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叙事从半个世纪前开始。那个年代已经相当久远,对于一件物品的记忆,也应该灰暗泛黄了。不过,如果感情还在,它仍然是鲜活生动的,只是附着许多岁月的痕迹,譬如说南正村的那个碾盘。
我眼里的那个碾盘,起初是作为碾子的组成部分,安置于村南丁字路口东北角的磨坊中。十岁那年,我随母亲以及弟弟妹妹从牛头山下的庞光镇来到曲峪河旁的南正村安家落户。
磨坊不大,只是一间土屋,茅草覆顶,泥土糊墙,没有门扇,屋子正中间安放着磨子,门前有几棵老树。磨坊前有一口老井,井台上立着一架辘轳。摇着辘轳上用绳子一圈一圈卷着的木把儿,一桶水就提出了井口,用来淘洗准备上碾的粮食。
碾盘是碾子的主体,青石,圆形,厚实,中间有一个圆孔,是碾子的中心轴。碾磙被木架框着,一头固定在中心轴上,前面的木框上, 插一根长长的木棍,用来推碾。
一头驴拉着碌碡,绕着碾盘转圈,人拿着笤帚,跟在驴后面,扫回蹦到碾盘边缘的粮食颗粒。人们为了防止拉磨的驴看见粮食嘴馋,就用土布缝制的圆形“暗眼”蒙住了驴的双眼。“暗眼”是关中方言,其实就是眼罩,构造原理类似眼镜,用途却相反,装镜片的地方被一层黑色厚布替代。自然光的暗淡与明亮,对驴来说无用。只要在磨坊里转圈, 它就只能置身于黑暗之中。趁人不注意,麻雀会从门洞里潜入,争抢落在地上的粮食碎屑。
这是磨坊的基本环境。与一般农家土屋不同的是,磨坊窗小,以防进风吹散磨出的面粉。因此,即使在白天, 屋里也需要点灯。那会儿家家都是油灯,从土屋的横梁上悬下一根麻绳吊着,悬挂在磨子上方。油灯里,捻子的光不时闪烁,将碌碡的影子投射在土墙上,仿佛梦里的情景。
刚到村子,我家被安置在磨坊对面一户人家的前房,主人一家住在后房,两间土坯房, 中间隔开,安置了两户人家。我有大把的时间站在磨坊门口,看驴被蒙着眼绕碾盘转圈, 心里替驴鸣不平。我试着用手掌蒙住自己的双眼走路,内心十分害怕。我想,那头驴也应该有和我相同的感觉。大人们有时嫌我挡路,吆喝我离开门口,我就在磨坊的小窗下垫几块砖,站上去,伸长脖子隔窗看驴转圈拉磨。
那个小窗比我的头略大,但我的身体钻不进去,阳光也很难照进去,忽暗忽明的油灯,翻滚的碌碡,转圈的驴,那些黑色的影子, 仿佛一部无声电影,牵引着我的心驶向神秘。大约有一年的时间,我都重复着那样的窥探, 稚嫩的心充满幸福。我从心里盼望有人从磨坊门前经过时会问我,在看什么啊?我会指着窗里说,快看呀,驴蒙着眼睛转圈呢。我想他们会过来跟我一起看,但他们笑笑走了, 我的心里就有了不被理解的委屈。
驴不知道我在看它,一圈圈地走着,碌碡一圈圈地轧压,麦子和苞谷渐渐碎了,人一遍一遍地过箩。碾盘也碾谷子,褪去谷子的壳。谷子去壳后就改了名,叫小米。
这是关中常见的碾子,还有一种碾子, 由两块圆形石盘组成,上盘通过人畜的力量驱动旋转,下盘固定不动。谷物放在两盘之间,通过石盘的旋转碾磨成粉。有的地方也使用水磨,由上下扇磨盘、转轴、水轮盘、支架构成。上磨盘悬吊于支架上,下磨盘安装在转轴上,转轴另一端装有水轮盘,以水的势能冲转水轮盘,从而带动下磨盘的转动。磨盘多用坚硬的石块制作,上下磨盘上刻有相反的螺旋纹,通过下磨盘的转动粉碎谷物。
无论水磨旱磨,都需要定期整修。磨齿坏了,磨缝就会松开,这就需要把它凿深, 乡下人叫“起膛”,干这种手艺活的人,被称为锻匠。他们身背钻铳铁锤,走街串巷, 吆喝着:起膛咧!
二
在我生活的关中,大大小小的村子里, 都曾有过忙碌的磨坊。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改变它,结束它的使命。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 它却成了历史的遗物。它不会表达什么,甚至连声叹息也没有留下。可是它曾经的主人, 却总是提起它,目光里布满茫然。他们的生命, 曾经寄托在磨坊里的吱呀声上。磨坊的暗影, 镌刻着他们渐渐模糊的记忆。
碾盘碾出的是粮食,转出的是日子。
农忙时节,驴被牵去拉车,人就代替驴拉磨。碌碡很重,需要两个大人来推。有时, 我也帮着大人推碾子。我的个子刚好有碾棍那么高,推着推着,我就抓牢它,双脚离地, 把身体吊在碾棍上,我合上眼,想体验驴被蒙眼转圈的感觉。我的身体一被吊起来,碌碡滚动的速度就变慢了,大人把我抱下来, 说添什么乱,一边玩儿去!
一年到头,碾子别想休息,这家正在碾着,后边就排起了队。最忙碌的时候是夏秋收获之后和腊月天,尤其是进入腊月。公鸡叫过第一声后,就有谁家的女人从炕上爬起来,拿把笤帚放到碾盘上,意思是我占了碾子。稍晚一步的人看见碾子上的笤帚,只能在后边排队。笤帚占碾,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所有人都得随方就圆,遵规守矩,不然,你在村子里就没了信誉。
民以食为天,碾盘与乡人的吃饭问题联系紧密。正月初一到十五,碾盘与人一样享受着节日的气氛,它辛苦了一年,也该歇歇了。有人在磨眼里燃炷香,在碾盘中间摆上果品, 在边上点亮蜡烛,还有人剪了“喜”字贴在碌碡上。老人们路过磨坊门口,会进去给碾盘磕几个头。乡人要感恩的东西太多了,苍天、土地、太阳、月亮、牛马、鸡羊,还有碾盘。
来到乡村不到一年,母亲已经融入其中,以前她不懂这些规矩,后来年三十晚上她也走进磨坊,在碾盘上摆几个刚出锅的肉包子, 然后学着村子老人的样子,跪在碾盘下说几句话。
正月初一天还没亮,村子里的鞭炮声已经此起彼伏,娃娃们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裳, 在放过炮的人家门前捡没有点燃的小爆竹, 进磨坊偷吃碾盘上的贡品。
南正村人把碾盘叫碾盘子。乡人常常给家什的名称后加一个“子”,譬如门帘子、炕围子、脸盆子、茶缸子、锅铲子、勺把子…… 喊自家的娃娃,也给小名的后面带个“子”。“碾盘”后多了个“子”,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有家的味道和亲人的情感。
三
几年后,村北的黑虎庙里安置了电磨, 代替了碾子。电磨比碾子先进,碾子需要干半天的活儿,电磨一袋烟的工夫就完成了。村里的老人不喜欢电磨磨出的面粉,总觉得它不粘不筋,没有面粉的香味,有一股油腥味。乡人完整地经历了面粉的生产过程,觉得用碾子碾出的粮食才有麦子和苞谷的味道。因此,虽然村里有了电磨坊,但仍有人用碾子碾粮食。
我去过电磨坊,看过机器磨粮的过程。磨面机齿轮和皮带转得极快,看得我晕乎乎的,远没有脚踩砖块,趴在磨坊小窗前伸长脖子看驴拉磨转圈那样真实。
我上初中那年,因为村里要给二婆家划庄基地,所以磨坊只好被拆掉。老人们虽然舍不得磨坊,但有了电磨坊,他们也没有阻挡的理由。
那天下午,我放学回来,看见一些大人正在拆磨坊,心里很失落。第二天一大早起来, 碌碡被放到了打麦场,碾棍不知去向,碾盘被移到了饲养室门前的老槐树下,之后便长久地留在那里。
碾盘被遗弃在饲养室门前,人们才发现它有一尺厚,侧面竖着刻着四行字,但残缺不全,我只认出了几个字:二、四、入、漢、乾,村子里谁也不懂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它的年代非常久远。
碾盘有了新的用场。槐树的一根树枝上悬挂着半截铁齿轮,上工时队长保才叔用一根铁棍敲击齿轮,当当作响,催社员上工。社员在饲养室门前集合后,保才叔一一分派农活,或者大家集体出工。
没有了磨坊,村里人像失去了生活的支撑,他们看见老槐树下孤零零的碾盘,总是在叹息声中寻找关于它的情感和回忆。每到吃饭的时候,碾盘旁就会围着一圈人,你家的菜,他家的馍排放在碾盘上,大家随便吃。闲暇时,两个人或蹲或坐在碾盘上,玩一种类似围棋的游戏,在碾盘上画几条横竖交织的直线,一方用树叶,一方用土块。两个人对弈,一圈人围着看。大人玩儿够了,就轮到孩子们了,男孩子打四角,女孩子抓沙包。若是夏夜,碾盘上空了时,有人就夹着草席过来,在上面歇凉,或者过夜。
清晨或者傍晚,碾盘上总是坐着一个人——是住在磨坊西侧的四爷。磨坊拆了后, 他盘腿坐在碾盘上,叼着旱烟锅,不知道在想什么。地里没有要紧活时,保才叔让社员把地里的黄土用架子车运回来,堆在饲养室门前。拉一车土回来,四爷是那样的姿势; 再拉一车土回来,四爷还是那样的姿势,仿佛一个雕像。我知道,四爷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一只麻雀想在碾盘上歇歇脚,被四爷一挥烟锅赶走了。有时四爷不在那儿,我就模仿他的样子,坐在碾盘上,可是我坐了很久, 也坐不出什么感觉来。
要是下过雨,碾盘上就会积水,能映出人影。它的侧面,则显出暗色的裂纹。
四
住在磨坊东侧的二婆是个盲人,她命运多舛,二爷两年前在下山时让洪水卷走了, 两个儿子还没成年,二爷的亲戚帮着二婆盖好了两间新房。我家落户到村里时,只有一间土屋一张炕,夜里我就睡在饲养室的炕上, 还经常去二婆家。
二婆只比母亲大八岁,冬天,我常常坐在二婆家的土炕上,和她扯闲话,有时静静地看她补衣裳。那是水泉叔的上衣,肩膀破了一个洞。炕角有一个放置针线布片的篮子, 她在里面找到针和线,让我帮她把线穿过针孔,别进头发里,又在篮子里拿出一块布片, 在衣服的破洞上比画着,用剪刀剪成破洞大小,然后从头发里把针线拿下来,一只手摸着破洞的边缘,另一只手把针线穿过去。一不小心,她的手指就被针扎出血来。她感到有些疼,将流血的手指含在嘴里咂着。我问她疼吗?她说只是扎了个小孔,不碍事。二婆的手一辈子都是这样,扎破了,过几天就好了。
某个夏夜,我搀着二婆走到饲养室的门前,二婆坐在碾盘上摇蒲扇赶蚊子,问我天上有没有星星。她回忆起她小时候的情景, 奶奶给她讲天上地上的事物,猫和狗的区别, 鸡和鸭的差异,蚂蚁搬家,猫儿上树,鸟儿长着什么颜色的翅膀……奶奶还教她做饭、纺线、缝衣……“无论什么人,都要活好一辈子。”她说完这句话,就不再摇蒲扇,把手指插进头发的深处。
我从小发育不良,身体瘦弱。但高中毕业后,我还是在村里干了两年农活。夏天钻进玉米地里除草,身上被玉米叶子划出道道血痕,把晒干了的麦子送去粮站交公粮, 一百多斤的粮食扛在我瘦弱的肩上,导致我经常摔倒在仓库的麦堆里……
那个夜晚,我向坐在碾盘上的二婆诉说着我的心境:“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二婆仰面朝天,用拐杖敲着碾盘,“婆都想好好活着,你咋能想到别处呢?婆想活到一百岁,你才活了几天?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有操心不完的事情。娃呀,忍着,牙咬紧, 不管咋样都得好好活着。”二婆说完这些话, 老槐树上的知了声响了起来,起初是一声, 后来便是一片,极有节奏地回应着二婆的话: “活呀——活呀——”
二婆家圈里的那头猪养肥了,卖了八十元。二婆让人在集上买回来一头母猪。二婆对我说她要让母猪吃饱睡好,一窝生十个猪娃,一个猪娃十块钱,十个就是一百块。她用细长弯曲的手指比画着,心里全是对未来幸福日子的憧憬。
那头母猪配种后,肚子渐渐鼓起来。二婆蹲在母猪身边,用木梳给它理毛,用指甲给它挠痒,有时自言自语,好像在和母猪对话。母猪舒服得直哼哼,像是在回应她的爱抚。
腊月二十晚上,那头母猪让贼偷了。半夜, 二婆听见母猪在圈里嘶叫,赶忙叫水泉叔穿了衣裳去看。过了一会儿,水泉叔回屋说:“猪不见了!”二婆让水泉叔到处找,直到天亮时还是找不到,二婆放声大哭,悲戚的哭声隔街传到我的耳朵里,让我想起二爷死去的情景。在我和二婆相处的日子里,她有两次失声痛哭,一次是二爷的猝死,一次是母猪的被盗。
平静下来时,二婆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般唠唠叨叨:“我光想着贼娃子会偷粮食, 偷家具,我没想到贼娃子连猪也偷。”她在炕上揪着自己的头发,自责道:“我为啥天黑不把猪关在屋里呢?我这个没脑子的老太婆呀……”几天过后,她才缓过来,说她梦见那偷猪贼半路上翻了车,掉到沟里了。
一九七七年的寒冬,我参加了高考。由于对自己的知识水平不太自信,我没敢报考大学,而是报考了中专。第二年春天的某天中午,我接到了乾县师范的录取通知书。一接到通知书,我便跑去二婆家,她不在家, 我出门四处寻找她,原来她在碾盘上坐着, 我说二婆我考上了师范学校,然后把录取通知书递给她,她用手指在上面摸索着,说道: “娃呀,不管大学还是中专,都是在学堂里念书呢。婆没福气念书,你要给婆争口气, 把书念好!”她额头的皱纹舒展开来。在她爽朗的笑声里,我的忧伤渐渐消散。
离家那天,二婆站在村口为我送行,她给我煮了十几个鸡蛋,放在一个蓝布包里。我一步三回头,二婆拄着拐棍,一动不动地站在碾盘上向我离去的方向望着。那一刻, 我的眼里噙满泪水。
五
村里不断有人家拆了老屋,建起一砖到顶的楼房,但我还是喜爱土墙泥瓦,墙老得掉渣,瓦缝间长出茅草,屋顶两边有龙头龙眼。我也喜欢过年时磨坊里散发出的香火味道, 偶尔还有一声驴叫,使我永远难忘无忧无虑的童年。
那年我四十岁。周末回家,我常看见村里有一些陌生人,其中有一个戴鸭舌帽的汉子,他是收古董的。他通常把货车停在饲养室门前的槐树下。“收古董咧——”他高声喊着。阳光下,他抽着烟,蹲在碾盘上焦急地等待顾客。树冠上有一个乌鸦窝。
秋天的乡野仿佛一个揭开锅盖的蒸笼, 炊烟缕缕升起。这种情景,乡亲们早就习以为常。他们干完农活回来,肩负着扁担、背笼、铁锨、镢头……只想回家休息。
“收古董的来哩——”不知谁吆喝了一声,许多人都围到戴鸭舌帽的汉子跟前。村里确实有几件老古董,如织布机、老秤杆、石凳,甚至还有残留着模糊文字和花纹的破砖烂瓦。汉子手中的钱打动了乡人的心。卖了那些旧物,可以给娃娃交学杂费,买课本, 买油盐酱醋,买新衣裳。于是,乡亲们争先恐后地引着汉子去家里看“古董”的成色, 讨价还价。
到了傍晚,古董已经堆满了汉子的半个货车。人散尽后,住在饲养室对面的土旺低声问那个汉子收不收碾盘,汉子回答收啊, 土旺将他领到碾盘前,指着它问能给个啥价钱。汉子绕碾盘转了一圈,想了想伸出三个指头,土旺说少了,汉子说那就不收了,转身就要走。土旺拦住他,说,那好,三百就三百,你后半夜再来。
不知谁发现了饲养室门前的碾盘不见了, 不多时槐树下围了一大圈人,说谁黑了心把碾盘偷走了,也有人疑惑偷碾盘有什么用。又过了几天,村里人都知道了是土旺卖的, 虽然没人找他理论,但看见他时模样都有点怪异。
六
碾盘,没有人考证它是什么时候诞生的, 它不会讲述什么故事,只是默默地坚守着乡村生活的宁静与简朴。但它既然融入了乡人的生活,就承载着他们的记忆与情感。
去年,我去西安南郊参观一家关中民俗博物院,一进大门,就看见地面上躺着一个碾盘,那么厚,那么眼熟。我走到它跟前, 蹲下身子瞧它的侧面,果然有尚且完整的那几个字,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欣喜若狂地给它拍了照片。拍完照片后,我久久凝视着它,它似乎在向我亲热地打招呼。
带我去参观的朋友认识博物院的院长, 便将我引荐给他。院长亲自带领我和朋友参观,参观完则带我们去他的办公室喝茶,我讲起了大门口那个碾盘的故事。我讲完后, 院长说,一看见它,我就知道是无价之宝, 可以作为这个博物院的镇院之宝,它的古老, 以及残缺的文字,连同你所讲述的它身上的故事,都是这个碾盘的价值所在。
碾盘,是苍天盖在大地上的一枚印章。