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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山村少年的梦想
2025-10-15 13:47:39 来源: 作者:郭碧花 【 】 浏览:8次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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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黑夜

 

   小时候在乡村生活,经常需要摸黑走夜路。运气好时,可以借着淡淡的星光和皎洁的月光前行,有时则需准备火把来照明。家里条件好的伙伴会带上手电筒,实在令人羡慕。

   有一次,我和弟弟从外婆家返回,刚爬上山梁时,暮色开始降临。我们望着山腰里家的方向,不由得加快了步伐。黑暗逐渐将山路笼罩, 我们紧张得不敢说话,仿佛身后有怪兽尾随。我们小心地点燃了手中的火把,快步疾走,仿佛在与时间赛跑,只盼着在火把燃尽之前到家。沉寂的夜里,橐橐的脚步声在山路上回响。更多的时候,我们在黑夜中赶路,手中却空无一物。

   黑夜给我们留下了不少恐怖的记忆,最刻骨铭心的一次,是暑假里一个看露天电影的晚上。我和弟弟刚吃过晚饭就出发,天还没有黑透就到达了大队部。那原本是一个快乐的夜晚,可问题出在了电影结束之后。回家的路上,朦胧的月光洒向大地,给我们一行人指引方向。我们走,月亮也走。不承想,月亮忽然被漫天的乌云遮蔽,四下越来越暗。渐渐地,我们的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紧接着,天空下起了大雨,雨越来越猛,势若倾盆。那一刻,无法回家的念头闪过,恐惧攫住了我们的心。那晚,除了我们姐弟俩,还有几个大人和十几个小伙伴, 却没有人带照明工具。我们只能凭着隐约的记忆和微弱的夜光,在黑暗里踉踉跄跄地行走,不是摔倒在红薯地里,就是滑入小河沟。大约一个小时后,当我们浑身湿透、满身泥泞地踏进家门时,我的双腿仍在微微颤抖,弟弟也是一脸惊魂甫定的模样。

   在弟弟十一岁那年的暑假,一天,他突发奇想,决意要练出夜猫子那样的夜眼。怎么练呢,他的方法很特别也很直接——走夜路!

   起初,弟弟满怀激情地向小伙伴们描绘了他的梦想——成为一名不惧黑夜的夜行人,并成功地拉拢了五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一个盛夏的夜晚,他们一行六人,首次踏入了黑暗的山野。他们像一群勇敢的探险者,却两手空空啥也不带,除了决心和勇气。他们爬上东北方的月亮山,继续往上,经过牛塘坳、臭牛坪,穿过胡大奎家,到达松树梁山顶,然后一直往西,在毛背梁稍事歇息, 最后沿东南方下山。他们脚下的路坑坑洼洼, 他们的步子磕磕绊绊,他们的队伍却洋溢着欢声笑语,一个个心里充满了探索的兴奋与好奇。两个月之后,坚持下来的就只有玉龙堂哥和弟弟两个人了。那时,他们不再畏惧乌鸦哇哇的啼叫,甚至能够与夜鸟咯咯叽叽地进行对话。一个秋夜,幽暗的星光洒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秋虫的低吟让山野更显寂静。听到一声恐怖的哀号之后,弟弟和玉龙堂哥赶紧躲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油桐树后,他们凝神屏息,四处观望,发现一棵高大的柏树枝丫间藏着一只夜猫子,它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忽然,夜猫子 俯冲而下,迅速在茅草丛中抓起了一个猎物。只见那猎物扭动挣扎,发出吱吱的叫声。紧接着,夜猫子向松树梁飞去,在一处山崖附近消失不见了。夜猫子抓老鼠的过程快如闪电,弟弟和玉龙堂哥看得瞠目结舌。

   半年后,玉龙堂哥也退出了,只剩弟弟一个人。他独自挑战黑暗,坚持了整整一年。有一天,他忽然觉得月光比手电筒的光更加明亮,星光不亚于燃烧的煤油灯。弟弟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能在黑暗中捕捉到常人难以察觉的微光。

   升入初中后,弟弟每天早出晚归,时常很晚才归家。可他从不害怕,也无需照明工具, 因为他拥有了独特的夜眼绝技。

 

挖半夏

 

   弟弟的梦想挺多,继练成夜眼绝技之后,他又渴望拥有一块电子手表。那年, 弟弟十二岁,他即将升入初中,手表对他来说很实用。当时,一块电子手表需要十块钱。当弟弟从玉龙堂哥那里得知麻芋子(即半夏) 每斤售价两元时,他激动不已,决定靠自己的努力赚取买手表的钱。

   暑假第一天,弟弟就拿起小锄头,背着笆篓,光着脚,去村里的各个角落寻找麻芋子。那个夏天,无论是房前屋后、庄稼地里、柏树林间,还是竹林旁、小河边、山坡上, 都留下了弟弟的足迹。他像一只勤劳的蜜蜂, 在田野里寻找着珍贵的蜜源。他也像一只功夫蚯蚓,将村里生长麻芋子的土地翻了个遍。山野里植物繁茂,麻芋子却不多。暑假结束前一周,弟弟辛苦了一个多月,他用家里的杆秤称量了自己的劳动成果。结果, 晒干了的麻芋子总共不到四斤,离目标还有一小截距离。弟弟抓紧时间,加快了四处寻找麻芋子的步伐。

   开学前的一个清晨,天蒙蒙亮,弟弟就出发了。这天,他的目的地是山顶的毛背梁。山间的雾气还未散去,草叶上缀满了露水, 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弟弟的脚底感受到了一丝来自大地的凉意,但他毫不在意。在毛背梁的一垄红薯地边,弟弟发现了好几株麻芋子苗。他有些欣喜,用力地挥动起小锄头。不承想,泥土下面有一块石头。锄头一斜,弟弟没稳住,锄刃猛地滑向了他的左脚。一阵剧痛传来,他低头一看,左脚的大脚趾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缓缓渗出。弟弟顺手扯了两片地边的青蒿叶,揉了揉, 敷在伤口上,等脚趾止了血,又继续弯腰劳动。这天,弟弟的收获不少,麻芋子装了半个竹笆篓。回家的路上,他的脚步却有些沉重, 受伤的脚趾还在隐隐作痛。

   转眼就到了九月。上初中的路程足有十公里,其中一大半的路崎岖不平,有坡有坎。弟弟每天步行上下学,来回至少要花四个小时。一天上午,他发现自己听课时难以集中注意力,还感觉头有些隐隐作痛。放学回家的路上,弟弟走得有些吃力。好不容易走完那截还算平坦的公路,终于在爬上青云堂水库大坝时,他感到筋疲力尽,全身疼痛,头疼也愈发剧烈。这个不到十三岁的少年,实在撑不住了,只好在大坝上坐了下来,无精打采地望着眼前波光粼粼的水库。水库的另一端离家很近,村里的松树梁就倒映在水里。可是,回家的路才走了不到一半。与他同行的伙伴先离开了,回村将弟弟的情况告知了父母。父亲听到消息后,急匆匆地赶去。他伸手摸了摸弟弟的额头——很烫,他立刻背起弟弟,一路疾行回到家中。随后,父亲连夜赶往邻村村医的家中,说了弟弟的症状, 拿了药。弟弟服药后,病情不见好转。第二天清晨,父亲便带着他前往乡医院。医生诊断弟弟的症状为钩端螺旋体病,推测弟弟因挖麻芋子时脚趾受伤,又在河水里洗了脚, 导致急性感染。

   那是弟弟第一次尝试通过劳动给自己买东西,他失败了。弟弟在暑假挖的麻芋子总共卖了八块三毛钱,而治病却花费了十几块。

   弟弟想买一块电子手表的梦想,落空了。

 

习武

 

   弟弟的第三个梦想是习武。那个年代,乡间崇尚武术。弟弟上初二那年的暑假, 父亲请来了一位河南武术师傅,让弟弟拜师学艺。据说这位师傅身怀绝技,曾在少林寺学过功夫。我的父亲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木匠, 在这位巧匠的大力帮助下,师傅用柏木制作了一系列武术器械,包括木刀、木剑、木枪和木棍。这些器械制作得相当讲究:刀身、剑身与握柄之间都巧妙地设计了一圈突出的椭圆形护手;木枪的顶端嵌入了一截金属头;滚圆的木棍上系着一条醒目的红带子。这样一来,这一整套武术器械看起来不仅像模像样,还气势非凡,威风凛凛。

   开始,弟弟每天先练习基本功,还学习一套又一套的拳术。待器械制作完毕,学习内容便增加了刀剑与枪棍术。那年,在我家简陋的青石板地坝里,师傅全神贯注,徒弟挥汗如雨,师徒二人夜以继日地传授和学习中国传统武术,一丝不苟。弟弟天资聪颖, 又刻苦勤勉,进步很快,深得师傅喜爱。寒来暑往,弟弟的习武大业继续着。师傅开始指导弟弟进行对打练习,两人手持刀剑枪棍推来挡去,一攻一防。那段时间,我们家的院坝里刀光剑影,铿铿锵锵。那情景, 像是大队部放映过的武侠片。待弟弟初中毕业,在他拥有了第一个绝技夜眼之后, 又初步练成了他的第二个本领——武术。

   那一年,我们家三喜临门。我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弟弟考上了镇里的高中, 小弟也考上了乡里的初中。然而,窘迫的家境让父母的脸上布满愁云。权衡再三,父母做出了让弟弟停学的决定。此后,弟弟放下书本,拿起农具。他和父母一起,在田间地头挥洒汗水;他也肩挑背扛起粮食与肥料, 用脚步丈量家到公社之间的十公里山路。三年光阴里,弟弟吃过许多苦。尽管他学过武术, 可终究年少,体力不足。他在山路上走走停停,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每当这时,他就想:这崎岖的山路若能变成一条平坦的公路, 该多好。

   从那时起,修公路的梦想在弟弟心里悄然萌芽。

 

山村其名,少年其人

 

   山村是我的故乡,名为朝天寺村。

   从小,朝天寺这三个字,如同父亲的笑容一般,深深地印在我心里。上小学后, 我才知道朝天寺曾经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古刹。之所以说曾经,是因为在我出生之前, 它就已经被拆毁了。爷爷曾告诉我,他小时候, 朝天寺香火不断,寺庙门口的石梯被香客踩得亮闪闪的。与朝天寺相比,它所在的金城山更是声名显赫——朝天寺就坐落在金城山最东端的峰顶之上。这座古老的大山在整个川北地区都享有盛名,它不仅拥有几万亩郁郁葱葱的森林,还保存着众多可以追溯到晋代的文化遗迹。我们的朝天寺村就在曾经香火兴旺的朝天寺之下,在历经沧桑却亘古不变的金城山山麓。我们的村名与寺庙同名, 朝天寺这三个字响亮地传承了下去。

   朝天寺村,这片偏僻却丰饶的土地,孕育了一个少年最初的梦想。他的梦想,有的只是萌了芽,而有的却开出了花。这个有梦想的少年,就是我的弟弟。

   十八岁那年,弟弟离开养育他的朝天寺村,踏上了人生的新征程。他参军入伍,成为一名武警战士。入伍之初,他身高不足一米七。一年后,当我和父亲到部队探望他时, 他的模样已经与离家前大不相同。我们面前的他,一双剑眉,眼眸清亮,高大帅气,让我们既惊讶又欣慰。弟弟看着我们疑惑的眼神,解释说他们每天都要跑五公里,每天都有鸡蛋吃。第二年年底,好消息传来,弟弟在地区军人散打比赛中荣获冠军。三年后, 弟弟退伍,成为一名武校教师。又过两年, 弟弟从武校辞职,开始了走南闯北的打工生涯,十年里,他的足迹几乎遍布了全国的每一个省份。此后,他回到离家百余里的城市, 经商五年,终于安顿下来。

   二〇一三年年底,弟弟离开家乡整整二十年。人到中年的他毅然决定回到家乡朝天寺村,参加村主任竞选,并成功当选。

   次年春天,惊蛰刚过,我在弟弟的朋友圈里见到了两张家乡的风景照。其中一张是金城山原朝天寺一带。照片里,瓦蓝的天空上飘着棉絮状的云朵,深绿的山间点缀着一簇簇盛开的樱桃花。那连绵起伏的山脉,沐浴在早春柔和的金色阳光里,那云朵和樱桃花,像是在低语。其下附有文字:松树梁, 两乡交界处,空气真好。野樱桃花开了,漫山遍野,看实景太美了。另一张照片为俯拍, 镜头对着朝天寺村的大片土地,阳光洒落在错落有致的屋舍与广阔的田野之上,隐约可见山沟里那条无名的小河;屋舍四周,掩映着一丛丛、一片片青翠的竹林;一块块稻田空着,水面如镜;不远处,青云堂水库倒映着天空与高山。美好的未来,将属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照片下的文字虽简短, 却触动人心,让人心生感动。

   自从担任村主任以来,弟弟就开始了为家乡忙碌的日子。一年后,弟弟几经周折, 终于筹集到了修建公路所需的资金。消息传来时,整个村子沸腾了。在朝天寺村村委会的会议室里,村民们满怀期待。这笔钱来之不易,得用在刀刃上,必须确保公路的质量。修路不只是承包方的事,更是我们朝天寺村的大事……弟弟的发言让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经商议,村民们一致推荐村里的打工能人一级建造师姚老大参与质量监管。说干就干,弟弟一边联系施工方,一边联系姚老大。初夏的一天,施工队的挖掘机开到了村口,伴随着一阵轰鸣声,铲斗缓缓地插入泥土,掘出了满满一斗紫色的石骨子土。朝天寺村的公路开工了!

   村里地形复杂,开工不久,就遇到了问题。五公里的山路,有六处丰富的地下水, 挖掘路基时,涌出的山泉水让地基变得泥泞不堪。弟弟和姚老大商量,决定增加排水涵管的数量,并一一确定埋设涵管的具体位置。之后,从埋涵管、铺地基,到水泥标号的要求、混凝土的配比,再到铺路的厚度,弟弟都进行了周密安排,确保每一个环节都在姚老大的监管下进行。炎炎夏日,他们每天都在工地上穿梭,两人都被晒得黑黝黝的。秋天,铺路还剩最后的五百米,到达了一组路段。然而一组地势高,又逢缺水季节,没法和水泥,施工队只得暂时停工。弟弟到县里找到他的战友,几经辗转借到了一台抽水机, 从山下的青云堂水库抽来水,解了燃眉之急。冬至到来时,朝天寺村的公路工程终于竣工了。那天,阳光洒在新铺的路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我们的朝天寺大道像一条蜿蜒的游龙,在山间盘旋而出,通向远方。村民们纷纷踏上公路,他们脚下是坚实平整的路面,心中是无限的喜悦。弟弟把车停在村口, 他站在村路的起点,久久地凝望。山路上曾经的艰辛过往,像一帧帧电影画面,浮现在他的眼前。

   此后,朝天寺村的车多了,楼房相继拔地而起。这些新增的车辆和楼房,就像在地下蓄势已久的笋,终于等来了一场及时的春雨——弟弟用汗水回报着朝天寺村这片美丽的土地。

   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时光做证, 那个离开山村的少年,归来时依然是当初那个追梦的少年,那个穿过无边黑夜的勇敢少年,那个奔忙一夏挖麻芋子的勤奋少年,那个用心习武的坚韧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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