我妈。羊羊说,别介啊。我说,看在咱俩关系好的份上,我就先不告我妈了。羊羊说,谢谢鹏哥,你可太够意思了。但是,你得把他们全都赶走。我指着窗户里那些个黑不溜秋的脑瓜说道。羊羊说, 求你了,别这样。小凯这时候插上了嘴,说道, 你还想赖账,别忘了你家狗把我咬了。羊羊说, 赶走他们不好,不如你俩就在我的位子玩吧。我叹口气说,那行吧,知道你也挺为难的。小凯也叹口气说,那行吧,知道你也挺为难的。
美好的游戏时间总是一闪而过。一直玩到大晌午,我才领着小凯回家,临走之际还不忘在大门口喊话:一会我吃完晌午饭就来。到家后,我逮住多多,将其抱到仓房里去。随着一把狗毛的脱落,多多疼得边原地打转边吱喳乱叫。我妈攥着一张饼过来,问我为什么要挫磨狗,我说我没有,我妈问我那它为什么叫唤。小凯说,我被羊羊家狗咬了, 我哥说把狗毛烧成膏,涂在伤口上就不用打狂犬针了。我妈炸了庙,抄起麻袋上的破锅盖往我屁股上抡,把我屁股抡得扑腾扑腾直冒烟。小凯和多多高兴得不行,蹲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挨揍。咬哪了?暴力行为作罢之后,我妈问小凯。小凯撸了撸裤子筒,指了指左脚脚脖子。我妈攥着小凯的脚脖子拧来拧去,像骑摩托车给油门一样,寻找着伤口。小凯做了一个狗扑的动作说,分明被咬了, 当时那条狗就这样往我腿上一扑。我说,根本没咬到,当时我就觉得你在装。我妈朝着小凯脚脖子“啪”地一拍,说道,根本没咬着, 赶紧吃饭去吧。小凯“嗖”的一下蹿出仓房, 多多跟了上去,二位像兄弟一样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屋。我妈拿起一把镰刀,寻思了一会, 回过头跟我说,就算是让狗咬了,也得用羊羊家狗的毛,你薅咱家狗的有啥用。我说, 哦,知道了,得用当事狗的毛。说完,我被自己的才华震惊了一下。我妈并未在意此事, 她提起装满井水的白酒桶,欲去村北的苞米地里割草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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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发表于《参花》2025年1期中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