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悄悄地在枝头绽放,如同一位羞涩的少女,轻抚着院落里的梨花,让它们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家中只有我和保姆梨花,在屋内忙碌着,等待着母亲从集市归来。梨花抬起头,望着窗外的蓝天,手中的针线活儿渐渐停了下来。
“又发呆了!看你那出神的样子。梨花,你给我唱个歌好不好? 要挑最动听的。但不许再唱那首《梨花颂》,今儿个院子里的梨花已经开得够热闹了,风一吹,花瓣像雪一样飘,什么也听不清。我怕连树上的鸟儿也会被迷了方向。”
她似乎没有听见,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但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连窗外的蝴蝶一定也偷听了几句,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出她有些忧郁,默默地,我注视着窗边那两个轻轻摇曳的影子,心里想: 不理我,好!看我的也不比你的差。
终于,她回过神来,站起身,轻轻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几缕发丝, 她说:“不早了,我得去准备午饭了。夫人大概不会回来吃。”
夫人?夫人又不是你的夫人,为什么你也这么叫呢?不害羞!叫人家的夫人作夫人。我心里笑过多少次了,但我也没有说什么,转身走进了厨房。厨房里似乎比往日更加热闹,柴火在灶膛里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吵。
母亲在世时,我还帮她一起做过饭(怕被油烟呛着,让母亲在烟雾里咳嗽),现在更不觉得吵了。只是墙角的那只小花猫,喵喵地叫着,让人听着有些心烦。
我连声地哄:“别叫了!别叫了!”它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叫个不停。我想叫梨花, 听脚步声她正匆匆地走来,大概是要加点柴火,便想起梨花刚来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 穿着一双绣花鞋,戴着一块红头巾,羞答答的, “小家碧玉!”说完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吃饭时,我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勺子, 舀起一勺汤,轻轻吹一吹,然后小心翼翼地送到嘴边,非常好喝。
“小心烫!”
“哟,真像个姐姐。”我想着。
“‘夫人’一早就出去了,这会儿还不回来,总是不肯待在家里,把我一个人丢下!”
其实我也知道,母亲疼我一天比别人疼我一年都强。而且有梨花陪着我也不觉得孤单,但我还是急切地盼她回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桌上,邻居家的那只小花猫, 一听到脚步声就向院子里跑,母亲难道不怕猫?
我嘟起了嘴。
“……大白天夫人一定又是去你外婆的坟上了。你这个人!每天衣服上都沾了些花瓣,早上的露水多重!”
对了,母亲每晚回来都带着一朵白色的梨花,这花城里是没有的。人家说是天上的仙女种出来的。外婆的墓园里开满了这种花, 听母亲说过,“这坟地是你外婆生前亲自看定的。”风水先生都说这不是吉地,但母亲坚持要把外婆葬在这里。只是这花是经不起风吹的,柳絮渐渐飘了起来,怕这花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我希望明天母亲带我去看看, 花瓣的边缘有没有发黄,要是黄了,那就快了。
等花都完全凋谢了,只剩下一些光秃秃的枝条在风里摇,蒲公英也在风里摇,看母亲还天天到坟上去不去?
嗡嗡,一只蜜蜂,振翅向窗边飞来,梨花一挥手把它赶走了。梨花嘴里咕哝着:“你为什么不在那朵盛开的梨花上采蜜,却迷在这窄窄的窗格里?”
大家都不说话,阳光洒在桌上,我想起母亲近来也不怎么说话,连笑容也少了,便问梨花:
“夫人近来是不是又憔悴了些?眼角的皱纹又多了几条,刺在人脸上,痒痒的,嗯。怎么回事?想外婆,外婆不想她也不再想我, 睡在地下安安静静。什么都不想。”
“你娘……哦,你明早醒来,叫她莫出去。明儿是她的生日,今年四十了吧……快吃, 看饭都凉了!”
咦?我不是吃完了吗?她一定又在想什么了。连我放下碗都不知道,痴痴地真好玩。今晚我还要告诉母亲,梨花这两天像丢了魂。她的魂生了翅膀,把翅膀一举,就被风吹到远远的地方去。是一阵什么风?我不知道, 梨花也不知道。
梨花收了碗,把洗好的母亲的衣裳晾在院子里,便做起针线活来。我倚在她身上, 随着她胸前的起伏,我轻轻地唱:
大公鸡,
尾巴拖,
三岁的伢儿会唱歌。
……
“梨花,底下是什么的?”
“——听,敲门声,夫人回来了?”
梨花拿了钥匙,走到亮亮的院子里,我站在可以看到大门的地方等着,看门缓缓地开了,却是母亲自己开的。梨花静静地跟在后面。
母亲一把抱起了我,在颊上亲了一下, 问我为什么还不睡。
“等你!你不爱我,只爱别人家的孩子!”
母亲轻轻叹了声,回房间去了。一进房门, 便听见桌上的电话铃响,她问我:“是谁打来的?”
“是舅舅。他说明天要来家里做客,还问你要不要带些你喜欢的糕点。”
“哦,家里几时还有糕点?”
“谁知几时的……”
“二宝,你睡吧!”
“你呢?”
“我也要睡了。我很累。”
“我这么大了,自己还不会脱衣裳吗? 不要你,不要你!”当母亲要替我解纽扣时, 我连忙闪开。脱了衣裳,我往床上一钻,被子是梨花新浆洗的,非常柔软,有一点阳光气味,一点花香气味,和一点母亲身上的香味。
母亲只吃了几口饭,其余的都给我吃了。她叫我不用起来,拿小勺子一口口地喂我。我一边吃,一边看着她的脸:白了,瘦了, 头发有些凌乱,眼角全是细纹。这么大的人了, 自己不晓得打扮,还时不时要梨花来照应, 唉……
想起一件事,赶忙告诉母亲:“隔壁的王阿姨今儿来过了,她坐在客厅里等了你老半天,跟我谈了很多话,问我最近学习怎么样, 要不要请个家教。还把你那本旧相册拿出来翻了半天,她说里面有你年轻时的照片。妈妈, 你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很漂亮?后来梨花给她端上了茶,她便不看了,一个人走来走去, 还拿笔在纸上写了些祝福的话。”
母亲看看那张纸条,微微地笑起来。笑得那么温柔。母亲随后也脱了衣裳睡下,盖上被子,被子里都是她的味道。
“二宝,你今儿晚上吃的什么菜?”
“红烧肉。”
“可好吃?”
“好吃,好吃,肉又嫩又香。买来时还热乎着,是在张大娘的店里买的。梨花说, 这样有家的味道……妈可知道张大娘?梨花新认了她做干娘。今儿一大早,我跟梨花上那儿去,路上的露水还没有干,她的鞋都湿透了。我没有,我走路挺小心的。到那儿张大娘正在炸油条,看见我们来了,便笑吟吟地把剩下的半锅油往边上一搁,帮我们挑肉去了。
“梨花坐在店里跟她谈话。张大娘给了我两个刚炸好的油条,我便一个人去找梨花, 我蹑着脚走了半天,连个梨花的香味都没闻到,才过了春分啊,难道它们就谢了,不好意思再大胆地‘绽放’?
“妈,你不是告诉过我,梨花开是为了绽放的?找不到,我便捡了几片梨花花瓣, 做成个小风车,把它们一个个地送到风里, 看哪个转得最快。呜,一阵风吹来把我的风车全吹散了,风里已经有人放风筝,我想已经来了老半天了,便回到店里找梨花去。
“我一去,她们都没看见,梨花还那么坐着,睁着大眼睛望着天,天上不见飞鸟:喏, 就像我这样子。张大娘呢,站旁边,看定梨花的脸。肉篮子里只有几块。我一叫梨花, 她们都不看了,一块儿挑肉,张大娘还帮我们把肉切得整整齐齐。
“哎,妈,你说梨花为什么老呆呆的, 望着天,天上有什么?人家说,天上有时会开天门,心里想什么,天门里就有什么!可是这要有福气的人才看得见。梨花是不是个有福气的人?你说,看天门开要在七月初七的晚上,早过了时间!梨花一发呆,就不爱说话,不跟我说故事,也不教我唱‘小燕子, 穿花衣’了,也不爱跟我来‘捉迷藏,找朋友’了。我想哭,又怕她笑我。妈,你说说她, 要她同我玩玩,不许发呆。”
母亲似乎没有听见,也呆呆的,好像从窗帘可以透过墙壁,看到梨花白天发呆的那个样子。怎么回事?
“哎,妈,你怎么了?看枕头上落了一枕的头发。你快睡在头发里了,梨花今天洗枕头时说你掉了很多头发。”
母亲对我笑了笑,把头发轻轻拂去了些。
“梨花真好,又勤快,又待我好,跟姐姐一样。妈,我们不要让她走,让她永远在我们家里!”
“……十八岁了……明年春天……一个远方的亲戚……哦,二宝,让她回到她自己的路上去吧,她妈就要带她走了,这件事, 我不能管!”
母亲又拿起一本书,翻了一页,半天都不去读。等眼睛累了,才把书放下。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心也生了翅膀。
“妈,你是不是四十岁了?梨花让你明天别出去,为你做生日,她办菜!”
“四十了?管梨花什么事?你也不用管, 我不做生日了。二宝你睡吧,明儿要早点起来, 跟我到你外婆坟上去祭拜。你记不记得,明儿是外婆的忌辰。我要让梨花回家,她长大了, 留不住。”
为什么要让梨花走呢?我觉得鼻子很酸, 忍不住,我哭了。母亲把我抱在怀中,脸贴着我的脸:“睡吧,夜深了,你听夜莺在唱……”
灯火渐渐暗了,火苗跳动了几下,熄了。满屋漆黑,钟声敲过十二点了。我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才睡。
我醒来时,母亲已起了床在院子里浇花。梨花站在我床边,眼睛红红的。
“梨花,你怎么哭了?”
“没,没有,二宝,我只是沙子迷了眼。”
我握住她的手,小小的,暖暖的,却有一丝颤抖。我知道,那不是沙子,是不舍, 是即将到来的离别的泪。
“梨花,不要走,好不好?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去捉蝴蝶,去外婆的坟上,看梨花开。”
梨花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摸着我的头, 她的眼睛里,有星光,有梨花,有我看不懂的深远。
“二宝,你要记住,无论梨花走到哪里, 都会记得这里的梨花,记得你。”她的声音, 像春风一样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紧紧地抱住她,不愿放手。但我知道, 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有些花,注定要在风中飘落。
“梨花,你要记得回来,看看这里的梨花, 看看我。”
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 走出了院子,走出了我的视线。我站在窗前, 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梨花飘落的小路上, 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梨花落了,春天也快过去了。但我知道, 明年春天,院子里的梨花还会开,而梨花, 也一定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