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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蓑衣
2022-05-19 10:44:01 来源: 作者:周书华 【 】 浏览:279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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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人居住的老屋,缺少了人气的滋养,早已显出了它的老态。底楼墙角整齐摆放着的锄头、弯刀、拌桶和箩筐等农具,静静地陪伴着老房子在时光里缓步前行。它们大多开始生锈,或者霉变,唯有墙上挂着的蓑衣,还泛出本色,如同当初挂上去的时候一样,活力还在。

    父亲到城里居住后,老屋里的陈设一直未变。每次回到老屋,都会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熟悉的一切便扑面而来。特别是墙上的蓑衣,依稀记得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花了二十多块钱请人编织的。见了这件蓑衣,如邂逅一位久违的老友,惊喜、亲切感觉顷刻间填满心怀,和蓑衣有关的文化碎片和生活经历随之碰撞在一起,在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

    我国自古以来以农立国,五千年的文明史就是一部农耕史。蓑衣是中国最古老的雨衣,也是传统的农耕雨具。关于蓑衣的起源,迄今为止最早有文献记载的在周代。《诗经·小雅·无羊》中有云:“尔牧来思,何蓑何笠。”

    牧童黄昏放牧归来时,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那是对周代身穿蓑衣的情景描述。蓑衣很粗糙。它属于广袤的村野,属于勤劳的乡里人。下雨了,农人可以披戴在身上遮风挡雨,与平时一样劳作。这种最普通、最简朴的蓑衣和斗笠,自它出现的那天起,就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的目光。唐柳宗元《江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其他的诗句中也有提及蓑衣。在悠久的中华农业文明发展史上,蓑衣,透气、结实耐用,连同其精妙的编制工艺,多样的社会功能,深厚的文化底蕴被世人传承千年。

    在老家巫山当地,蓑衣一般采用棕树丝系结而成。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蓑衣是农村日常生活中一种常用的雨具,农人披在身上可避雨、遮风、防寒,穿戴灵活轻便。乡人常说:“春争日,夏争时。”指的就是在春种、夏管、秋收时节,乡下农活最忙,雨水也最多。为不耽搁农事,庄稼人常常披着蓑衣在农田里冒雨劳作,蓑衣是家家户户都需要的必备之物。

    村里会编织蓑衣的许姓人家一年都不会闲着,在农闲的时候或者因天气不能下地劳作的日子,都会被人请到家里去编织蓑衣。(在我们当地称之为“打蓑衣”)还清楚地记得,我们家为了编织蓑衣,父亲提前将房前的几棵棕榈树树干上裹着的棕丝剥下,晾干待用。

    一般,匠人进门,主人家会拿出家里平日舍不得吃的腊肉、面条、鸡蛋等金贵的物品来款待,以示对其尊重。“打蓑衣”需要的长针、短针、扁针、两面针、领口针、图索针、里子针等各类器具由匠人装在一个扁平的竹筐里,除了他本人可以使用外,其他人不得触摸。既给人一种仪式感,又平添了几分神秘。

    为了尽快赶制完成蓑衣,“打蓑衣”的匠人一进屋便开始整理晾干的棕皮,并按质量高低分出等次,以便将它们合理分布在蓑衣的不同部位;然后,从棕皮中一根一根地抽出粗壮、匀称的棕丝,纺成棕线,将棕线穿在特殊的针眼里,再把棕皮一张一张地铺起来,一针一针绗起来。棕皮绗得越结实紧致,越不透风渗水,就会显示出匠人的编织手艺越高超。由于棕丝不易腐烂,制作精良的蓑衣,一领蓑衣至少可以穿二三十年乃至更长的时间。

    家里有匠人,是小孩子最开心的事儿,可以见识他们是如何编织蓑衣的。我和哥哥像虔诚的信徒一样,蹲在“打蓑衣”的许姓师傅旁边,一声不响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我发现,编织蓑衣与镇上裁缝铺的那个向姓师傅做衣服极为相似,同样要量人的身高体型,对上衣与下摆定位,棕锁肩部、胸部、下摆部拼接等。蓑衣都是以父亲身体尺寸为标准,待我们长高长壮一些后就可以穿了。

    编织好的蓑衣,有点像我喜欢翻看的小人书里那些古代战将披挂上阵的战袍,风吹不动,雨浇不怕,透气性也好,穿起来手脚活动自如。许姓师傅非常和善,憨厚老实,和谁说话都是面带微笑且手脚麻利,其他匠人做件蓑衣一般要五六天才能完成,但他只需要三四天就能编好。拿去一比较,他做的蓑衣质量还胜一筹。

    在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中,喜欢把蓑衣和斗笠描述在农人、樵夫、渔翁身上,以显示其怀才不遇或对一种归隐乡野、与世无争生活的向往。这只是一种文学表现手法罢了。

    或许,那些从蓑衣的一根根如发的棕线里透射出来的酸甜苦辣咸的人生况味,只有经历了农人在那些荒寒村野,所饱受的风吹、日晒、雨淋和忍饥挨饿,才能深深体会到其中的种种艰辛,“一蓑烟雨任平生”的释义在字里行间大概是另一种表述吧。

    唐人张志和的《渔歌子》中有“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诗句,是描写蓑衣最著名的诗句之一。彰显出一代文人高士追求自然朴素、崇尚本我的传统文化思想。

    从字里行间便可知晓农人遇到雨天,“哗哗”的大雨下个不停,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手扶犁铧,吆喝着老牛在水田中翻耕泥土;耙田、插秧、拔稗草等劳动,手脚伸缩自如,在广袤的田野上,宛如棋盘上一个个滑动的棋子,这是一种境界,是空灵的美丽,是一幅让人想来就会感慨不已的山村农耕图。至此,蓑衣作为农具已不仅是用来遮风挡雨,还挡住了纷扰喧嚣的尘世,守住了归隐者一颗宁静、淡泊的心灵,成为历代文人隐士情怀的象征。

    在老家巫山有一句农谚“立夏晴,蓑衣笠帽丢田埂;立夏落,蓑衣笠帽丢墙角”。山里雾气多,且常年雨水不断。对于在田间劳作的农人来说,蓑衣是其必备的雨具,也是家里在雨天出行的重器。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山区物资匮乏。街上百货铺里有雨伞卖,撑起的黑布伞、油纸伞,老百姓叫“洋伞”,平常人家用不起,再说,还要一只手撑着,就做不了农活。尽管也已

    有了塑料雨衣,但农人一般舍不得花钱买,也瞧不起塑料雨衣的“中看不中用”。一遇到下雨天,村里随处可见身披蓑衣、头顶竹笠、光着脚板或穿一双胶底解放鞋的农人,那场景让人心生愉悦,逍遥自在,悠然自得。

    每到农作物“双抢”季节,好一派农忙的景象。春雨蒙蒙的田野里,农人起早贪黑,穿行在红土地里,风雨无阻。除了在腰间系一块围裙,肩上扛一把锄头,脚上穿一双草鞋,身上还要穿一领蓑衣,头上戴一顶斗笠。(当地人称之为“寮叶壳”)这是一个农人的标准装扮,也是上世纪乡村所特有的风景。我那时经常加入这样的场景中,心里梦想着,长大后一定要请匠人制作一领最美观实用的蓑衣,以供我重复父辈日复一日的劳作。

    斗笠起始于何时,已不可考。《诗经·小雅·无羊》中有“何蓑何笠”的句子,说明斗笠很早就为人所用了。在老家,制作斗笠的篾匠师傅首先会用薄薄的竹篾片织成两个大小一样的斗笠模子,再将敷了桐油的皮纸或者塑料薄膜夹在中间铺匀称,然后将两层斗笠模子合在一起,用篾片将其串联在一起做成斗笠,最后用一根绳子穿在中间凹处两侧,系牢后就可以戴了。

    上小学的时候,每逢下雨天,山里农家孩子大多数会戴一个斗笠,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上面,脚踩着泥泞的山路去学校。放学的时候,如果雨过天晴,直径有半人高的斗笠就成了小伙伴的玩具,圆滚滚的,像一个车轮,一路滚回家来,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村子的每个角落。如果不小心被母亲看见了,免不了会遭一顿斥责,要我们从小养成爱物惜物的习惯。

    邻居吴大哥,在地里劳作时,常会带上一件蓑衣放在地头,田间干活休息时铺在地上,既可当凳子坐,又可当褥子垫,家里的小孩玩累了休息还可当被子盖。特别是在遭遇“倒春寒”的农忙时节,披上厚厚的蓑衣,不仅能挡雨,还可暖身,一物数用。

    离开老家在城里工作生活后,在无数次梦境中出现过我穿着蓑衣,滚着斗笠在弯弯曲曲的村道上,穿过梯田,越过山岭,仿佛回到了乡下的童年生活情景:村道上,那几棵高大的香椿树总是叶茂枝繁,我和哥哥总是漾满欢喜。尤其是在下雨天,我们穿着蓑衣,头戴草帽,把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红苕担在肩上,一前一后顺着陡峭湿滑的山路走到香椿树下歇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飘动的云朵,远处山头的树林,还有长满野草的坟茔。它们都曾见证我们兄弟俩对美好未来的期望,总是那么令人怀念。

    多年后,当我再次踏上这条路时,物是人非,荒草萋萋,长满杂草的红土地里那些逝去的时光再也追不回了。远远的路,只会更远了……唯有那件蓑衣还挂在老屋的墙上,静默如初地看着世间百态。

    蓑衣是乡人下雨天的“盔甲”,飘落在山里的雨,也存储在我的记忆里。在落雨的清晨或雨歇的黄昏,平心静气地倾听那天籁之音,淅淅沥沥,如诉如泣,又或缠绵低语,是一种精神陶冶,更是一种心灵抚慰。

    往往在这个时候,孩子们是不安分的,即使下雨也按捺不住不停歇的脚步。常穿着蓑衣,光着脚丫和小伙伴相约去河沟里捉鱼,或行走在村子的田间地头,看看丁家枇杷树上的果子熟了没有,陈家的苹果红了没有,那份惬意是一种湿漉漉的希冀。

    读书时,蓑衣总与孤独连在一起,那是因了柳宗元笔下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想那一叶孤舟,还有那独坐渡口的垂钓的老翁,任流水悠悠,任时间在竹竿的起落之间悄然流逝。乡人的脚步匆匆,蓑衣散发出泥土的芳香,在村里陪伴着一代一代乡人,走过几千年风风雨雨。蓑衣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是一道永恒的风景,已成心中斑驳可见的底片。

    春寒料峭的农耕时节,蓑衣不仅能挡雨且能暖身。穿着蓑衣,在山里放牛是记忆里最美好的事情。那头黄色的牛是住对面半坡三爷爷家的,性子慢,身体壮硕,大家都叫它“大黄”。

    快到插秧时节,为尽快把家里的水田翻耕一遍,父亲去三爷爷家把大黄牵了过来,把牛绳递到我手中,指了指奶奶家屋后的肖家垭合山上,说,把“大黄”赶到那儿去放吧。我望了望“大黄”,又望了望奶奶家后面的山,我还从未到那个地方去放过牛呢,听说那里的牛都喜欢打架,心头很不踏实。  

    天空中飘洒着雨珠,父亲取来挂在墙上的蓑衣让我穿上。小小的躯体裹在里面,尽管感觉有些笨重但很暖和。父亲说,让“大黄”走前面哈,它经常去那儿吃草,它认得路。父亲又说,看到“大黄”的肚子鼓起来了就把牛牵回来。

    那时候,放牛对农家孩子来说是一件很舒坦的事情。山里人家,对孩子的成长不像现在城里的孩子,从小就安排这样辅导课,那样培训班,大人累小孩也累。那个时代的乡下,生活条件也达不到,所以,乡下的孩子童年就过得很自在,很粗糙,不精细,就像那些山野里的花花草草,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知不觉中就长了起来。

    我跟在“大黄”的后面向奶奶家后面的山上走去。上山的路崎岖不平,我人小走得慢,远远地落在了“大黄”的后面,我怕它在前面把别人地里的庄稼啃吃了,心里很着急,汗水很快就湿透了衣服。  在山路快转弯的地方,“大黄”回过头来见我离它还有一段距离,轻轻地甩了甩尾巴停下来等我。等我穿着笨拙的蓑衣走到“大黄”跟前时,它低眉顺眼地用头蹭蹭我的手,行动和神色慢悠悠的,能感觉到“大黄”的忠厚和对我的体贴。   

    上山有一段路很陡,我试着抓住大黄的尾巴借助它的力气爬上去,“大黄”没有拒绝我,我能感觉得到它多用了些力气。它显然是帮助我,拉着我上坡。这使得我对“大黄”的信任感陡然倍增。  

    细雨飘飘洒洒,雨雾中散发出泥土的气息。所幸的是,放眼四处,山上除了“大黄”没有其他牛,我悬着的心终于放到肚里了。“大黄”游走的地方,总是草色鲜美的地方,即使在一片荒野之中,“大黄”也能找到隐藏在岩石和土包后面的草丛。我发现牛的鼻子最熟悉土地的气味。牛是跟着鼻子走的。

    “大黄”在不远处慢悠悠地吃着草。我在一岩石下寻得可容纳一个人躲雨的好地方,心中大喜。由于蓑衣足够大,我便将蓑衣放在岩石下方干燥的地上,人躺在上面,手捧着一本小人书看得津津有味。身边葳蕤的青草丛里有虫在轻吟,低矮的灌木枝上有不知名的鸟雀在歌唱,我情不自禁地感到这美丽的世界就是我一个人的,温暖舒适。

    看书累了,我便披着蓑衣,站在山岭的最高处,亮开嗓子,中气十足地大声呼喊:“喂,九台山,我在喊你,你听到了吗?”隔了几秒钟后,山谷那边传来同样的回声,是人在喊山,还是山在喊人,或是人与山融为一体,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领略了山音回荡的乐趣,再听林木间各种鸟鸣声,最喜欢听的是来自山野中布谷鸟的呼唤声。它像一首押着平仄韵脚的唐诗或宋词或元曲。那千古不变的音律,总能令人产生一种向往大自然、亲近大自然、拥抱大自然的感觉,它是大山的精灵,是大山的魂魄,是大山里的天籁。

    对面的九台山高高地耸立在故乡的红土地上,我对它只有敬畏,或只能仰视。而山野中传来的布谷声,若近若远,一声声清脆而婉转,一声声哀怨而悲伤。时光流逝,后来我虽身居闹市,但那声音仍萦绕耳际,以至于时常在心中激荡起身披蓑衣在雨中放牛的回忆。

    人生坎坷,生活中实在有太多的琐碎事缠身,精致的利己者、市侩之气像噪音一样包围在四周。我像只久困笼中的鸟儿,挣扎的次数越多,带来的伤害愈多。终于明白了布谷鸟为什么在深山中不停地啼血。让人看清世间万象,也理解了人的孤独,个体的封锁,内心的封闭。时刻出现的梦境是,我陪着“大黄”行走在雨雾朦胧的群山里。醒来后,不自觉地摸摸身子,可惜没有蓑衣。于是,我的思绪便久久地陷入对老家九台山上的那片深山老林,对布谷鸟清脆的鸣叫的怀想。

    我的脚步,在乡村与城市间走走停停。很多时候,穿行在雨中,多希望村里那些若有若无的蓑衣的影子在潮湿的天边再次隐现,给我挡风遮雨。

    我不知道我穿过多少个品牌的衣衫,也不知道用过多少不同等次的雨具,唯有蓑衣,给过我无以言表的温暖。如今,它在老房子里孤独地沉默着,它在等待一场雨,等待多年以前的人归来。它相信,总有一天,它还会穿在曾经的主人身上,去经历世事,去经历风雨!


(发表于《参花》2022年,3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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